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小重山一江湖是怎樣的(上)

第一卷小重山一江湖是怎樣的(上)

朔風怒吼,灰朦朦的天空被無形的大手攪出無數湍流,低矮的天際線死死壓向白皚皚冰雪大地,天地幾乎融在一起,讓人感到無比壓抑。

天地間一線。

那一線空隙也被飄揚紛飛雪花填充,隨呼嘯北風將天地裹進了灰暗。

滿天雪花,大地蒼茫,一輛馬車自東而來,車輪深深碾進積雪,不停發出刺耳的吱吱聲,數不清的黑泥從冰雪下拋起、飛濺,隨即被落下的雪花掩埋。

荊七眼珠滴溜溜地轉,目光從對面高大少年臉上移到旁邊一臉嚴肅不苟言笑的先生,又移到他對面眼觀鼻,鼻觀心,盤坐靜息的俊美少年,再移向身旁尖嘴猴腮,兩眼無神,雞啄米般點頭打盹的少年,最後停在車尾正對面那張稚氣未脫的小臉上。

「恁大雪天,也不知先生急個啥!」嘴裏嘟嚨著,向同窗拋着眼神。

他希望大家情緒高一點,路遠道長,旅途中個個悶葫蘆也似,不累,心也累了。

大家之所以沉悶,是因為車上坐着先生。

莫春,字長溪,京都書院博士,書院副山長,專職儒法學教授,當世最有名的儒法名士之一,教學以規矩古板著稱,但凡他學生,沒人不怕這位動輒以法則規矩約束斥責的先生,經年書院出去的學子甚至寫了首打油詩相贈:

瞽宗罩寒霜,凜然重裘長,難蔽衣下栗,莘莘皆難忘。

規矩如囚戕,出口必法網,明儒實法生,十年嗟茫茫。

道出了師從莫先生學生們戰戰兢兢,十年寒窗的苦悶,那種受規矩歡約束,青春不得放縱的壓抑和痛苦。

荊七也有同感。

此次外出遊學,屬於三年一次書院例行小結,每名書院教授帶着五到十人不等的隊伍,前往各處遊歷實修,增長見聞,豐富課堂上學不到的知識。

對於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讀書人來說,這是好事,難得外出開拓眼界的機會。事實上京都書院所有學生對遊學實修都持樂觀而開心的態度,外出三個月到半年,奔波勞碌,苦是苦了點,也總比成天屁股粘在板凳上,對着一大堆書本頭疼要好。

偏偏他們一組五人,分到了書院最沒學生緣,最讓學生如坐針氈,恨不得離遠遠的『寒溪』先生。

運氣使然,命該如此。

要不然憑這組人當中風流成性的瘦皮猴吳謂表率,大傢伙還不玩得樂不思京。

哀其不幸,怒其不幸。

無法自由地好好玩耍一番,旅途中總得說些話打發時光啊!荊七這樣想着,礙於大夥兒對莫春的怕到了骨子裏,準備試探試探這位博士先生的底線。

讓誰來開這個頭好呢!

「……」

高大少年邵冰說話太直,不太注意分寸;吳謂太精,比泥鰍還滑好幾分,肯定不會冒然去觸莫先生的霉頭;寧青整天綳著個臉,對誰都愛搭不理,勾他說話顯然不現實;只有對面年紀最小的謝無思,一板一眼,在書院顯然深得先生們喜愛,從他開始好了——聊起了開頭,總會有人搭腔。

荊七吭吭咳嗽了兩下,盯着謝無思那張人畜無害的嫩臉,道:「坐恁久的車,屁股不痛?」說話時眼角餘光偷偷瞟向莫先生,生怕話題還沒開頭就被先生一聲斥喝扼止於始。

謝無思眨巴了幾下眼,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痛啊——地板死硬死硬的,又沒個軟墊,一路恁顛簸,不痛才怪。」說着話,還伸手去揉了揉顛得僵硬的屁股,稍微吡了牙,目光也瞟向先生,生怕來一句:不知禮,無以立。

還好先生根本沒往這邊瞧,甚至根本沒在意他們交談。

「你個頭小,起來動動腿,邵學長就不行了,太高,背都直不起來。」

荊七純屬沒話找話,多拉兩個進來聊天,氣氛熱鬧些,總比枯坐旅程,各自神遊萬里要好。

邵冰瞪了瞪眼,瓮聲瓮氣地道:「想動就動,扯這些沒用的作甚。」

還真是個直筒子,一開腔簡直有和人打架的語氣。

荊七道:「不就給小諫議作個比照。」

謝無思綽號『小諫議』,源頭來自他那當諫議大夫的老子,他那老子京城出了名的清貴,自覷甚高,號稱京中清流,所謂清流,是為了和京中王公權臣以區分,在他眼中除了自身小圈子以外,全是污七糟八的濁流之輩,他的圈子只是專掌諷喻規諫分隸門下、中書兩省的御史諫議同行,為人比較極端,但凡法不禁而禮未載之事他都看不慣,比起他那些同行極端不知多少倍,屬於當今天子都極頭疼那一類人,動不動朝會上動議彈劾,今天老張明天老王,朝堂之上,沒有他不敢彈劾之人之事,連天子家事他都能拿到桌面上彈劾規勸一番,因此得罪了一大幫同僚,就這麼個人,同僚恨他得牙癢,偏偏找不出任何毛病來打壓,關鍵是這位諫議大夫清白得像張鮮紙,上面還塗了層蠟,想潑點墨,都沾不上。

其實謝無思與他老子完全不像,五官不像,性格也不像,不過出身沒法改變,別人給他起的綽號他也沒辦法取消。

記得這綽號還是從吳謂那幫禍國殃民的紈絝嘴裏說出來的。

也不知吳謂先前是裝睡還是因為顛簸一下子醒了過來,睜開無神失焦的雙眼,左右瞧了瞧,迷茫地問:「啥,建議啥!伙食還是邊關歷練安排?」

邵冰嗤地笑出聲,「就那點出息,光惦記着吃了。」

迷迷瞪瞪的吳謂遭到了大夥兒無情的嘲笑,有人開了個頭,莫先生並未制止,因此大夥兒都放鬆下來,你一言我一句交談起來,言語間還是留了幾分,生怕剛活躍的氣氛遭到先生無情打壓,畢竟先生的可怕那是深入骨髓讓人難忘的記憶,大家放鬆之餘,也沒忘了這點。

從不參與的寧青一如既往,死魚般無表情,整個人像套了個套子,與世隔絕。

可能坐車太久,枯燥氣氛始終讓人不會太愉快,莫春難得沒有出聲,後腦勺靠在車廂板壁上,眯着眼裝睡。

荊七撩開厚重的棉布窗帘一角,讓外面新鮮空氣流進車廂,置換一下令人難受的污濁空氣。

身體虛弱的謝無思給冷空氣一激,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下意識縮緊身體,「還是擋着好,外面實在太冷了,這見鬼的天氣,誰還會趕路。」語氣中多有埋怨,不沖荊七,而是埋怨書院行程安排。

寒冬臘月,書院大部份遊歷隊伍都去往更南的淮江邊關,過了江,就是南方,雖說臘月天到哪兒都一樣寒涼,可南方條件更好,衣食住行更加方便,最少不會遇上撒泡尿都怕凍掉小弟弟的暴風雪天氣,他們這組人也不知是書院故意安排還是運氣使然,獨獨往最西的邊境走,就算這種天氣去北境,也比西境好啊!雖說北方更冷,畢竟那邊不管是州城還是邊境關隘,條件始終優於西境,這邊就是王朝分割出去的藩鎮,一切自給自足,就連這邊的車馬館驛對他們這些來自京城的學子也沒個好臉,更甭說好茶好菜飼候着這回事。

荊七不以為然,自幼習武打煞筋骨的他這點嚴寒只是小意思。

風吹過臉龐,有冰刀刮過皮膚的感覺,雖然令人不甚愉快,總好過狹小車廂中渾濁的氣味。

積雪嚴重弛道上居然有人在趕路,踽踽獨行的身影被滿天朔風大雪變得模糊。

這人全身積著厚厚的雪,遠遠望去,就像披了床厚厚的棉絮在雪地中緩慢移動。

行人孤獨無助,茫茫原野,不知何處盡頭。

荊七看着那孤獨的行人,沒來由地生出幾分惆悵。

吳謂也從掀開的窗縫瞧出去,貪婪地吸了幾口新鮮空氣,自然也瞧見那個孤獨旅人,忍不住『咦』了聲,怪聲怪氣地道:「大風雪天,還有傻子一個人趕路,不曉得的,以為趕着投胎呢。」

借人諷己,明顯帶着埋怨。

「少怪話,沒人當你啞巴。」

莫先生瞪了眼好說怪話的弟子,比風雪還冰冷的語氣讓車廂里溫度驟降。好容易升起來的聊天氛圍,就這麼給吳謂的埋怨扼殺。

吳謂背着先生視線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嘴角同時一撇,不敢還嘴。

荊七含笑瞟了眼吃癟的同窗,視線又回到遠處。

車輪轟隆隆碾冰破雪,打破了寒風獨佔天地的迴響。

邊關弛道修得很寬,可供駟馬大車雙車并行,但因積雪覆蓋,很難看清邊界,不管車馬還是行人,只能沿着依稀可見前車轍印向前。

這種鬼天氣,不管行人或車馬,稍有不慎就可能掉進積雪下泥潭或陷進溝渠,一旦受困,天曉得會遇上點什麼,所以有經驗的趕車人絕對不會冒險駛過沒有車轍痕迹路面。

雪地上轍痕很窄,馬車駛來,行人只能放緩腳步,離開道路中央避讓快速駛來的馬車。

馬車並沒有因為路上有人而減慢速度,快靠近那個人,荊七才看清他的臉——很模糊,冰雪遮住了大半特徵,依稀感覺他很年輕,不比在座這些同窗年紀更大。

遠看時臃腫,是因為他背後那隻半人高的竹篋。

這人身材削瘦,不高,腳脖子給積雪掩埋,像極了田野里插著的稻草人,還是稻草被抽空了那種。

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雙眼睛,滿是冰晶的眉毛下,雙眼反光,像兩柄冰棱做成的利劍,直直插向飛快靠近的馬車。

狼,雪地里獨行捕食的餓狼——荊七腦子裏馬上跳出了這個詞。

他還帶着刀。

佩刀的方式非常特別,一左一右,橫插腰后,背脊中線交疊,刀柄斜指地面。

三尺在左,兩尺在右,鞘身狹直。

刀客!

荊七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兩把刀實在太古舊,舊得鐵鏽包裹了整個刀身,讓人懷疑是不是還能撥出刀鞘。

刀是刀客的命,吃飯的夥計。

沒有刀客不愛惜自己的武器,日常養護、上油、研磨必不可少,哪有刀客的刀會銹成這種樣子。

這地方靠近邊關,所以攜帶隨身武器上路相當常見,不是每個帶刀的都是武者。

荊七突然想起些什麼,伸出手去拍車廂板壁,可已經來不及了——

車輪捲起大片冰雪,裹着又沾又濕的黑泥向道路兩邊飛濺。

那人就在路邊,避無可避,除非他願意退出道路,一腳踩進一旁看不出深淺的地方,所以大片泥漿劈頭蓋臉淋了那人一身,好似雪人身上給潑上點點墨汁。

荊七心裏很是過意不去,腦袋伸出車窗,大聲說了句抱歉。

風太大,車速太快,也不知道那人聽見沒有。

總之說聲抱歉總比啥也不說強,他心裏就這麼想的。

他沒法責怪趕車人,那人不是書院人,也不是普通車把式,他來自京城中原鏢局,身份『鏢師』,路上偶爾聽他吹牛,據說還是位副鏢頭。

說來也巧,韓鏢頭也用刀。

一把保養不錯,各個零件都擦拭得油光瓦亮的雁翅刀。

一身泥的路人當然聽見了。

雖然風大,馬車的動靜也很大,可那一嗓子,只要不是聾子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他抬起頭,嘴角揚起,僵硬的臉上春風化雪。

冰雪瞬間從臉上蒸發,隨着嘴裏哈出的白氣消散空氣中,可臉上肌肉給凍僵太久,笑得極不自然,不湊近了瞧,瞧不出笑還是哭。

他叫丁零,剛十七,按通常說法,舞象之年,嚴格說成童少年。

之所以不說姓丁名零,是因為他的姓名是自個給起的,立意便是孤苦伶仃。

自個起名的人不多,也不在少數——多半對父母起名不滿意,成年後有機會才按自個意思改個稱呼。

改姓的很少,爹死娘改嫁這類特殊原因,才會讓一個人拋棄原有姓氏。

丁零不一樣,他自個起名帶姓,是因為他本來就沒有姓名,所以他讀書識字后,做的第一件事,就給自個起了名字,總不成總讓人喂喂地使喚著吧!。

數九寒冬的天,沒人想在急風暴雪中趕路。

早上起床時,天邊還能看見一抹金黃,以為今天會是好天氣,適合趕路,哪曉得天有不測風雲,不到十里,風雲突變,鉛雲像從天幕突然墜落,轉眼遮住了光線,然後北風拉風箱也似,呼呼肆虐,鵝毛大雪鋪天蓋地。

已經半道,回去也同樣的路程,所以他只能繼續前行。

才換的衣裳,又得洗了,今晚住哪兒還沒著沒落,冰天雪地的,總不成隨便找個地將就一晚吧!

……

……

灰暗天際線隱約出現了不同冰雪曠野的輪廓。

丁零微微揚起下巴,頭頂積雪簌簌滑落。

他抬起手臂,左手在眉骨上遮擋,極目遠眺,依稀可辨屋影幢幢。

有屋,會有人嗎?

僵硬的臉再次浮起笑容,眼前現出期盼畫面——

燙手的爐子,冒着熱氣的飯菜,能割傷喉嚨的燒酒。

呵氣成冰的鬼天氣,只有這些能暖化身軀,填補空空的肚腸。

笑容像春天的風,驅散了寒霜,化成暖暖熱流流進了四肢。

蹣跚的腳步頓時變得輕快,伴隨鞋底踩進積雪的吱吱聲,奔向那座令人遐想的遠方村落。

……

輪廓越來越清晰,近到可以完全看清整個院落。

雪中茅舍。。

四五棟規模不大的房子圍成院子。

一間屋子凸出,靠近路邊,積雪的屋檐下挑出一根竹竿,竹竿上掛着三角旗招,北風扯得筆直,隨風獵獵。

旗招很舊,發黃髮黑,上面的字早就褪去了原本色彩,給黑黑的污漬遮蓋,瞧不清上面寫了些什麼。

馳道邊,風雪中。

噼卟作響的旗招子表示這是一家酒肆或客棧。

管它是酒肆客棧,只要有爐、有飯、有酒,其它的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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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猶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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