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

表演

阿良給車撞了。

並不是影視劇中在大馬路被一輛泥頭車撞出去兩三米的橋段,而是今天到了商圈后,過一個帶有人形線的小道時,一輛汽車從馬路邊拐進小道,按理說我們在人形線上走,他應該是停車等會的。

一開始那輛車也是停著,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當阿良過去的時候,停止不動的車突然踩了一下油門,阿良突然就被撞倒了。

已經過了小道的我和阿輝驚訝地回頭看,那車又不動了,半個車頭已經停在了人行線上。我和阿輝幾乎驚掉了下巴,這車好端端的怎麼就抽搐了一下。

阿良抱着腿在一邊哀嚎,我們急忙跑過去,他只是不停地說疼,過了一會兒車上下來一個男的,大概三十歲不到,一頭捲髮,穿着西裝馬甲,一臉茫然。

沒一會兒才支支吾吾地說要送我們到附近的醫院檢查,一路上不停道歉,說自己拿了駕照也沒多久,車是家裏的,剛才好端端的不知道怎麼就踩了個油門。

阿良滿頭是汗地枕在我大腿上,雖然那車只是抽搐了一下,但我知道車子的瞬間加速度是很快的,而阿良的腿恰恰就側面給撞到了。

檢查結果出來了,幸好沒有骨折,只是淤青和肌肉損傷,不過這幾天是別想活蹦亂跳去掃樓了。

阿良看起來格外的沮喪,不停地問幾天可以完全下地,我在一旁不停地翻白眼,連馬甲哥也有些看不下去,說不用擔心工作的事情,好好休養,誤工費他來出。

出門前阿良以為我要走了,讓我明天記得把他的筆記本帶過來,他要錄單。我嘆口氣,點點頭。

老張說他快要到了,於是我坐電梯下樓,同時下去的有兩輛輪椅,腿上打着石膏,還掛着一個滴瓶。下到二樓的時候電梯門一開,有一張病床等著要下去,床上的老人蓋着個被子,也掛着個滴瓶,緊閉着眼睛。

「能進去嗎。」

「你說呢。」

「這都等了六七趟了。」

「那也沒辦法,每層都一大堆人等電梯呢。」

電梯門再次關閉,緩緩下降。沒辦法,要是裏面只有少部分人還能擠一擠,但有輪椅在這裏,床是進不來的。

下到大廳,我走去了門口,門口擺了兩盆柑橘。我在台階上走上走下,一邊想着這醫院怎麼這麼摳門,賺那麼多錢連門口兩個燈都那麼昏暗,一邊想着老張什麼時候過來。

這時候門口有車進來,正在打轉向燈,一閃一閃的,繞進了那裏的大鐵門,朝那邊的停車廠開過去,雖然那輛車是黑色的,不過老張都是借別人的車來開,所以說不定是他過來了。我伸長了脖子在那裏望着,看到那個人下車,是個男的,身形也有點像他,但是他義無反顧地走到了腫瘤樓那邊去,於是我知道那人不是他。

我繼續在門口站着,望着從外面開進來的車,還有在過道上散步的病人,散步的以穿着病服的人居多,那些人被告知得了什麼病,一時半會出不去,於是便開始適應這裏,相反那些剛來的病人,都沒想過要離開病房,只是在自己床鋪上坐着,等待着家人醫生護士過來,一遍遍地問他們情況,什麼時候能出去。

在醫院見到的輪椅也很多,從我進來醫院,到剛才走過走廊,下樓一直到現在,基本上已經見到超過十台不同的輪椅,有些只是腿部不便,精神還行,而有些則是眼睛都睜不開,身上掛着點滴,仍由家人推來推去,去辦各種手續。

門邊的兩盆柑橘長勢不錯,

葉子青蔥,黃色的柑橘看起來也很飽滿,過年的時候很多家庭都會去買,但是年還沒過基本就會凋零枯萎,那些小小的柑橘也會一個個掉下來,一直到一兩個月後,只剩光禿禿的樹杈還有一些乾枯的枝幹。我想着要是沒有發生這事,基本上遇到這些盆栽都不會想太多的吧,或者一眼看過去,或者看都不會看,然而現在我卻在這個大門前,盯着這盆栽一直看着,是什麼讓我去注意到這兩盆東西呢。

我盯着門口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有種感覺,老張不會那麼快來了,於是走到大廳裏面的一排排金屬椅子坐下,繼續觀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他們在外面不論是找什麼,在這裏都變成了找科室,找房號,一樣的是這裏跟外面都是人滿為患。

沒一會兒口袋又震了一下,我拿起來,老張還是在問情況怎麼樣。

「傷口處理完了,正躺着呢,你什麼時候來,我在門口等你。」

「你不用等我,你上去陪着阿良,不要讓那個人走了,知道不?我堵車了這裏。」

我嘆了口氣,只得繼續上樓,到二樓的時候電梯門又開了,那張床已經不見了,我又看着電梯一個個數字跳上去,心理滿是焦急。

走到病房門口附近,聽到他們兩個的談話聲,我的心一下子定了起來。馬甲男正在和阿良交談著,關於實習,關於學校,他雙手交叉在胸前,神色盎然,似乎對我們的事情很有興趣。搞得我一瞬間有些恍惚,他像是來探病的親友,而不是肇事者。

「我沒讀過大學,很早就出來做生意了。」他拉起旁邊一張椅子坐下來,「以後正在想找個時間去讀大學。」

我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臉,嘆了一口氣,這哪裏像老高說的人家會肇事逃逸。我倚在旁邊的一張空病床上,感覺自己昏昏沉沉就要躺下去。

「叩叩叩」,敲門的聲音一下子驚醒了我。老張此時站在門口,他看到了我們,但還是敲了敲開着的門,板著個面孔,像是要確定他的到來似的。我有些感覺他似乎是在憋笑,看着他那架着眼鏡的白白胖胖的臉,我有些想笑起來。

馬甲男站了起來,拉了拉襯衣的下擺。

老張看着他,臉上還是那種板着臉混合著憋笑的表情,慢慢走進來。

「就是你撞了我的學生是吧。」

「對對對,在那個路口的時候,我不小心……」

「叫你他媽撞了我學生啊!」馬甲男話還沒說完,老張忽然吼道,兩隻手一推,那年輕人整個身子被頂到了牆壁上。

「老張!」

「老師!」我們幾乎異口同聲地喊起來。

老張像是沒聽到一般,整張臉已經完全陰暗了下來,嚇得我們都有些不知所措,我才明白剛才並不是什麼憋笑,而是皮笑肉不笑。此時他哪裏有點像是老師的樣子,更像是一個屠夫。

那個年輕人也懵了,估計是沒料到會這樣的情況,跟我們受害人都聊了大半天了,結果老師一來會是這個樣子。

「我學生現在怎麼樣了。」

「你看,你看,他現在……」

「我不是問他!我不用看他。」老張側過頭瞥了阿良一眼,「現在你告訴我,他怎麼樣了。」

「消毒了也包紮好了,醫藥費我付了,現在等你過來付其他的。」

「住院呢。」

「醫生說住兩天就可以了,不住也可以了,但我還是要求住兩天,觀察一下,錢也付了。」

「你說不用住院就不用住院啊,後面有什麼事情誰負責!」老張的情緒似乎進一步迸發。

「不是我說不用住院……是醫生說不用,我說要住院的!」馬甲男此時臉色已經慘白,還不忘辯解道。

老張沒有說話,但還會盯着他,「後面要是有什麼問題呢。」

「你們隨時可以聯繫我,醫院這邊也有我的聯繫電話的。」

「好,我現在就跟你下去。」

說着老張就和那個男的一起走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真是辛苦老張了。」阿輝喃喃地說道。

沒一會兒馬甲男過來,表情像是鬆了一口氣,「我先回去了,那誤工費和營養費跟你們老師也談妥了,一共三千塊,已經給了他,我現在先回去了,不想讓家裏人着急。」

「行行行,你回去吧。」

「不好意思啊,真的耽誤你們了,聽說你們還是在那麼好的銀行實習,耽誤你們了。」

「額,沒事。」我們幾個面面相覷,「剛才不好意思,我們老師……」

他笑了出來,「沒事,那我先走了,有什麼問題打我電話吧。」

我們面面相覷,想着老張去哪了。沒一會兒老張走進來,面帶標誌性的微笑,拿了一個信封給了阿良。

「單純是彌補你誤工費和營養費的,三千塊,我特地去給你找了一個信封。」

就在阿良要伸手去接的時候他又縮了回去,「有沒有帶銀行卡。」

「沒有。」阿良說道。

「真是的,銀行實習居然沒帶銀行卡。」他又把信封遞過來,「那你要保管好,明天讓陳仰和阿輝給你帶過來。」

「謝謝老師。」阿良接過了信封,墊在了床墊下面。

「你接下來,還會繼續實習的吧。」

「會的,老師。」

「嗯嗯,千萬不要打退堂鼓,我剛才去問了醫生了,還看了一下那個片,雖然我也看不懂,醫生說骨頭沒事,石膏都不用打。」

「好的。」

接着老高便把我們便坐老張的車回去,原本阿輝還想在那裏陪一晚,但老張說阿良情況不嚴重,愣是被勸了回來。

「吃個宵夜吧。」快到學校的時候他方向門一篇,直接在燒烤店門口停了下來。說是店,其實是燒烤攤更合適,白天是看不到的,只有晚上在那些固定店鋪門口幾米外會出現一條移動攤販,此時每隔幾米就會有一家燒烤攤,每個攤位都會冒出來一大堆的白煙,彷彿要把這夜色染成白色的。其餘的還有鐵板炒飯、自製小漢堡、章魚小丸子或者是烤雞,每個攤位都是煙和火,一路走過去全部都散發出勾人的香味。

「老師,就快到門禁了。」

「搞笑你這是。」他回過頭來,「跟我一起出來還怕什麼門禁。」

三十支羊肉串,三十隻腰子,十串五花肉,十串韭菜,還有十串雞翅,六罐啤酒。老張把這一連串名字念出來,感覺剛才拿到三千塊的是他自己。

烤串沒上來,酒先上來了,老高仰著脖子噸噸噸喝下去半罐,頓時面紅耳赤起來,還打了個嗝。

「怎麼樣,剛才我的演技,還不錯吧。」老張笑嘻嘻地說道。

「你要演戲咋不在電話說一下,嚇死我了,還以為你真的要揍人。」

「嘿嘿,說了就不靈了,剛才接到你電話差點把我嚇壞了,我還以為是出了多大的事故,路上我就一直在想着怎麼模擬,結果路上還闖了紅燈,不知道有沒有被拍到。」

「那借你車的同事還不砍了你。」

「嗨,也就一頓飯的事,以前覺得越往上走越不求人,現在才發現越往上走越是容易欠人人情,今年就已經欠了一大堆人情。」韭菜先上來了,老張不含糊,一口乾掉了一串韭菜,口中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聽你這麼說,你二舅的事情搞定了?」

「搞定了,這幾天都在喝酒。」

「就搞一個宿管要喝那麼多酒。」

「都是人情,可熱鬧了,那些人拍著巴掌,打着節拍,讓你一杯杯喝下去。」

「你二舅呢,沒替你擋兩杯?」

「他坐在那裏像個沒事人一樣,好像事不關己。」老張又擼下兩串肉串,「所以啊,我這兩天肚子裏凈是酒水了,饞肉都饞瘋了。」

「所以你才把我也叫回來。」阿輝淡淡說道。

老張頓時哈哈大笑。「兩個人吃串子多沒意思!」

阿輝的啤酒灌舉起來,老張朝他笑笑,我們三個幹了一杯。

「算是為了阿良身體早日康復,也為了我二舅。」

串子是用鐵盤乘上來的,幾十串放在一起,密密麻麻地看到一大摞簽子,每一串的肉其實都沒有多少,幾十個串子下去,老張已經幹了三罐啤酒了,從旁邊的公共廁所走出來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又叫了一打啤酒和三十支串子。

「老張,還吃。」

「雞腎,忘了點了。每次來必點!」他看着旁邊的馬路,這時候基本只有大車,沒有小車經過了。

這裏旁邊就有一家學校,所以附近一條街基本上做生意都不怎麼會賠的,賺多賺少而已,我們就算吃到了十一點,還是不停地有人過來繼續吃。攤上的桌子差不多都是滿人的。

「陳仰啊,過幾天,我可能還得叫你,一起去。」

「嗯?一起去?」

「嗯,再貼點東西,哈哈哈。」

「沒問題啊,老張,你今天都大出血了,再怎樣我都得去,拉上阿輝。」我瞥了阿輝一眼,他沒理我,仰頭喝下一口啤酒。

「哈哈,太好了,咱們又可以到處去走走,鍛煉身體。」

我翻了一下白眼,想說我這幾十天每天都在廣州到處走。

「你真的會開車嗎。」

「會。」

「那剛才車怎麼在倒退。」

「我不小心掛了倒擋。」

「要不還是等老張醒酒一些,讓他開吧。」

「別廢話。」

說着阿輝扭動方向盤,車子緩慢地上了路,燈光照進來,像是燈光在走一樣,車子一下子亮了起來,我瞥見阿輝的手,幸好並沒有發抖,很平緩,很安穩地就那麼往前開了,就如同老張在開一樣,而他現在則是矇著頭在一邊躺着,眉頭擰在一起。我到現在才意識到一個問題,老張一直說這幾天喝了很多酒,但來吃燒烤了還要接着喝。

剛上車的時候,老張問我們坐好了沒有,彷彿我們坐的是摩托車,我喝的酒也不少,只覺得整個人像上次一樣暈乎乎的,老張在前邊扭著方向盤,車子平緩得彷彿靜止了一般,一直到我意識到自己盯着路邊同一棵樹已經有五分鐘了,老張還在一個勁地在扭著方向盤,鑰匙插進去以後都沒有扭一下。

「我來開吧。」阿輝說道。

我們兩人把老張攙扶到了后做上,他嘴上說着沒有醉,卻沒有反對阿輝來開,仰頭坐在在後座上,一隻手搭在頭上,喃喃地說自己沒有醉。

要拐彎進鄉道了,阿輝在那裏亂點一通,車子的燈全部亮了一遍,然後就拐了進去。路上很安靜,沒有別的車跟我們搶這狹窄的路段,阿輝開的有些謹慎,一直靠邊開着,直到路邊的香茅在划拉着玻璃,發出嘩啦啦的聲音。長長的黑黢黢的鄉道一直望不到頭,我們像是被地母吞進了腸胃裏。

到了老張的宿舍樓前阿輝停下了車,我拍了拍手誇他開得不錯,問他是什麼時候拿到的駕照,他說自己在寒假練到了科目二,估計拿到駕照也快了。老張這會兒一動不動了,像具魂魄被抽離的屍體。我們叫了他好幾句,讓他可以回宿舍了,已經到了,他支支吾吾,說不出來一句聽得懂的話。

我們只好扶着他回到了宿舍,在門口一個人打着手電筒,一個人摸著鑰匙把門給開了,扶着他回到了床上。阿輝在裏面翻箱倒櫃找茶葉,說是泡一壺給老張醒酒,我則是坐在那裏,看着外面進來的風把沒關的門吹得慢慢挪動。

「你們,你們回去吧。」

我回過頭,這是老張自從下車后說出的第一句完整的話,他躺在那裏,看着我,滿臉通紅,臉上做不出一個自然的表情。

「切,送你上來了才趕我們走,等一會兒吧,阿輝在泡茶。」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好啊好啊地重複著,然後就是一陣長吁短嘆。我只是覺得煩躁。

「陳仰,陳仰——」安靜了一會兒后他突然叫我,聲音很大,像是鬼哭狼嚎。

「幹嘛啊。」

「陳仰,你看康德嗎?」

「什麼德?」

「你看薩特嗎,看斯賓若莎嗎?」

「不看。」我沒好氣地說道。

「陳仰啊,你為什麼不看啊,看一看吧。」

「我沒功夫,再說看那些幹嘛。」

「陳仰,我們多喝一點酒吧,我好難受。」

「等著,老張,阿輝去給你泡茶了。」

「真的嗎。」

「真的,就快好了。」

「再喝一點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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