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夢 (十二)

江都夢 (十二)

那晚,孟聚和許岩都在船上喝得大醉,船舫主人有心把他們兩個留宿了,但徐彥帶來的家丁中有幾個老成的,不放心把自家小侯爺留在外頭過夜,他們和孟聚的親兵商議了一陣,最後還是決定把兩位爛醉的家主帶回去,孟聚和徐彥都是被家丁們用馬車運回去的。

第二天早上,孟聚一覺睡到中午時分才醒過來。起來以後,他足足花了半刻鐘的功夫,他才明白過來,自己到底是身處何處。

頭疼欲裂,孟聚低沉地呻吟了一聲,他依稀還記得,昨晚自己好像是跟着那位博陽侯世子跑去秦淮河邊見識風月美事了,認識了南朝的幾個官二代少爺們,後來還跟美女們嘻嘻哈哈喝酒玩樂了。至於後來,自己是怎麼跟美女們玩樂的,那幾個官二代姓啥名啥,自己昨晚又跟他們說了些什麼,許岩腦子裏都是一塌糊塗,統統記不起來了。

「喝醉酒真是難受!下次,徐彥那傢伙就是說出朵花來,自己也不能跟他出去鬼混了。」孟聚心下暗暗埋怨——徐彥這傢伙真不靠譜,說了是去泡妞的,結果是灌了半噸的酒,兩個人都醉成了爛泥,最後啥事都沒幹成,自己的第一趟秦淮河之旅就這樣虎頭蛇尾地結束了,害得自己還空空期待了好幾天。

雖然醒過來了,但孟聚也沒打算起床——反正,自己的征北將軍也好,兵部侍郎也好,都是掛銜的虛職而已,兵部和樞密院也不會來打電話催自己上班的,於是,孟聚就放心地大睡起來,這個大覺一直睡到了下午四五點鐘時分,才被人叫醒。

「鎮督,」喚醒孟聚的。是他自己的親兵:「鎮督,宮裏來人了,說是來找您的。」

孟聚眨巴了一下眼睛,獃滯了足足幾秒鐘,才反應過對方話中的意思——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聖旨到」了?

孟聚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吩咐親兵:「好好招待宮裏來的人,就說我正在洗漱更衣,馬上就出來!」

孟聚匆匆洗漱,換了身乾淨的見人衣裳。來到廳堂時,宮中來的幾位客人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孟聚對着眾人拱手示意:「有勞諸位久等,孟某失禮了。」

看到孟聚出來,廳中的數人都站起來起身見禮,孟聚掃了一眼,發現來客是一位宮中的內侍和兩位禁軍武官,而自己住處的主人,博陽侯府的世子徐彥則坐在旁邊陪着他們聊天。看到孟聚出來,徐彥起身笑着說:「侯爺過來了。我來給您介紹一下:這幾位都是宮中過來的貴人,這位是黃富貴黃公公,這二位曹兄弟和劉兄弟都是宮中御前帶械班的,他們從宮中過來。有事想找侯爺您商量。」

雙方互相行禮寒暄之後,但徐彥這個介紹人實在很不地道,介紹完雙方之後,他就找了個借口說是「去看看茶水為何還沒準備好」。就一溜煙地開溜跑人了,剩下孟聚和三個陌生的宮廷來客在那邊大眼瞪着小眼不知怎麼辦。

好在那位黃富貴黃公公還是個直爽人,他沒跟孟聚兜來繞去地繞圈子。笑吟吟地操一口江淮官話說:「征北侯的大名鼎鼎,咱家往日也是久仰的,今日能過來親見真人,咱家也是深感榮幸。倘若不是今天咱家身負皇命,少不得要多跟侯爺多多親近的——侯爺,咱家帶了陛下的口諭過來,請您仔細聽了。」

聽說是李功偉的口諭,孟聚站了起身,作勢要跪下傾聽——說實話,要對李功偉行跪禮,孟聚並沒多大的心理抵觸,對方雖然歲數跟自己差不多,但畢竟是正統華夏的君父,而且雄才大略,驚才絕艷,堪與楊堅、李世民這樣的明君媲美——身為漢人,對自己英明的君皇行跪禮,這就跟跪父母和祖宗一樣,孟聚並不覺得如何不能接受。但連李功偉身邊的內侍,一個傳話的太監都要孟聚跪拜的話,孟聚還真覺得有點受不了了。

好在這位黃公公還算不錯,立即出手扶住了孟聚:「征北侯爺,這是陛下的口諭。在我國朝,恭聽陛下聖諭,只需肅然傾聽就可以了,無須跪拜的。」

「哦哦!」孟聚臉色微微變紅——人家都不要跪,自己卻硬是要跪下去,這件事如果傳出去,明天江都的士大夫風評多半又變成北國降將孟某在皇帝家奴面前表現得「奴顏婢膝十分不堪」了,自己多半又要成笑柄了。

他自我解嘲道:「北國歸人,不熟國朝禮儀,還請公公和兩位兄弟莫要見笑。」

兩位武官都是拱手行禮,沒有說話,那位黃公公很客氣地說:「征北侯爺不必在意,這是侯爺對陛下的一片赤誠肝膽忠心,誰會笑話呢?是這樣的,陛下頒下口諭:想邀侯爺入宮小酌暢談。」

這位黃公公說得太雅了些,孟聚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哦,陛下想今晚召見我入宮赴宴?」

黃公公含笑道:「正是如此。」

聽到李功偉要接見自己,孟聚微微驚喜。自己進江都已有不少時日了,但卻只覲見了皇帝一次,而且還是行獵時候的匆匆會晤而已,也不是正式會見。好在那次見面時候,按孟聚的感覺,該說是自己和李功偉都對對方印象不錯的。本來,許岩以為,那次召見之後,李功偉該會很快再次召見自己的,沒想到,後來又發生了自己跟荊襄鎮大帥余淮烈衝突的事,事情折騰到現在都沒完,自己被揍了一頓,估計皇帝也是不好意思露頭來見自己,打那以後,自己就一直沒機會與李功偉會面了。

現在,皇帝終於肯召見自己了,那,按照國人一貫以來的習慣,關於那場衝突,南唐朝廷多半是要給自己一個交代了——折騰了這麼久,南唐朝廷也該是有個結論了。

孟聚心下驚喜,臉上卻是不動聲色,他肅然道:「陛下召見,微臣不勝榮幸。那,且容微臣先回去更衣沐浴。。。」

那位黃公公打斷了孟聚:「征北侯爺。這卻又不必了。陛下的意思是,這是私宴,侯爺只需便裝前往就好,不必著官袍了。」

仁興帝如此客氣,孟聚反倒有點惴惴不安——皇帝這是擺明了要跟自己以私人身份對話啊。一般來說,禮下於人必有所求,皇帝對自己這麼客氣,只怕他求的更不是一般——孟聚真有點擔心,李功偉該不會那麼厚臉皮?自己連大唐的俸祿都沒領過一個銅板呢,還剛被余淮烈揍了一頓滿臉是傷。他就好意思趕自己上前線砍鮮卑人去?

孟聚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今晚的這頓宴席,只怕是宴無好宴,不是那麼好過的。

皇帝在宮中等著,大家也不好耽擱,一行人這就出發。孟聚本想是騎馬過去的,但黃公公很客氣地告訴他,宮裏來了馬車,孟侯爺可以坐馬車過去,孟聚於是也就卻之不恭了。

但讓孟聚覺得有點微微詫異的是。那兩名御前帶械班的武官也跟着上了馬車,就坐在孟聚的旁邊,這讓孟聚覺得微微有點詫異——就算對方是宮廷侍衛,但自己畢竟是侯爵貴族。沒得自己同意,這兩個侍從就這樣大咧咧地上車與自己同坐?那未免也太放肆些了?

孟聚心中微微有些不快,但他也不知道南朝的規矩是不是這樣的,也不好做聲。倒是那兩位武官還算識趣。那位不知是姓曹還是姓劉的侍衛官沖着孟聚咧嘴一笑:「孟侯爺,托您的福了,讓我們兄弟省了一段腳程。」

孟聚淡淡笑道:「無妨的。反正車子有空位,二位坐着就是了。」

「呵呵,謝謝侯爺~」

兩個武官笑着望着孟聚,那副帶着討好的笑容讓孟聚看得很不舒服,他移過了目光,掀開了車窗上的帘子看着窗外江都的風景,心中卻有種異樣的感覺——今天的這一幕場景,給了孟聚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自己在哪裏經歷過似的,孟聚在腦子裏使勁地想:自己到底在哪裏經過這同樣的一幕了?怎麼這麼眼熟似的?

陡然間,一陣寒意掠過孟聚的背脊,他想起來了,當自己還是北魏的東陵衛督察時候,到洛京總署去參見白無沙,卻也經過了同樣的一幕——同樣的馬車,同樣的假裝要搭乘便車的軍人,甚至連面前那兩個武官那皮笑肉不笑的曖昧笑臉都那麼地相象,那輛馬車最後卻是載着他進了東陵衛的黑牢裏。

一瞬間,冷汗猛然從孟聚的背上冒了出來,但隨即,他又釋然了——雖然是差不多的場景,但事情卻是絕不可能一樣的。現在,自己的身份卻是與當年截然不同了,當年,自己只是一個區區小督察,無力反抗只能任人魚肉;但如今,自己手握一鎮數萬雄兵,割據一方,舉足輕重甚至足以掌握天下大勢——孟聚有這個自信,如今,是南唐有求於自己而不是自己有求於南唐。孟聚就不相信了,南唐君臣自李功偉以下,誰敢來對付自己?

孟聚斜眼瞄着眼前的兩名武官:有沒有可能,眼前的幾個自稱宮廷來客的人,是那位襄陽鎮帥余淮烈打架輸了,派人假扮宮廷侍衛引自己出去報復的?

然後,孟聚又是搖頭:衣裳和證件可以假裝的,但人卻是假不了的。眼前這幾位,都是經過博陽侯世子徐彥親口確認的,確實是宮裏的內侍和侍衛。徐彥是出身禁軍系的將門世家,歷來是跟荊襄系的將領們勢如水火的,他總不可能和余淮烈勾結在一起謀害自己?

而且,余淮烈做事應該有分寸。他跟自己有讎隙,哪怕是帶人打上門來砸了博陽侯府的大門,那都沒什麼——這才是軍漢們的直爽做派。但是假扮宮廷來使來引自己出去報復,這不但觸犯了國法還冒犯了皇室尊嚴,這種事太犯人主忌諱了,余淮烈應該不至於會做出這種蠢事?

但除了余淮烈以外,自己在南唐還真沒什麼敵人了,自己也不捲入大唐內部的政爭,誰會來對付自己?

「呵呵,自己是精神太過緊張了?怎麼會有這樣荒謬的想法呢?」

孟聚洒然地一笑,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丟出了腦外,轉頭過去專心地看着車窗外的街景了。

車聲轆轆,面前很快出現了皇城和御街。

洛陽城是劉漢舊都。鮮卑人基本上原班不動地把劉漢的皇城和宮殿規劃接收了下來,而江都城則基本上是李唐立國之後建造起來的,因為李長生要彰顯李唐為華夏正朔,也因為當時營造這座城市的官員和技師大多都是南渡的江北遺民,有着強烈的洛京情懷,所以,在建造江都的皇城時,他們也是幾乎原封不動地照抄了洛京劉漢舊都的規劃,甚至連朝廷各家官衙的所在和分佈位置都是照抄了洛京的舊樣子——宮殿和各個官衙的佈局,就跟北魏那邊幾乎完全一樣。甚至不用那位黃公公介紹,孟聚都能自己指點着猜出哪裏是兵部,哪裏是工部,哪裏是戶部衙門,以致那位黃公公十分驚訝:「孟侯爺以前進過皇城了嗎?以往,那些第一次進皇城的來的臣子,連路怎麼走都不知道,但侯爺看來卻是甚為熟悉啊!」

孟聚苦澀地笑笑:「並不曾來過,我只是猜的。」

看到眼前熟悉的宮殿和御街景象。孟聚有了種強烈的歷史重複感,就像是自己回到了數年前,被白無沙帶着經過洛京御街時候一樣,這一刻。他有了種「物是人非」的滄桑感覺。

在宮門前,孟聚下了馬車,跟着幾位宮廷來者徒步進去——這也是規矩,「騎馬坐轎入宮覲見」這樣的榮譽和特權往往只會賜給那些年高德勛的老臣和重臣。孟聚兵權雖重,但論起威望、資歷和受信任程度來,在南唐朝廷中。他只怕是要排到百名以後了,這種特權再怎麼輪也不可能輪到他的。

皇帝李功偉招待孟聚的地方是在偏殿春苑閣中。在進宮的路上,那位黃公公已經「很夠交情」地告訴了孟聚,這「春苑閣」是仁興帝招待親近臣子密談所在,不是仁興帝信重和看得起的臣子,他就是想進春苑閣都辦不到的,只能在理政殿那裏隨大流跟着眾人一起磕頭聽太監宣讀「有事奏來無事退朝」——自然了,孟聚也是懂事的人,黃公公的那番言下之意他也是聽得懂的,既然孟侯爺已經很幸運地成為了陛下「信重和看得起」的臣子了,聽到這麼喜大普奔的好消息,難道不該好好表示一番嗎?

瞅著沒人的機會,孟聚私下塞了一張二十兩的銀票到黃公公袖子裏,客氣地說:「在下初返國朝,不熟宮中禮儀,等下還請公公費心多加指點了——呃,今天陛下召喚微臣,不知是何事,公公是否能透露一點,讓在下心裏也有點底呢?」

摸著那張銀票,黃公公喜笑顏開:「好說好說,孟侯爺真是夠朋友——要說陛下找侯爺是什麼事,那自然是朝廷的大事了,這不是咱家這種卑賤人能知道的。不過,侯爺莫要擔心,今天陛下瞅著心情不錯,吩咐咱家去請侯爺時候也是笑吟吟的,咱家猜了,瞅著這應該多半是件好事?」

得知李功偉心情不錯,孟聚也放下了心來,他在殿前等候着,通報進去以後,很快就被宣見召進了。

「春苑閣」除了正殿以外,還有幾個側殿,李功偉召見孟聚的就是在一個側殿裏。孟聚進去,卻看到殿中已經擺好了案幾和酒宴,除了李功偉外,殿中也再無旁人了。

孟聚進去的時候,一身淡黃色袍子的李功偉正在殿中來回地踱著步,眉頭微微蹙著,表情有點陰沉,像是有一件很為難的事讓他無法決斷似的。

看着李功偉這副模樣,孟聚心想賄賂黃公公的那二十兩銀子算是喂狗了——看皇帝一副陰沉的樣子,這哪裏是什麼「心情不錯」?

在殿門前,孟聚跪倒行禮:「臣兵部侍郎孟聚,參見陛下。」

李功偉快步走過來,他換了一副笑臉,親手扶起了孟聚:「愛卿不必多禮,今日朕與卿乃是私談,不必行那些俗禮。」

孟聚順勢站了起來,雙手垂下肅立:「陛下今日召見微臣,不知有何吩咐呢?」

「愛卿不必緊張,自將軍從江北入京以來,朕一直國事繁忙,未曾與卿家好好相聚暢談,恰逢今晚朕有了些空暇,卻是想起孟將軍來了,於是便召將軍前來相聚。來來,卿家不必拘束,放鬆一些,坐到案前來,咱們君臣好好聊聊——哦,將軍還未進膳?朕這邊已經準備好了酒宴,請將軍先用膳。」

孟聚謝過了皇帝的賜坐,安然在案前坐下。李功偉也坐回了自己的上座案前,饒有興趣地瞅著孟聚,目光炯炯,——不知是否心裏的錯覺,孟聚總覺得,皇帝看自己的目光很是異樣,像是自己臉上沾了飯米似的。

雖然李功偉一再強調讓孟聚不必拘禮,但這畢竟是賜宴,孟聚再怎麼放鬆,也不可能象昨晚那樣亂來的。按照剛剛從黃公公那邊學來的宮廷禮儀,第一杯酒,孟聚規規矩矩地舉杯,向李功偉敬賀,為陛下萬壽無疆而賀。

按照通常的宮宴禮節,這時候,李功偉也該舉杯,回敬作為武將的孟聚戰運長勝,他日沙場報捷為國建功。但這次,李功偉卻是舉起杯來,對着孟聚意味深長地笑笑:「孟先生,這一杯,我們且先為我們有緣相逢乾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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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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