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奇談 火焰絲 第一章 完結篇

燃犀奇談 火焰絲 第一章 完結篇

在我發出驚呼之前,醍醐已咆哮著沖向貪婪的巨蛇,然而那醜惡的巨大身軀突然彎折向不可思議的角度,越過冰鰭的頭頂,倏忽向懷抱務相屏風的阿富投射過去。(讀者吧dz88.com)

「這……這是什麼啊!」阿富的脖子頓時僵直,他驚恐的轉動眼珠,原來直到此時他才發現怨鬼們的存在,連求救聲還沒來得及發出,身體就已經被歷代祖先的怨靈裹住了!

死靈蛇時聚時散的纏滿阿富全身,爭先恐後地湧向他手中的務相屏風,宛如條條粗繩勒緊那虛弱白胖的身體,喉嚨被勒住的阿富再也喊不出一點聲音,眼珠慢慢爆著血絲鼓脹出來,露出了窒息的慘狀……

「放開他!」這一次,廩先生的怒吼完全沒有起到以往的效果,黑蛇發出有恃無恐的嘲諷:「沒用的,務相屏風在我們手裏,誰還怕你!」

「讓我們再度享受那種快樂吧!這個身體就此接收了!」

「龍神在那裏,為什麼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去把陽炎找出來!快去快去!」垂涎於龍神陽炎那甘美的靈氣,這些貪婪的饕餮們已經不能再控制自己的**了!半昏迷中阿富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扭動起來,以怪異的姿勢,一點一點的爬向廳堂之外,巴家空曠的祖宅里,回蕩著妖異的笑聲……

「你們給我住手!」企圖像以前一樣威嚇惡靈,廩先生放聲怒吼著,靈體卻在瞬間變得透明,這是亡魂即將消失的前兆——失去生的執念,他已經不再擁有毫無覺察的狀態下爆發出的震懾力,此刻再去對抗掌握著務相屏風的敵手,根本就是自取滅亡。

「原來我真的已經死掉了……」廩先生驚訝的回顧自己漸漸消失的身體,喃喃自語着;然而錯諤和迷惑只是一瞬間的事,他依然執着地衝上前去阻攔阿富,手指卻再度穿越對方的身體,此刻的無能為力令這暴烈的老人近乎瘋狂:「決不能讓他們找到陽炎!毀掉屏風阻止他們!誰來阻止他們!」

「真麻煩!看來不這這麼辦是不行了!」醍醐發出不耐煩的啐舌聲,一邊說這一邊捲起袖子向阿富走去,他要去毀掉務相屏風嗎?

「可是破壞掉屏風,廩先生也會消失的啊!」我脫口而出。冰鰭一把拖住我:「他自己當然知道,火翼!就算消失也是應得的懲罰,說到底他和那些傢伙是一樣的!」

一樣嗎?雖然弄不明白太過複雜的事情,可我知道,對於那些惡鬼而言,幸福是殺死陽炎之後的享樂,而廩先生曾說過——殺死陽炎的自己親手結束了此生的幸福!

誠然廩先生是自私的,自私而**,固執的舉行弒神秘儀,任意的處置務相屏風,視晚輩的意志如草芥,理所當然的支配別人。可就是這樣一個凡事只為自己打算的傢伙,直到現在卻還想着、只想着保護陽炎……

無法從傷害陽炎的罪惡感中掙脫出來,廩先生甚至忘卻了生死;為了從貪婪的**中守護對方,他甚至寧願讓自己消失!這何嘗不是龍神等待的一切——預感幸福總會走到盡頭的絕望和斷送幸福之後的追悔莫及,是廩先生此生唯一誠摯的心情,也正是陽炎唯一等待的歸宿。也許龍神正是在拿自己的所有豪賭這場邂逅——並非逃不開咒縛糾纏,只是偏不信在生生流轉的殘酷秘儀中,永不會出現值得自己付出全部的存在;就像千百年前的鹽水女神那樣,她明明知道那縷頭髮是致命的信物、死神的邀約,卻還是毫不猶豫的接受下來,因為女神比任何人都了解廩君真正的心情,那值得為之付出生命的心情!

「可是她在笑……我看見屏風上,女神在笑啊!」無法恰當的傳達出自己的想法,我用力的搖著頭,我明明看見的——面對着廩君的弓箭,以蜉蝣之姿擁抱死亡的女神,那最美麗的笑臉……

聽見我的話廩先生一瞬間停住動作,緩緩轉過頭來,可能是因為頰上青癍漸漸變得淡泊透明的緣故吧,他的雙眼第一次投射出同樣的溫柔目光:「你和陽炎……還真像!那個傻瓜在我殺他的時候,還笑着對我說,謝謝,他很幸福……」

幸福嗎……就是這樣——也許有人悲傷,也許有人哭泣;但是,沒有人後悔……

「長青癍的,我會請師父好好念經超度你的!」醍醐揚起頭,語調意外的鄭重。他疾步走過去一腳踩住阿富蠕動的身體,完全無視囂張的死靈,猛地將糾纏在那肥胖脖子上的濃黑惡氣撕扯開來。

看見居然有人要和自己搶奪唾手可得的獵物,那些兇狠的餓鬼加倍纏緊阿富的手腳,醍醐的右臂卻毫不留情的插進那團粘膩的黑影里,一下子抽出還粘連着濁氣的屏風。我和冰鰭難以置信的注視着眼前的景象,只見醍醐咬緊牙關展開手臂,緩緩扭動手腕——虧這傢伙想得出來,居然想憑蠻力破壞務相屏風!

出乎意料的,隨着骨架慢慢彎折,屏風突然發出慘叫般的聲音,旋即因扭曲到極限而崩裂開來!強勁的氣流突然湧向這細小的裂隙,整個廢宅里的灰塵剎那間被攪動,翻卷著曼舞開來,雜草也瑟瑟搖動,發出了不安的聲音……

崩裂的務相屏風化作巨大的風漏斗,吸引著不應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一切,包裹在阿富身上的黑蛇之形次第消解,散成烏煙瘴氣,身不由己的被拉扯剝離。這些曾肆虐於巴家的妖邪怨鬼如今再也不能興風作浪,只能旋成濁氣的漩渦,被屏風無情吞噬。

此刻廩先生也在濁流中,迎接那即將降臨的毀滅懲罰。可是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嗎?我看見他朝向這邊翕動着嘴唇,似乎拼盡最後的力氣想傳達什麼。可是我已經聽不見了——之所以我才能聽見廩先生和其他亡魂的聲音,是因為他們一度憑依在務相屏風的實體上;如今屏風一邊吸入怨靈一邊龜裂著、風化著,伴着最後一縷消散的黑氣,它也在崩壞聲里化成了一堆灰塵——奢侈繁華的野心與咒縛之家的宿命,以及人類和神明的生生死死,牽牽絆絆,與破碎的務相屏風一起化做泡影,一點一點的,散進微涼的秋風中……

看到這一幕,我不由自主地拉住冰鰭的衣袖:「你聽得見的!告訴我……告訴我廩先生他說了什麼?」

冰鰭並不回答,只是越過生滿瓦松的牆頭眺望無量宮的方向,在那裏高大的神木靜靜聳立,保護著沉睡在它體內的,單純而倔強的龍神。收回視線,他終於開口,那語聲平靜但卻壓抑不住暗涌的情緒波瀾:「……陽炎在無量宮,拜託你們,拜託你們……」

拜託什麼呢?廩先生已經無力傳達完這最後的囑託了吧,我不知道如此執著的他在消失那一刻,是否能看見始終牽掛的容顏,是否能觸摸到親手斬斷的幸福……

難得安靜傾聽的醍醐卻突然發出低沉的笑聲,他整了整衣領,抬腳跨過昏迷在地的阿富,踢散務相屏風的餘燼,徑自踏上通向昏暗火巷的檐廊。

「你要上哪兒去,大門不在這邊啊!」我實在跟不上這傢伙的思路。

背朝着我和冰鰭,他懶洋洋的揮了揮手:「快點啦!等那個阿富醒過來又要糾纏不清了——你們不想看看龍神的真面目嗎?」

真的要遵照廩先生最後的託付,去無量宮尋找陽炎?我和冰鰭對看一眼——雖然祖母讓我們還了屏風就回家,不要同咒縛之家扯上關係,可是現在詛咒已經解開,稍微耽擱一下也不要緊吧。在這點上達成共識的我們沖着對方點了點頭,追向轉過檐廊拐角的醍醐。

穿過邊門沿着斑駁退色的院牆走去,就是隔開巴家祖宅和無量宮庭院的木柵門。那裏雖然不像人間和異界的分界點那樣可怖,但自然界狂放的生命力卻依然咄咄逼人。巴家老屋的荒蕪程度已經非常可觀了,無量宮同它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茂盛的荒草藤蔓爬滿衰朽的木柵,透過欄隔縫隙拚命擁擠而出,豐潤的綠色遮蔽了門內的一切,在我因疾走而搖晃的視野里印下一方鮮明而灼熱的鈐記。

還在想怎麼進去,醍醐就已經一腳踹開那搖搖欲墜的大門,木柵發出艱澀的聲音頹然傾倒,重重疊疊的綠意凝聚向洞開的門框,那高大的背影就像沉沒下去一樣,驟然消失在那片濃郁的青蔥中。我和冰鰭慌忙追着他跑進無量宮庭園,霎時間,醇釅碧色像凈水一般無聲無息的沁潤過來……

撥開凌亂的茅草,銀杏樹鐵灰的枝幹便呈現在眼前,作為神木領受祭祀的香火煙熏痕迹早已暗淡,但那數百年樹齡的巨木卻依然驚人的茁壯。仰起頭,紛繁的密葉就好像要傾倒下來一樣,用不透明的蒼翠遮蔽了藍天。

從樹冠邊緣射下的陽光有些炫目,我下意識的移開視線。蔥蘢芊莽在動蕩的視野里曳起碧綠弧光,而一道皎潔白影卻驀地切斷了那流暢的趨勢……

我的目光霎時定格——那縹緲的潔白隨即在這一片深綠中蕩漾起來。這不是錯覺,那影像的確存在,如同白晝之月映在波心,散發着難以言喻的疏離的誘惑,似乎在拒斥着窺看,又似乎在邀請著靠近……

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我撥開長草朝那片潔白跋涉而去,然而就像可望不可即的海市蜃樓般,月華似的影子在我靠近的剎那飄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更為奪目的印象——一抹火焰般鮮烈的赤紅驀地烙在我眼底,像時間傷口沁出的血液般刺目,我下意識的別過頭遮住眼睛……

「火翼你一個人要上哪去?」醍醐和冰鰭追過來,卻不約而同的停在我身邊,驚訝的凝視着草尖上的那抹鮮紅。

「赤寺山茶嗎?」冰鰭喃喃低語着,「這個時候,在這種地方怎麼會有山茶花?」

沒錯……那種濃重而莊嚴的高潔赤色,除了戴雪怒放的赤寺山茶之外,還能有誰?可是這種矜貴的植物怎麼可能出現在這初秋的午後,荒廢的庭院中呢……

醍醐發出了不耐煩的咋舌聲,抬手採擷這炎光般的花朵,我和冰鰭阻攔不及,那枝紅萼早已被他執在手中。拈著那嶙峋的花枝,這冒牌和尚爆發似的大笑起來:「你們的眼睛還真是長到頭頂上去了,居然把這種東西看成山茶花!」

聽這麼一說,我和冰鰭疑惑的望向他指尖——果然看錯了呢,虯結成球掛在草尖上的樣子的確有點像山茶,但仔細看那根本就是一團燃燒般的鮮紅絲絛!因為中間打成繩結,所以猛一瞥很像花蕊,而緻密的絲辮則讓我們誤認成了簡潔的花瓣。

「這麼漂亮的繩子正中間幹嘛打個結啊?」不肯承認錯誤的我訕笑着去拆那繩扣。醍醐卻一下子撤回手:「別亂解,這八成是廟裏的東西,被風吹到這兒來的。」

「廟裏的東西?」冰鰭斜睨著那火焰之絲,「和尚要這種東西幹什麼?」

「嘁!連結繩記事都沒聽說過嗎?」醍醐露出不屑的表情,「逢到頭緒紛紜、關目繁瑣的時候,師父們經常前一天打上一串繩結,代表要做的事情,第二天做一件就解開一個結扣,這下就不會忘事了。」如此說來,我剛剛看見的那縷白影怕是縈繞在這遺失繩結上的挂念吧。

醍醐一邊鄭重地將這根僅剩最後結扣的火紅絲絛塞進口袋裏,一邊環顧四周:「看來我們果然晚了一步,龍神已經消失了。」

這突如其來的結論讓我和冰鰭頓時停住了動作——醍醐說得沒錯,在無量宮裏根本就沒有強大自然之力的波動,如果龍神真的存在,那我們多少能感受到,但這裏除了一些尋常的思念體之外,什麼也沒有。

冰鰭緩緩擰緊眉頭:「廩先生不是說陽炎是失去本體的神明嗎?所以才找不到吧!」

「或者他離開了呢!」我也跟着反駁,可是話一出口就覺得沒道理——所謂的本體也就是神明的真身,比如高峻的山嶺,湍急的大河,古老的植物,幽深的礦脈什麼的;而失去本體就是山嶺崩塌,河流乾涸,植物枯萎,礦脈耗盡。這樣的陽炎根本不可能離開無量宮自由來去,若不是巴家植下憑依神木,他早就消失了。但我還是不死心:「還有啦,得到別人誠心的供奉也有可能啊!」

醍醐抬起手遮住葉縫中漏下的艷陽,發出近乎嘲諷的笑聲:「名叫『陽炎』的龍神,怎可能得到誠心的供奉!」

「這名字有什麼不對嗎……」冰鰭轉頭注視着醍醐。那「高中生和尚」露出尖尖的犬齒微笑着:「想想看,你們為什麼叫『火翼』和『冰鰭』?」

我和小我一個月的堂弟面面相覷——「火翼」和「冰鰭」這對象著着強大幻獸的乳名,是祖父為了保護我們這兩個最沒用的「燃犀」而取的,為的是不讓真名輕易被一些「麻煩的傢伙」知道。可是這和龍神有什麼關係?

「是為了守護!」不等我們回答,醍醐就自信滿滿的點了點頭,「乳名都是守護的祈福。比如取阿貓阿狗這樣的名字,是為了得到像貓與狗那樣頑強的生命力;取小龍小虎這樣的名字是為了得到像龍和虎一樣的強大力量;即便叫阿大阿二,也是希望通過數序的延綿不絕,祈求孩子們個個能健康長大,一個也不要缺少。」

我和冰鰭忍不住點了點頭,醍醐則露出慎重的沉吟表情,「可對於代表水脈的龍神而言,『陽炎』這種名字與他的本性相悖,非但不是祝福,甚至還是一種詛咒!」

「也許……也許是巴家為了方便控制他而故意用相反的名字!」聽到我這難以自圓其說的解釋,冰鰭冷淡的搖了搖頭:「我想巴家不會這樣做的——比方說父母會為方便管教子女就為他們取不吉利的名字嗎?」

醍醐轉身走向神木,輕輕撫摸著那粗糙的表皮,不動聲色的作出結論:「那就只有一個解釋——為陽炎取名的人並不希望他存在,沒有人珍惜他的存在,他是被放棄的龍神。」

不希望它存在,沒有人珍惜它的存在,被放棄的龍神……所以明明那麼害怕寂寞,陽炎卻始終不願表露出對人類的依賴,就這樣在年復一年的等待里,懷着好不容易等到的一瞬溫柔,懷着對輪迴中錯過的那個人的思念,孤獨的消失於黑暗,消失於空無一人的王國……

我喃喃自語:「難怪有人說龍這種東西,又笨又溫柔……」

醍醐突然發出低沉的笑聲,他那種得意洋洋的聲音,和仰望着高大神木的冰鰭嘆息般的語調混在了一起——雖然是不同的語氣,卻說着相同的句子:「又笨又溫柔嗎?人類……也好不了多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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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翼與冰鰭的怪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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