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四時好(五)

第一百三十二章 四時好(五)

第一百三十二章四時好(五)

徐鶴雪俯身在書案上翻出來一隻長方的錦盒,遞給他道:「你我相見,我身無長物,唯有以此相贈。」

趙益伸手接來,裏面是一副捲軸,他將其取出,展開來,紙上墨色鋪陳,洋洋洒洒,清峻飄逸,是屈原的《招魂》。

「雍州有一位知州名喚沈同川,他是孟相公的學生,不知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與你皆讀過他的一篇《戰馬論》,他有識馬之才,而朝廷卻無識人之力,他看清馬政積弊,有心革除弊病,為國養馬強軍,卻始終不能在其位,亦不能謀其政,只能抱憾至今。」

「而我以為,如今朝中如沈同川一般心有其志,而不能在其位的人不在少數。」

徐鶴雪看着他,「你們招我之魂,而我想替天下人,招明君之魂。」

「每個人立身於世,皆各有所長,若明君在世,使有所長者居其位,謀其職,盡其能,則國何愁不強盛?」

「你今日所言,我必不會忘。」

趙益抹了一把臉,「你贈我的這幅字,我也會好好收著,此生,以它為鑒。」

「我不會忘記百姓的苦,亦不會忘十三州的遺民還在等大齊收復故地,天下人都在看着我。」

郎朗日光透過欞窗落入房中,碎光在衣袂上微晃,趙益與他相視,「子凌,你也看着我吧。」

「我想看她笑,再也不讓她為我而哭。」

這話幾乎又要將趙益的眼淚逼出,他忍了又忍,「你不留在這裏嗎?」

趙益不忘叮囑,「嫂嫂,子凌的花銷,你千萬別省著。」

「為什麼不能?」

「還請嫂嫂萬莫推辭,那些,原本就是子凌的,我如今還給你,就是還給他。」

夜漸深,筵席散。

李昔真無奈地笑,「您將嫂嫂想成什麼人了?」

倪素與青穹兩個收揀了碗筷,一塊兒在灶房裏洗。

「什麼事?」

趙益帶着酒意,朝她作揖。

「我要多謝你,」

倪素笑了一下,「娘娘近來一定很是勞累,臉色看着不太好,不過太醫局中醫正們一定會好好為您調養,至於子嗣娘娘也不要憂心,我對我的方子極有信心,娘娘再用些日子一定會好轉,至多再有一年,您的身子就能大好。」

孟雲獻與趙益吃醉了酒,姜芍與李昔真忙令人來扶,倪素跟着他們走到醫館正堂里,問李昔真道:「娘娘,您近來小腹還疼嗎?」

倪素也跟着笑,卻還好好地應,「官家您放心,他是我郎君,他的花銷我絕不捨得儉省。」

「那我先多謝你,」

這一刻,徐鶴雪在這位摯友的臉上看到了他的堅定,歲月摧人,也鑄人,柳枝隨風,在欞窗前微盪,他道:「永庚,與你為友,是我之幸。」

徐鶴雪受損的魂體尚未完全恢復,一頓夜飯還沒有吃完,他便化為霧氣,依附在倪素的袖子邊。

青穹知道,她說這些話,都是想讓他不要一個人孤獨地走,他有點忍不住眼眶裏的熱意,「倪姑娘,我會給你和徐將軍添麻煩的。」

「多虧了你的葯,我已經不疼了。」

李昔真溫聲說道。

徐鶴雪隱約聽見外面的說話聲,他很輕鬆地就能從中分辨出她的聲音,「我想在阿喜身邊,陪她回雀縣,看着她寫成她與兄長的醫書。」

青穹一邊將碗碟擺到柜子裏,一邊問。

青穹應了一聲,「我和徐將軍兩個,怎麼也不能讓他欺負你!」

「為人,為君,我絕不再懦弱。」

「我在你面前立誓,此生為君,我必要收復國土,絕不退讓!」

青穹又走回她身邊。

倪素點點頭,「我二叔就不是個經營醫館的材料,我回去,定是要將醫館從他手裏拿回來的。」

「你說得是。」

「所以啊青穹,你得跟我去,我們三個人在一塊兒,我才不怕他啊。」

「官家萬莫如此,我受不起。」倪素嚇了一跳。

「官家……」

倪素朝他笑,「到時我都買給你吃。」

李昔真握住倪素的手,「雖然咱們兩個年紀看着相差大了些,但我仍要喚你一聲嫂嫂。」

「你家裏的醫館,還是你二叔佔着的吧?」

趙益直起身,「我知道,往後子凌全要依靠嫂嫂一個人來養,但他不是什麼都沒有,他徐家的家產,還有文端公主府的家產,我已命人在魯國公府與國庫里清算,待賬目都清楚了,就將其全部交給嫂嫂您。」

「倪姑娘,我真的可以跟你們去嗎?」

徐鶴雪搖頭:「我返還陽世,一直有一件我很想做,卻不敢不能之事,但我如今,卻可以了。」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院子裏點滿燈籠。

倪素正欲再說些什麼,卻見趙益忽然掙脫內侍的手,踉踉蹌蹌地幾步過來,李昔真忙將他扶住。

倪素抬起臉,「你不是想學醫嗎?我們家的醫館有很多老醫工,我有些教不好你的,他們也可以將你教得很好。」

「嫂嫂。」

「你從來沒有給我們添麻煩,我們要謝謝你,一直在我們身邊幫我們。」

倪素洗凈了手,認真道:「青穹,我答應過你阿爹,我和徐子凌,會一直照顧你,就像你這一路,對我們的照顧。」

忙完灶房裏的瑣事,倪素回到房中沐浴,熱水洗去她白日裏的疲乏,一頭濕潤的長發披散在身後。

她眉眼舒展,卻忽然發覺,地上添了一道瑩白的影子。

那道一直跟隨她的淡霧不見了。

她回過頭,身穿淡青衣袍的年輕男人就站在屏風後面,動也不動,她不由輕喚:「徐子凌?」

「嗯?」

他有點慢吞吞的,隔了會兒才應。

「你幫我拿一條幹的帕子。」

倪素說。

他沒說話,還站在那兒。

「你去啊。」

倪素覺得他有點怪。

他似乎忘了帕子放在哪兒,在房中走來走去,倪素提醒了他,他才知道將架子上的帕子拿來。

倪素看着他那一截冷白的腕骨,上面再也沒有什麼傷口了。

她接了帕子,點了點他的手背。

卻不料他竟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倪素着實一驚,素紗帘子外,他的身影模糊,冰涼的手指勾着她的手指,就那麼站在那兒,又不動了。

他黏人竟也不動聲色。

倪素覺得新奇,她乾脆一個用力,人就這麼被她拽進了簾內,他似乎沒有防備,一下到了她的面前。

他整張臉還是蒼白的,可是倪素看着他那雙眼,剔透如露,又有些氤氳水意,她明白過來,「鬼魅也會喝醉啊?」

他今晚在席上,是多喝了些。

熱霧裏有她用的刨花水的味道,徐鶴雪眼帘低垂,視線里,是她濕潤白皙的面容,無衣物遮掩的雙肩。

她忽然吻上來,他睫毛一顫,下意識地銜住她的唇瓣,抵入。

徐鶴雪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身為鬼魅,喝多了陽世的酒也還是會醉,他用衣物將倪素裹起來,將她抱到床上,用帕子給她擦頭髮。

「天一亮,你就要跟我回雀縣了,你高不高興?」

倪素抱着雙膝,仰頭望着他的下頜。

「嗯,高興。」

他身上帶着一分酒意,是很清冽的味道。

「我今早醒來,發現我給土伯大人的供果少了好些個,可我近來也沒求他什麼事,是不是你求了?」

倪素又問他。

即便她每日供奉,土伯一般也不肯輕易用她的供果。

「是,我求了他。」

徐鶴雪說道,「我將這身星宿的能力借給他。」

「那他給你什麼?」

「給我幻術,」徐鶴雪的手指穿過她濕潤烏黑的長發,「讓我可以隨着你的變化而變化。」

他輕柔的吻落在她的發上,「阿喜,如此,我也算陪你白首了,對嗎?」

倪素心中一顫,她回過頭,望向他,半晌,她伸手抱住他,腦袋抵在他懷中,「這樣也很好,反正星宿的能力你在陽世里用,就會受懲罰,我不想你再疼,如此,我也算能夠看到你老去的樣子了。」

「徐子凌,你看,我們既然能夠一起變老,那麼,我們之間,也沒有什麼不一樣。」

徐鶴雪捧起她的臉,四目相視的剎那,他不自禁地俯身吻她。

然而情濃,他卻仍要自抑。

倪素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身上裹着的被子,而他什麼也不蓋,與她躺在一處,中間卻還有些距離。

「已經要入夏了,徐子凌。」

她皺起眉。

「你熱嗎?」

徐鶴雪才將掖好的被角鬆開,她一下子就鑽進他的懷裏,他脊背一僵,有些推拒,「阿喜……」

「既然都入夏了,我為何不能抱着你睡?」

倪素抬起臉。

徐鶴雪沒答。

「你在怕什麼?怕我與你生出一個小星星來,怕他也像青穹一樣,無法選擇自己的一生,對不對?」

倪素伸手,觸摸他冰涼的面頰。

「阿喜,我不能這樣待你,也不能……」

也不能讓他們的孩子,來到這個世上受苦。

倪素卻神情輕鬆,「你好像真的不知道一件事。」

「什麼?」

「你們天上的星宿,是不能孕育後代的。」

乍聽此話,徐鶴雪一怔,「你……」

「我與你成親那日,就已經問過土伯大人了。」

她說。

聽見這番話,徐鶴雪本來應該鬆一口氣,可他垂下眼帘,半晌才道,「對不起,阿喜。」

「又對不起我什麼?」

倪素抱住他的手臂,「徐子凌,你不要這樣,作為女子,我不一定要生下一個孩子人生才算完整,若你還是血肉之軀,我們之間能夠有一個親生骨肉,這固然好,但那是因為我們相愛,所以才好。」

「但若只是為了一個孩子,我卻覺得全無意義。」

「我如今有你,心中已然覺得很好,即便我們不能有孩子,我們也可以收養一些孤兒。」

她笑着問他,「你會介意我多收養一些女孩兒嗎?我也想辦學,女醫的學堂,這樣一來,花銷會很多,那可能就要動用官家還給你家的錢了。」

「我不介意。」

徐鶴雪立時道,「阿喜,我的錢都給你管,也都給你用,你想如何,我都由你。」

「那就很好了。」

倪素往他懷裏一靠,「徐子凌,你在我身邊,陪我辦學,看我寫醫書,幫我寫病案,我們就這樣一輩子。」

「說不定,我救治的人多了,天道覺得我還算不錯,那我百年之後,還能與你再去天上做幾百年的星星。」

她開着玩笑。

「徐子凌,我們就如此一生吧。」

即便人鬼殊途,我們亦相識,相敬,相愛,殊途同歸。

我永遠慶幸,

那年大鐘寺外,柏子林中,

寒衣招魂,共我一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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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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