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第50章 第五十章

這條路上原本是沒有石頭的,可以閉上眼睛一直狂奔。今天不知誰在路中央放了一塊磚頭,宋滄摔得挺狠,膝蓋磕破了。

他坐在地上哭了一會兒。他是上完圍棋課之後才偷偷跑到縈江邊上玩兒的,這裏偏僻、安靜,夏天長滿野花野草,偶爾會有小野貓藏在草叢裏。宋滄從小書包里找出紙巾擦血,但太疼了,泥沙和小碎石子嵌在傷口裏,他不敢用力。

想回到大路上也不容易,好長一段路,還有好長一段樓梯。八歲的宋滄哭夠了,只覺得茫然。縈江河岸兩側很寬,河堤分上下兩層,有很大的落差,上層是路面,人來車往,下層是河岸的廣場,有的地方已經鋪設好了,是觀光散步的好去處,有的地方——比如宋滄現在的位置,工程只做了一半。

他不知怎麼聯繫家裏人,咬着牙忍痛站起,拖着腳一跳一跳,來到牆邊。他聽見路面上車來車往的聲音呼嘯而過。周六的中午,工地停工,這裏是無人造訪之處。

宋滄喜歡這裏。爸爸帶他到這裏釣過魚,他暗暗記住公車路線,每周都要帶上一些零食到這裏,尋找他最喜歡的那隻白色小野貓。

小貓今日並不在,宋滄伸直受傷的腿坐在草地上,又開始抹眼淚。

「你哭什麼?」

宋滄嚇了一跳。聲音從頭頂傳來,是女孩子很脆的提問。

他連忙抬頭。頭頂是鐵制的欄桿,一個眼睛圓溜溜的女孩一腳踩在欄桿上,好像要跳下來似的,正低頭看着他。女孩頭髮紮成兩束,厚實漆黑,頭上戴一頂白色鴨舌帽,手裏拿一根魚竿。七月的午間,太陽照得她的白色遮陽帽和白色上衣泛出強光,宋滄不由得眯起眼睛。

那女孩也眯起眼睛,低頭看看自己。她穿的是一件很寬鬆的裙褲。

「色狼!」她大吼著跳下來,一把揪起宋滄衣領,「你看我哪裏!」

宋滄被她的怒喝弄得暈頭轉向,膝蓋忽然一痛,他「啊」的一喊:「碰到了!」

女孩這才看見他受傷的膝蓋。傷口的血還隱隱滲著,沾到了女孩的小腿上。宋滄忘記了自己的痛,連忙伸手想為她擦乾淨。女孩往後一退,鬆手,宋滄跌回草坪上,獃獃看她。

「臟死了。」她從小背包里拿出紙巾擦乾淨,皺眉看着那團紙,像看什麼噁心東西,「你家裏人呢?」

她比宋滄高半個頭,講話很有姐姐的派頭,就是聽起來很不客氣,讓因為受傷已經非常脆弱的宋滄愈發不想回答。他垂頭不語,很快聽見女孩啪嗒啪嗒跑開。

宋滄大吃一驚。他沒料到這人居然見死不救——這是他從武俠片里學來的新詞,整個班的男孩子女孩子,課間玩鬧的時候都扮男俠女俠,一口一個替天行道、見死不救。女孩畢竟是他在這裏碰上的第一個人,他不禁喊:「喂!」

女孩肩扛魚竿,跑得飛快,根本沒聽見他細弱的呼喊。

眼淚本來已經止住,宋滄這下又哭了。他哭得比剛才還大聲,嗚嗚咽咽的。不知道哭了多久,他打着嗝停下,發現有人站在斜對面,正看着自己。

宋滄一下愣住。又是剛才那女孩,只不過……換了身衣服?

頭髮軟軟地披在肩上,頭戴很大的草帽,一件及膝的淺綠色裙子,手裏拿的不是魚竿,而是一小袋紅色的李子。她也同樣眼睛溜圓,定定站在樹蔭下看大哭的宋滄,兩人目光一對上,女孩先嚇了一跳似的,慌亂地左右張望。

宋滄不哭了。他滿腦袋莫名其妙:明明往那邊跑,為什麼又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而且為什麼要換衣服帽子?他滿是怨氣地瞪那女孩子,女孩被他目光恐嚇,本來已經很踟躕,但看見他膝蓋上的傷口,猶豫着慢吞吞蹭了過來。

「你好。」她怯生生說話,「你受傷了。」

宋滄聲音還是一抽一抽的:「剛剛……剛剛你不是看過嗎?」他越想越難過,她一定是嫌棄自己的血弄髒了皮膚,乾脆回家換衣服。她一定是故意折回來,取笑自己。滿心的悲傷和委屈,讓宋滄扁著嘴巴哽咽了。

女孩從隨身的小背包里拿出酒精和棉花,要給宋滄的傷口消毒。宋滄縮了一下,大喊:「你幹什麼!」

話音剛落,他後腦勺立刻被什麼戳了一下。回頭便看見方才那兇巴巴的女孩正舉著魚竿,瞪圓了眼睛:「敢吼我妹妹,看我不打死你!」

宋滄愣了一會兒,看看前頭,又看看身後。長相一模一樣的兩個女孩,唯一能區分她們的只有衣服、帽子和髮型。

宋滄不敢說話了,肩膀縮起,半天不吭聲。一個是妹妹,一個是姐姐,他沒好氣地想:這個姐姐太凶了,誰都不願意跟她做朋友的。

「姐,你拿錯背包了。」兩人交換了背包。姐姐接過酒精和棉花,毫不客氣就往宋滄傷口上懟。宋滄連聲慘叫,拚命掙扎,那高個子的女孩惡狠狠地壓直他的腿:「外面很多細菌,它們都跑到你傷口裏去了。你要是不消毒,細菌會吃掉你的腿。」

宋滄哭得打嗝,卻不敢再動了。酒精棉花掃走傷口的細小髒東西,他咬着嘴唇哭。脾氣很好的妹妹突然掏出個李子塞到他嘴巴里,他下意識拿起咬了一口。

「……嗚嗚,好酸。」他吃得眉毛眼睛皺成一團,哭得更厲害了。

姐姐的背包里除了酒精棉花,還有繃帶、膠帶、棉簽和一些宋滄看不懂的小藥片。妹妹說那些都是給她準備的。她身體很不好,出門常常磕磕碰碰,要及時處理。

宋滄問了才知道,她倆都比自己大,只大兩歲,在另一個學校上學。

學校的課程,妹妹只完整地上完了二年級。從三年級開始,她常常請假、住院,在醫院和家裏一呆就是大半個月,根本談不上學習。

「學校比家裏好玩。」宋滄說。

妹妹連連點頭:「對呀。」

她站在宋滄身邊踢石子,宋滄暗暗比較,發現兩人個頭差不多。最高的是正在江邊釣魚的姐姐,她一邊釣魚,一邊回頭看樹蔭下說話的兩個人,目光很警惕。

「楠楠,你往裏走!」她大聲說,「不要曬到太陽!」

宋滄和妹妹都很聽話地往裏挪了一點兒。姐姐滿意點頭,繼續垂釣。

「……能釣上來嗎?」宋滄問。膝蓋還隱隱地疼,但細菌被酒精消滅了,不會吃掉他的腿,他安心許多,可以開心跟新認識的朋友聊天了。

「我姐姐很會釣魚的!」妹妹蹲在樹根下,用小鏟子在地里刨着什麼。她很講究,戴着口罩和一次性手套,做緊要工作一樣認真。

宋滄探頭探腦看她做什麼,她忽然扭頭舉起手:「找到了!」

樹叢下傳來的慘叫嚇了釣魚的路桐一大跳。她連忙扔了魚竿往回跑,看見的是從草坪上滾到泥地的宋滄,還有正拈著一條蚯蚓呆站的路楠。

路楠把蚯蚓放進小桶里交給路桐。姐妹倆面面相覷,齊齊看向宋滄。

「又要消毒。」路桐在衣服上擦擦手掌,翻包找酒精。

宋滄抱着自己沾滿泥塵的腿,又一次嚎啕大哭:「媽媽!爸爸!姐——」

路楠蹲在他身邊,摘了手套啃李子,豎起耳朵傾聽一會兒,笑了:「咦?你也有姐姐?」

宋滄後來在樹下睡了一覺。

醒來時,路桐提着裝了兩條小魚的桶子,正坐在他身邊用帽子給路楠扇風。路楠也睡著了,躺在路桐的腿上。姐妹倆坐在很整齊乾淨的布上,唯有他,屁股挨着草坡。

路桐察覺他醒了,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可以靠過來。

男子漢的自尊心不允許宋滄做出這種依靠女孩的行為,但路桐搖頭晃腦,顯擺着她手裏的帽子風扇,還小聲說:「來啊,我幫你扇風。」

宋滄磨磨蹭蹭靠近。路桐身上有新鮮的李子味兒,她一邊給兩個夥伴扇風,一邊觀察小桶子裏游來游去的魚。沒人說話,江風很舒服,午後安靜得讓人昏昏欲睡。

「沒有人來找你嗎?」路桐忽然問,「你爸爸媽媽什麼時候下班?」

「五點半。」宋滄老實回答。

「你住哪裏啊?」路桐又問,「叫什麼名字?」

宋滄張口正要回答,忽然想起家人的叮囑,連忙閉緊嘴巴,搖頭不肯說。

路桐:「連自己名字都不知道?……哦,你不會寫自己名字。」

宋滄怒了:「我會!」

他激動的辯駁驚醒了路楠,路楠正要揉眼睛,手立刻被路桐抓住:「臟,不要碰。」

在姐姐懷裏蹭了蹭,路楠模模糊糊地說話。路桐扇風的手勢更輕了,語氣溫柔得像變了個人:「夢見我和哥哥帶你去外地玩?玩了什麼?」

姐妹倆小聲說話,很脆地笑,說的儘是宋滄插不進嘴的事情。他有些氣急,忽然抓住路桐的衣角:「我叫宋滄!」

「嗯?」路桐眉毛一挑,注意力總算回到他身上,「蒼蠅的蒼?哦,你是宋蒼蠅。」

她被自己的話逗笑了,樂得前仰後合。宋滄漲紅了臉,緊緊地揪著路桐衣角,試圖辯解:「不是……是這樣寫的……」

在地上用手指四平八穩地寫了個「滄」字,可是路桐還是笑,一點兒也不接受他的解釋。只有路楠很認真看了他的大作,點點頭:「這個就是蒼蠅啊?」

宋滄又委屈了。他現在比方才受傷的時候更委屈,但看見路桐哈哈大笑,他便根本不想在這個人面前流眼淚了。於是鼓鼓地漲紅了臉,又想像電視劇里那些瀟灑的大人一樣拂袖離去,又苦惱於自己不良於行,連瀟灑站起來都做不到。

「臟死了臟死了!」路桐又拿出紙巾給他擦去手指上的泥土,「你現在是受了傷的人,注意點兒清潔衛生好嗎!」

她照顧人的時候看起來不那麼兇惡,認真又溫柔。宋滄的臉忽然比之前更加熱了,他匆匆忙忙從路桐手裏抽出自己手指,想說些什麼話懟她,無奈腦中熱烘烘一團混沌,結果只是張口結舌。

路桐瞪他一眼:「怪人。」說完跟妹妹開始收拾各式工具,能收攏的全裝膠袋裏,紮緊了塞進背包。兩人說說笑笑,完全把宋滄撇在一邊。

「你……你叫什麼名字?」宋滄支支吾吾地問。

問得太小心謹慎,兩個女孩都沒聽見。

路桐姐妹倆暑假住在外婆家,沿着河堤往前走十分鐘就到,是個城市與郊區邊緣的小村子。路楠建議宋滄跟她們回去,給父母打電話。

「你這樣走不了路的。」她很擔心地轉頭問路桐,「姐姐,背他嗎?」

「可以。」路桐不拒絕妹妹的要求,走到宋滄身前蹲下,「上來吧。」

宋滄不幹:「我可以走。」說完拖着腳,一步十厘米地挪動。

他十分固執,堅決不接受姐妹倆的好意,但只用一隻腳維持平衡走路,總是吃力一些。路桐又朝他伸手:「我牽你。」

宋滄愣愣看她的手,片刻才搖頭:「不要!我才不想跟女孩牽手!」

「又不是結婚,你怕什麼?」路桐又笑他,「喔唷,我知道了,你被女孩子欺負過,你怕我。」

「誰、誰怕……」

路桐根本不讓他講完,兩手在他臉頰上一揉:「你長得還真是很可愛,跟我們回家吧,我們借小裙子給你穿。」

宋滄眼睛瞪得溜圓,不知是恐懼,還是被路桐這不由分說的碰觸嚇到了。

最後他終於妥協,不直接牽路桐的手,兩人各握著一根樹枝的兩端,他有了這一點兒借力,一瘸一拐的勉強能跟上她倆速度。

好不容易走上路面,傷口又開始痛了,隱隱滲出血來。路桐取了繃帶要給他包紮,又怕布料碰到傷口,反而加重傷勢。

「楠楠,你在這裏陪這個哭包,我回家找外公。」她把鴨舌帽戴在宋滄腦袋上,對他說,「我外公有三輪車,你坐過嗎?」

宋滄沒坐過三輪車,連膝蓋痛也顧不上了,和路楠一起望眼欲穿地等外公的小三輪車。

外公蹬著三輪車吱嘎吱嘎來到,又吱嘎吱嘎接上宋滄和路楠,吱嘎吱嘎地往家裏去。路桐不肯上車,說三個人一塊兒太重了。她扛着魚竿在三輪車身邊跑步,偶爾看一眼宋滄,眉毛緊擰地追問他:「你又看我?是不是沒見過我這麼好看的人?」

宋滄張口結舌,半天憋出一句:「誰看你啊!」

兩人斗著嘴,還沒吵過癮,已經回到姐妹倆住的地方。

村子裏幾乎都是老人,兩層的土坯小樓,廚房是院子裏搭出來的小平房,小院子裏種著幾壟菜,還養了雞和鴨,亂紛紛的。宋滄緊張壞了,他在門口踟躕,想起老師講過的許多人販子的故事。

但路桐端著一片西瓜遞給他的時候,他什麼都忘了。

外婆不在家,外公在院子裏修雞籠,宋滄拿了片西瓜給他,跟他說謝謝。老頭笑起來很慈祥,他說的話是方言,宋滄聽不懂。兩人雞同鴨講半天,最後老頭拎起個小竹籃。宋滄彎腰一看,「哇」地叫出聲來。

黃澄澄毛乎乎一窩剛生出來不久的小雞小鴨,擠擠挨挨,不停地叫着。

宋滄縮着手腳,他有些膽怯。這些在他的生活里是絕對不會出現的,他第一次見到這麼真切的小雞仔小鴨仔,老頭示意他摸,他猶猶豫豫不敢動手。

斜刺里伸來路桐的手,她抓起一隻小雞,先吹了吹氣,然後放在宋滄手心裏:「不髒的,你放心吧。」

小雞踉蹌站在他掌心,宋滄緊張得呼吸都慢了緩了,和它大眼對小眼地互看。他用手指輕碰小雞的背,抬頭說:「好軟。」

他總算看到路桐真誠快樂地對他笑了:「可愛吧?」

宋滄在院子裏玩得什麼都忘了。小雞可愛,小鴨也可愛,路楠還從隔壁家牽了一條小黃狗,尾巴搖得像螺旋槳。姐妹倆不停地把各種零食拿出來給他吃,外婆買菜回來之後,見倆人帶了朋友回家,二話不說立刻蒸了雞蛋糕。

宋滄吃蝦條的時候很猶豫:「我媽媽說這種東西不衛生。」

路桐:「那你不要吃了。」說着立刻搶回手中。

「我要吃!」宋滄連忙伸手拿回來。越是不衛生,越是好吃,他咔咔嚼得爽脆,暗暗記住蝦條包裝上的字樣。

雞蛋糕很香,西瓜很甜。宋滄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但太快樂了,他想不起來。吃喝到一半,路桐買回來三根綠豆冰棒。宋滄又想起父母常叮囑的話,什麼沒牌子的東西不要吃,什麼太便宜的東西不能吃。但路桐見他沒接過冰棒,已經主動給他撕開包裝袋。

「好吃嗎?」她看着宋滄一小口一小口啃冰棒,「好吃你要說啊。你不說我們怎麼知道。」

「好好吃。」宋滄忙說。

他的乖巧和聽話很讓路桐滿意。外婆走來收拾裝雞蛋糕的碟子,宋滄連忙跟她道謝:「雞蛋糕好好吃。」

「你都說了六次了。」外婆樂得直笑,「你好乖喲,家裏大人教得真好。你不給他們打電話嗎?」

宋滄眨眨眼睛。他終於想起自己忘記什麼了。

母親和姐姐去參加親子夏令營,父親忙於工作。宋滄給家裏和父親公司打去電話,接電話的分別是保姆和父親的秘書。父親正在參加一個重要會議,無法脫身,秘書叮囑他好好獃著,掛電話的瞬間,宋滄抽動鼻子,又哭了。

路桐正吃着最後一塊雞蛋糕,和妹妹坐在沙發上盯着邊放下聽筒邊流眼淚的宋滄。宋滄只是流眼淚,卻沒哭出聲。他垂頭揉眼睛,路楠遞來兩張紙巾。

「在我家吃飯吧。」路桐說。

因多了個小客人,晚飯添了兩樣菜:外公買回來蜜汁叉燒,外婆又額外煎了三隻大雞腿。宋滄心裏頭難受,又全程被路桐路楠姐妹倆死死盯着,吃飯時沒怎麼說過話。路楠見他低落,把屬於自己的雞腿夾給宋滄。

路桐便把自己那份給了路楠,但已經吃了一半。宋滄左右看看兩人的碗,一邊說謝謝,一邊又開始揉眼睛。

「你怎麼老哭啊。」路桐嘀咕。

外婆插話:「你小時候也常常哭。」

路桐噘嘴:「我才沒有。」

飯吃到半途,樓梯上傳來一聲貓叫。一頭渾身雪白的小貓慢吞吞從樓上走下來,它左前爪受傷,走路一顛一顛,難以保持平衡。

宋滄:「?!」

他立刻跳下地:「豆豆!」

小貓很漠然地瞧他一眼,一顛一顛地出門了。

宋滄這下顧不上扭捏和難過了。他狼吞虎咽吃完飯,規規矩矩道謝、擺好碗筷,和姐妹倆沖向院子。

這隻小白貓正是宋滄心心念念、每周都要去摸一摸、喂一喂的心愛小貓。

它受傷,是因為到處找吃的,被捕鼠夾子抓個正著。為了處理傷口,左前爪上一圈毛都剃光了。

「豆豆,痛不痛?」宋滄心疼萬分,溫柔地撫摸它的後腦勺,「我找不到你,以為你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它叫白咪!」路桐糾正。

宋滄在這個重要問題上終於有了和她爭論的勇氣:「是豆豆!」

「白咪!」

「豆豆!」

「它是妹妹!」路楠忽然說,「妹妹,過來。」

一直很冷漠的小貓立刻顛顛蹦著,往路楠懷裏鑽。

路桐:「……」

宋滄:「……」

路楠抱起小貓:「我也有妹妹,嘻嘻。」

小貓是外婆的小貓,她在路邊把它救回來,治好了傷口,小貓賴著不走,即便已經痊癒也總要一顛一顛地走路,練就一身好演技。它被人從頭到尾洗得乾淨,不必餐風露宿擔驚受怕,圓溜溜的眼睛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凶了,雖然仍舊冷漠,但在路楠懷裏打滾時,已經是一隻非常親人的小東西。

宋滄看看那貓,又看看路桐。

他覺得路桐有點兒像那貓,但這話可不敢講出來。

父親一直沒來,好在天還沒徹底黑。姐妹倆帶宋滄穿過一條小路,去看傍晚的大海。海像著了火,洶湧而燦爛的金紅色,幾艘小船在入海口搖擺,汽笛聲被晚風牽引,變得很長、很長。

外公給宋滄的膝蓋很仔細地清理和上了葯,已經不那麼疼了。他一瘸一拐,頑強地跟着姐妹倆到處串門。路皓然找到他的時候,幾個孩子正和貓站在小賣部里,用一模一樣的痴迷表情看《水月洞天》。

誰都沒發現路皓然進門。他站在門口也看了一會兒,直到老闆娘跟他打招呼,姐妹倆才回頭看到他。

他是個中學生了,個頭比屋子裏好幾個小孩都高。在家裏住,他是附近街上的孩子王;暑假到外婆這兒住,他也是這一堆孩子的孩子王。但他不在的時候,路桐就是孩子王。

他看路桐:「外公說你撿了小孩回家?」目光落在宋滄臉上,「就是他啊?」

「這是我大哥。」路楠小聲在宋滄耳邊說。

路桐:「你找他幹嘛?你們認識嗎?」

路皓然嗤笑:「怎麼可能。外公讓我送他回家。走吧,小朋友。」

宋滄踟躕,也不知道怎麼稱呼眼前高大的男孩子。在他看來,眼前這一位差不多已經是個大人了。

「你也叫我大哥吧。」路皓然說,「我只有自行車,你可以坐嗎?」

外公晚上看不清路,他把送宋滄回家的艱巨任務交給了路皓然。宋滄只得跟着他們先行回家,拿起自己的小書包,跟姐妹倆道別。

路皓然的自行車很新,外公在車後座裝了個小孩用的椅子,把宋滄抱了上去。宋滄坐得彆扭:「我不要這個。」

「這個很方便的。」路楠勸他,「我和姐姐都坐過。」

路桐下巴一抬:「你是不是沒坐過這種東西,看不起啊?」

宋滄又熱烘烘地漲紅了臉:「不是!」

外婆新蒸了雞蛋糕,裝在袋子裏讓宋滄拿回家吃。宋滄訥訥的,他不知道怎麼才能恰如其分地道謝,只得又說一次:「好好吃。」

路皓然載着他出發了。他回頭,看見路桐和路楠用幾乎一致的動作朝他揮手告別。路桐的鴨舌帽還戴在他頭上,他忘記還了。

「再見!」他很脆地沖身後的幾個人喊,「謝謝!再見!」

路皓然載着他蹬了整整一小時,終於來到父親的公司樓下。父親正拿着手機大聲跟誰打着電話:「……你們是什麼人?我兒子呢?」

他聲音嚴厲,像是在訓斥:「……說了我會去接他,你們怎麼能隨便找個人就帶走他!」

路皓然在不遠處停了。他下車后把宋滄抱下來,小聲道:「你爸爸挺凶,不會罵我吧?」

宋滄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很害怕父親,但此時忽然勇敢起來。「大哥,我不會讓爸爸罵你的。」他說,「你跟我過來,我會解釋……」

「不必了,你過去吧。」路皓然輕輕推他後背,「以後出門玩要小心一點兒,別再受傷了。」他把放在車籃子裏的雞蛋糕交到宋滄手上。

宋滄一步三回頭,秘書看到他的時候,路皓然已經騎着車消失在門衛室外頭。

看到他的傷,父親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宋滄極力辯解,說自己是不慎受傷,和幫助他的人毫無關係。父親卻不相信:「不是她們弄傷你,怎麼會這麼好,願意照顧你?」

宋滄結結巴巴地解釋。他現在比剛才還要難過,比明明聯繫上父親、卻沒有人來接他更低落。但他還是竭力地一次次重複整個事件經過。

父親聽得將信將疑:「真的?」

他看見宋滄頭上的鴨舌帽,又看見他拎着的東西,示意秘書全都拿走。宋滄不肯放手,但最終敵不過父親的強硬態度。

「爸爸給你買更好的。」父親抱起他,「那是別人用過的東西,我們不要。還有不知道原料的食物,你應該記住,不要隨便吃。」

宋滄再一次哭了。他渾身難受,拚命在父親懷裏掙扎。被父親抱着坐上車的時候,他看見秘書把鴨舌帽和雞蛋糕丟進了垃圾桶。

車子啟動,父親說帶他去醫院檢查,又說帶他去更好吃、更好玩的地方。宋滄擺脫他的懷抱,把身體縮成一團,坐在後座的角落,額頭抵在車窗上。他仍在流眼淚,但沒哭出聲。車窗外景色流水般向後淌去,他沉默地擦去眼淚,有生以來第一次,開始痛恨自己的無力。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宋滄試圖把它記錄在自己的小筆記本上。

他從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卻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地在小本子上寫了好幾頁,不懂寫的字全都以拼音代替。

父親再不允許他隨便出門,幾天後就把他送到了爺爺奶奶家。等宋滄開學回家,再搭乘公車去尋找那些人的時候,村子已經拆了。

日記本後來在第二年搬家的時候弄丟了。彼時的宋滄已經不會用哭泣來表達情緒。他很冷靜地詢問家人是否看見那個上了鎖的小筆記本,母親說小鎖頭壞了,她翻了一會兒,發現都是他小時候寫的東西,沒什麼保留的價值。

「很重要嗎?」母親邊做事便笑着問,「你這麼一個小孩子,還學會寫日記了啊。」

她沒等到宋滄回答,宋滄已經扭頭走了。

如果不時時回溯,記憶是會逐漸褪色、消失的。等長到二十五歲,宋滄已經完全忘記那幾個人的模樣,只隱約記得自己小時候曾出過這樣的一件事,有一對性格脾氣迥異的雙胞胎幫過自己。

他偶爾的,也會想起自己如何在夜裏一邊擦眼淚,一邊在日記上笨拙地記錄一切。

但當時只有八歲的宋滄只是單純地記錄而已。

這件事情之於他的所有意義,在許多年後偶然翻開某本陳舊相冊之時,他才猛然醒覺。

命運早已給他安設了天真的邂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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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絨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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