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生自古誰無死

第1章 人生自古誰無死

默默地行走,如一朵殘留的浮雲

在咫尺天地間,帶着永恆的眷戀

無情的煙塵無情地肆卷,我的靈魂

我的夢想,與我的軀殼一道沉淪

日頭火辣辣的,一聲不吭地照在山腰上,冒起一縷縷土腥味,讓七月的草木瘋了般成長。熱烘烘的空氣無情地籠罩着峽谷,沒有一絲風,一條大河有氣無力地流淌著,白石頭、黑石頭髮著刺眼的光,讓人透不過氣來。老張靜靜地躺在山腰上,抽完了最後一口煙,輕輕地眯着眼睛,捏著還帶着溫度的煙屁股,任憑「六穀」的精華在肚子裏打着溫柔的轉兒,整個身體彷彿抽空了一樣,輕飄飄地好似遠方那朵白雲。

忙活了一上午,老張已經有點力不從心了。畢竟五十的人了,他感覺身體明顯不成了,以前的豪橫勁已經蕩然無存,只留下一副且行且珍惜的皮囊了。趁著拉石頭的車還沒有來,他準備先睡會,扯下草帽蓋在臉上,也不管那塊狗娃大的石頭硌不硌頭,便習慣性地將雙手交叉在腦後,慢慢地進入夢鄉。

日頭真毒,鐵面無私地灸烤著這個可憐的莊稼漢,讓老張恨不得化只螞蟻鑽進石頭縫裏。剛才一連抽了三根煙,那道煙氣還在身體中躥動着,如一條懶散的蛇牽引著老張,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靈魂出竅了。

「咳咳!」他乾咳了幾聲,從夢裏驚醒了,滿嘴都是煙氣,舌頭也彷彿快要爆炸了,燥得厲害。很想喝杯甜甜的蓋碗茶,很想在自家的熱炕頭撒個懶,很想聽聽媳婦那不絕於口的嘮叨。可山腰裏什麼也沒有,只聽見石頭窩子裏忙活不停的拖拉機「吐吐」地催促着,夾雜着柏油馬路上來來去去的汽車不斷的鳴笛聲,還有那群吃不飽、干不乏的年青人球天球地的叫罵聲和想瘋了媳婦的小夥子種牛般的「花兒」聲。

「再睡會吧!」他舔了舔舌頭,拿過那陪了他七八年、已經快掉完漆的保溫杯抿了一口茶,又閉上眼睛。一切的一切似乎與他無關,他懶得動也不敢動,這日頭曬得石頭都發燙了,挪個位置就燒人,還不如就這麼睡着舒服。「就這麼睡過去(死了)也好!」老張愜意地想,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老張從來是個不怕死的人,但他不想死的凄凄慘慘。他希望此時此刻就這麼微笑着死去,讓暖暖的日頭護送著自己的靈魂飄啊飄,飄到那個無人知道的世界,再也不用為一日三餐而奔波,再也不用為那些大大小小的狗屁事情煩心,一了百事了,多美。

老張想當然地咧咧嘴,隱約感覺自己真的已經死了,隱約聽見兒女們在身邊哭成一堆,那個愛罵自己是「窩囊廢」的老婆一邊拍打着他的身子,一邊以優美的腔調哭喊著「冤家啊,你阿門這麼恨心撂下我走了……」。太美了,一死萬愁消,煩惱不掛心,安安靜靜歸於黃土,與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老先人們歡聚一堂,在神秘的殿堂里飲酒作樂、話長論短。

死就死,多大點事!每個人都躲不過死神,但怎樣死了才無怨無悔,世人爭吵了幾千年也沒吵出個頭緒來,現在老張卻頓悟了:在感覺最舒服的時候死去!病死是一種浪費,為兒女們增添一筆債務;意外事故死亡是一種殘缺,糊裏糊塗的走了,還保不了完整的身體;自殺更不妙,上吊的舌頭吐得老長,抹脖子的到處是血,服敵敵畏的滿嘴白沫沫,惟有服安眠藥的還不錯,暈暈乎乎的一了百了……但自殺總是不好的,不僅牽連兒女們受世人的譴責,而且入不得祖墳,荒郊野外獨守一方冰冷的天空。

而如此時此刻,他笑卧青山、頭頂白日,面部表情滿分,心理素質滿分,身體狀態滿分,所有的器官都進入休眠狀態,瀕臨最佳的死亡狀態,如果心臟病突發,該是多好!

「老張,老張,起來裝車,日頭兒偏西了,你老慫還不起來,把咱哥幾個累死了!」一團影子在老張的上空晃動着,一聲雷響在老張的上空炸響,讓幻想與死神親密接吻的老張猛地驚醒過來,感覺耳膜都震得隱隱作疼。

「狗日的『二楞子』!打攪我的好夢!」老張心裏罵着,上眼皮依舊搭著下眼皮,身子誠實地一動不動。太舒服了,好多日子沒有這麼舒服地睡覺了,老張真想裝作聽不到,繼續賴著不起來。

可狗日的「二楞子」真討厭,一張臭嘴緊貼在老張的耳稍上,又是一聲大喝:「老張,你老阿奶送飯來了。」

「送來了放着……」老張的耳膜又被震了一下,不自覺地伸手捂了下耳朵,但依舊半睡半醒地笑着,一臉的迷糊相。

「讓你裝!繼續裝!」「二楞子」的楞勁上來了,伸出兩根被大石頭磨得快沒了指紋的粗指頭,毫不留情地在老張的鼻子上擰了一把。

「我*你先人!」老張一咕嚕坐了起來,一點睡意已丟到爪哇國了,他一隻手捂著擰得生疼的鼻子,一隻手撿起身邊一塊石頭向「二楞子」扔去。

「就你這屌樣,還*我先人哩,給個小丫頭都幹不了!快走吧,我們已經裝了三車了,現在267號大東風來了,吳胖子還等著給你發煙呢!」「二楞子」一邊笑着,輕鬆地躲過了老張的攻擊,那石頭砸在另一塊石頭上,冒起一丁點煙灰來。

老張極不情願地站起來,抹抹眼睛,才發現日頭已經偏西了,情知自己睡過了頭,趕緊訕笑着跟着「二楞子」下山了。

石場就在山腳下,約有二畝大,一邊是公路一邊是山,靠山一邊上面是一個八字形的斜坡,坡上面是一個平台,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石頭。山頂上有人專門炸石頭,也有人專門用拖拉機把炸好的石頭拉到平台上倒下來,老張他們幾個就在斜坡下面撿石頭,裝到一台又一台運輸車裏,拉到加工點去。這些石頭大多是白色的石英石,石質較好的拉到蘭州、西海玻璃廠里加工成玻璃,質地不好的就在附近的石灰窯里燒成灰。

一般情況下,開石場的都有窯,大白粉、紙筋灰,都是建築好材料,沒人願意放過這生意。燒窯需要一定技術,由專人負責,老張他們這場子裏是「李老二」。裝窯(就是往窯里填石頭、煤炭)沒啥技術活,由老張他們幾個人負責。對此,老張他們幾個有意見,向老闆抗議過:「燒窯就得裝窯,咋能把這活推給我們干,而且還不另外加工資!」但老闆很精明:「這剩下的石頭不燒咋辦呢?堆在場子裏影響你們幹活,要不你們把石頭清理到窯邊,讓『李老二』再倒進去!」這話懟得大家沒意思了,不清理雜石頭確實影響裝好石頭,但推到窯邊和倒進窯里有啥區別呢?再說「李老二」還不時給弟兄們來幫忙,怎麼好意思為這點小事內訌呢?於是大家只能半開玩笑着罵老闆是「摳皮」,一邊繼續裝窯。而老闆呢,嘴裏一邊罵着「幾個懶慫好好乾」一邊給大家發煙,閑聊幾句晃晃悠悠地走了。

和老張一塊裝石頭的總共五個人,老張歲數最大,心也比較細,為了照顧他,經常給他安排些鏟石頭、清理場地的活。其他四個人除了「二楞子」外,還有「尕回回」、「書獃子」和「沒眼色」三個人。

「尕回回」叫馬國玉,與「二楞子」一個村,性格開朗,因為是回族,而且經常標榜自己是個「快樂的尕回回」,大家便直接叫他「尕回回」。

「書獃子」今年剛加入抬石頭陣營,大名李玉田,剛滿二十歲,高中畢業后連續補習三年依舊名落孫山,一怒之下一把火將所有書本燒個盡光,躺在家裏結結實實哭了一整天,下定決定要當個莊稼漢。可父親上下掃了一眼他單薄的身體后一雙小眼睛瞪的圓圓的,「幹啥活哩,大風來了能吹倒的……」李玉田默不作聲,一雙腫成桃子的眼睛又擠出幾滴淚來,「我到峽里抬石頭去。」於是幾天後,老張陣營里便多了這個「念書念壞了腦子,有屁不放,幹活不要命」的小夥子。

「沒眼色」和老張一個村,大名嚴成虎,三十來歲,平時馬馬虎虎、大不咧咧的,從來沒半點心眼。比如老闆來檢查,別人為了表現玩命干,他卻坐在一邊喝茶、抽煙;老闆走了大家懶散了,他卻乾的比誰都帶勁。「真是個沒眼色的傢伙!」大夥都這麼罵,時間長了就直接喊「沒眼色」,倒忘記他姓誰名啥了。

「二楞子」大名劉青雲,快三十了,長得身高馬大、虎頭虎腦,據說有股玩命勁,有次在城時是到小偷,硬了追了三條街,和四個小偷打在一塊,挨了兩刀還揪著不放。這名氣一下子出來了,成了不少年輕人心中的楷模,就沖他這「二」勁,大家直接喊「二楞子」,他也樂呵呵地接受了。

「啊呀,老張來了,眼皮兒還耷拉者,你看你,都這麼大的人了,還不自重,一晚上少來幾次嘛,整壞了身子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喲!」老張剛和二楞子走到石場里,胖司機老吳便操著一口濃濃的蘭州話迎上前,笑呵呵地拍拍老張的肩頭,一手拿着半盒「黑蘭州」煙遞給他。

「老雜毛,老子再不行也比你強,看你胖球成啥樣子了,恐怕上了山下不來吧!」老張伸出右手從煙盒裏抽了一支煙,左手在老吳胖乎乎的啤酒肚上狠狠擰了一把。

「哎喲……我操,你奶奶的,下手這麼狠!」老吳疼得半盒煙都扔在地上了,跳到一邊,撩起襯衫揉開了,那一身肥肉白白嫩嫩的隨着一晃一晃地,讓大家樂開了花。老張下手真的狠,老吳的肚皮馬上紅了一大片,彷彿雪地里撒了幾瓣玫瑰花。

「哎,來來來,弟兄們,整個好煙了再干,吳老闆真大方,這麼好的煙都往地上扔。」「二楞子」笑嘻嘻的撿起地上的煙,另外兩個同伴馬上將手裏的石頭扔上車圍過來,一人兩三支就分了個精光。

「他媽的,你們還有沒有點同情心,也不安慰一下我受傷的肚皮!」老吳咧著嘴罵着。

「嘿嘿,來來來,你給你好好安慰一下!」老張一臉奸笑着搓搓手,往手掌里吐了兩口唾沫,又搓了兩下。

吳「別、別,兄弟,都是自家兄弟嘛,何必要下此毒手啊!」胖子嚇得趕緊躲得遠遠的。

「老張,這車裏剩下的交給你了,我們吃個煙,養足勁裝下一車。」「二楞子」看老張煙的架勢就知道他準備上陣了。

「行、行、行,你們好好陪陪吳老闆!」老張憨厚地笑笑,有點不好意思地獨自裝車去了。他剛才在山頂上睡了半天,這班弟兄也沒啥抱怨的,這輛車再裝幾塊也就滿了,明顯大家是給他個台階下,他除了感激還能說啥呢「

「嘿嘿!……哎喲!」此時車與石頭堆差不多高,裝起來也不是太難,老張連着抬了兩塊大石頭,沒想到抬第三塊石頭就不行了。這塊石頭說大也不大,大概也就二百斤。要是前兩年老張輕而易舉地就能扔到車裏,可現在不行了,別說忍,搬都感覺吃力了。老掙得滿面通紅,好不容易抱起來了,卻再沒一點勁了,只好又放下了。

「你嘿個球哩,一天睡啊睡,睡完了光回家哄老阿奶的荷包蛋!」「二楞子」抽完了煙,看着老張的窘樣,輕輕用食指把煙屁股彈到了公路上,然後走到老張身邊,一把推開了。「嗨」,他大叫一聲,那石頭就像一下子輕了一百斤似的,被他很輕鬆地扔到車上。

「嗨,年輕人就是厲害!老張,不行啦,別逞能啦,弄小的裝吧!我看你也就只能欺負個我!」吳胖子半是勸阻半是嘲諷。

「哎,現在確實,想當年……」老張自嘲地笑笑,抬了塊小石頭,還想吹牛,可吳胖子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得得,別他媽想當年了,想當年老子比你狂多了,老山前線上跟小越南真刀實槍乾的時候,你還不知在那個山窪里放羊呢!」

「嘿嘿……」老張無話可說了,只能幹笑着。吳胖子還真不是吹牛,聽老闆說這傢伙真上過戰場,斃過幾個小越南鬼子,立過幾次功,家裏大大小小的獎章掛了一牆,只是沒有文化,複員後進玻璃廠當了司機。因為當兵出身,吳胖子講義氣,重感情,不像別的司機一樣瞧不起打工的窮哥們,經常和老張他們打成一片,還不時和大家分享一下他的好酒好煙,深得大家喜愛,每次給他裝車也最滿(廠里按運輸噸位計績效工資)。

「嗨……要命的讓開,貨來了……」突然石頭窩子上面傳來一聲粗獷而悠長的吼聲,運石頭的劉讓才拉了滿滿一拖拉機石頭過來。

採石場的工作流程一般是這樣的:點炮炸山,把整體的石山變成零碎的石頭;大石破碎、裝運到石場;不同石頭分類採用。在這個石場里,前兩項由劉讓才三個人負責,第三項就屬於老張哥們四個人。流程很簡單,但每一個動作都是硬碰硬,誰有誰比誰舒服,而且都帶着風險,特別是炸石頭時,一旦出現啞炮,那會出人命的。

「嗨你奶奶的頭哩!」正在裝石頭的「二楞子」仰著脖子罵了一聲,幾個人迅速退到公路沿上。

「有本事別閃啊!」劉讓才隔空笑罵着,麻利地坐到拖拉機上,一松卡子,拖拉機翻斗向後仰起來。只聽「轟隆隆」一陣響,幾十塊大大小小的石頭撒著歡沿着斜坡滾下來,巨大的衝力催動着將原來滯留在斜坡上的石頭也一併滾下來,剛剛搬空的場地上又重新堆滿了石頭。

「美,再弄幾個大的就好了!」吳胖子高興地說。老張他們也挺高興的,大石頭直接滾下來了,省得大家到上面去拔拉。於是四個人一擁而上,一人二三塊,吳胖子的車就裝的滿滿當當的。

「弟兄們,走了!」吳胖子渾身肥肉顫動着,緊緊抓住駕駛室門把手,略帶吃力地上了車,熟練地打火、倒車,長長地按了一聲汽笛,轉過彎時透過窗戶朝大家大喊一聲,慢慢加速走了。

「快滾,看着就煩!」老張他們幾人人笑着、罵着,揮着手,掏出吳胖子剛才留的「黑蘭州」香煙來,一人點上一根。

「唉,這吳胖子要真是大老闆該多好,弟兄們跟着肯定不吃虧!」「二楞子」美美地吸上一口,有些神往地說。

「想啥呢?這就叫命,好人沒好命,他也就是個開車的命,我們就是個抬石頭的命!」老張悠悠地吐個煙圈,有些頹廢地說。

「說啥呢,夾緊屁股加油干吧!再過幾個月就2000年了,你我還能混搭多少年!」「二楞子」抽完煙,漂亮地一彈指,黃黃的煙屁股在空中劃了個美麗的弧線,溫柔地落到公路中間,歡快地跳動了幾下,濺起幾點火星,烈日下漸漸歸於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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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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