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盡歸玄門十三恨

第56章 盡歸玄門十三恨

齊無惑道:「這是……」

老人道:「你的師兄。」

他往前走去,齊無惑跟在身後,走近的時候,看到了那墓葬的大小,顯而易見只是衣冠冢。

蕭瑟孤苦,當年風流,盡被雨打風吹去。

一種巨大的衝擊,讓少年的神色鄭重下來。

先前諸多的繁雜念頭被生死斬碎,演化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道心最為純粹,一心求大道者,中道而隕落,而其餘沉迷於自我執念的,卻可長生千年。

為何會是如此呢?

老人俯身,為這墓葬剝去了攀爬上來的綠色苔痕,撥開了遮掩的樹枝,露出了上面的文字,齊無惑下意識地看去,那文字溫潤平和,彷彿隨意地寫成,彷彿寫下這些文字的人,到了最後仍舊內心平靜,不起執念和波瀾。

齊無惑下意識念誦道:「此生修行,曾遇名師,結交好友雄傑,至親至情,摯愛道侶,縱情於天地之間,無不順心順意,唯獨十三恨綿長,至死不休,記錄於此。」

「第一恨,書囊易蛀。」

他頓了頓,下意識地想到了師兄玉陽,出身於讀書人的修行者。

後者沉迷於書卷的志向,而後沉湎於了名聲傳於後世的大願望,最終不可自拔。

「易蛀……」

「第二恨,情深緣淺,佳人薄命。」

齊無惑又想起了玉妙真人師姐,想到了她那約定生生世世,永以為好的決然。

太上一脈並非無情,而是不可執著入魔。

玄真也有如此過,只是並未執著如此。

齊無惑收斂心神,繼續看了下去道:「第三恨夏夜有蚊,第四恨月台易漏,五恨菊葉多焦,六恨松多大蟻,七恨竹多落葉,八恨桂荷易謝,九恨薜蘿藏虺,十恨架花生刺……」

前幾位師兄們執著的東西,玄真似乎也有。

而且似乎還要更多。

彷彿花花世界,無盡蒼生,都喜歡,都遺憾,所謂的恨,不過只是因為喜歡得太厲害了,所以遺憾,就只是這些文字,齊無惑彷彿已經可以看到那位玄真師兄。

看到他嬉笑怒罵,極為恨夏天飛來飛去的文字,喜歡竹子,卻又恨打掃落葉煩悶,愛養松樹,卻又因為松樹招惹螞蟻,螞蟻蛀了屋子氣得牙痒痒。

觀其文字,如見其人。

彷彿石碑之前,並非樹枝,而是俊秀灑脫的道人玄真,微笑着看他,道一聲師弟。

老人站在齊無惑的面前,道:「這是你的師兄,玄真。」

齊無惑道:「師兄他……」

老人手掌撫摸著石碑,回答道:「道途隕落了。」

「求道並不是閑庭散步,不是觀花賞月,而是從天地之間,取回我命,一步一步,大道難行。」

「這正是一步步的考驗。」

「玄門正道,修行之時,有三災七劫八難。」

「三災者,刀兵,心魔,天地。」

「你求道途,若心懷利器殺機而與人爭鬥。」

「亦或者路見不平,道心圓融拔劍而起,與人爭鬥,或技不如人,或遭人暗算,身死道隕,魂魄也遭人驅散,再不復當年,這是刀兵。」

「若路見不平,退而避之;或做出種種違背我心的情況,導致雜念紛亂而起。」

「既要做到一點靈光照耀大千,自我無法剔透無礙,又如何照耀到大千世界?」

「如冬雪漸化,日不見其增長,卻累日漸增,終至影響神念,元神駁雜,修為不進而退,最終隕落。」

「此是心魔。」

「天地之劫,則是雷,風,火,是因為你自我取回命寶,走出先天一炁,三花聚頂,自然招來。」

「本來世間的蒼生萬物,就如同河流中一滴水,自然圓融,都屬於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大道,修行者逆三為二,化作元炁元神;逆二為一,是為三花聚頂。這相當於逆着水流搏擊,自然會遭到水流的沖刷。」

「所以修行者要【明心見性】。」

「不能夠被外物所干擾自我的道心,才能夠察覺到這些劫難。」

「提前做出規避。」

「雷霆擊的是元神,而火燒的是肉身,至於風災便從你周身竅穴湧入,壞你的道行,徹底化作飛灰。自然,這也沒有什麼惡意,於天地自然運轉來看,就是讓伱重新回歸到三生萬物的道路上而已。」

「避開了便可壽數綿長,避不開,躲不過就是當場隕落。」

「魂飛魄散,復返大千。」

「佛家難過火災,燒為舍利子,稱之為圓寂;道門困於風劫,化塵離人世,謂之曰坐化。」

「至於不走正道的,元神晦暗,念頭繁雜的,就連雷劫都熬不過去。」

「佛道兩脈,大多剛正純粹,自然,還有些大惡唯我之輩,念頭也極純粹,雷劫壞不得他們道行。」

齊無惑自語:「魂飛魄散……」

老人點了點頭,溫和道:「至於最尋常的八難,不必細說。」

「畢竟,你也已經見過了。」

齊無惑道:「我已經見過了?」

他聲音微頓,似乎已經有所明悟了,道:「是師兄他們……」

老人回答的聲音溫和,但是似乎是因為之前所見所想諸多事情的原因,落入少年耳中帶着些遺憾:「此八難往往伴隨修者實力而越發地難以割捨。」

「有物混成,在天下先,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稱呼為道。」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演化出一切萬物萬法,是為天下母。」

「而修行是本性澄澈,復返於根本,一步步走到【一】那裏,最終尋到包容一切的大道。」

「你現在所見一切,天地蒼生都是三生萬物的一部分,都是對的,但是卻並非我們追尋的東西,有些修道者卻只沉淪於這三生萬物裏面的萬物之一端,甚至於是萬物蒼生其中之一演化出來的一部分東西。」

「如入小徑,不肯自拔。」

「是所謂道中得一法,法中得一術,打坐鍊氣,行且堅固,而自詡得道。」

「陷入這等境地,於人生之上自無對錯,各有追求;可若是從追尋最初最上乘的大道這個目的來看,這便是遇到大【難】了。」

「就連道心都蒙塵,沉淪於八難。」

「又談何三災七劫呢?」

「他們……連走到三災七劫的資格都沒有啊。」

老人慨嘆,又看向玄真的玉簡,道:「而玄真,如同此刻的無惑你一般,道心純粹。」

「可卻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最不會給自己留下退路,無憂無怖,只求大道。」

「最後修行,欲求最上乘法門,不避不退,正面破劫突破,遭遇刀兵劫,雷火劫,心魔劫。」

「連破四十九重劫難,終究力有不逮,並不選擇留魂魄走陰神的道路。」

「無雜念想,於人於己皆不留半點餘地,全力一搏。」

「未成而隕。」

「兵解前三呼求道,修道,證道,放聲大笑,就此死去,煙消雲散了。」

老人袖袍拂過,將這石碑上最後遮掩的文字都去除了,剩下的文字彰顯出來,不再是那般地溫潤,而是一下變得凌厲起來。

讀這最後三句的時候,齊無惑忽而沉默——

「十一恨,為證大道,而吾心不堅。」

「十二恨,唯證大道,而吾神未純。」

「十三恨,未證大道,而吾身已隕。」

玄門十三恨。

一連數個恨字,卻並無絲毫的惡意,唯獨強烈無比的遺憾之念,寄託於那無邊凝固的道心,衝天而起,驚起老樹寒鴉幾聲。

老人說得平淡,齊無惑卻彷彿可以看到那一幕,可以想像到這一幕的壯烈和決然。

太上一脈,心自然堅定,神識純粹,恨的,遺憾的,都只是尚不夠而已。

似乎有風起了,天空中的雲氣聚散起來,風壓得很低,不一會兒,竟然下起了雨水來,雨水淅淅瀝瀝,不一會兒便已成了煙籠寒山的景象,如同潑墨畫卷一般,此地的溫度比起齊無惑原本住的地方,更為溫暖些,可既然是冬日,自然是冷雨。

老人手中一柄竹傘撐開,為那少年遮雨,從袖口裏面取出了一壺酒,放在了枯墓前。

那墓前的樹枝微微晃動,玉簡仍舊一如當年。

這是唯一一個,沒有被收回道號的弟子。

齊無惑能感覺到了老人的悲傷。

齊無惑還是道:「以老師之能,不能將師兄找回來嗎?」

老人溫和笑道:「找回來?」

他撐著傘,示意齊無惑隨着他走,想了想,問道:「無惑曾經有過黃粱一夢,老夫且試問之,如果你作為官員,而有人徇私舞弊,你會怎麼做呢?」

齊無惑道:「當依照律法而治之。」

老人道:「那麼,若是你見到有人為了私情而貪贓枉法呢?」

齊無惑道:「當監之。」

老人問道:「當你見到有人為了私情而枉顧大道殺人呢?」

齊無惑道:「當斬之。」

老人溫和道:「所以你明白了。」

「生死,是天下最公平的,老夫不會為了任何人去打破這樣的公平。」

「老師不過是帶着你走入門中的人啊,指出前面的道路在何處,且寄予期待。」

「我給你換上了衣服,給你名字,懷揣著期許,傳授你道法,這只是你我緣法,是【小師】。」

「而不是要呵護着你作威作福的人。」

老人道:

「凡我弟子,墜入紅塵,情網,輪迴,生死者,我皆不會救你。」

「唯獨等你自悟。」

「這一點,你們其實和任何人都沒有不同的。」

老人走到山上,站住腳步,他站在雨幕裏面,雨水偌大磅礴,天地昏沉,袖袍垂落,給少年舉著傘,溫和道:

「畢竟,你們是我的弟子。」

「可是天下修道人,無不是我的弟子。」

ps:

玄門十三恨來自於清代文學家張潮所著的隨筆體格言小品文集《幽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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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長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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