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的故事一十二

光陰的故事一十二

他說:「你說的對,一個人總是在面臨危機的時候才會露出隱藏的本性。」

我點點頭,說:「一個男人,在走上坡路的時候往往志得意滿,但他走下坡路的時候就會折射出本性。」

他說:「是的,廠子的破產讓我認識到了一個人的本性。就拿我舅舅來說,剛開始的時候,他一定要和我爸合夥做生意,但人品不佳,贏錢的時候他分錢,賠錢的時候他不墊錢。因為還有其他合伙人,我爸只得在賠錢的時候幫舅舅墊上他那一份兒。

我舅舅因為工作的關係,認識幾個銀行系統的經理。當初貸款,他做了我爸的擔保人,他也沒想到廠子會破產。我爸還不上銀行的貸款,銀行的人就催我舅舅,我舅舅就經常去我家發泄。」

「發泄?」

「對,就是發泄。他經常晚上來我家,在外面死命地砸門,每每此時,我爸都是躲避的心態,他怕面對舅舅,面對銀行的巨額債務,因為他當時欠了20萬。」

「2003年就欠了20萬?」我很驚訝。

「嗯,當時是一筆巨款。」

我笑笑說:「現在也是一筆巨款。」

時間可以撫平一切,劉書坤對當年的往事已經不憤怒了。

他接着說:「舅舅來到我家之後,我爸就躲在我房間東邊的屋子裏,一動不動,一聲不吭,讓我媽去面對我舅舅。我爸覺得我舅看在親姐姐的份上,會早早地離開。

可事實並不是這樣的。我舅舅動不動就破口大罵,從廠子到我爸,我媽也連帶被訓斥,感覺就像訓豬一樣。等我舅罵夠了,離開我家了,我爸才會從裏面出來,問我媽他說了什麼。這樣的事情持續了半年多。那時候,我媽就不怎麼笑了,經常以淚洗面,臉上也早早地佈滿了皺紋,看起來越來越衰老。她是傳統的婦女,沒什麼文化,只能聽丈夫的安排。

說實話,她跟着我爸,吃苦受罪的時候比幸福的時候多太多了,有時候我就在想,她當初還不如不嫁給我爸呢,也就不會受那麼多罪了,我寧願自己沒出生過。」

說完這些,劉書坤沉默了許久。

我也沒有說話。

不難想像,當出現金錢糾葛的時候,親戚關係又能怎樣呢?全都是利益關係。無聊,真的很無聊。

劉書坤接着說:「這樣的事情持續了大半年,我晚上根本睡不着。聽完舅舅的辱罵,我還要接受父親的訓導,他說『聽見了沒有?你在學校知道努力不?要不然,親戚和鄰居都看不起你!』

我恨不得早早長大,考上好大學,趕快揚眉吐氣。就這樣,我承受着家庭期盼的壓力,晚上睡也睡不好,身體狀態並不健康。每天早上,我只敢向家裏要一塊錢的早餐費。」

「啊,一塊錢?夠買什麼的?」

「一塊錢,也買不到什麼東西吃。我連續一年不敢去早餐攤吃早餐,在學校也不敢大幅度運動,否則就會餓。所以我缺乏營養,眼睛一上課就疼,流淚,只能閉眼聽課。閉眼怎麼能聽課?一會兒就睡著了,這就形成了惡性循環。導致我成績直線下降,考第一中學就希望不大了。」

「聽你這樣,其實並不能怪你。事情總是環環相扣的,因為廠子倒閉,你舅舅去你家發泄,進而導致你神經衰弱,身體變壞,成績下降。」

「你說的對,事情都是環環相扣的。我當時血壓也很高,心情一直很緊張。我沒有想到,初二升入初三變化會這麼大。初三第二學期開學,

我連學費都交不上了。」

「你們當時學費很貴嗎?」

「不貴,一學期大概是600元。」

「也不是很多。」

「是的,初一初二的時候,這不算什麼。但那時候,我家連600元都拿不出來了。我記得那天我因為沒交學費,晚自習的時候,班主任就讓我回家去拿學費,否則不準返校上課。我回到家,告訴了我爸,我爸就想各種辦法,最後他帶着我去姑媽家借了600元,我才回了學校。」

談到這些往事,劉書坤沒有絲毫的掩飾。很難想像,現在的他,不差錢的千萬富翁,經歷過這麼多心酸的故事。如果是我的話,我未必可以講出來。那個時候,誰不要面子呢?他到底承受了多少壓力?輕描淡寫的回憶總是難以達到身臨其境的真實,他太堅強了。

我說:「你能堅持上學,毅力真強大。」

他說:「這也算不了什麼,後來我成熟了,就把這些事情當成了考驗,我也經常自勉。」

「在這種情況下,你怎麼自勉?」

「我就背孟子寫的那篇文章『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也對,當時正在學《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可以說,初三的時候,我家處於谷底。越怕債主,債主就接連不斷,我爸欠的債有多有少,從籌資建廠到賒賬買煙。各種各樣的債主我都見過,貧窮的人看不到尊嚴的影子。有一次,我媽出去散步,和村民說說閑話,被『和尚』的老婆看到了,她就回家了。」

「『和尚是誰?』」

「和尚姓李,-和我一個村,為了干工廠,我爸當時也向他借過錢。他老婆很拽,看見我媽在門口,直接走過來用手指着我媽的臉,罵道:『你還要臉嗎?欠錢不還,還有臉出來閑逛!』

我媽當時臉上掛不住,又不敢當面哭,回到衚衕才流了淚,默默回了家。回到家,她看到我在看電視,訓我一頓,讓我好好讀書,爭取一鳴驚人。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家大門一直鎖著。唉,鎖著大門不敢開,一個家淪落到這種天地,真是一種悲哀。」

我說:「可以理解,農村有圍牆,卻沒有私隱,家庭的秘密就靠那道大門保護。」

他緩了緩精神,繼續說道:「當時,我也幻想我爸能東山再起,所以他說什麼我都信什麼。我最討厭我舅舅,因為他辱罵的緣故,但又逃脫不了他的影響。時不時地,受他辱罵。後來,我舅舅開了一家塗料廠,冬天的時候,他讓我爸去看倉庫。倉庫很簡單,房頂就是用塑料板拼接的。寒假的時候,我爸會叫我一起去看倉庫。凌晨4點多,我爸就會騎着機動三輪車帶我去趕集賣東西,我可以幫忙看攤。

晚上,我就和我爸睡在一張大床上。倉庫空間很大,冬天的時候裏面很冷。下雪的時候,雪會從房頂的縫隙處漏下來,正好落在我臉上,我常常被雪凍醒。」

他笑笑,說:「有一件事,你絕對想像不到。」

「什麼事這麼神秘?」

「我用尿盆洗過臉。」他輕輕地說。

「啊?」

「不用驚訝,我又沒用尿洗過臉。」他幽了個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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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喜歡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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