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翻上一道山崗,隋小飄先前見到的那道瀑布又出現在眼前,而且更加壯觀,還聽得到隆隆水聲,黃勇提議在這兒留個影,得到大家一致贊同。黃勇自詡拍照技術好,要充當攝影師,先給三個女生拍了張合影。王偉強死皮賴臉要和麥穗拍一張,麥穗也沒有拒絕。黃勇又招呼隋小飄和向天歌說:「你倆過來,我給你們也拍一張!」黃勇蹲下左調右調,說:「你們換個角度吧!」瞄了半天,又說:「噯,我說你倆能不能靠近點兒啊!」隋小飄笑笑,往向天歌身邊靠了靠,半個肩膀都藏到向天歌背後去了。又分別照了幾張,最後請路人給拍了張大合影,繼續上路。

正行走間,韓辛茹突然興奮的大叫一聲:「花兒!好像是月季!」大夥兒忙問:「哪兒啊?」韓辛茹指著前面一道山崖,說:「看,就在那山崖上!」大家循着韓辛茹指引的方向看去,果然一叢鮮花在那懸崖上開得正艷。麥穗說:「還真是月季!」黃勇調侃道:「可惜在那懸崖上,不然我一定摘下來送給你!」麥穗說:「你還是送給別人吧!」王偉強說:「要真有心,哪管它開在哪兒啊,別說就這麼道崖,就是在珠穆朗瑪峰頂,也可以摘下來!」黃勇不服道:「來來來,你來!鮮花贈美人,你有本事你去摘下來送給麥子!」王偉強說:「麥子敢要,我就敢摘!」麥穗說:「吃飽了撐的吧!不要命了?」王偉強還就不信邪,要去攀那道崖,隋小飄趕忙制止道:「別開玩笑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不要做這無謂的冒險。」王偉強頓時犯了倔勁兒,說:「什麼叫無謂?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愛情本來就比生命更重要,我今天還就非得把它摘下來不可!」幾個人死拉不住,急的麥穗大聲說:「你可不要說摘了送給我,你就摘下來我也不要!」王偉強已經開始攀那山崖了,緊貼著懸崖說:「你要不要我都一定得摘下來!」

下面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全都仰著臉,大氣不敢出,看王偉強徒手一步一步往上攀爬。好在那山崖雖然很陡,但還算不得峭壁,有一定坡度,而且崖上間或有幾棵樹和幾叢灌木,亂石突兀,也可當做落腳點。攀到一半,有個緩坡,王偉強站定歇一會兒,回頭只見遠山連綿起伏、鬱鬱蔥蔥,隋小飄在下面喊:「別回頭,看腳下!」王偉強鉚足了勁兒繼續往上攀登,左手抓牢一叢灌木,使勁拽了拽,緊著呢,右腳看準一塊石頭,用力蹬了蹬,紋絲不動,放心踩了上去,提起左腳輕踏在一塊更高的石頭上,右手扳緊一道石縫,使勁扳了扳,也很牢,左腳用了用力,也很穩當,重心移到左腳上,提起右腳往更高的地方攀去。終於,那叢月季就在眼前了,輕輕的隨風擺動,好像在對着他笑呢。

王偉強小心翼翼的折下一枝,稍稍轉身,舉著花兒朝底下晃了晃,底下人鬆了口氣,喝了聲彩,又立刻緊張起來。王偉強將花枝銜在嘴裏,一步一步的慢慢攀爬下來。隋小飄三個男生趕緊爬上幾步扶住他安全着地,大家的心才放了下來。麥穗埋怨道:「不要命了!以身犯險犯得着嗎?」韓辛茹笑嘻嘻的說:「偉強,你好有騎士風範哦,簡直就是我的偶像!」隋小飄說:「還偶像呢,嘔吐的對象!要我看這就是彪!」王偉強也不搭理他,笑的一臉燦爛,捧著那枝花,走到麥穗跟前,輕描淡寫的說:「給!」麥穗說:「我說過了不要,你就摘下來我也不要,太嚇人了!」王偉強還是滿臉笑意,說:「這不已經摘下來了嗎,

危險已經解除了,也不嚇人了。既然千辛萬苦摘下來了,你就給個面子收下吧。」麥穗朝他翻了個白眼,伸手將花兒一把抄了過來。

看看天色向晚,七個人終於登上了山頂,舉目遠眺:紅日西沉、雲蒸霞蔚,群山聳立、林海蒼勁。黃勇雙手在嘴邊作喇叭狀,大聲呼喊:「啊……!」群山回應他:「啊……!」黃勇又大喊:「去你的!」群山也回應他:「去你的……!」黃勇笑了,輕罵一聲:「靠!」隋小飄說:「你怎麼對待世界,世界就怎麼對待你。」說完,也朝群山大喊:「你好!」群山回應他:「你好……!」王偉強也大聲呼喊:「我——愛——你!」群山也回應他:「我——愛——你……!」聲音在山巒之間連綿不絕,久久回蕩。

連夜下山是不可能了,大家找了家私人旅館住下,開了兩個標間一個三人間。一夜無話,次日起床,除了隋小飄,都喊腳脖子疼,特別是王偉強。上山容易下山難,腳脖子又酸,一個個亦步亦趨,一步步挨下山來。

五月一過,雨水就多了起來,先是和風細雨、淅淅瀝瀝,向後越發變成狂風暴雨了,有時候是每天一場雷陣雨,有時候甚至一連幾天大雨滂沱。雨水一多,戶外活動自然就少,戶外活動少了,學生們正好把更多精力放在學習上,迎考備戰。

西門外成天都回蕩著《生命之杯》和《超越夢想》的歌聲,雖然學習緊張,可世界盃還是要看的。從圖書館收拾出來,隋小飄邀請向天歌看球賽,今晚是意大利對智利。向天歌問他:「有巴喬嗎?」隋小飄說:「不僅有巴喬和馬爾蒂尼,還有像古羅馬武士一般俊朗的維埃里,有比米蘭服裝節上女模特還漂亮的英扎吉,有比地中海海水更乾淨、比阿爾卑斯山還秀美的卡納瓦羅。」向天歌說:「有巴喬還是可以去看看的。」

向天歌她們宿舍自不用說,隋小飄他們這學期也都還算學得紮實,期末考試沒遇到什麼麻煩。考試結束的時候世界盃正接近尾聲,黃勇約室友們一起看最後的半決賽和決賽,想他們陪自己看完決賽再回家,可決賽要在放假后一個星期才進行。隋小飄徵求向天歌的意見,向天歌說:「世界盃四年才一次,人多一起看氣氛才好,我跟家裏說晚幾天回去也沒什麼,這幾天我可以看看書,看比賽的時候記得帶上我。」

看完決賽的第二天,向天歌和隋小飄一起回家。正是天要將黑時分,向天歌看着車窗外淋漓的雨出神,忽然想到唐寅的《一剪梅》,心裏默念:

雨打梨花深閉門

忘了青春,誤了青春

賞心樂事共誰論

花下銷魂,月下銷魂

愁聚眉峰盡日顰

千點啼痕,萬點啼痕

曉看天色暮看雲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隋小飄正在看報紙,上面以「一個星期有七天,於是上帝也為世界盃創造了七個冠軍」為題,替羅納爾多在決賽上夢遊般的表現、拱手將世界盃讓給法國開脫。

也許是覺得她長大了,也許是覺得和隋小飄一起用不着擔心,這次家裏沒再來浩州火車站接向天歌了。兩人轉了一道公交車,來到汽車站,去龍城屬於市內短途,上車買票即可。暑假不比寒假,車站的人少了很多,去龍城的中巴車多,不到二十分鐘就有一趟,因此上車還可以挑揀座位。隋小飄喜歡坐倒數第二排,讓向天歌靠窗坐了,自己坐外面靠過道。剛坐下,隔了一個過道、單排位子上坐着的人跟他打招呼:「哎,你不是那誰嗎?」隋小飄定睛看了看,一下子想起來了:這不是第一次去江陽上大學時火車上對面那叔侄倆中的年輕人嗎?馬上也熱情的打招呼:「是你啊,你好你好,真是太巧了!」那年輕人說:「這是放假了?」隋小飄說:「是啊,放假了。你呢,這不過年不過節的,這時候怎麼回家了?」年輕人說:「這不漲水了嗎?好多在外面打工的年輕人都回來了,不然家裏缺勞力啊,沒人挑堤。今年有點兇險,我好像記得你哥說你們是城廂的吧,城廂是最前線,聽說現在日夜都有人在堤上。」隋小飄和向天歌聽了,大吃一驚。隋小飄又跟那人說:「我叫隋小飄,你叫什麼名字呢?哪裏人?」那人說:「我叫徐志軍,是你們隔壁鄉河口的,我和我叔在江陽幫別人搞裝修。有空了可以去我哪兒玩,就怕你這大學生瞧不起我們這些打工仔。」隋小飄說:「看你說哪兒去了,我們都鄉里鄉親的,年紀應該也差不多吧,留個地址,以後好聯繫。」徐志軍說:「我比你哥小一歲。應該比你大點兒。」

到了龍城,隋小飄叫了輛機動三輪車把向天歌送到大院門口,也不下車,着急忙慌的又要趕回車站。向天歌說:「吃了飯再回嘛!就是漲水了你又幫不上忙,趕這會兒幹嘛?不然這龍城的角角落落我都熟悉,何必要你送我回來?」隋小飄說:「不行不行,天歌,漲水太可怕了,我爸一輩子跟水打交道,我太清楚了,不回去心裏不踏實,飯也吃不下。你回吧,等水退了,我來縣裏找你。」說完,正準備催促師傅趕回車站,又跟師傅說稍等他幾分鐘,跳下車,推著向天歌的箱子一路跑到她家樓下,扛起箱子噔噔噔跑上樓,放在她家門口,轉身又跑下來,向天歌跟着才跑上二樓,隋小飄說了聲:「回頭見!」又跑下樓了。

回到家,只有媽一個人在,接着他,高興壞了,趕緊做飯。隋小飄看着媽媽忙而不亂的收拾著,心中湧起一股暖流,老媽頭上已生華髮,好像比過年時又蒼老了些許,不覺有些心酸。老媽邊忙活邊嘮叨:「今年也不知道怎麼了,這天像是被人捅了個窟窿似的,老下雨,還儘是下大雨。你爸可忙壞了,不分日夜在堤上,每天還得向局裏報告水位和雨量,看了堤上的水位,每天回來還得看那缸子。」隋小飄問:「什麼缸子?」老媽說:「你爸在屋外放了個搪瓷缸子接雨,每天準時量裏面水的高度,有時候不在家,到點還是我幫他量,量完又把水倒掉。」隋小飄問:「大堤沒事吧?」老媽說:「暫時還好,全鎮的勞力幾乎都在堤上了,過兩天全縣的勞力都要上堤。聽說今年比五四年的水還大呢!」

吃完飯沒多久,隋小飛匆匆忙忙回來了,見到隋小飄,問:「小飄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隋小飄說:「今天中午回來的。」老媽問隋小飛:「這會兒跑家來幹什麼?」隋小飛說:「我回來收拾幾件衣服,這幾天可能都要在醫院值班了,說不定過兩天醫院就得派人上堤,我多半是跑不掉的。」隋小飄笑說:「你就一藥劑師,又不治病,你上堤能幹嘛?」隋小飛說:「治病不得派葯啊?」又詭秘一笑說:「幸好我有先見之明,早有準備。」從柜子裏翻出幾件一模一樣的黑色圓領文化衫,兩條同樣的深色牛仔褲,兩條香煙,一起塞進包里。隋小飄覺得奇怪:「為什麼帶這麼多一模一樣的衣服?」隋小飛笑說:「這你就不懂了,在堤上我換了衣服別人也不知道,領導見了會說我一心抗洪,那麼些天連衣服都沒換!」說完挎上包火急火燎的出門了。

隋小飄在家坐立不安,想上堤去看看,老媽不讓,說上堤也做不了什麼,要他在家陪她拉拉家常。隋小飄大概說了下這學期在學校的一些基本情況,就聽老媽家長里短的嘮叨個沒完。今天好像老天開眼,一下午都沒下雨,隋小飄乘機回了趟隋家灣,看望了老爸的親哥、他的伯伯。伯伯比老爸年長二十多歲,還算硬朗。也因此緣故,隋遇安在族上的輩分很高。又看望了灣里幾位長輩,晚飯時分回了家。剛進家門,隨着一陣摩托車響,聽到老爸在屋外大聲的說話:「玉華,我回來了!」隋小飄急忙出門迎接,老爸雨靴上儘是泥,雨衣上面也灑了不少泥點,一片斑駁,眼眶深陷,面容憔悴,大概是沒休息好的緣故吧。看到隋小飄,打了個招呼,順便問了兩句,進屋跟老媽說:「袁書記說我好幾天沒睡個好覺了,非得讓我今天回家休息,可哪睡得好啊!」老媽說:「也不要太累,身體還是要緊,比不得年輕時候了。」

吃過晚飯,隋遇安早早睡了,劉玉華收拾屋子,隋小飄看電視,新聞里報道全國很多地方都遭遇了洪災,畫面里到處都是一片澤國,有的地方甚至水都淹到樹梢了,看得令人揪心。「叮鈴鈴……」電話響了,接起來一聽,是向天歌,問他上堤沒有,水漲到什麼程度了。隋小飄說:「今天下午還沒上堤呢,陪老媽在家拉家常,但感覺形勢很嚴峻。」向天歌在電話里說:「看把你急的,結果趕回去還不是窩在家裏?不過陪你媽說說話倒是應該的。」掛掉電話,又看了一會兒電視,覺得無聊,也去睡了。睡到半夜,隱約聽到外面一片噼里啪啦的聲音,好像又下大雨了。雨聲越來越密,隋小飄也越來越清醒,後來雨聲越來越大,隋小飄完全醒了,索性起床上廁所,只見老爸站在窗前怔怔的盯着雨夜出神。隋小飄輕聲問:「爸,幹嘛呢?」老爸回頭看了他一眼,又盯着窗外說:「雨又下大了,睡不着啊。不知道他們巡堤沒有,往往這個時候容易被忽視,一旦出問題後果不堪設想。」隋小飄陪着老爸默默的盯着窗外,窗外一片漆黑,只聽到雨水急促而猛烈的撞擊地面,就像無數挺機關槍一起開火發出「突突突突」的聲音。見大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老爸按捺不住了,說:「不行,我得去巡堤。」隋小飄說:「這也太黑了吧,又深更半夜的。」老爸說:「沒辦法,事關重大。」隋小飄說:「要不我陪你一起去?」老爸轉頭看着他,說道:「也好,那就趕緊出門吧。」

劉玉華有些擔心,起床看他父子倆收拾出門。換上雨衣雨靴,隋遇安推出摩托車,戴好頭盔,回頭跟劉玉華說:「你去睡吧!我們走了。」劉玉華很不放心,交待隋小飄:「小飄,招呼好你爸!」隋遇安說:「好了、好了,我們走了!」說完載上隋小飄,發動摩托車,一頭扎進暴雨如織的無邊黑夜。雨衣遮不住褲腿,隋小飄感覺雙腿已淋得澆濕,雨靴里也積了水,幸好是夏天,除了感覺有點不舒服,其實也沒什麼。

不多一會兒,就來到了大堤腳下。大堤腳下有棟兩層小樓,是電排所在,一層安裝着大電機、水泵,二層是個辦公室,每到汛期,小樓就用來作為防汛指揮部。老爸換擋加油門,摩托車發出更加低沉的聲音,駛上了小樓的階沿。二樓的房間里微微泛著燈光,隋小飄跟着老爸走了進去,靠窗有張辦公桌,幾個人圍坐在辦公桌旁邊,靠牆還坐着幾個人。辦公桌正面坐着的一個和藹的中年人對老爸說:「不是讓你在家休息嗎,大半夜的怎麼又跑上來了?」老爸說:「心裏裝着事,哪睡得着啊。得趕緊去巡堤。」又向那幾個人介紹說:「這是我小兒子小飄。」又對隋小飄說:「這是我們鎮黨委袁書記,這位是方鎮長,這幾位都是鎮上的領導,黃叔叔你是認識的。」水電站的副站長黃春秋,經常到他們家來,隋小飄是熟識的。隋小飄分別跟幾人問了好,袁書記開玩笑說:「你不僅自己不休息,還把兒子帶過來了,這還真是『上陣父子兵』啊。」大家都笑了,黃春秋說:「小飄都大人了,怪不得我們老了。」袁書記又說:「我們剛才商量好了,分三路,方鎮長帶一路在堤上,查堤頂和迎水坡,老黃帶一路查背水坡,我帶一路查堤腳。你既然來了,就留在指揮部協調。」隋遇安急了,說:「這不行,巡堤我最裏手,你們誰留在指揮部我不管,反正我不能不上堤。」袁書記本來不肯,架不住隋遇安一再堅持,只得依了他。

隋遇安脫了雨靴,捲起褲腿,提上一盞充電式照明燈,叫隋小飄也把雨靴脫了,照樣提上一盞照明燈,帶着他出了房間。隋小飄問老爸:「為什麼要光着腳啊?」隋遇安說:「靴子裏儘是水,嗤嗤溜溜的不好走。最主要的,我們查堤腳,主要看有沒有滲漏和翻沙鼓水,要用腳去試探,如果水溫冰涼有侵骨感就很可能有問題,如果土鬆軟,踩下去也是軟的,也要着重注意。」父子倆走到堤腳,沿着大堤深一腳淺一腳的冒雨前行,隋遇安用照明燈在跟前不斷的慢慢來回掃射,對隋小飄說:「小飄,你離堤腳十米左右,我離你十五米到二十米左右,像我這樣拿燈仔細查看,看到有鼓水的情況就叫我。」兩人在大雨中躑躅前行,隋遇安又對隋小飄大喊:「小飄,你不能一直這樣走直路,要像我這樣,左右趟著往前走,才能查得仔細!」雨勢太大,雨衣根本擋不住,雨水順着臉頰不停往下流,隋小飄感覺全身都濕透了。每看到個水窪,都小心的用腳探一探,腳下不時踩到砂礫碎石,一陣陣的疼。

天色已經微亮,隋小飄機械的左右來回巡遊前行,也不知道走了多遠,突然,隋遇安吹響了口哨,尖銳的聲音劃破了暴雨中的夜空,大堤上射來幾束燈光,有人朝他們呼喊:「什麼情況?老隋!」隋遇安大聲回應:「有鼓水!快來處理!」很快,堤上和堤坡上的照明燈搖晃着快速往堤下移動。隋小飄跑過去,老爸的照明燈正照着一處水窪,裏面不斷的往外冒着水花,老爸說:「這就是翻沙鼓水!學名叫管涌!」隋小飄說:「為什麼會這樣?」老爸說:「說明大堤滲水了,堤壩裏面的細沙被水帶出,形成孔洞集中涌水,必須趕快處置。」這時,堤上的人們都圍了過來,方鎮長問:「最近的抗洪物資存放點有多遠?」隋遇安抹了一把臉,四周瞧了瞧,說:「最近的應該就在178號碑,不遠了,往前幾十米就到。」方鎮長趕緊安排所有人都去178號碑取砂石,自己和隋遇安留在管涌處,隋小飄也跟着去了。一行人爬上大堤,往前跑不多遠,果然見到一個圍子,裏面堆滿了卵石砂礫和柴草秸稈,還堆著麻袋。大家七手八腳的裝了幾麻袋卵石和細沙,幾個人抬上就走,還有倆人各抱了一抱秸稈、頂了幾個麻袋也跟着往回跑,黃春秋吩咐隋小飄抱秸稈,隋小飄不應,背上一袋沙子跑了。

大家回到管涌的地方,隋遇安指揮大家用空沙袋裝滿土,整整齊齊在涌口堆成一圈,留下一個排水口,並使勁夯實,再往上一圈一圈的堆成一個圍井,然後在井裏填上些碎石,鋪上一層柴草、壓上一層裝滿砂礫的麻袋,又鋪上一層秸稈、再壓上一層砂礫麻袋,有個人站上麻袋使勁跳了幾跳壓緊,所有人才鬆了一口氣。

天色又暗了下來,這是黎明前的黑暗,大家又各自回到自己的崗位,繼續向前排查。隋小飄感覺比爬龍鳳山還累,整個人已經麻木,特別是雙腳,長時間浸泡在水中,都快要失去知覺了。不知不覺,雨勢漸漸小了,天色再次放亮,已經看得清大堤了,雄偉的屹立在身邊,延伸向那看不清的盡頭。隋小飄大聲問老爸:「爸,還有多遠啊?」老爸回應說:「還早呢!仔細看着點!」雨後的清晨,散發出一陣的涼爽,濕漉漉的衣服緊貼著身體,外面裹着的雨衣又不透氣,隋小飄感覺相當難受,乾脆把雨衣脫下來,忽地感到一陣寒意襲來,禁不住打了個冷戰。雨幾乎停了,隋小飄不時伸手將貼著肉的濕衣服從後背撕開,如此多次,覺得極不舒服,乾脆把衣服脫了,光着膀子來回趟行。又不知走了多遠,天已大亮,堤上堤下的人都熄了燈,堤腳還有些水草,大堤上完全就是泥巴的世界,在上面巡堤的人也都脫了雨靴,光着腳行走,也許是雨靴上粘了太多的泥,根本無法提腳了吧。

早上視線好,巡堤速度也快了些,隋小飄肚子已經開始咕咕叫,該是早飯時候了。老爸遠遠的對他說:「把衣服穿上吧,當心着涼。」隋小飄說:「衣服都濕透了,穿上更容易着涼。」老爸說:「光穿雨衣就好。」清晨的微風攜帶着絲絲涼意,在這大夏天裏,簡直就是一種享受,何必穿上那濕衣服!又走了許久,堤頂上的人高喊:「到頭了!換位置了!」堤頂的人來到堤坡,堤坡上的人下到堤腳,隋遇安帶着隋小飄走上堤頂。

站上堤頂,隋小飄感覺豁然開朗,放眼望去,煙波浩渺、橫無際涯。昔日在堤腳奔流向東的芷江此刻儼然變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寒假時江水還漫不上堤腳的草地,那時還有水牛在草地上休閑的吃草,現在江面距堤頂已不到兩米,渾濁的江面上漂浮着雜草垃圾,無聲的向下游浩蕩而去。老爸指著旁邊一塊堤碑說:「那邊就是瀚州了。」隋小飄仔細看了看,碑上刻着「浩186」字樣。老爸又說:「現在我們往回走,主要看靠近大堤的江面是否有旋渦,看大堤迎水面是否有裂縫,看仔細了,也要注意安全,別掉水裏去!」

大堤上扎了很多帳篷,都是各村參加抗洪搶險人們的臨時住地,堤上已經有很多人在忙碌了,有的人從堤腳挑土上來,有的人把挑上來的土鋪平夯實,有的人用土、石塊、沙子灌麻袋,有的人將麻袋沿江壘砌。一路上不斷有人跟老爸打招呼,白天巡查得快,不覺已到178號碑了,老爸指著前面一個帳篷說:「隋家灣的人就住這裏,他們應該就在這附近幹活。」走過帳篷,「么叔!」「么叔!」一片聲的跟老爸打招呼,老爸輩分高,隋家灣跟他年紀差不多的人都叫他「么叔」,於是「么叔」就幾乎成了老爸的名字,連和他平輩年長的伯伯們也都叫他「么叔」。「三哥!」隋小飄朝最近處的那人打招呼,三哥年紀比老爸還大幾歲。「小飄啊,小飄什麼時候回來的?沒回灣里玩玩?」三哥笑着回應隋小飄。隋小飄說:「昨天回來的,昨天回來就去灣里轉了轉。」三哥說:「這些天大夥兒都忙着挑堤,等忙過了,再接你回去玩玩。」幹活的人都發現了隋小飄,隋小飄和他們一一打招呼。「你們爺兒倆還沒吃早飯吧?這裏還有些發糕,一人吃幾個吧!」德伯伯在後面叫他們。老爸說:「還沒吃呢。」轉身帶着隋小飄進了帳篷,帳篷口壘著一個簡易的灶,支著兩口大鍋,往裏是兩溜大通鋪。德伯伯笑吟吟的從一口鍋里端出一盤發糕,父子倆各吃了幾個,道聲謝,又巡堤去了。

回到指揮部,老爸讓他回去,可隋小飄不願意,說:「都在堤上,我一大小夥子窩在家裏那也太不像話了吧!」老爸說:「那這樣,你先回去洗個澡,帶兩件衣服到隋家灣的帳篷,跟他們一起幹活去吧。」隋小飄高興的叫了聲:「好嘞!」轉身就往外跑,老爸喚住他說:「騎摩托車回去吧,騎回來給我停在原處就好。」說着把鑰匙給了他。回到家裏,洗完澡吃過飯,想起該給向天歌去個電話,電話里向天歌沒說什麼,只是讓他注意安全。老媽不想讓他上堤,可是攔不住,只得隨他。

形勢一天天嚴峻起來,江水越漲越高,大堤也在大家的努力下跟着長高,江面快接近大堤原來的頂部了,大堤沿江壘起了一道麻袋牆,蔚為壯觀。龍城縣早已成立了以縣高官何清遠為政委、縣長周解放為總指揮的「龍城縣防汛抗旱指揮部」。全縣各鄉鎮每戶一個勞力,均已上堤,分佈在城廂、河口、沙坡等沿江鄉鎮的大堤上,加固堤防。連日的奮戰,鄉親們都已疲憊不堪,咬牙堅持在前線,甚至很多志願者、婦女老人都已上堤。

指揮部開會討論,當前亟需解決的問題有兩個:一是物資問題,麻袋緊缺、砂石不足;二是人疲馬乏,急需支援。縣委縣政府已向省市發起求援,並號召舉全縣之力捐獻物資、採購砂石。

這天,一排排支著頂棚的墨綠色汽車開到大堤腳下,一時間紅旗招展、軍歌嘹亮,解放軍來了!大堤上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和鼓掌聲,大家彷彿有了後盾、有了依靠、有了救星,心裏都踏實多了。到底是解放軍,效率就是與眾不同,很快,一排綠色帳篷就沿堤展開,子弟兵們迅速進入狀態,取土、灌砂、運送、壘砌,大堤長高的速度加快了許多。

隋小飄屬於志願者,偶爾能回家洗個澡、睡一晚上。堤上的人們多日來吃睡都在堤上,下大雨的時候光着膀子淋一淋就算洗澡了,有人戲稱為「天然淋浴」,也算苦中作樂。隋遇安照例每天巡堤、指揮人力搶救險情。八月六日清早,正在堤頂巡查到178號碑附近,一大群人圍在江邊,高聲急切的說着些什麼,隋遇安快步走上前去,分開眾人,只見江面上泛起一個大大的旋渦,糟了!肯定是大堤穿孔了!穿孔就意味着大堤危在旦夕!一旦潰堤,整個城廂都將被洪水吞噬!人員、財產都還沒有轉移!甚至龍城縣城、後面多個鄉鎮都將受到洪水威脅!

隋遇安馬上安排人去縣指揮部報告,自己三兩下脫了衣服褲子,只留一條褲頭,吩咐旁邊人找柴草、砂石、麻袋。隋家灣的人們都在現場,隋老三拉着隋遇安,帶着哭腔大喊:「么叔!你不能去啊!」旁邊就是物料場,很快就有人抱了柴草、裝了砂石過來,還有人拿來了兩根粗粗的麻繩。隋遇安拾起一根麻繩往自己腰上綁,隋小飄大聲問:「老爸!你要幹嘛!」隋遇安也不答話,示意隋老三幫自己綁緊點兒。隋小飄瞬間明白了:老爸這是要去旋渦里堵漏洞!這可是生死一線啊!隋小飄眼淚奪眶而出,衝過去死死抱着老爸。

這時縣長周解放、城廂鎮黨高官袁安邦、鎮長方定國都來了,隋小飛也從遠處飛奔而來。周解放也是隋家灣人,隋家灣共有兩姓人家,一姓隋,一姓周,姓隋的多,姓周的少。周解放比隋遇安小一歲,從小一起長大,兩人親如兄弟。周解放也勸隋遇安說:「么叔,你也不是小夥子了,讓年輕人去吧!」隋遇安推開隋小飄和隋老三,看着大夥兒說:「這條堤我守了三十二年,三十二年來從沒出過問題。今天,我絕不能讓它毀在我的手裏!誰也不要攔我!」隋小飛說:「老爸,我替你上吧!」隋遇安說:「你身子骨弱,扛不住。」隋小飄說:「爸,我身體好,我上!」隋遇安說:「你水性不行,旋渦里可不是開玩笑的。」隋家灣一眾青壯年都要代替隋遇安上,隋遇安說:「這條堤我最熟,也是我責任所在,躲不過的,都不要爭了,誰要上,等我死了再說!」隋老三依舊帶着哭腔,喊道:「么叔,要不讓解放軍去吧!」隋遇安說:「解放軍也就跟小飄差不多年紀,還是些孩子,我能讓他們去,自己躲在後面?」隋老三不再言語,默默的把麻繩的另一頭系在自己腰上,走到江邊,雙手死死的拽著繩子,隋小飛和隋小飄跟着隋家灣幾個壯漢也上前拽緊繩子,另外兩個壯漢攔腰死死抱住隋老三。

有人將稻草紮成一束一束的,隋遇安左右咯吱窩各夾了些,義無反顧的走向江邊。隋小飄扭過頭閉上了眼睛,任憑眼淚掛在臉上,只是雙手將繩子握得緊緊的。隋遇安攀到江邊壘起的麻袋上,縱身一躍!隋小飄只聽「嘭」的一聲,心頭一緊。隋遇安在水裏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紮下水去。隋小飄感覺手上的繩子突然一緊,不由得睜開眼睛望向江里,好像繩子又鬆了一些,隋老三大喊一聲:「拉!」拽著繩子的人一齊用力往後拉,並往後退。隋遇安浮出水面,朝岸上大喊,「大概清楚漏眼在哪裏了!」喘了幾口氣,再一次扎入水中,眼見旋渦慢慢變小了一些,隋老三又大喊一聲「拉!」隋遇安的頭從水面冒了出來,朝岸上的人大叫:「再扔兩捆稻草下來!」兩捆稻草立馬被扔進江里,隋遇安抓住一個,又沉了下去!旋渦漸漸消失了,大家又一齊使力,將隋遇安拉出水面。隋遇安朝岸上揮了揮手,大家知道他這是沒力氣了,趕緊把他拉上岸來。

岸上的人興奮得一片歡呼。隋遇安邊喘氣邊對周縣長、袁書記、方鎮長他們說:「暫時堵住了,但不保險,還是要扎圍子,徹底解決一下,不然隱患太大。」周解放說:「暫時解決問題就好,馬上請解放軍,扎圍子還是得靠他們。」又對隋小飛說:「小飛,扶你爸去帳篷里歇一歇。」隋小飛和隋小飄各在一邊架起老爸就走,隋遇安推開他倆說:「我又沒受傷!架着我幹嘛!」順勢坐在麻袋上,「我就在這兒歇歇。」眯眼看着滔滔的芷江,又說:「我生要護著這道堤,死要守着這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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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如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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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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