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0.天道無情人有情
身在高位有多少是真實，其中又摻雜了多少虛假。
甚至連自己都很難分得清。
當牧雲直截了當地問蕭凰這個問題時，她完全無法給出準確答案。
數十年的人生歷程中，蕭凰經歷過太多權力鬥爭和生死離別。在漢王之亂髮生后，她內心中隱約的不安達到了頂點。
四象軍不能提供牢不可破的保障，自然而然將心思放在牧雲身上。
起初，她確實對牧雲這樣一位從未見過的強勢修仙者感到傾心。
可是身為人皇的那些年以及慘絕人寰的人魔大戰，使她的心腸變得無比堅硬。
除了性別和利用價值更高以外，牧雲和蕭凰的幾百個政治聯姻娶來的老婆，已無本質上的區別。
牧雲自嘲地笑了笑。
他一直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及至終於明白過來，只能暗笑自己是個無藥可救的傻瓜。
「有個人，從始至終視你為榜樣。」蕭凰修為尚未達到大乘期，還不能感知他人情緒，不過以她的經驗，如何看不出牧雲心底的失落。
「你說的是漢兒吧。」
「正是。」蕭凰面現微笑，「還記得漢王之亂時，咱們在大將軍府說過的話嗎？」
「說得有點多，具體是指哪方面？」牧雲有些失神，加之有點久遠，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咱們都是家國天下之人，兒女私情終歸可望不可即。」蕭凰低垂著頭，看向淡藍色長裙上刺繡的金鳳凰，「我娶了幾百位妻子，已經分不清愛情和親情的區別。如果給你帶來痛苦，我只能……」
牧雲攔住了蕭凰的話頭：「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我們肩上都曾有比兒女私情更重要的責任，所以更需互相包容。」
「原來喜歡一個人，真的會自己騙自己。」蕭凰忍不住開了個玩笑。
「不然呢。難道非得挖掘真相，然後得出對方不愛自己的結論不成？」
兩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展露出默契的笑容。
儘管牧雲不是蕭凰唯一的情侶，可終究與她有夫妻之實，不可能因愛與責任究竟哪種成分更多的幼稚問題分道揚鑣。
湊合過唄，還能離咋地？
「聯姻是什麼感覺？」牧雲問的人，許是天下最權威的專家。
「相當於締結盟約，強強聯手。」蕭凰實誠回道，「咱們兩人的結合，我的權勢加上你的武力。如果用來爭霸天下，沒人能夠抵擋。」
「可惜我不是野心勃勃的傢伙。」
「曾經或許不是，現在變得獨斷專行了。」蕭凰在蓮花山修行數年，得聖心菩薩指點，跳脫出至尊思維，以普通人的視角分析牧雲。
牧雲我行我素，認定自己的道，不管路途有多兇險，都會義無反顧地大步往前邁。
初出茅廬時本領算不得高強，彼時的破壞力只能影響到局部。
如今被公認為天下無敵，人世間已無勇士敢貿然挑戰他。
時空位面的旅行歸來之後，牧雲突然萌生出點亮火種的想法。
普通人不會知悉牧雲和星辰仙君的對話，以他們所知的有限情報，很容易產生牧雲意欲隻手遮天的錯覺。
當初封禁青樓的禁令，使得牧雲在士子間威望頗低，背後編排他的話，可謂是一套接着一套。
牧雲向來就不是光輝偉岸的聖人，而是修仙修成半魔的靈族。
身份本就複雜，加之有迎回魔族的事迹，許多人會願意相信牧雲的黑暗面。
即便是最支持牧雲的平民，也是認為他功大於過，而非盲目認可他的功績。
龍城和談真正獲益者，正是現如今坐在至尊寶座上的蕭漢。
熟悉牧雲的人，對他究竟想得到什麼，總懷揣著解不開的疑惑。
他具備神乎其技的陣法造詣，兼具釀製仙酒的技術，想要家財萬貫，實在是易如反掌；坐擁大將軍蕭凰的人脈，權傾天下也不是夢幻。
蕭凰沒有干預過牧雲納妾的自由，只要他想，盡可以娶些鐘意女子過門。
牧雲擁有改善生活的一切先決條件，結果依然過着居無定所，刀尖舔血的日子。
蕭凰了解牧雲，知他志存高遠，不僅想得道成仙，還有着躋身至高神行列的崇高理想。
長生不死即為仙，可若是想封神，總得立下不世之功，才能令九界眾生折服。
坐享安逸，大部分身懷本領者都能做到。
權勢榮華近在眼前，依然保持道心穩固，堅定朝着目標前行，更顯得難能可貴。
「你這次帶回來的那倆人，究竟是什麼來頭？」蕭凰明白牧雲只是想要個答案，不會糾結於誰愛不愛誰的問題上邊，很自然地轉移了話題。
「他們都是上界仙人，那個年輕點的是南辰宮的少主。」牧雲抓起托盤裏的乾果，果殼自動裂開，將果仁全數放進口中。
「他們來找你，想來有其目的。」
「南辰宮少主帝榮和一個叫舜炎的二世祖仙人素來不睦，前些時日打碎了北冥玄珠本體，對方抓住這件事不放，非要把他幹掉不可。」
「南辰宮的上仙何不出面與舜炎的父親溝通，而是讓他們來找你呢？」蕭凰畢竟做過人皇，清楚牧雲的利用價值。
上位者接近他，十有八九有其它目的。
「我也想不明白。」
「有可能是南辰宮想借用你的武力，達成某種目的。」蕭凰提醒道，「你以往做那些毀譽參半的事，有為天下蒼生謀福祉的理由。仙界與人間畢竟所隔甚遠，貿然置身其中，有可能會害了你。」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牧雲苦笑搖頭。
以往的修仙路途中，雲瑤就是幫他修剪橫生枝杈的園丁。
失去雲瑤的約束，依著本性前行，變成了半神半魔。
想起雲瑤，自然而然聯想到蓮花山的聖心菩薩。
剛從時空穿梭旅途歸來，聖心菩薩就曾勸說他，讓他不要做點亮火種的事。
牧雲咽下嘴裏的乾果，若有所思地站起身，在青石鋪就的地板上來回踱步。
聖心菩薩具備慧眼，能知過去未來事。
雖則與牧雲俗塵情緣已了，可畢竟有傳授功德經的緣分。
「難道菩薩早就知道，點亮火種這件事壓根就行不通？」牧雲停住腳步，不禁喃喃自語。
蕭凰看着神神叨叨的牧雲，明白他在想心事，故此沒有出聲打擾。
牧雲轉頭看向卧榻，正好與蕭凰眼神相對。
「你初聽到點亮火種計劃時，心中作何感想？不用顧及我的面子，儘管如實回答。」
「我認為你瘋了。」
牧雲沒想到會聽到這句話，突然破防，發出一串爽朗笑聲。
「那你為何沒有阻止我？」
「聖心菩薩在你心中的地位，我豈會不知？他都勸不動你，我又何必浪費唇舌。」
「還真是無情啊。」
「不是無情，是有自知之明。」
牧雲坐回座位，問道：「可否解釋一下，你為何會認為我瘋了？」
「無論你能耐多大，終究不是天命。世人的想法本就千奇百怪，連最簡單的劃分土地，都會生出許多利益紛爭。點亮火種這種風險極高的大事，根本就做不成。」
「你看得這麼明白，竟然不肯指點迷津。」
蕭凰坐起身，鄭重回道：「你給我留下的印象，向來就是頂天立地的男兒。你認定的事，八匹馬都拉不回。」
「還真是無情啊。」
「那怎樣才算有情？」蕭凰面現無奈。
「接着幫我分析。」
「我用最冰冷的現實幫你舉例。假如一個人生來就是肢體殘缺，生活艱苦，不僅拖累了家庭，到最後也沒能戰勝殘酷現實，含恨而終。他應當憎恨誰呢？」
「應該恨你，或者是漢兒。」
蕭凰噗嗤一聲笑了。
好一陣，她才止住笑意。
「當然，將命運的不公推到當權者身上，也是平民慣常的做法。不過我做的這個假設，答案是他會痛恨掌管命運的老天爺，也就是所謂的天道。」
牧雲似乎觸摸到了蕭凰的想法，沉默地點了點頭，示意她繼續講下去。
「可若是換作你讓這個人肢體殘缺，他們的恨意可就有了明確目標。以你修行的功法來看，想來會在恨意中灰飛煙滅。」
「既然知道後果如此嚴重，為何不提醒我？」
「因為這件事壓根就做不成。」
「這是你的經驗之談？」
人皇之位絕非等閑，蕭凰能在其位，必有其過人之處。
「可以這麼說。」蕭凰的語氣很平靜。
她習慣留存一些真實想法，令旁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牧雲聽完蕭凰舉的例子，其實已經想通這件事為何不可行。
天道無情。
他自己就是命運的受害者。
最深愛的女人云瑤，在時光前行的途中，永遠地消失在牧雲的生命里。
儘管她是聖心菩薩十世修行的最後一世，然而雲瑤與斷絕塵緣，六根清凈的聖心菩薩根本就沒有絲毫聯繫。
還有由蓮轉生的錦玉以及那些從他生命中消失的同伴，也不可能再度歸來。
除了感嘆命運的不公，他什麼都做不了。
若是做這些事的並非天道，而是具象的個體。
恐怕就算對方逃到天涯海角，牧雲都得找到仇家，將其挫骨揚灰。
想通這一點，點亮火種為何是必敗之事，也就不難理解了。
牧雲從玉葫蘆中召出一枚棱形晶體，凝望半晌，催動靈氣亂流進入其中。
火種能夠催生文明，缺點就是太過脆弱。
靈氣亂流入侵，頃刻間致使火種碎裂。
原本璀璨奪目的晶體，轉瞬變得黯淡無光。
「你這十年，看來是白折騰了。」蕭凰喜歡以結果來做定論。
「走的每一步都不會是徒勞，皆會成為過往的一部分。」牧雲收起破敗晶體，身形站得筆直，微笑道，「點亮火種的計劃定會成功。」
蕭凰無奈地躺回卧榻，感覺方才的一番話等同於白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