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話 北境唯一的王

第八十五話 北境唯一的王

化羽心領神會,趕緊抽身跟上。

寢殿內,鬼幽夜斜靠在牙床上,九善端正地站在一旁。

「他在外面?」鬼幽夜悠悠問道。

「是的。」

「唉!以後一點一點調教吧!」

「就是不知道養不養得熟?」

鬼幽夜側眼瞟著九善,「你究竟想說什麼?」

「王上,」九善立刻躬身回話道:「說句或許不該的話,這小子腦子的確好使,但畢竟只是凡夫俗子一個,既無過人天賦,也無半點身家,即便是棋子也未免太弱了些。」

「弱嗎?」鬼幽夜從鼻子裏「哼」了一下,「我身邊倒是不缺家世顯赫的。只是,我敢用嗎?就是因為他身家清白,與這裏的一切沒有半點牽扯,我才把他放在身邊。能夠成事最好,再不濟,也沒有什麼損失。」

見鬼幽夜沒有生氣,九善膽子更壯了些,跟着問道:「王上留他真的是要用他,而不僅僅是出於慈悲?」

一句話讓鬼幽夜想起那夜的事。

當時,她看到那個叫蒼奈的少年因保護自己而受傷,竟想都沒想出手為他療傷。

或許可以解釋為,從未有人如此坦蕩而不求回報地幫助自己,所以在那一刻,她沒有將他當做外人,便本能地那樣做了。

可是,自己的血可以療傷這件事畢竟是她小心隱藏了百年的秘密,竟然這樣透漏給一個陌生人?還好他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普通人,即便這樣,多一個人知曉便多一分泄露出去的風險。

在九善微微看來,她或許應當殺了他以絕後患。可是,她沒有。

她告訴九善,對面的少年沒有做錯任何事,這樣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不應該因自己的過失而葬送。

鬼幽夜的眼神不自禁地瞪向九善,嚇得她向後退了半步,垂下頭忙道:「屬下失言了。」

鬼幽夜嘆了口氣,「我的確不想殺他。我不想做一個只知殺戮的王。秘密無論你藏得再久,再深,總會有曝光的那天。所以,真正的解決辦法不是隱瞞,而是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足以應付所有的明槍暗箭,讓天下無人敢有二心!」

「王上打算讓蒼奈知道多少呢?」

「他是跟你說了什麼嗎?」

九善於是將方才化羽跟自己的那番對話原原本本告知鬼幽夜,臨了試探道:「屬下可有不妥?」

「這些眾所周知的事由你告訴他也好。不過,關於那個秘密我想親自跟他說明,免得他日後不知輕重。」

「王上思慮周全。」九善的眼睛瞥向桌案上的一摞文書,「明日就該朝會了。」

「嗯。明日,讓蒼奈在我身邊。」鬼幽夜說着,輕輕閉上眼睛。

九善在一旁便不再多語。

化羽站在門外,思緒梳理著這兩日發生的每一件事。

既然已經決定留下,那麼這第一件事不妨就從查明那個季香的幕後主子開始。她的主子不是讓她留意自己嗎,正好順水推舟跟她「熟絡」起來。另外,這寢殿周圍的侍從僕役們也該儘快和他們打成一片,裏面保不齊藏着多少眼線,看自己怎麼一個個把他們給揪出來!

第二天一早朝會,鬼幽夜讓化羽站在她王座下手位,整個大殿一覽無餘。

化羽這才知道,夜王的朝會上侍從是不能上殿的,像九善這樣的只能在後殿候着。能夠在殿上有一席之地的都是在職官員,像夜王身側就有書記官、傳旨官。

故而,化羽的出現引來一眾官員齊刷刷的目光注視,但是並未有人因此發聲。

化羽趁機將大殿上的各位掃視一遍。前面這些按順序陳列的座椅上坐着的應該都是重臣,後面列隊站着的是一些年輕官吏。

他在靠近門口的位置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不是都衛長嗎?整個殿上最年輕,看着最順眼的就屬他了。

化羽想起昨天傍晚又遇到如茉,對自己極盡討好,在耳邊絮叨了好一會兒。

她說給王上當貼身護衛前途不可限量,最多三年五載必遭提拔,還說王上的上一個貼身護衛做了不到兩年就擢升了都衛長,日後定是還要高升。

原來那個人就是鬼幽夜的上一任貼身護衛,化羽心中暗道。

朝會首先討論了幾個官吏的罷黜或者遷升,然後是新的銅礦開採權的紛爭問題,接着是歲獻皇帝陛下的禮單。

化羽發現,無論大事小情,這位女殿下幾乎都無法決斷,她的話語權已經被屬下臣子們截胡殆盡,期間各位權貴尤唯頭把座椅上的雲將軍馬首是瞻。

輪到河運工程的議題了。

那個雲將軍再次帶頭反對,「修建運河工程浩大,勞民傷財。實在是沒什麼必要。」

鬼幽夜徵求其他人的意見,竟無人支持。

她停頓了一下,用盡量平和的語氣說道:「河運工程的確需要投入頗多,但建成以後,南北相通,對北地子民來說受益也將頗豐。所以,本王希望諸位再權衡考量一下。」

「王上,」雲慎行起身道,「屬下明白您的意思。南北水上貫通,對商貿往來的確有益。可是,水上通道一旦打通,能夠往來無阻的可就不止貨物。我北地等於對外敞開了大門。我族長久以來一直所求的太平無爭極有可能因此打破。所以,屬下絕對不會贊成此舉。」

說着,他向前跨了一步,拱手道:「王上,如今我北地一方民生安樂,萬事足矣。須知天下許多禍患皆出自『貪心』二字。」

朝會結束,眾人依照品階逐一散去。

雲拓退出殿外,卻見雲慎行並未遠去,似乎是在等著自己。他本有意避閃,還是被雲慎行一個箭步攔住去路。

「怎麼,我今日又哪句話說的不合你心意了?」

雲拓抬頭看着父親,嘴角微微挑了下,「哪裏話,今日大人在殿上所言句句精妙。尤其是那句『須知天下許多禍患皆出自貪心二字』,尤為振聾發聵。」

說罷,將該有的禮數施到,便大步流星揚長而去。

雲慎行看着他的背影只是輕嘆一聲。

他們二人一個拒絕溝通,一個不願解釋,每每相遇多是以這種畫面收場。

大殿一下子空寂下來。

鬼幽夜站起身,脫掉珠冕重重地摔在地上。從地板上飛濺起的珍珠被化羽一把抓在掌心。

鬼幽夜抬眼看着他,冷冷地問道:「你怎麼還在?」

化羽聲音平靜,「王上沒有令我退下。」

鬼幽夜靠在王座上,有氣無力道:「上來說話。」

化羽走上王座,站在鬼幽夜的斜前方看着她。

「你都看到了,這就是我的朝會,我的屬下,沒有一個聽我的。」

化羽不想糊弄鬼幽夜,他想幫她,不止流於表面,「你是想讓他們對你唯命是從,還是做出正確的決定?」

鬼幽夜沒有想到這個少年竟會對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也的確從未有人如此問過她。但是,奇怪,聽到這樣的話她並不覺得生氣,反而順着這個問題在思考。是啊,自己想要的結果應該是什麼呢?

化羽卻接着說道,「其實,許多問題未必有真正的對錯之分,只不過身處的立場不同,人們習慣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就像最後的河運問題,我猜向你提出此建議的是主管農商的官吏吧?但他位卑言輕,又生性膽小。」

鬼幽夜的目光轉向化羽,她的眼神說明猜測正確,「接着說。」

「你也不用跟那個或那些個官吏生氣,本來農商事務就瑣碎繁雜,是出力不討好的差事,想用河運促進商貿往來也是想着法子想把差事辦好。但在膽氣方面,自然沒有手握兵權的武將敢於直言。

而對武將來說,他們首先會思考的是河道打通對於軍事上的意義。如果,將軍當下具備劍指中原的野心,那他理應贊成此舉;相反,一位只想關起門來過安穩日子的主帥,當下首先考慮的更多是防衛價值。」

「哼,」鬼幽夜忍不住脫口而出,「野心這東西哪有一步到位的?」

化羽敏感地捕捉到這句話的含義,「你是在說那位將軍?」

「沒事,你繼續。」

見她不願挑明,化羽便接着方才的話題說道:「那位左大臣是掌管財稅的吧?從他的表情看,如果真的修建運河,這筆錢並不是完全拿不出來。他之所以反對,是因為方才敲定三年不調賦稅,他不想給自己太大壓力。」

「朝會上屬他話最少,『贊成、不可、複議、同上』,三個字連一起從他嘴裏說出來都少見。你怎麼知道就是他主掌我北境財稅?還有,今日朝會並未討論賦稅問題,你怎麼能說三年不變,還是剛剛敲定的?」

「殿上的坐席按照階品依次排列。他坐在那位雲將軍的斜對面,可見位份尊貴。整個朝會,大多數人都在看雲將軍的臉色,他卻始終神情淡定,完全在按照自己的節奏行事。能夠在兵權面前底氣十足的,自然是財權了。

而且,剛才討論銅礦開採事宜的時候,那些一直追隨雲將軍的眼神都改了方向,他們都在偷偷地瞄左大臣的臉色。

還有,雲將軍說水運工程是勞民傷財的時候,我看到左大臣的手指一隻在抖動,嘴唇也有輕微的顫抖,並不是抽風而是在默算,果然一番『抽搐』之後,他就『複議』了雲將軍的意見。

不過,他不是附和,真的是自己的判斷。」

鬼幽夜的臉上浮過一層慍色,「所以,你也覺得是勞民傷財?」

化羽卻樂道:「我是猜對了?」

鬼幽夜白了他一眼,「小聰明!那三年賦稅呢?」

化羽的眼睛朝鬼幽夜面前的條案上瞟去:「吶,看到的。」

鬼幽夜抬手抽出那份露了個邊角的文書,「隔着半張條案,你小子眼神挺好啊?」

「謝誇獎!」

鬼幽夜卻暗自盤算,這小子一邊跟自己說話,一邊能注意到桌案上一份只露出一行字的文書,還能快速和自己的論點結合,機敏伶俐超乎了想像。

而且,一個沒見過什麼市面的市井少年,初臨朝會不僅鎮定自若,而且觀察入微,還很有眼力勁,太出乎意料了。

化羽看着她那一臉的狐疑模樣,心想:這什麼表情,養狐狸養得嗎?別猜了,要知道爺爺我站在大熵王朝朝堂之上的時候,你丫頭還沒出生呢。算了,還是說兩句她聽着舒心的吧。

想到這兒,化羽補充道:「雖然有很多人都在跟風雲將軍,但也有按照自己意志行事的。即便他們暫時與殿下的意見不一致,卻也不是故意忤逆,可能他們只是出於公心?」

可是,鬼幽夜聽了這些話哪裏會覺得舒心,「所以,你也覺得是我錯嘍?」

嘿,這理解力!化羽意識到自己的認知和鬼幽夜根本是在兩條線,於是變換了一下策略,轉而說道:

「就拿河運這件事說吧,殿下想修運河,沒有臣下的支持根本不行。可是要如何說服他們呢?」

「還要我說服他們?修建運河又不是為我個人,乃是為天下民生!」

「好一個為了民生。」化羽輕輕鼓掌,「可是,殿下所說的民生為何物?」

「你!」鬼幽夜以為這小子故意跟自己打別。

化羽卻笑道:「殿下了解北境的民生嗎?你知道你的子民們日子過得如何?整日在想些什麼,他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嗎?」

鬼幽夜被這個三連問給問到了,她看着化羽,表情有些尷尬。

「你不會從未親眼目睹過你治下的北境民生吧?你不是能——難道只有夜裏?」

「沒錯!」鬼幽夜挺直脖子回答道,「我只有夜裏獨自出過王宮。白日裏出行總會驚動廷衛,我不想大動干戈。」

「哦——所以,你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在屋頂上奔跑,審視月色下的都城?」

化羽描述得還挺有意境,鬼幽夜卻白了他一眼冷冷道:「我養的畜生不聽話,總是亂跑。」

化羽看着鬼幽夜的表情,覺得她那個樣子挺幼稚的,哪裏像活了一百多歲的人,於是忍不住想笑。

卻被鬼幽夜抓個正著,「你那什麼表情?很好笑嗎?」

「哦,不不,我是覺得殿下身手實在是厲害!不過——你想不想出去看看?就現在?」

想,鬼幽夜當然想了,自從登上這王位言行就不得自由,再想像兒時那樣無拘無束變成了不可能的妄想。

「算啦,前呼後擁的,想來就無趣!」

「就咱們兩個呢?我猜侍衛們該換崗了吧?」

那一刻,鬼幽夜的心情被化羽閃爍的雙眸點亮了,想做的事為什麼不呢,自己可是這偌大北境唯一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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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妄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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