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往事並不如煙

楔子 往事並不如煙

蘇府最神秘的地方,既不是老爺的書房,也不是女眷的閨室,更不是庭園中那些以訛傳訛,子虛烏有的秘洞、地窟,而是東北角一間毫不起眼的仄仄柴房。下人們似乎無時不在背後議論着什麼,又永遠說不出個所以然。

柴房敝陋不堪,每天這個時辰,盛夏強烈的西晒就會鑽入房中,令人無處可躲。一名姿容絕麗的婦人於床沿兒端坐,手中針黹留香,幾縷絲線在雲絹上穿來引去,用的是時下大明嘉靖一朝最為盛行的「顧綉」之法。儀態之高雅,綉工之精美,實與這間破敗的柴房格格不入。

雲絹上綉著一個栩栩如生的白衣俠士,一劍橫天,冷對千夫所指,昂然守護身後懷抱嬰兒的少婦。紋樣業已大致完工,唯有那白衣俠士的容貌,獨讓幾滴淚水洇染得模糊不清。

屋外忽然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童聲,悠悠揚揚,如沐天籟,正在吟唱一首十分淺顯的童謠:

「海之東,島之地,

舟山有個大秘密。

野心徒,時不濟,

鬼胎難敵神劍利。

大英雄,存浩氣,

世人稱他懸天璧。

挽狂瀾,扶大義,

可惜兄弟牆中鬩。

蒙冤屈,走異域,

螳螂捕蟬計中計。

朝也尋,暮也覓,

但問恩人何處去?」

屋內的婦人聞聽這幾句童謠,黛眉不禁輕輕一蹙,提聲訓道:「行兒,娘不是告訴過你,這首歌謠,只能記在心中,不許唱出來嗎?」

那童聲此時已到門前,愈發清脆:「娘還說過,可以唱給蘇爺爺一個人聽!」

「蘇先生來了?」婦人愁容一緩,旋即放下手頭的活計,起身相迎。

殘舊的荊扉「吱呀」一聲洞開,映入眼帘的是個四五歲的男孩,手提一方極為精美的螺鈿朱漆食盒,雙眼彷彿早春的晨露,晶瑩剔透般純潔,又充滿朝氣和活力。

孩子身後,一位老者慈眉垂手。婦人心中明了,他年紀原本不到六旬,可這幾年間黯然傷懷,胸中塊壘難消,竟愁得鬚髮皆白。

「文大嫂,您一向可好?」老者向婦人抱拳揖手,執禮甚恭。

婦人尚未還禮,卻見孩子已迫不及待地衝進屋去,把食盒往桌上一放,笑着說:「娘,這是蘇爺爺親手為我做的桂花糕,他怕你不許我收,便讓我瞞着你,只說是后廚吃剩下的……」說到這兒,忽然意識到什麼,低着小腦袋,囁嚅著:「我、我說漏嘴了……」

這孩子天性憨直,一下把此事和盤托出,老者始料不及,先是一愣,而後倏然開懷大笑。那婦人也是一邊搖頭,一邊捂嘴淺笑,「蘇先生,難為您老用心良苦,這五年向蒙蘇家照拂,我們母子無以為報。我不讓這孩子收您的東西,是怕您把他寵壞了。」

老者擺了擺手,神色漸漸慘淡下去,嘆了聲:「我已經失去一個孫兒了……」放眼注視着那個孩子,又徐徐冉起一絲希望,「行兒現在就像我的親孫兒一樣。」

婦人慰言道:「蘇小公子年歲還小,辨不清是非對錯,很多事,他終會明白的……哎,我也真是糊塗了,在門口站了半天,也不讓您進來坐坐。」她不願老人徒增傷感,故而刻意調轉話鋒。

那孩子見兩人進屋,纏着母親道:「今天蘇爺爺又傳了我許多招式。娘,你看,我左手這麼一抓,別人就動不了了,右腳那麼一絆,他便躺下了!」他連說帶練,小手小腳在局促的房內比劃,

虎虎生風,有模有樣,渾不似五歲孩童。

「好,好!」婦人欣慰地笑着,「蘇爺爺每日教你武功,是要你自強不息,萬不可欺凌弱小,聽到沒?」

「嗯!」孩子點了點頭,「蘇爺爺也是這麼說的。」

老者此時已自行坐到角落裏的圓凳上,語重心長地勸道:「文大嫂,五年了,我還是那句話,請你們母子搬到廂房居住。」

婦人輕輕搖首,雙眸不禁又濕潤起來,「我現在是『文大嫂』,早已不是『朱夫人』了,什麼苦吃不得呢?」

「可行兒一天天長大,怎能一直住在柴房?」

「有何不能?他……他也不再是什麼天潢貴……」婦人突然閉口不言,似是生怕吐露真相,緘默半晌,才道:「總之,我們母子和府中的下人們沒什麼區別。這些年住在柴房中,已給您招來不少閑言碎語,倘若再搬到廂房居住,更不知有多少人要數黑論黃。我們孤兒寡母,倒也不怕什麼,只怕污了您老的名聲。」

「唉,也罷!」老者無可奈何,其實他早知道是這個結果,只是若不來問問,心裏總覺得過意不去。

他二人盡說些大人話,那孩子自是興味索然,只趴在桌前,眼巴巴地盯着那方食盒。

「行兒,是不是想吃桂花糕了?」知子莫若母,孩子的一舉一動,豈能瞞得過婦人?

「不,孩兒、孩兒不想吃。」孩子邊說邊咽了咽口水。

婦人心中憐愛,臉上卻故作嗔狀,「你拿都拿回來了,娘還能不讓你吃啊?」

孩子大喜過望,一下打開蓋子,先給老者拿了一塊,再將另一塊送到母親手裏,這才大快朵頤地吃了起來。

老者並未把桂花糕送入口中,只托在掌心,陷入沉思般低吟:「『那個人』,最愛吃我做的桂花糕了……」

婦人心弦一動,聲音有些發顫:「沈恩公他……愛吃桂花糕么?」

「是啊!」老者喟道:「以往,每到蘇府桂花開時,他都會來此,吃上一盤桂花糕。只是這五年間,他再也沒有來過。」

「娘!」孩子突然跑了過來,「你和蘇爺爺說的『那個人』,是不是歌謠里的『大英雄』呀?」

「對,就是那個被蘇爺爺稱作『懸天璧』的大英雄。」婦人撫着他的頭說。

「可是……」孩子有些疑惑,「說書匠老趙家的趙蛋蛋說,那個人不是『懸天璧』,他是個大惡人、大壞蛋,是江湖上人人得而誅之的大魔頭!」

「行兒……」母親一把將他摟入懷中,「這個世上有很多事,不能只用耳朵去聽,應該親自用眼睛去看,甚至用心去感受。在娘和蘇爺爺的心中,那位沈二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呢!」

「那他去了哪裏?因何不肯現身?」

「他去了哪裏,誰也不知道。娘只知道,他與心愛的人相攜,去了一個陽光能照射到的地方。」

「陽光能照射到的地方?」孩子似懂非懂,抬頭瞭望窗外的斜陽,脫口道:「這裏也是啊!」

孩子的無心之言,宛如潺潺清泉,瞬間浸入兩個大人的心靈深處。婦人與老者相互對視一眼,彼此心照,前者含淚笑道:「行兒說得對,蘇爺爺家,也是陽光能照射到的地方!」

孩子心之所向,嘴裏不禁又叨念起那首童謠:「海之東,島之地,舟山有個大秘密。野心徒,時不濟,鬼胎難敵神劍利……蒙冤屈,走異域,螳螂捕蟬計中計。朝也尋,暮也覓,但問恩人何處去……」

他唱及此處,忽而問道:「舟山島上,到底藏着什麼秘密?那個野心之徒又是誰,他想幹什麼?沈二俠既然打敗了惡人,怎麼還會蒙冤受屈?娘,為什麼你只教我唱歌謠,卻從不給我講其中的故事?」

這孩子連發數問,直令婦人一陣語塞。那老者卻道:「行兒問得好!你娘不給你講,蘇爺爺給你講。」

婦人一驚,急道:「蘇先生不可!」

老者睿智地笑了笑,「我每天都給行兒講故事,什麼『孫臏龐涓三鬥智』『蘇秦張儀始縱橫』,這些都是別人的故事,又不是行兒自己的故事。小孩子聽者無心,復有何妨?」

婦人聽罷,方覺釋懷,會心笑道:「既如此,就讓蘇爺爺講給你聽吧!」

孩子興緻盎然,便見蘇爺爺目光深邃地望着自己,沉聲追憶:「五年前的那個冬天,冷得令人身心俱寒。而今想來,那奇異的天象,似乎是在預示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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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天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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