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無語對疏桐
薛濤一連三天高燒不退,這可急壞了小光和齊肅。二人每日照顧薛濤,幾乎都沒怎麼睡覺。
到第三天,薛濤的燒終於退了。齊肅見小光也已經支撐不住,便讓她先去睡,自己在房中守着。
他還要防備那個人突然又殺回來。
現在回想三天前的那場戰鬥,那個人雖然最終輸給自己,但他所用劍法卻着實不凡。
也許是那人學藝不精,未能將其發揮出全部威力,否則不會讓自己贏得這麼輕鬆。
他仔細回想江湖上的這些人,卻一時也沒什麼頭緒。
不過他倒是聽他父親「南天劍尊」齊天秋談論過一位武林劍道前輩,武柳師。
齊天秋對武柳師極為欽佩,並說他自己從小也是以武柳師為崇拜對象。
可惜武柳師年老病逝,最終還是未得嘗一見。
「那個人所用之劍,似乎與父親大談天下劍法之時,談到武老前輩的一套劍法頗為相似,也許他們之間有什麼聯繫?」
齊肅正想着,這時薛濤卻嚶嚀一聲,悠悠醒轉。
只是這時薛濤臉色慘白,而且嗓音嘶啞,還不能說話。
齊肅不想打擾正睡着的小光,於是起身端來葯湯,輕輕對薛濤說道:「洪度,醫師說了,等你醒來就喝下這葯,會讓你好得更快。」
薛濤眼神遊動,似在尋找小光,齊肅便又說道:「光姑娘她一連幾天都沒睡覺,我剛才讓她去睡覺了。這邊有我,你放心。」
聽此,薛濤便以眼神示意,齊肅會意,大喜過望,立刻小心翼翼服侍薛濤喝葯。
雖然薛濤現在沒什麼味覺,但還是被湯藥苦到咳嗽,齊肅又急忙去端來甜水,服侍薛濤喝了下去。
見薛濤這時雖然眼神迷離,神色慘然,但依然美得驚心動魄。
而且這是第一次齊肅與她離得如此之近,還有肌膚碰觸,更讓他意亂情迷,幾乎把持不住。
他想着,再這麼下去自己非得幸福致死也說不定。
不過他的這種幸福也只有這一回。
之後小光醒來,薛濤的體力也恢復不少,便又恢復了之前對齊肅的禮待,齊肅也並未能再進薛濤的房間一步。
薛濤自然也知道齊肅的心思,雖然齊肅已經是極其出色的一位劍客,但是,她就是不愛,並沒有什麼其他原因。
只是偶爾看着齊肅在院裏練劍,她總是不自覺想起另一個人。
雖然他的劍法比齊肅是遠遠不如,但是那時有他在,對於這座庭院來說,才是完整的。
他雖然不會在練劍時還偷看自己,但是自己就是喜歡他一心一意專研劍術的可愛樣子。
又過近一個月,薛濤的身體已經好上不少,只是身體上的疾病雖然能調理好,心裏的問題卻一時片刻難以釋懷。
之後,薛濤與小光同去了成都青羊宮,拜在青羊宮的羅真人門下。
小光和齊肅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便是薛濤已不再戀棧紅塵,決心遁入空門。
她的心,似乎已經死了。
從此,薛濤便以女道士形象示人,又在家裏擺上三清香堂,早晚上香,誦念功課,養身修心。
也不再穿她最喜歡的紅衣,而是換上青羊宮的一身灰白素凈道裝。
小光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發生,卻無能為力,她經常抱住薛濤哭,而薛濤卻並沒有再掉一滴眼淚,哀莫大於心死。
轉眼又是十幾天,這天武元衡突然派人來請薛濤,說是讓她出來散散心,
同時找人將家裏灑掃一番,去去病氣。
路上薛濤在車中聽到外面有孩童唱着童謠:「求,點墨青山綠水流。耕耘晚,素手戲黃牛。」
「求,霞彩斜陽火里羞。田園意,花鳥共邀游。」
「求,幻景重雲落映琉。青天志,欲窮九霄樓。」
她忽然好奇問道:「這三首小令是誰作的,怎麼前面是一心歸隱,最後卻又志向宏大呢?」
小光解釋:「這是近來才在成都流傳開的,聽說最早是太白酒樓的酒博士將牆上的題詞教給這些孩童的。」
薛濤心裏想着,這太白樓自己之前也曾去過,卻並未發現有這三首題詞,下次去時也當好好找找在哪裏。
她身子尚未痊癒,這時倦意上來,便又在車中靠着小光睡去。
到節度使府邸時,小光叫醒了薛濤。
二人下車之後在僕從的引領下一路穿過大堂,來到後堂,見到了名震西川的武元衡。
武元衡,字伯蒼,乃是女皇武瞾的從曾孫,今年五十四歲。
他既是建中四年科舉的進士榜首,也是享譽大唐的宰相詩人。
更是以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尊主政西川的使相。
他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神貌俊朗,也曾令無數女子為其動心。
只是這其中,並沒有薛濤。
雖然武元衡一直將薛濤引為紅顏知己,但是二人卻並未發展出男女之情。
對此武元衡倒也灑脫,也並未想過能更進一步。
從前的薛濤雖然是韋皋身邊的紅人,但她是迫於生計而入樂籍,從屬於韋皋。
後來又相戀於元稹,以致於現在鬱鬱寡歡,不復大唐女校書的神采。
連武元衡也不得不感嘆上天對薛濤如此薄待,讓一位紅裝美人,未能得所歸宿,變成了現在的道門女子。
不過他今天請薛濤來,是想讓薛濤看一幅畫的。
但是在看畫之前,他還要先請薛濤聽一首曲子。
待薛濤落座,武元衡命下人上齊瓜果糕點,便叫教坊歌女和樂班唱奏起來。
這些歌女歌聲清越動耳,詞曲之中也流露出淡淡的傷苦之情,令薛濤聽得入神。
待一首曲畢,薛濤仍在反覆咀嚼著最後一句「無語對疏桐」。
武元衡見薛濤果然有所動容,便問道:「洪度覺得這詞曲怎麼樣?」
薛濤回過神來,答道:「自是極好,用的是教坊《臨江仙》的詞調,不知相國是從何處得來?」
武元衡笑道:「洪度別急,還沒完呢。」說着命人取出一幅畫軸來,在薛濤面前徐徐展開。
並對薛濤說道:「這是前幾日劍南東川節度使潘孟陽送來的畫作,同來的便是那首教坊曲和詞。」
「而潘公說,他卻是從一位教坊歌女手中購得此畫。只是不知是誰特意為這畫和詞作了曲調,並傳入教坊的。」
待畫卷完全展開,武元衡起身指著畫中右上角落款處說道:「作畫之人,姓元名景。只是大唐域內,並未聽說元氏有這麼一位才華橫溢之人,卻不見名聲的,所以這應該是個化名。」
接着他接連用手指著題詞和落款:「而且,不知是何何故,這落款字跡與題詞字跡又不一樣,不像是一人所作。」
武元衡卻沒注意到,自從畫卷展開,薛濤根本沒看一眼畫作,全部的精神都被右上角的題詞吸引而去。
他繼續說道:「這幅畫,作畫清奇,用色考究典雅,有古大家風範。但妙者尚在題詞,極合畫中意境,吾尤喜上下片題尾兩句。」
武元衡越說越興奮,指著題詞長篇大論起來:「然,更妙者,似乎還在字上。這字竟頗有洪度書法之神韻。」
「洪度之字,無女子氣,筆力峻潔,本已是當世一絕。但這畫上字則又多了幾分風骨意理,比洪度又則更添了幾分男子英氣。」
「我猜,當是一位少年郎所寫。也許是一位傾慕洪度你的少年郎也說不定呢。」
「洪度和他的字,都頗得王右軍、衛夫人之神。而落款字卻頗合顏文忠公之神韻,顯然不是同一人所寫。」
「而且洪度你看,這畫中坐於窗邊的女子,細看之下,神態還頗有幾分像你。你看呢?」
武元衡並未得到薛濤的應答。
因為薛濤,早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