第三章 數風流人物

古希臘有一場著名宴會，宙斯的孫子珀琉斯與女神忒提斯的婚宴。普羅米修斯揭示出一個重大秘密，如果宙斯染指忒提斯，會生出一個比宙斯更強大的兒子來推翻他的統治。為平定這場莫須有的政變，宙斯把忒提斯嫁給他的孫子珀琉斯，這才誕生了阿喀琉斯。所有女神都出席該宴，其中只有厄里絲是不速之客。厄里絲為報復宴會主人怠慢她，就設計攪局，誘導天後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愛情女神阿芙洛蒂特爭搶一個蘋果。三大女神請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裁決，分別用權勢、名利和美色賄賂帕里斯。帕里斯把那個蘋果判給阿芙洛蒂特，然後同謀拐走斯巴達王后海倫。赫拉與雅典娜伺機報復，發動了特洛伊之戰。

中國也有類似的宴會，譬如蟠桃會，齊天大聖報復西王母對他的怠慢而大肆搗毀會場。還有武松斗殺西門慶、張都監、蔣門神，都是在酒桌子上乾的事。吃不到的葡萄讓人心酸，掀酒桌子的人很被擁護。

這神是過於沒教養、沒修為，還是過於自尊、太有個性了？作者們也都沒有見過真神，他們字裏行間的神就成了四不像。神話故事都很牽強附會，無疑是馬後炮們炮製出來誣陷當事人的。特洛伊之戰是這樣，《封神榜》裏商周之戰也是這樣。比如說，紂王去女媧宮敬香，卻又題詩褻瀆神明。先秦詩歌長什麼樣，大家都不陌生。紂王怎麼可能寫出那首七律？紂王真能寫出那首詩，即便是亡國之音，在封神壇上也該封紂王為詩神了。詩中「君王」這個稱號要真是紂王創造的，其意義堪比800年後嬴政自稱的皇帝那麼尊崇，而紂王也就不叫紂王，該叫「君王」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歌功頌德，又何患無辭？在神話、鬼話、夢話、笑話、台詞里，甚麼都能說得過去。紂王見了女媧塑像起了歹意，難道那時候還出了個雕塑大師。隔行如隔山，許仲琳這位作家對雕塑師諱莫如深，不難理解。

鮮為人知的是，這場翰林宴也有上述兩會相同的遭遇。翰林宴非比尋常，值得人們爭取到此間來拋頭露面的機會。很多赴宴者來自鐘鳴鼎食之家，音樂與美食享用不盡，也都對此次翰林宴嘆為觀止、拍案叫絕！人與食物同在一個巨鼎之中舉辦吃喝拉撒睡的翰林宴，這在人間還沒有破天荒的先例！以鼎的大小來看，翰林宴這排場大過人間的任何家宴國宴，因為舉辦翰林宴的巨鼎是一座鼎字形狀的百仞高塔。翰林學士們在鼎形塔頂層宴飲，特別符合他們的身份地位。長安曲江宴，是翰林中人的同一個夢想。天下人才考取科舉功名，像鯉魚躍龍門一樣晉身了，才能出席曲江宴。鼎形塔上北斗七星級酒店裏的翰林宴，是天才的盛會，層次比曲江宴更高，不能前來附庸風雅，令很多人妒恨。

警幻仙姑因大觀園好多人都與會了，卻沒有邀請她，她就步了厄里絲後塵，也在席間從中作梗，送來一隻梨子，刻有「獻給最風流人物」的字樣，挑撥大家勾心鬥角，最終把一場風騷並茂的翰林大會攪黃。

唐寅自詡是「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唐伯虎點秋香也成了一段佳話，雖沒指名道姓獻那個梨給他，唐寅也當得起這個名號。眾人一致要求唐寅笑納，唐寅不接受，他也不想離。唐寅嬉笑怒罵慣了，不給警幻仙姑留情面，叫送梨來的小丫頭拿回去，不要專門干無聊的事！既然唐寅推脫，誰能受之無愧？人們不懇善罷甘休，要求四才子比賽決定。這風流可不好比，這風流人物更不是隨便幾個秀才就敢比的！若不是難度高，

警幻仙姑又怎能讓人出醜？

寶玉道：「在下年幼無知，不知道這風流所謂何事？」

大家都說：「警幻仙姑說了，你是古今天下第一淫人，還抵賴么？」

寶玉語塞。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人們紛紛向蘇東坡請教，這風流該怎麼比？蘇東坡極不贊成警幻仙姑節外生枝，又不能公然反對，只好叫四才子划拳去決定，眾人都說無趣。最後採取折衷的辦法，也不一定非要像周郎那樣，只需當眾講一段風流韻事就行。沒辦法，神仙們都喜歡「八卦」，四才子只能如實招來。先是唐寅攜秋香交待道：

「華府年年施粥在廟旁，今年我得去一趟。因為秋香要蒞臨丐幫，我先去化妝，蓄謀這次不期的相逢。當我潛入丐幫，恨不得變作蟑螂，潛入秋香的羅裳。我不怕丐幫，不屑他當頭喝棒，也不怕誰斜劈一掌。我真的一點都不慌。秋香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姑娘，她菩薩心腸，誰都敬仰，沒人會在她面前魯莽。但我對秋香不該有幻想，受點懲罰也應當。我行蹤不露相，丐幫上下都不防，讓我出現在秋香的身旁。我的哀嚎出口成章，節奏在模仿《鳳求凰》。司馬相如的寒酸像，就是如今我這樣。卓文君的豪爽，正是我夢寐的嚮往。可惜太熙熙攘攘，也許秋香她不知道我怎麼想。等到秋香給我舀米湯，我忽然心眼一亮，就雙手去捧，握住秋香的手不放。熱淚濕透我的胸膛，華府從不催糧，我極口頌揚。親近的時間太長，丐幫弟子喝令我快讓。秋香怕潑了米湯，不忍掙脫魔掌，把紅顏扭向肩膀，再往紅袖下一藏。這模樣可謂儀態萬方，我看得血氣方剛，就說出舉案齊眉的嚮往。人們飢腸響徹天壤，早把恩德淡忘，停止滿口的頌揚，來搶秋香舀給我的米湯。我被擠在一旁，沒法再接近秋香，我憤慨難當。你們得把眼睛擦亮，看我唐某儀錶堂堂，名列皇上的金榜，乞食並非我本行。但到底是虎落平陽，我還彈甚麼《鳳求凰》？我還妄想甚麼紅袖添香？都是痴人說夢！我把我的夢活活埋葬，不要再夢見衣錦還鄉，不要再夢見秋香穿嫁妝。金榜題名更不必講，也不必再嚮往天堂。酒醒夜未央，我對着殘月彷徨。花氣熏濡的憂傷，烈酒醞釀的惆悵，我不願秋香染上。我最怕再進書房，怕惹老夫子悲愴。我最好繞過學堂，躲開同窗的眼光，再去花街柳巷。杜牧兄別來無恙？可醒了揚州夢？長江後浪推前浪，我不屑誰是好兒郎，不屑他四海遠名揚，我只會風流倜儻。鶯鶯燕燕不是文盲，翠翠紅紅都懂江郎。她們也都漂亮，只是心腸難比秋香。她們逼我搜索枯腸，糟蹋我的文章，我還算甚麼狀元郎？」

唐寅把人們的胃口吊起來，就戛然而止，沒有下文了。人們回味完這一節，叫唐寅繼續往下交待，唐寅回說：「秋香姐與我都站在各位面前了，還用交待甚麼？」秋香連忙把臉扭向肩膀一旁，樣子很嬌羞。滿座不依不饒，想聽秋香怎麼說？寧王迫不及待，攜手王妃出場搶風頭，交待道：

「為了給壓寨夫人自由，本王離家出走，撇下王府去落草為寇。祖宗的基業那麼厚，我其實捨不得走。可恨那黃毛丫頭，她留了一手，妊娠皇族的龍胄，令我蒙羞，我怎能不被她逼走？臨走的時候，我沒忘記給祖宗磕頭。還叮囑那丫頭，要大塊吃肉，好好哺育好貴胄。然後我去庾樓宴請太守，太守卻狀告我的走狗，正在吃白肉。這樣掃興讓人作嘔，我憑欄吐得不覺箜篌。於是就縱容走狗，氣煞了太守。我前腳一走，後腳就被反咬一口。我的走狗引來白皙通侯，拐走王府的生旦凈末丑，是呆霸王陪同驗收。得知噩耗良久后，我連自己也詛咒，而且誓殺那個陸虞侯！君子動口不動手，我花銀子買那廝狗頭，就去造訪草寇。黑風寨大有來頭，壓寨夫人乃四大美女之首。況且名山一游能消愁，我暫且落草為寇。醉翁之意不得泄漏，我藏頭露尾做下手。但是我足智多謀，打劫靠我運籌，山寨由我來養家餬口，我出現在大王左右。小嘍啰們都誇我夠朋友，我就收羅在鞍前馬後，重振昔日那派頭。我才高八斗左右，能夠讓夫人回眸，我看見夫人眼裏的哀愁。壓寨夫人的故鄉在湖州，居家一十四口。她夫婿才高八斗，也有才疏的時候，前不久蜜月旅遊，不料會送羊入虎口，賠了夫人又折壽。夫人屈身隨了草寇，想找機會報仇。這位草寇有勇無謀，沒法讓夫人諒宥，夫人對贓物一概不收。跟曾家結仇是我的陰謀，讓我們大王失手，被正法在轅門口，城門上懸着他的頭。我的勝利不被弟兄們接受，事情敗漏，眾兄弟跟我反目成仇，我攜夫人落荒逃走。一年以後，我走進烏衣巷口。田內相催我去丹墀叩首，眾皇親笑我浪子回頭。浪子回頭就得罪青樓，她們威脅要把風聲走漏，要我常去花街柳巷走走，不然就告我是大魔頭。那個陸虞侯，不知天高地厚，被我滅口。然後我再別庾樓，再度離家出走。我一看那丫頭就要作嘔，她教唆王子叫她母后，她只是一個丫頭！所以我選擇與夫人廝守。本故事純屬虛構，請堤防宋江的陰謀。」

倚仗這件韻事，寧王終於受歡迎了，滿座都對他喝彩。唐寅更是對寧王豎起大拇指，自嘆不如，還感慨萬千道：「據說愛情是女人最好的化妝品，那麼姦情就是男人最好的化妝品。化妝是初級技術，要能化出偽裝的效果來，就是一門高級藝術。為了更高級的化妝品，丟了最適合的化妝品，為了姦情，糟蹋了愛情。」

寧王笑道：「唐兄高見，震聾發聵，令人懵圈。但要說到風流、下流這種事，唐兄也就第一下流罷了！」

唐寅道：「敝人風流到下流的地步，境界又高深了一層！」

寧王道：「趣味太低，境界再高，又有甚麼用？」

唐寅道：「這話就此打住，換個話題吧。我有一事不明，正要請教！」

寧王道：「唐兄有什麼事能這麼正兒八經？」

唐寅道：「古人愛屋及烏，愛其人，兼其屋上之烏！你就不能愛其人，兼其屋內之烏么？」

寧王道：「唐兄何出此言？」

唐寅道：「屋上之烏是烏鴉，屋內之烏是烏龜！」

寧王道：「這種話登不得大雅之堂，請唐兄自重！」

唐寅道：「真理尚且赤裸裸呢，還有甚麼不能說？怕人說，敢做不敢當么？」

寧王道：「說說而已，你何必當真？」

唐寅道：「說說而已？那就再念叨念叨！嗯嗯！愛屋及烏，愛其人，兼其屋上之烏！為何？」

寧王道：「不為何！性情中人，敢愛敢恨而已！」

唐寅道：「這話說不過去！」

寧王問道：「是么？願聞其詳！」

唐寅道：「聽屋上之烏聒噪夠了，再聽人求愛，索性就答應了！求愛者稱心如意時，也就兼愛其人屋上之烏了！」

寧王笑道：「應該是一個烏鴉嘴的人求愛未遂，與屋上之烏同病相憐，繼續在門外聒噪！」

唐寅道：「烏鴉嘴的人求愛未遂，聽屋上之烏聒噪，像被奚落一般，心情惡劣，只會對烏鴉生恨，豈能生愛？況且同性相斥，烏鴉嘴的人能聽得慣誰聒噪么？」

寧王道：「烏鴉在屋上聒噪，是不詳之兆！若愛其人，必然恨其屋上之烏！」

唐寅道：「這就對了！愛其人屋上之烏，便是恨其人了！希望其人不祥之兆應驗，喜聞樂見他屋上之烏聒噪！愛屋及烏，不是『愛其人，兼其屋上之烏』，而是『愛其屋，兼其屋上之烏』，想圖財害命！」

寧王道：「屋上有烏鴉聒噪，這種凶宅，有誰會愛？」

唐寅道：「這倒不打甚麼鳥緊，有些人偏要飲鴆止渴！」

寧王問道：「誰會？你會？」

唐寅道：「我不會！」

寧王道：「小強狀告你占他大屋奪他田，這案子還沒了斷！倘若連你都不會，還有誰會？」

唐寅道：「眾所周知，書生最厭惡銅臭，我是真不會謀財害命，有詩為證！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

寧王道：「那就真的沒人會愛屋及烏了！」

唐寅道：「這就下結論了？為時尚早！」

寧王一驚，打了個寒噤，不耐其煩道：「你還有甚麼好說的？」

眾人也心頭一震，期待唐寅道明實情，忍住想鼓掌喝彩的衝動。唐寅道：「愛屋及烏，愛其人，賤其屋內之烏！」寧王臉上一黑，欲言又止。唐寅冷笑道：「圖謀家私，私通夫人，謀害夫君。寧王，你比奪人大屋占人田那人還狠！」

寧王道：「我不是說了么，那事純屬虛構！我風流成性，千金一擲，僅此而已！寧為**，不做蠍尾！我沒有你想的那樣毒！」

寶玉前來勸解道：「寧王風流倜儻，在情理之中；難得唐兄懇心服口服，寧王見好就收罷！還分甚麼高低貴賤？」

這位寧王是繼北靜王之後，最令寶玉傾心的王孫。寧王與唐寅見寶玉相勸，只得賣個人情了事，同聲說道：「我們高低胖瘦就不說了，正要聽寶兄弟的艷遇！」說時，斜眼去看晴雯。

寶玉笑道：「我能有甚麼艷遇？且胡謅一段給各位助興罷！」大夥都叫寶玉不要瞎蒙，實話實說！寶玉說唱一曲《黑寡婦蜘蛛》道：

「罪惡的黑寡婦蜘蛛，她潛入玄奘投宿的小木屋，連和尚的名譽都玷污。請你聽我解釋清楚，聽我傾訴我對絳珠的愛慕。你的故居不是花圃，你與幽蘭生在空谷。沒人做得你的主，名花有主這事就很俗。我的故里是姑蘇，我卻遠離人間天堂的樂土。我的心有了歸宿，願與你廝守在這空谷，再不與市井同流合污。市井的氣氛太毒，孳生黑寡婦，孳生黑寡婦蜘蛛。黑寡婦，她天生就愛嫉妒，嫉妒別人的幸福。她破壞我的幸福，潛入小木屋，把我的名譽玷污，流言到處散佈。這個懸樑的黑寡婦，她的流言比黑寡婦蜘蛛更惡毒，侵入我的肺腑。我在市井受塵污之苦，你在空谷餐風飲露，你又怎能視若無睹？小木屋附近危機四伏，黑寡婦蜘蛛無孔不入，爬滿瓮牖繩樞，侮辱我的窮苦。中了黑寡婦蜘蛛的毒，會麻木神經中樞，任由黑寡婦擺佈。我不想回顧那一幕，幸虧玄奘師徒把災厄解除。我神智恢復清楚，感到痛苦，痛到體無完膚，痛得萬劫不復。我承受的痛苦，深過雅魯藏布。我茫然四顧，不見我的幸福，你離去的小路，被滿目的迷霧遮住。朝朝暮暮，淚珠止不住，往內心世界裏撲簌。我的世界天翻地覆，我的眼裏有個淚湖。又苦又鹹的淚湖，周邊沒有生物。我感到無邊的孤苦，堪比牧羊的蘇武，目送天邊的鴻鵠。空谷流水不腐，茅廬戶樞不蠹。而我的小木屋已經不能住，黑寡婦十面埋伏，散發黑寡婦蜘蛛的霉腐。沒有精神支柱，我沒法托梁換柱，沒法將幸福的紕漏修復。縱使獨走絲綢之路，我也要獻出最華麗的禮服，把絳珠迎進青廬。我的幸福在何處？踏破鐵鞋無覓處，我找靈氛求助，請他用水晶球占卜，絳珠藏在絕塵谷！我的傾訴已經吐出肺腑，你不要恐怖，繼續推心置腹。黑寡婦太可惡，她想暴殄天物，毀掉我們的幸福，真的罪不可恕！我只能以毒攻毒，鑽研《本草綱目》，翻破李時珍的名著，這才挺身而出，解除黑寡婦蜘蛛的毒，讓黑寡婦蜘蛛死有餘辜！」

絳珠仙子越聽越凝重，幾欲昏厥，直至捧心蹙顰，重現西施當年之美。等不到神瑛侍者訴說完畢，黛玉就把持不住了，她挽著寶玉的手臂，兩人並立在廣闊的舞台上。晴雯也有相似的經歷，就是寶玉撰寫《芙蓉女兒誄》祭奠她那一回。這時又見到一個受害者，晴雯上前來干涉道：「好了，後面還有人呢！」大家都怪晴雯橫插一杠子，萬一害人家落第了豈不遺憾？王重垚本來是在旁觀寶黛這感人一幕，聽晴雯提醒，越發心慌意亂。晴雯把寶黛分解開，叫道：「有請下一位！」

王重垚不敢應聲，晴雯點名，他一驚一乍道：「做甚麼？」

晴雯道：「錄口供，坦白從寬！」

王重垚實話實說道：「我還沒想好該從何說起？」

這時候跳上一個外賓來，懇求道：「可否容他仔細想想，先聽我的？」

只因先前上過列賓的當，主場官不敢貿然答應。但是評委們還是研究討論了一下，覺得可以先聽一聽此人想說的端倪，再決定是否給他機會。主場官盤問道：「就因為他還沒有想好，你來鑽空子么？」

外賓道：「非也！我們西方的愛情故事也很精彩，想與東方交流交流。」

蘇軾是個有愛情故事的人，很有這個交流的需要，說道：「你必須適可而止！」

外賓回說：「入鄉隨俗，我不出格。」

另幾位盤問道：「是悲劇還是喜劇？」

外賓回說：「獨樂樂，不若與人樂樂。保證讓人大喜過望！」

主場官道：「大話少說。你若不能如你所言，浪費了時間，又該當何罪？」

外賓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在下怎麼願意浪費時間？」

評委們都說：「請開始罷!」

外賓於是唱了他的《愛情故事》，非常動聽。觀眾怕曲終人不見，挽留外賓道：「你有完沒完？可以開始了嗎？」

評委們道：「抒情與敘事，是兩回事。今日評比風流才子，請以事實說話！」

外賓道：「談情說愛，貴在含蓄。欲言又止，方顯深思熟慮；欲說還羞，更能讓人接受；太直白就淺薄了，恐怕要嚇跑對方！所以我倒寧願點到為止！」

眾評委頷首，又道：「你可以把抒情與敘事結合一下，這樣會更有感染力！」外賓請求給些提示，蘇軾因吟詩一首道：

摸金校尉私囊飽，對酒當歌赤壁囂。

鎩羽歸來銅雀死，宓妃不是第三喬！

外賓感激涕零，這就開始醞釀。主場官又問這位外賓尊姓大名。外賓回說：「貴國有關公溫酒斬華雄的故事，請諸位稍待敝人揚名立腕！」大夥聽此人是個中國通，更加期待。這位外賓於是傾訴道：

「大教堂富麗堂皇，婚禮沸沸揚揚。還沒脫下童裝，就幻想換上禮服去拜堂，也要講究這排場。掙扎在溫飽線上，生存都沒保障，本不應當痴人說夢，可又忍不住要講。那位吉普賽女郎，那晚從天而降，她來河灘廣場賣藝演唱。我從此盼望夜幕快些降，好在篝火旁給她鼓掌。她滿面春風地出場，讓我心花怒放。看她花容綻放，是上天的獎賞。她如蜜的歌唱，像幽蘭一樣吐芳。她裙袖飄飄蕩蕩，舞步踏上人們肩膀。全城萬人空巷，人們熙來攘往，給吉普賽女郎捧場。只要她手鼓一揚，懾於她莊嚴的目光，人們都慷慨解囊。那廝好大方，他連秘魯金礦都獻上。而女郎冷若冰霜，嫌他那醜樣。我便時常在猜想，吉普賽女郎芳心上，會有怎樣一個少年郎？我的阮囊從沒裝銀兩，枉我玉樹臨風，就沒機會露像。曲終人們散了場，我摸出兩隻蟑螂烤黃，聊且當女郎的歌唱來品嘗。月亮團圓那晚上，我的心情太激蕩，就把我的美食給獻上。不想女郎都怕蟑螂，她一叫嚷就害我被打傷。我隻身流落到烏托邦，吃的沒營養，瘦得弱不禁風。受盡毆打和誹謗，我都無力去反抗。體格不健壯，被人打腫了臉龐，我都不敢充胖。看我被打傷，好個吉普賽女郎，她菩薩心腸，挺身上前阻擋。看着天使一樣的女郎，我更覺臉上無光。人世太骯髒，人渣遍地堆放。我不應當再頹喪，我想再做我的夢。夜未央，還會有夢飄進寒窗！天使的雕像展開沉重的翅膀，她飛向光明的月亮，堅定我的信仰。崇高的塔樓上，鐘聲響徹四方，讓我膽氣更壯。雄風吹破我的衣裳，撕開我的胸膛，我滿腔熱血要流淌。有了強烈的願望，人比猛獸更兇猛。所以我能打倒呆霸王，我受的傷贏得健康，贏得吉普賽女郎。吉普賽女郎，社會底層的女王，她熱情奔放，不介意我從前的模樣。我兩來到溫柔鄉，在花前月下徜徉，合奏名曲《鳳求凰》，是何等風流倜儻？」

等掌聲平靜了些，這位外賓自報家門道：「我乃法蘭西雨果是也！」又驚起場上一陣響動。場上議論紛紛，都說這次要看王重垚怎麼收場？王重垚搜索枯腸，不見文章，心亂如麻，只好表示放棄這次攀比。全場都不同意，叫他再想想。

寶釵上場，表示想製造些氣氛出來，激發王重垚的潛力，請求大家給個機會。大家心知肚明，因寶玉剛才攜手黛玉在場上出盡風頭，寶釵這是不甘寂寞，搶風頭來了。出於想看熱鬧的心理，大家滿口應允。寶釵於是說唱道：

「有人惹了我大哥，非出人命不可。我徹夜都輾轉反側，夢見出人命了，想必是要出人命的。我家祖上十代積德，怎麼會出我大哥，他實在太萬惡。我大哥是雄性的，他快長角了。他最愛打架劫色，要搞得血流成河。今年二月初二，鬼門關被他破了，衙門赦了他的十惡。人世間可又慘了，大地被烏雲蓋着，陰風在城郊響徹。我還夢見唐家哥哥，他依依不捨烏雲遮了的月色。事因唐伯虎點秋香那一折。唐家哥哥攜秋香姐簽售仕女冊，惹來各地遊客。城門口停滿七香車，造成交通堵塞。我大哥在原地團團轉着，革履都磨破了，可謂長途跋涉，也只能垂涎春色，沒法擠進花叢去攀折。秋香天生的美色，而且又有美德，正眼不瞧我大哥。瞧著人家天造地設，我大哥吃醋口渴，非吮血不能解了。可唐家哥哥又不好惹，他是個出了名的熱血男兒，結識了許多大俠客，在他四面都有靠山靠着。我大哥動他不得，只好遷怒夷門監者。理由是唐家哥哥違反交通守則，夷門監者沒有去干涉。賄賂這玩意兒，門監當然懂得。可我大哥不是別個，他乃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兒，連尚書的侍讀都破產了，何況只是一個夷門監者？但是這個門監非同小可，他戰績顯赫，威名如雷貫耳，也是我崇敬的大俠客。就憑我大哥這個小角色，要人家出手都沒資格。於是四大惡人就聚會寒舍，他們對酒當歌，喝得面紅耳熱，先抵住夜氣如蜇，再去誘殺夷門監者。四大惡賊還沒回來一個，我大哥只好哈欠一呵，折騰嫂嫂去了。剛到雄雞唱肥喏，我家就發現一個忍者，躺在血泊里動彈不得。薛府忐忐忑忑，知道我大哥又闖禍了。我們尋遍大哥，發現他躲進女廁，我的丫頭受了驚嚇。大嫂渾渾噩噩，早嚇得面無人色，只在腰間把袖子系著，就逃進列祖列宗們的神龕閣。老爺們看了他們不該看的，唬得以手加額，求神饒恕則個！幸好當天天就晴了，老爺們這才面有喜色，便吩咐我押著糧米柴火百十車，到廟前去施捨。我親手煮的粥煳了，不好意思盛給乞兒，只希望逢著唐家哥哥，他還扮成乞丐來喝。」

寶釵能夠如此深明大義，大家都倍感欣慰。有人讚美寶釵不但知書達理，而且出口成章，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有人又邁出一步，稱讚寶釵有大家風範！寶釵天生麗質，這無疑能夠讓她擁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自信心。腹有詩書氣自華，別人啃了大半輩子詩書，不一定能有寶釵這樣秀外慧中的好氣質。只要她一出口，莫不咳珠唾玉，能比別人高几層樓的境界；只要她肯出手，定是神來之筆，能甩別的人幾個時代的努力；總之，寶釵得天獨厚，是個曠世奇才，她隨隨便便就能夠媲美唐宋，值得大家期待！

王重垚聽着這些溢美之詞，越聽越感到絕望。因為怕被封殺，王重垚不敢搶門閥世家的風頭，表示甘拜下風，再次棄權。觀眾不允，寧願看着王重垚在台上被打死。沒辦法，王重垚只好搜索枯腸，隨便說兩句。詩曰：

一簔暮雨滯雲遊，落盡餘輝陌路愁。

所欲尋花終問柳，春風萬里付東流！

慈禧老佛爺懿旨，寧贈友邦，不予家奴！也不等人發表感言拉票，警幻仙姑就到場上來，親手將梨送給法蘭西來的雨果，還說她這是為了能讓中法友誼萬古常親！人們不依警幻仙姑忽悠，只斷章取義，說雨果以拳頭解決問題就是沒有腦子的表現，達不到風流人物的標準。又對雨果笑貧，大肆奚落。雨果受到不公正的對待，為了泄憤，不惜泄露天機，當場宣佈一道神諭，預言說：「如果華夏夜郎自大、固步自封，必定要遭到世界潮流的淘汰，變成貧窮落後的哀土，被法蘭西超越並且殖民。」居然有一小撮天朝子民相信，為了巴結這位未來的新貴，舉雙手贊成警幻仙姑的判斷，還說雨果來華學有所成，即將啟程回國，臨別之際，送梨給他，再貼切不過了。

四才子一敗塗地，下場可想而知。一些人能有一個怎樣的今天？昨天已經種下因果！一些人能有一個怎樣的明天？昨天已經種下因果，今天還在種下大同小異的因果！翰林宴草草收場，諸神給四才子安排了一個更適合他們的新場所。

註釋：

摸金校尉：曹操設立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等軍銜，專職盜墓取財，貼補軍餉。出自陳琳《為袁紹檄豫州》，原文如下。「又梁孝王，先帝母昆，墳陵尊顯；桑梓松柏，猶宜肅恭。而操帥將吏士，親臨發掘，破棺裸屍，掠取金寶。至令聖朝流涕，士民傷懷！操又特置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所過隳突，無骸不露。」

鎩羽：翅膀傷殘，不能高飛，比喻失敗。

銅雀：曹操擊敗袁紹后營建鄴都，修建了銅雀、金虎、冰井三台。銅雀台高十丈，殿宇百餘間，是建安文學的發祥地。

宓妃：河洛之神，名曰宓妃。據說曹丕寵妃甄夫人名叫甄宓，甄夫人死後，曹植為她寫出《洛神賦》，寄託哀思。

第三喬：孫策妻大喬，周瑜妻小喬，合稱二喬。曹植《銅雀台賦》中有云：「攬二喬於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因曹植還惦記過甄夫人，第三喬即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