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天台

第44章 天台

琴酒離開實驗室后,徑直去往技術部調查監控。

他將看守的人員趕走,生疏地調動着按鈕。

琴酒鮮少做這份工作,更不用提調出幾個月前的記錄鋪滿整面顯示器,耐心又焦躁的尋找著答案。

本能絕不會騙人。

槍聲響起后,小舟繹身體下意識邁向琴酒,雙眼抑制不住的驚恐,說明他仍然很在意自己。

只是他在腳掌落地后,依舊選擇扭回頭看向諸星大,依偎在男人懷裏。

這種截然不同的反應讓琴酒格外在意小舟繹的想法。

他要知道小舟繹為什麼會這麼做。

最起碼,要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琴酒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抽著煙。

他在屏幕前坐了一夜,看到許多個時間縫隙里琴酒沒有見到的小舟繹。

打招呼時的笑臉;處理工作時的官腔;生病時虛浮的腳步;持槍射擊時的冷漠;揮之不去的寂寥感,一點點構成了紅髮青年。

隨着時間的推移,諸星大漸漸出現在小舟繹身邊,他們宛如一體、形影不離。

過去幾個月里小舟繹的反常似乎都有了解釋。

紅髮青年漸漸染上溫度,燦爛的笑容讓琴酒想起十年前尚且年幼的少年。

溫暖又明亮。

白色煙霧模糊了琴酒鋒利的五官,煙灰窸窸窣窣地掉落,黑色布料上滿是白色粉末。

他沒有去管那點東西,保持着觀看的姿勢沒有動,直到門被敲響,伏特加的聲音透過門縫隱隱傳遞過來。

琴酒綠眸不帶感情地略過屏幕。監控里的青年恰好被男人拉進陽光下,他誇張地捂住眼,笑着賴在諸星大身後,兩人旁若無人地打打鬧鬧。

「大哥……到做任務時候了。」伏特加小心翼翼地說道。

琴酒閉眼又睜開,他站起身,戴上禮帽,緩慢地踏進黑暗中。

*

如同赤井秀一所想,琴酒在之後的行動中開展了一系列的打壓。

銀髮男人的手段層出不窮,他丟給諸星大足以致死的任務量,以「人手不足」為由不允許他和其他人搭檔;抓住每一個間隙來試圖弄死諸星大,言語上的譏諷也從未停過。

好在赤井秀一一一應對下來,他維持着雲淡風輕的從容樣將任務彙報給琴酒,同時附帶上幾句嘲諷來刺激琴酒。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赤井秀一和琴酒直截了當的對狙起來。

很難分辨是怎麼開始的,但不能否認的是:他們對雙方的殺心都是早就存在,並時刻準備付諸行動。

赤井秀一剛結束回到組織,琴酒就舉起伯-萊塔對準他的眉心。他的聲音極冷,像是在宣告死亡,「諸星大,任務是你泄的密。」

黑髮男人神色淡淡,他口齒伶俐地反擊道:「Gin,組織動蕩不是你隨便懷疑同伴的理由。」

「這次任務失敗的過錯方到底是誰,你應該看得清楚。」

「還是你壓力過大,需要找一個替死鬼來泄憤?」

赤井十分冷靜地摸向樂器包,他還未將狙-擊槍拆解,為的就是防止琴酒突然發難,自己手無寸鐵無法還擊。

他頂着琴酒殺人的眼神,有意無意地加了一句,「如果做不了,那就讓我來頂替你的位置,就像……一樣。」

銀髮殺手的殺意幾乎在瞬間就爆發出來,赤井憑藉本能往旁躲避,他丟棄樂器包朝琴酒開槍時,伯-萊塔的子彈也飛了過來。

又是一樣的判斷。

琴酒……簡直像是為他量身定做的宿敵。

赤井秀一的戰鬥欲再次被點燃,他絕不會放過殺死的機會。

組織近來的活動受到限制,不僅是對外交易,就連赤井秀一今天的暗殺任務都被波及到。

似乎有什麼人在慢慢侵蝕這個棲息於黑暗的龐然大物,等著某天將它連根拔起。

對方隱藏得極好,將行動掩蓋在交易方之下或是造成意外的樣子,混淆組織的追查。

赤井秀一還是敏銳地發現了其中的不對勁。

干涉的力量更像是日本官方機構。

這次的任務目標在逃竄時,保護他的人的動作和反應一板一眼,嚴謹到宛如教科書出來一般,明顯是政府訓練出來的……日本公安。

這個發現讓赤井秀一感到棘手。

組織陷入混亂對於他的潛伏有很大幫助,可公安橫插一手會讓偷渡入境、人手不足的FBI落入下風,也許赤井秀一會錯失向上探索更多機密的機會。

他必須在組織徹底被公安推翻前,殺死琴酒來讓組織不得不扶持風頭正盛的萊伊。

然後,找到組織的核心秘密,將神出鬼沒的Boss帶回美國服罪。

赤井將修改後的方案發送給FBI上級,那位遠在大洋彼岸的白人很快打來電話,不等赤井秀一開口便問道:「你打算怎麼處理小舟繹?交給公安還是帶回國審判?」

「……」

赤井秀一手指無意識蜷縮,他的視線透過車窗落在遠處的樹梢。

「我會逮捕他,然後親手殺了他。」

和琴酒對狙的消息很快就傳到朗姆耳里。

想來也不奇怪,他們只專註著怎麼殺死對方,毫不掩飾槍聲和動靜。

戰場從狹小的房間轉為偌大的基地,所有物體都能成為掩蓋自己的地方或是從中冒出一顆子彈取走自己的生命。

這場戰鬥直到朗姆出現才停止。

赤井秀一意猶未盡地放下槍,和銀髮殺手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

他踏着夕陽往回走,計算著接下來的每一步。繞過拐角時,赤井秀一腳下微微一滯,紅髮青年遠遠站在風口,逆着光望着他。

微光穿透雲層,在小舟繹發間來回跳躍,照亮他沉靜的眉眼;平靜如死水的眼裏裹挾著沉默的、並不明顯的痛苦。

諸星大腳下加速,他擋住席捲而來的風,自然地牽起小舟繹的手。

「……」

他本來想問小舟繹什麼時候回的東京,青年冰冷的體溫卻讓諸星大的話遲疑了片刻。

「受傷了嗎。」

小舟繹問道,得到諸星大的回復后才放鬆下來。他和黑髮男人並排走着,沒有再問其他的,像是驚動了所有人的戰鬥沒有發生過。

體貼到讓人憐惜。

諸星大悄然握緊他的手。

諸星大也不能相信。

小舟繹表面如常,有說有笑的聊著見聞,心裏悄然颳起狂風。

他是真的想殺了琴酒。

即使諸星大粉飾得很好,總作出迫不得已的樣子來掩飾自己的行動,但剎那間爆發的殺意絕不會騙人。

之前的疑問終於有了答案:

諸星大接近小舟繹是為了激怒琴酒。

黑髮碧眼的男人野心勃勃,他早就策劃好了要往上爬。早已名聲大震的銀髮殺手成為了阻礙,他們太過相似,就連定位也一樣。

組織在擁有忠誠的前提下,並不會着力培養諸星大,即使他也一樣優秀到獨一無二。

所以他要親手殺死琴酒,用的死來證明自己的實力,逼迫組織來選擇他,成為組織絕無僅有的招牌。

對小舟繹的示好只是幾相權衡下的最優解,一個絕佳的跳板。

「怎麼了?」

良久的沉默讓駕駛座的男人察覺到異常,諸星大問道。

被打斷的思緒化為笑容,小舟繹晃了晃手機,讓他看清內容后掐滅屏幕光,語帶埋怨地說道:「我明天又要去橫濱處理工作了。」

「這麼快?」

諸星大皺眉,「你剛剛才回東京。」

「最近組織人手不夠,行動組那邊特意拜託我幫忙,不能不去。」

「還是考察新人嗎?」

「嗯,和剛進組織的水無憐奈一起。她在電視台的工作做得很好,下手也狠辣,這回任務結束后就可以拿到代號了。」

想起威士忌們卷生卷死才拿到代號,小舟繹開着玩笑,「跟你那時候考核那麼久完全不同,生不逢時呢萊伊君。」

「考察新人太危險了。」

他說道,「如果又是個卧底……」

諸星大話沒說完,意思卻很明確。

如果水無憐奈被認定是卧底,作為審核員的小舟繹面臨的不會再是審訊,而是一顆子彈。

「蘇格蘭剛被發現沒多久,公安不會這麼快就派遣卧底。」

小舟繹聳聳肩,「總不至於是其他國家的吧?FBI、CIA……。」

「吱——」

他話還未說完,提速的汽車表演了一個急剎車。

小舟繹身體猛地向前,他慌亂地穩住身體,茫茫然抬頭才發現雪佛蘭險些撞到橫衝馬路的幼童。

「我不能預料到會有小孩忽然衝進來。」

諸星大說道,「同樣,你也不知道遇見的下一個人會不會是卧底,更不能靠猜測來判斷自己能不能度過下一個危機。」

「是嗎。」

小舟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無所謂吧,反正要麼死在組織手裏,要麼死在卧底手中,結局都一樣。」

「……」

聽明白他帶刺的言論,諸星大沉默著點燃煙,不再言語。

氣氛一下子變得難捱,空氣寂寞又燥熱。

黑髮男人手指在方向盤上有一搭沒一搭的點着。

小舟繹移動視線,漫無目的地看着窗外。

驚慌失措的父母趕來抱住孩子,夫妻兩三言兩語就哄好了哭泣的孩子,一家人面帶歉意地在車外感謝着他們。

和諧的樣子刺得小舟繹猛地收回視線,他盯着車把手,視線一動不動的。

生氣不是因為發現諸星大在利用他,只是在氣惱他竟然想殺掉琴酒。

我也才不在意諸星大是不是真的愛我。

他想,大家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罷了。

最起碼諸星大在他和組織產生矛盾時,會毫不猶豫的選擇護住小舟繹。

這樣就很好了。

夏日的熱氣卻將眼角燒得泛紅,遲遲不肯褪去,胸口彷彿被水淹沒,逼得人動彈不得。

「如果遇到危險,記得打給我。」

身旁的男人忽然開口,「我會趕來保護你的。」

「……相信我。」

末了他深深嘆出一口氣。

*

橫濱。

小舟繹坐在咖啡店裏,對面馬路上水無憐奈正在進行電視台的采景。

他挑的位置恰好能將女人看得清楚,於是他借口監視、實則摸魚的坐在這裏。

這位有着上挑貓眼的女性工作能力極強。不管是對外的主持人身份還是組織的任務,遞交上來的答卷優秀又亮眼。

可惜組織也不復往日的安穩。

小舟繹喝下一口咖啡,他清除掉發送郵件的痕迹,漫不經心的想着接下來的日子。

公安砍掉不少組織的基地。即使組織對外還能強撐輝煌,但從上級忙碌的樣子和人手的匱乏就能得知:這座龐然大物隨時都可能倒下。

而且……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小舟繹總覺得還有其他勢力在背後推波助瀾。

僅憑公安就能造成這麼大的影響嗎?

如果日本公安這麼能幹,組織早就覆滅了,怎麼會等到今天。

小舟繹亂七八糟的想着。他偏過頭,恰好看見電視台的拍攝暫停下來,黑髮女人說了什麼后就神色匆匆地離開。

小舟繹眼皮一跳,他快步跟上水無憐奈,小心地避開可能會被發現的地方,一邊打開安裝在水無憐奈身上的竊聽器。

為了查出潛伏的卧底,組織特意開發一系列新產品,其中量產的就有一個微小的、會自動銷毀的竊聽器。

在小舟繹被派遣到橫濱考核水無憐奈時,琴酒將東西扔給他。

「想辦法裝在她身上,離開了你的視線就點開記錄下她說過的話。」

銀髮殺手語氣冰冷,他說完轉身就走,留下小舟繹怔怔地看着他離去的背影。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單獨見過面,琴酒更不會主動上前和他說話。

所以還是組織的規定吧。逼迫琴酒不得不來面對小舟繹。

銀髮殺手壞得坦蕩,他的厭棄和仇恨從來都直來直去。但在工作一事上,琴酒有着超乎尋常的原則,執著得宛如一板一眼的古董。

……包括永遠選擇組織。

小舟繹自嘲地笑了笑,他強行壓下泛起的苦澀,專心聽着水無憐奈的話語。

驀地,他愣在原地,鞋底驟然剎車與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

水無憐奈和伊森本堂……是父女?

他們還都是CIA的卧底?!

小舟繹狠狠掐住自己,用疼痛來確認自己沒有聽錯。

他在車裏只是隨口一說,卻沒想到一語成讖,真的撞上兩名CIA。

伊森本堂在組織多年,是有威望的代號成員。在小舟繹年少時,還曾笑着撫摸他的頭頂,說「看見小舟繹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因為這句話,小舟繹逢年過節總會特意跑去陪伴伊森本堂,讓這名孤身男人在合家歡的節日裏不至於過於孤獨。

……現在看來自己的行為反而多此一舉,阻礙了伊森本堂和CIA的聯繫吧。

不,就連伊森本堂這個名字也都是假的。小舟繹所熟知的中年男人,其實只是一個虛構出來的人物。

小舟繹強壓下心驚,他手下不停刪掉記錄下來的語音,期望這對父女能在組織接下來的清查中活下來。

「……這是什麼?!」

「瑛海,你被發現了!他們在懷疑你!」

「……」

耳麥里傳來嘈雜聲,刺啦幾聲后再無動靜。

下一秒,接連不斷的槍擊聲從前方傳來,撕碎了寧靜。小舟繹驟然一驚,猶豫了幾秒后往前跑去。

小舟繹原本打算等水無返回錄製時,暗自提醒她趕快已經暴露,趕快撤離,伊森本堂的反應之快打得小舟繹措手不及。但如果他猜得沒錯,這位父親可能是打算犧牲自己,來成全女兒的卧底之路。

他跑得很急,怕阻止不了可能發生的慘劇。

好在小舟繹離得很近,全速奔跑下沒過多久就推開了緊閉的倉庫門

他的動靜過大,凌亂的腳步聲驚擾到持-槍對峙的本堂父女。

驚駭的女人眼中含淚,她渾身是傷被迫咬破父親的手腕;伊森本堂雙手持-槍對準自己的下巴,一副時刻要按下射擊的樣子。

趕、趕上了。

小舟繹喘著粗氣,他想開口替他們指出一條路,張嘴卻是劇烈的咳嗽;緊接着耳畔再次傳來子彈射擊的聲響,肩膀的痛楚剝奪了他說話的能力。

是伊森本堂開了槍。

小舟繹本能退後幾步,鮮血浸染了衣物滴落在腳下。疼痛讓他的臉緊緊皺起,身體不自覺顫動,像條被甩到砧板上的魚,張嘴大口呼吸卻不能言語。

中年男人面色嚴峻,他向前幾步,槍口對準小舟繹的額頭。

「抱歉Gie,你知道的太多了。」

「瑛海是我的孩子,我必須保護他。」

伊森本堂還說了些什麼,小舟繹聽得並不清楚。抵抗疼痛耗去了他大半的精力,無力再去聽取伊森本堂的話。

隔着紛飛的灰塵,小舟繹虛握男人的槍,他艱難地張嘴。

「我……」

我是公安協助人。

我可以護住你的孩子,她的平安不需要犧牲你的生命。

如果你願意相信我。

*

小舟繹渾身滴著血,痛感點點凌遲着他的大腦,四肢因為失血漸漸開始失溫,昏暗的倉庫在視線里漸漸變得模糊。

好痛。

腦海里僅存着這一個念頭,過了一會才緩慢地被另一個想法替代。

好像不是第一次了。

放走蘇格蘭的時候是這樣,放跑朋友一家時也是這樣。

他總是發現得太晚,到了生死時刻只能想出這麼一個以命換命的餿主意,靠着身上的傷痕來騙取組織信任。

好在伊森本堂相信了他。

本堂父女被緊急趕來的CIA同伴帶走,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吧。

小舟繹咳嗽了幾聲,不知道子彈打到了哪裏,每一次的呼吸都會引起強烈的陣痛。

不會撐不到組織的人趕來吧。

他想,眼前卻閃過伊森本堂看着水無憐奈時的眼神。

中年男人藏也藏不住的舐犢之情、和面無表情要殺死自己的差別刺得他心口泛痛。

小舟繹想起利用自己逃脫的負責人,想起看着自己長大的朋友一家人。

他們都對自己說過「愛」這個字,到頭來全是建立在虛假謊言上的東西,一旦涉及利益就會毫不留情的丟掉。

十歲的小舟繹過生日時,身邊尚且有着許多朋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在大家的陪伴下大聲喊出生日願望。

「我希望能得到所有人的愛。」

然後他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吹滅了蠟燭,鬥志昂揚的等待着長大。

十八歲的小舟繹和愛人坐在保時捷里,海那邊恰好升起絢爛的煙花,照亮在車內等待任務目標的他們。

希望阿陣能夠愛我。

煙花明滅間,小舟繹悄悄握住琴酒的手,在心裏許下不敢開口的心愿,忐忑不安的等待着愛人的答案。

二十二歲的小舟繹好像實現了過去的願望。

他執著的想要全部的愛,換取的是所有人的背叛;他和愛人鬥智斗勇,不惜用最惡毒的方式來證明「他愛我」,卻莫名走進了其他人的懷裏,得到等價交換般的利用。

無限的希望背後是同等的絕望,追求愛的人不被所有人愛。

這實在是一件很公平的事。

小舟繹扯著嘴角,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好像真的要死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身體卻莫名的放鬆下來。

眼前回馬燈一般,跑過許許多多的畫面,都是小舟繹曾經擁有過的快樂時光。

失去意識前最後一幕,他看見一雙綠色的眼睛。

*

安室透走進病房,看見躺在病床上的青年時,他渾身緊繃的肌肉不著痕迹地放鬆。

小舟繹放跑CIA卧底一事在組織掀起軒然大波,他之前涉及到的任務也不可避免的被提起。

不少人認為小舟繹就是攪弄得組織不得安寧的卧底,要求立刻處死他;但上面又似乎覺得小舟繹是在組織長大,由組織一手栽培成的代號成員,他的叛變很可能是CIA的離間計。

兩相比較之下,竟然遲遲沒作出判定。

這完全不符合組織絕不放過一個的作風,安室透隱隱猜到原因,面對小舟繹時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現在有更重要的事。

他假借東西掉落,檢查了一遍床底,確認沒有竊聽器后才說道:「我們會在下周集合進攻,到時會有公安來負責你的安全,你只用跟着他們走就行了。」

說完他看向小舟繹。

一直閉眼沉睡的紅髮青年睜開眼,他的雙眼清澈,明顯蘇醒多時。

如果讓其他人看見恐怕會驚奇,Gie被趕來的琴酒送往醫院后便長期昏迷不醒,不管怎麼施加刺激也無法醒來。

組織遲遲不作出判決的主要原因就是:殺死一個無知無覺的植物人並不能豎立威信。

安室透卻像早就知道般,他耐心地聽着小舟繹的話。

「雪莉呢?」

「她和宮野明美被我們接走,現在過得很好。」

「那就好,你們不用特意來救我。」

聽到她們姐妹平安,小舟繹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就算出去我也要接受法院判決吧?畢竟我也殺過不少人,還不如在這裏等著組織的子彈,還能方便你們取證。」

「……」

安室透移開了眼。

小舟繹繼續說道:「可以替我給hagi發條郵件嗎?就說我移民了以後不會再回來。」

「好。」

「還有松田,記得幫我嘲笑他的門牙竟然是假的。」

「好。」

「對了,我名下還有一間很大的公寓,你替我送給他們吧,警視廳的工資肯定不夠他們住大房子。」

「好。」

「唔,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一個坐北朝南的墓。」

「……」

安室透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好。」

「謝謝你了,安室君。」

小舟繹閉上眼,一臉安詳的樣子,「這下我就可以隨時奔赴黃泉了。」

「……」

「諸星大是卧底。」

安室透突兀地開口,他打破沉靜,斟酌著詞語,想着該怎麼說才能減輕對紅髮青年的傷害,「他其實是FBI派來的卧底,接近你是為了能有借口名正言順地殺死Gin。」

「……」

紅髮青年依舊是安詳入睡的表情,睫毛一動不動,似乎沒有聽見安室透的話。

就在安室透要轉身離去時,小舟繹問道:「他是怎麼暴露的?」

「……」

明白安室透不願多談,小舟繹換了個說法,「他受傷了嗎?」

「沒有。」

「那就好,謝謝你,我沒有其他問題了。」

「……」

安室透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地問出來:「你不問問Gin嗎?」

畢竟是他把你從倉庫中帶離出來的。

他的話堵在嗓子裏,紅髮青年睜開的雙眼平靜無比,金瞳不再耀眼奪目,更像是即將落幕的夕陽。

「有問的必要嗎?你們會選擇活捉他,最後失敗,因為Gin會自殺。」

小舟繹冷靜地闡述著,他盯着雪白的天花板,過了幾秒才掛上笑容,「抱歉安室君,剛才有些激動。再待下去組織會起疑的,你先離開吧。」

毫不掩飾的逐客令讓安室透詫異地挑高眉毛。

他打量了一番小舟繹,留下一句,「到時候會來接你。」便匆匆離開。

安室透離開后,他就再次陷入昏迷。

小舟繹的傷勢很重,伊森本堂最初射出的子彈與其說是朝着肩膀,不如說是對準心臟。後續補上的幾發也都毫不留情,丁點做戲的樣子都沒有。

和射傷水無憐奈的幾下形成鮮明對比。

小舟繹苦中作樂的想:幸好沒有期望過伊森本堂的愛。

諸星大……FBI也是。

一開始就沒有期望過的東西,就算得到的是假的也無所謂。

他細數了一遍自己的人生,發現竟然只有當年自己許下的「共死」能兌現。

當琴酒不堪受辱,選擇自我了結后,小舟繹也會跟着他離去。

他暗自埋怨起自己的烏鴉嘴,好的不靈壞的全靈,機關算盡結果到了什麼都沒落下。

想着想着,小舟繹又迷迷糊糊地陷入沉睡中。

安室透隔了幾天來過一次,金髮黑皮的男人站在病床前,一臉高深莫測地看着小舟繹,拿腔拿調地說道:「Ru了。」

彼時小舟繹正處於藥物作用中,對待外界反應遲緩。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安室透的意思,從喉嚨里擠出一個短暫的音節作為回復。

安室透也不在意,他繼續說道:「我們發現他身上中了四槍。……」

他似乎憋得狠,噼里啪啦說了一堆后意猶未盡地反問:「你知道是誰動的手嗎?」

……反正不是我。

小舟繹暈暈乎乎地想着,他閉上眼墜入夢中,也因此錯過安室透的話語。

當他再次睜開眼,是被走廊外喧鬧的聲音吵醒。幾聲槍響后,有人渾身是血的闖了進來,拖着小舟繹往外跑去。

留置針被拔掉,猝然產生的疼痛讓小舟繹徹底清醒。他眨了眨眼,緩了幾秒才看清面前發生的事情。

綁住他的男人是朗姆的左右手,向來和他形影不離。

男人頭髮凌亂,身上不少傷口滲著血,疲倦和驚駭交織在臉上匯成道道血痕。

小舟繹第一次見他這麼狼狽,他不由感到好奇。

他問道:「你背叛組織被Ru殺嗎?」

男人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哦,你還不知道。」

男人裂開嘴,露出一個瘋狂的笑容,「Ru了,組織也覆滅了!」

「現在知道了,所以呢?」

小舟繹恢復了點精神,他也不再裝親切,嘴下不留情地嘲諷道,「你特意把我一個病人抓出來陪組織殉葬?」

「Ru了……組織也覆滅了!」

男人顯然受到了什麼刺激,他瘋瘋癲癲的樣子看得小舟繹眉頭緊鎖,下意識往後退。

「你也別想躲!」

小舟繹躲閃的行動刺激到男人,他反手牽制住小舟繹,往天台奔去。

反抗的念頭粗略地一閃而過,小舟繹直接放棄掙扎,聽着男人一路不成邏輯的話語。

男人將槍抵在小舟繹脖頸旁,對着樓下大聲嚷嚷,猖狂的提出要求。

藉著你來我往的話語,小舟繹弄明白髮生了什麼。

今天是公安和FBI圍剿組織的日子,男人在倉皇逃亡中記起醫院還有一位躺着的FBI前情人,他匆忙趕來希望用小舟繹的性命來換取生存的機會。

小舟繹:……

他思考了一秒要不要提醒男人:FBI和公安並不在意小舟繹,更不用說聽取男人的建議免費贈送一架直升機帶走他。

但考慮到在男人這種精神條件下,再開口恐怖會直接刺激到他開-槍,小舟繹還是閉嘴了。

雖然當他發現談判無果時,還是會殺死自己……但這可是近一個月來自己第一次看到外界的天。

小舟繹勾了勾嘴角。

以後就沒機會了。

他半眯起眼,藉著最後的機會看向遠方的天空。

今天的天氣很好。天空中雲朵稀少,太陽光照射進來,在他消瘦的臉上透落下光斑,風吹動長發遮住眼帘。

一架直升機突兀地劃破天際,徑直朝這裏飛過來。

小舟繹驀地一愣。

身後的男人也明顯發現了直升機,他略顯得意地用槍抵住小舟繹的太陽穴,陰惻惻的在他耳邊嚷着。

「果然……你還是有點用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

最後一個字扭曲成尖銳的位元組,男人拽著小舟繹擋在身前,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他抖抖索索地不成樣子,像是見到閻王般恐懼,「怎麼會是他……怎麼會是他!!」

小舟繹怔愣地抬頭,他眼皮一眨不眨,像是失去了感知能力,對現在的情況一無所知。

即使隔着幾百碼的距離,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直升機艙門大開,身形高大的銀髮男人持槍站在那裏。波動的氣流吹得他的風衣獵獵作響,銀髮鋪散開宛如流動的月色,一雙綠眸亮得驚人。

是琴酒……

而在駕駛座上的男人,是逃脫已久的負責人。

「Gin……」

小舟繹喃喃道,他吐露出的人名刺激到男人。

他高聲尖叫:「Gin!你已經殺了Ru難道還要殺了我嗎!」

……?

這幾個片語合在一起太過陌生,小舟繹下意識問道:「為什麼?」

「為什麼?」

男人「哈哈」大笑起來,他咬牙狠狠罵道:「因為Ru殺了你!他就反手殺了Ru可惜現在你在我手上,Gin不敢對我動手!」

他抬起下巴,命令道:「滾遠點Gin!你去吸引那群條子的注意力,別讓他們擋我的路,不然我就殺了Gie!」

他邊說邊後退,試圖回到樓道撤離。

「嘩啦——」

幾聲槍聲,天台上鎖住的門被人一腳踹開,有人走了進來。

男人通過眼角餘光,看清來人的臉,他抖了抖尖聲叫出來。

「FBI!」

諸星大……?

小舟繹想扭過頭看一看他,脖子被男人的胳膊鉗得死死的無法動彈,只能放棄。

好在男人過分害怕,他轉過身躲在他們兩人無法狙擊到的死角,用小舟繹擋在面前和他們談著條件。

小舟繹藉此看清諸星大。

他依舊身着黑裝,冷懨的臉上沒有過多神色。逆着光的原因,諸星大的身邊被光影抹上一層柔光,銳利的氣場也被削弱幾分。

他拿着一把槍,穩穩地對着男人,迎上小舟繹的視線時,嘴角若有若無的笑了笑。

……

他還平安。

親眼確認總比從別人那裏聽說要可信得多。

琴酒也順利逃出來,不會和組織一起覆滅。

小舟繹徹底放下心來。他露出一個笑容,眼睛環顧了一下天台。

可以試一試,失敗了也沒什麼。

他趁著男人在身後喋喋不休、討價還價時奮力往後退;趁著男人失神的瞬間藉由突然爆發的力氣抱住他、帶着他往外沖。

天台上沒有欄桿,矮小的電箱無法阻攔成年人奮力一搏的體型,在所有人都沒有意識的瞬間,小舟繹抱住他墜去。

風鼓動他的長發,耳畔處灌滿風聲,視野變換得格外快。

結束了。

小舟繹揚起一個笑容。

和以前的笑容不同,這回的笑帶着些許解脫、釋懷的情緒,像是蕭瑟秋風領走生命,又似乎是孕育生機的春風拂面。

男人早已在掙扎中被狙-擊帶走生命,幾滴血隨着風吹落到小舟繹眼睫,眼睛瞬間蔓出生理淚水,模糊了視野。

我會變成什麼呢?

他想,如果可以,我想變成一陣風、一場雨、吹落的樹葉或是流浪的小貓。

是什麼都好,只要不是會追求愛的東西。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才剛剛開始墜落。

小舟繹身體忽地停止掉落,他肩上一痛,好像有什麼人抓住了他的手。

他緩慢地抬起頭,看見一雙綠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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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Gin分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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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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