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閭山現
柳明虹所言本派底細薛振鍔自是知曉。
天家敕命,四十四代天師張宇清搜羅浙江、湖廣、江西、陝西、山西、河南等地道士共計四百餘人充斥宮觀,這真武一脈的混元功好似大雜燴,內中既有金丹派理念,也有北全真說法,更有正一參與。
好在真武傳承至今百五十餘年,先後幾代掌門真人修成人仙,由此可見這混元功果有成效。可惜方今天下道法衰微,真武一直修不出地仙乃至天仙,如此方可證混元功乃通天法門。
與柳明虹一番敘話,薛振鍔受益良多,尤其知曉了方今天下內丹術各流派。
這老道長先修命后修性,導致神識旺盛,身子骨卻極差。先前又從武夷山趕路而來,不片刻便面帶倦色。
薛振鍔察言觀色,當即讓出靜室與柳明虹休憩,自己則搬了個椅子於樹下納涼。
正值五月,山花爛漫,花香迎面。薛振鍔略略運轉混元功,便將方才比斗所損真炁補足。
待過了午時,戲台前眾客盈門,早早搬了椅子落座。有輩分低的閭山弟子徑直席地而坐,嗡嗡生中探討連日所得。
薛振鍔掐著時辰登上戲台,下方頓時為之一肅。放才開講,那柳明虹便悄然而至。
薛振鍔略略頷首便開始講陰陽二氣法。
「……觀於天地、日月、男女,一陰一陽相交,方有造化,可知性命之道,非陰陽相交合一,不能完成,是一氣者,即性命之根、生死之竅。有此一氣,則陰陽相交而生,無此一氣,則陰陽相背而死。
人之生死,只在此一氣存亡之間耳。但人不知此一氣是何物事,存於何處。或疑此氣為呼吸之氣,或搬運上升下降於黃庭,或聚氣于丹田,或聚氣於眉間,或聚氣於天谷,或聚氣於腦後,種種不經,千奇百怪,終落空亡。
殊不知先天真一之氣,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聖人以實而形虛,以有而形無……」
下方一眾閭山弟子大多聽得懵懂,陳六郎等根骨上佳者略有所得,反倒是那新來的柳明虹驚得薅了好些鬍鬚下來!
先前只道薛振鍔所傳不過是偏僻法門,而今一聽,這哪裏是偏僻法門,分明是直指金丹大道的妙法!
煉谷化精而孕陰陽二氣,合陰陽二氣而化炁,煉炁化神前全然不用與外天地勾連,只消修行自身小天地,如此儘可能避開魔炁浸染,這般法門比之全真南宗法門還要勝上一籌!
待醒悟過來,老道長再也按耐不住,起身道:「小友且住!這般妙法,怎可輕易傳人?小友可曾問過師門?」
薛振鍔停將下來,詫異的看了柳明虹一眼,稽首說道:「老修行多慮,若非得了師門准許,貧道哪裏敢隨意傳法?」
「啊?你真武到底意欲何為?莫非不知所以傳法必禍亂塵世?」
此前道門的確有此說法,怕的是將修行法門傳給奸佞之人,一則禍害俗世,二則遺禍師門。自宋以降,因着魔炁浸染,這規矩便愈發森嚴,生怕所以傳法會造出一批魔修了,引得天下大亂。
只是這陰陽二氣法須得煉炁化神方才能內外天地勾連,保守估計非七年之功不可。修此法門七年,意志非尋常人可比,哪裏又會被魔炁隨意浸染?
且七年之後,只怕祛魔存真之法早已流傳世間,卻是再無此等憂慮。唯一所慮者是奸佞竊據閭山高位,讓閭山一脈走了邪路。
薛振鍔前世有句話叫『小樹不修不直熘』,傳法閭山必然泥沙俱下,此時便須真武將其中雜質清理一空,如此方才能讓閭山歸入道門。想來以掌門真人那人老成精的性子,早已將此時謀算清楚,這才應承下此事。
薛振鍔只道:「老修行多慮了。貧道至閔地多日,見閭山一脈頗有向道之心,這才稟明師門,得師門准許傳下這陰陽二氣法。」頓了頓,薛振鍔看向場中閭山眾人:「貧道在此有言在先,得此法而走邪道者,任你天涯海角,真武必逐而滅之。」
他看向柳明虹:「老修行,如此可放心了?」
柳明虹搖頭嘆息,稽首道:「小友所言貧道不敢苟同。此等大事貧道不能隱瞞,必知會玄教、正一、清微等同道。這番言辭,小友還是留待與諸位同道分說吧!」
聽得柳明虹如此不客氣,陳六郎掛不住臉了,起身叱道:「此間乃是臨水宮,哪裏來的老狗亂叫?薛道長傳法夫人教,乃是我夫人教與真武派之事,又與旁的閑雜人等何干?」
有紅頭法師起身道:「我識得你……止止庵柳明虹可對?南宗好大的威風,數十年前我夫人教求法南宗,被南宗嗤笑一通趕將出來。我等皆知,那勞什子玄教、清微、南宗都瞧不上我夫人教,而今好容易有瞧得上來我夫人教傳法,你這老狗又來從中作梗。呸,老狗,真當我夫人教軟弱可欺?」
柳明虹任憑這班人辱罵,只是不斷搖頭嘆息。
這全真南宗先命后性,又不會符咒法術,說起來連和尚們都不如,又哪裏是夫人教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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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明虹只道:「爾等莽夫,連道之一字為何都不知,貧道不屑與爾等分說。薛振鍔,老道言盡於此,望好自為之。」
說罷一甩衣袖,轉身便走。
幾名閭山弟子當即攔住去路,吵吵嚷嚷不肯罷休。
戲台上,薛振鍔輕咳一聲道:「罷了,往日無讎近日無冤,不過是些小小分歧,且讓老修行自去便是。各人歸位,貧道再講採藥……」
講法傳道月餘光景,幾名根骨上佳者愈發有所得,於是薛振鍔威望日盛。這一言既出,閭山弟子再是心中憤憤,也左右一分讓開了道路。
柳明虹大步流星而去,閭山眾人各自歸位,陳六郎還勸慰道:「薛道長莫要理會那老狗狂吠,若那勞什子玄教、正一找上門來,自有我陳六郎擔着。」
一干紅頭法師也道:「薛道長與我夫人教有傳法之恩,必不會讓薛道長有個閃失。」
薛振鍔笑着擺擺手,繼而開始講採藥。
方才那柳明虹說得厲害,實則道門一盤散沙。早前蒙元之時,天師府天師受蒙元敕命統領江南道門,可到了大郕,便是天師封號也沒有,上清、清微等大派紛紛各自取了字輩,脫離三山滴血。
即便這些年正一一脈逐漸勢大,可也沒到隨意揉捏真武的地步。
真武一脈本就與天家脫不開干係,又自成體系,說不好聽就是四六不靠,與南北都有勾連,卻又都勾連不深。
是以莫說是正一,便是天師府當代天師親臨,也只能從中勸說。但凡有強令意味,你且看真武如何將天師臉面摔在地上再踩上一腳。
是以就算各派來人,此事也是個湖塗官司,薛振鍔根本就不在意。
這一日傳法過後,閭山眾人圍着薛振鍔追問良多。唯獨陳六郎若有所思,乾脆獨自回了正殿。
待翌日清晨,薛振鍔剛練了一趟劍法,便感知正殿內氣機變化。旋即收劍挺立,望着正殿方向面露微笑。
不片刻就聽得正殿裏一聲發喊,陳六郎赤腳奔出,喜形於色嚷道:「薛道長快給我瞧瞧,此番可算是築基了?」
薛振鍔抬手探將過去,真炁遊走其身,笑着說道:「道友任督二脈已通,自然算是築基已成。」
可憐陳六郎這般年歲,偏沒讀過多少書,只喜得抓住薛振鍔雙手搖晃不已,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好半晌這人才道:「薛道長恩德,我夫人教沒齒難忘。來日我與眾弟子商議一番,必為薛道長立長生牌位。」
薛振鍔嚇得連連推讓:「陳道友莫鬧,貧道這般年歲立甚長生牌位?」
這閭山夫人教只得巫術,並無道法,自宋以來搜羅道門各派科儀。每搜羅一派,必將該派祖師、神仙搬到自家。
就比如許遜許天師好端端的凈明派祖師,到了夫人教就成了閭山許九郎……
薛振鍔可不想來日被做成泥塑供奉,而後被人稱為閭山薛二郎。實在太過羞恥!
諸弟子陸續到來,聽聞陳六郎築基有成,當即鬧騰了好一陣。林九姑遲遲才來,看將過來的眼神頗為幽怨,只是不見林三娘身影。料想小女子必是臉面小,這才躲了起來。
待這日下午,一干閭山法師、弟子到來,聽聞陳六郎已然築基,臨水宮更是鬧騰得好似開了鍋一般。
有人真心祝福,有人艷羨不已,吵吵嚷嚷,張羅著讓陳六郎擺酒請宴。陳六郎人逢喜事,此議戳中其心思,當即順水推舟應承下來。
餘下講法光景,眾人比照先前愈發認真了幾分。一干人先前大抵有嘗試之心,而今有了陳六郎這等成例,哪裏還敢怠慢這等求都求不來的修行法門?
其後半月光景,每日都有聞名而來的閭山法師、弟子聽薛振鍔講法。陳六郎、丁法安等人將薛振鍔所講整理成冊,讓後來者細細研讀,有不解之處再求問薛振鍔。
陳六郎之後,李四郎一朝精、氣、神調和,打通任督二脈,邁入築基行列。余者或根骨不佳,或修行時短,暫且築基無望。
薛振鍔於臨水宮講法一月有餘,見每日來訪者大抵都是紅頭夫人教一脈,心中不由得暗自揣測,莫非黑頭法主公一脈忌憚此地為夫人教道場,這才不敢前來?
他本意為將散亂的閭山派整合起來,而今只有紅頭得法,如此豈不成了東風壓倒西風之勢?
正思量陰陽二氣法業已講過,要不要挪到法主公一脈道場再行傳法,這日便有一紅頭法師慌慌張張進得臨水宮。
當是之時薛振鍔正在講法,那人進得此間極為詫異,隨即躡手躡足湊到陳六郎身前,只耳語幾句就引得陳六郎變色。
周遭紅頭法師低聲問詢,得了解答一個個臉色驟變!
薛振鍔講法過後,下方頓時亂成一鍋粥。
李四郎徑直問道:「楊四郎,你所說到底是真是假?」
那後來的楊四郎道:「我哪裏敢扯謊?若非親眼所見,我又何至於連夜奔行來告知各位?」
陳六郎道:「莫慌,你再說說當時情形。」
楊四郎道:「諸位皆知,今歲閔地少雨。」
福建地界,通常三月到六月雨水頗多。今年卻是反常,五月過後滴雨未下,便是在臨水宮也聽聞鄉民言說今年只怕要鬧旱災。
如此這般,閩江水位一降再降,近日更是在閩江江心露出一方礁石。
過往船隻各自避讓,只當其是藏於深處暗礁。不想,有黑頭法師坐船路過此礁,仔細分辨當即驚呼:此乃閭山!
故老流傳,閭山位於閩江之下,三千年一開,有緣人得入其間,必得仙緣而位列仙班。
此等說法閭山一脈自然篤信,可道門對此卻嗤之以鼻。前宋金丹派白玉蟾曾與弟子言,閭山便是遼地醫巫閭山。
此等說法自然是謬誤,想來白玉蟾真人不曾了解,弟子問及這才如此說。
薛振鍔曾與陳六郎言及此事,陳六郎言,前代閭山法師曾推算,這閭山只怕是廬山,後世口音變遷,這才將廬山稱做閭山。
只是廬山遠在江西,閭山派又以閔地為根基,這實打實的廬山,自然比不上虛無縹緲的閭山。也不知何時何人提出此等說法,說閭山沉入閩江底,三十年方才能入。
後續陳靖姑有緣入得此間,得了閭山傳承。緊隨其後,袁廣清卻遲了一步,吃了閉門羹,只得去茅山求法。
其後這袁廣清與陳靖姑斗得不可開交。袁廣清派長坑鬼潛入水底,徑直將十添上一筆改成了千。許遜許真人得知,不以為忤,反倒說此舉甚好,免得被凡夫俗子攪擾。
如此這閭山便成了三千年一開。
這等以訛傳訛只說,說得多了,傳得廣了,到得如今便是閭山內部堅信者也不勝枚舉。
卻不料,閩江乾涸,竟真冒出個山頭來。
薛振鍔皺眉思量,便是陳六郎都困惑不已,心中暗忖,莫非傳言是真不成?
一眾紅頭法師計議良久,陳六郎身份最高,最後徑直拍板道:「事涉閭山,我等不可不查。法、道字輩弟子留下看家,我等奉了郎職的總要去查一查,這閭山到底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