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我是一粒種子。

我把自己移栽進了城市。

我要說,我是一粒成熟的種子。我的成熟是在十二歲之前完成的。我還告訴你,我是一個有背景的人。我有許多老師,家鄉的每一棵草都是我的老師……早在十二歲之前,我已讀完了三千張臉,吃過了田野里生長的各種植物,見識過了各樣的生死。此後生活的每一天都是過程了。過程是不可超越的。

我身上背負着五千七百九十八畝土地(不帶宅基),近六千隻眼睛(也有三五隻瞎了或是半瞎,可他們都看着我呢),還有近三千個把不住門兒的(有時候,能把死人說活,也能把活人說死的)嘴巴,他們的唾沫星子是可以淹人的。

我之所以把自己展覽出來,是為了讓你了解,在這個世界上人跟人是不一樣的。每個人都是有背景的。一個人的童年或者說是背景,是可以影響一個人一生的。比如說,在我的潛意識裏,電話鈴響和狗咬聲是一樣的突兀。不過,現在不同了。狗也到城市裏來了。

在我進入城市的頭一個十年裏,你要問我最怕什麼,我告訴你,我最怕的是電話鈴聲。每一次電話鈴響,都會讓我心驚肉跳!有時候,我又覺得我是一個楔子。

強行嵌進城市裏的一隻柳木楔子。

雖然我滿身是芽兒,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水泥地上紮下根來,長成一棵樹。因為,家鄉父老還等着我植下的陰涼呢。

三十年前,當我背着行李來到省城的時候,下了火車,已是黃昏了。滿眼都是燈。燈就像菊花一樣一盞一盞開放着,卻沒有一盞是我的。可我心裏仍然充滿暖意,因為我是一個有「單位」的人了。那時候我順着柏油馬路往前走,公共汽車一輛一輛從我身邊開過,自行車的鈴聲一串串響着,人流像潮水一樣涌動,我知道他們都是有方向的人,回家的人。我也有方向,單位就是我的方向。我不急,我沒有乘車。不是錢的問題(那時公共汽車坐一站五分錢,三站一毛),我是想用腳步丈量一下這座我很有可能就此紮下根來的城市。

每當我走過一兩個路口,就會看到一個公共汽車的路牌。那時候的路牌很簡約,一根刷了藍白兩色漆的鐵杆子,杆子上掛着一個刷了紅漆的鐵牌子,牌子很多,一路車一個牌。牌子上標著通往各站的站名……那路牌叫人覺得親切。我以後就是這個城市的人了。

不客氣地說,最初,我走在省城的柏油馬路上就像是走在紅地毯上一樣,很幸福。路兩旁亮着一盞盞路燈,那光芒是五彩的,這就是我的未來。周圍的自行車鈴聲也十分悅耳,公共汽車剎車后的那一聲「嗞」很溫馨,很生動……我很想給這個城市打聲招呼,嗨一聲:你大爺的,我來了。

我邊走邊問,走了一小時四十六分鐘,當我摸到單位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失去「方向」了。在學院門口,傳達室的老者告訴我說:下班了。你明天再來吧。我說我是來報到的。老者說:我知道你是來報到的。人事部門的人都下班了。你明天來,明天上午八點……我站在那裏,遲疑了很久,我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我有點蒙。我順着一條條街道漫無目的地往前走,邊走邊想,我該往哪兒去呢?我甚至不知道餓。我只是在想,是不是到火車站去蹲一夜?雖然那時我兜里揣著一百二十六塊六毛錢(這是我讀研節約下來的),可我沒有想到可以住旅館。我根本就沒有住旅館的意識。再說,那時候還沒有實行身份證制度,住旅館是要證明的。在報到之前,我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那就是說,我現在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我無處可去。

就這麼走着走着,我腦海里突然蹦出了一個念頭:油菜!我緊緊地抓着這個念頭不放,心裏一遍一遍地念著:油菜。油菜。油菜。

油菜是一個人的兒時小名。他也是無梁村人,吳老根家的兒子,大名叫吳有才。吳有才在部隊里當了三年工程兵,複員後轉業到潁平市一家建築公司當了建築工人。記得夏天裏他回家鄉時我跟他見過一面,他穿着一件「的確良」短袖衫,手上戴着一塊手錶,很驕傲地說:我們的工地遷到省里去了。在省城蓋大樓,在某某路某某街……去呀,你們都去,到時找我!我知道,他也就這麼順口一說。他知道村裏人沒有機會到省城去,才這麼說的。這叫「巧讓客碰上熱粘皮」,我真的來了。

在我苦思冥想之後,我終於想到了這麼一個老鄉,七不沾八不連的「關係」。可什麼路什麼街呢?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那是冬天,走着走着,天開始下雪了,小雪。城市的夜晚有燈撐著,那暖意是彩色的,也是有差別的。城市最寒冷之處,是讓人看到了差別。

在飄着雪花的夜晚,我順着馬路往前走。那時城市裏剛剛時興羊皮衣,百貨商場的櫥窗里展示著各式各樣的羊皮;大街上行走的也是羊皮,有駝色、藍色、紅色和黑色的羊皮……羊皮衣一旦穿在女人的身上,皮帶子一紮,腰就細溜了,屁股一扭一扭,更顯臀肥。馬路上響着很時尚的「嘚兒、嘚兒」的節奏,圓潤飽滿的節奏,叫人春心蕩漾的節奏(後來,等我穿上羊皮衣的時候,城裏已經沒人再穿羊皮了,它過時了,成了三陪小姐的着裝了)。那時,我的眼是在鄉村裏經過節儉訓練的,尚不敢亂看。

省城的路有經、緯之分,我從經一路一直走到經十路,爾後從緯九路拐到緯一路、和平路、文化路、黃河路、農業路、京廣大道……夜漸深了,天空飛舞著雪花。有燈光的夜晚雪花像粉色的天幔,洋洋洒洒,給女羊皮們那「嘚兒、嘚兒」的節奏輸送著溫文爾雅的詩意。可我,走着走着,卻聞到了一股薄荷的氣味。

燈光里有針,有薄荷,一絲絲的。無論走到哪條路上,我都能聞到一股薄荷的氣味,那是從燈光里冒出來的。我的腿很沉,越來越沉。可我的腦海一刻也沒有停止轉動,就像是大海撈針一樣,我先是使用了「聯想記憶法」,爾後又使用「排除記憶法」,「諧音記憶法」,甚至「油菜記憶法」,每到一個路口,我都站下來看一看路牌,爾後去想油菜的嘴臉……油菜,你到底在哪條街上呢?

油菜的大嘴一次次在我腦海里浮現。我看見油菜揮着手,他手腕上的表明鋥鋥的,他說:「上海全鋼防震的。」這就是那個時期建築工油菜的時髦。這就是那個時期城市和鄉村的差別:燈光和狗咬,毛藍布和的確良。他穿着「的確良」、戴着「上海全鋼防震的」手錶向我招手呢……走累的時候,我多次靠在電線桿上,靠着一份冰涼,小心地打量著這個城市。它會屬於我么?

有一刻,我以為我想起來了,好像是嵩山路,我就問嵩山路;走到了嵩山路,我又覺得他說的好像是衡山路,爾後又是香山路,黃山路,榆樹街,椿樹街,鼓樓街,清虛街……街邊上,樓房裏的燈光一盞盞熄了,只有路燈亮着。我還在走,很機械地走。我實在是不想走了,我累了,這已經不是疲憊,是麻木。我對自己說,再走一條路,只一條。如果還找不到,我就調頭回去……我不停地對自己說,回車站吧,回火車站蹲一夜就是了。可我還是不甘心,我怎麼這麼笨呢?

我走在省城的大街上,呼吸著寒森森的空氣,就像走在荒原上一樣,滿心的凄涼和荒蕪。路邊的商場已經關門了,連個借腳取暖的地方都沒有。路是陌生的,所有的臉都是陌生的。我在尋找一絲溫熱。那是一個小名叫油菜的人,你在哪裏?

此後我問我自己,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幾乎走了一個晚上,走了半個城市,執着地去尋找一個小名叫油菜的人?你怎麼就這麼傻,為什麼不先找一個小旅館住下呢?你還可以打打電話,找一找昔日裏的那些大學同學。可你連打電話的想法都沒有,你沒有「電話意識」。後來我明白了:那不是我在走,是我的背景我的家鄉在推着我走。我不能不走。我不是在找人,是找一份庇護。

也是過了很久我才明白,要想順順利利地在城市裏生活,你必須擁有三要素:身份、單位、關係。這三者缺一不可。如果你沒有「身份」,也沒有「單位」,再沒有「關係」,那麼你就成了一個漂泊者。城市就像是一個迷魂陣,隨時都會有危險。商人是最先明白這個道理的。早在幾百年前,精明的晉商就在各地建起了「山陝會館」,這也許是他們有過許多沉痛教訓之後得出的經驗。哪怕是到了交通和通訊如此發達的今天,各省仍然在首都北京建起了許多辦事處,那其實就是一個為了辦事方便的「關係處」,一個據點。

我知道,在報紙上,人們都反對拉「關係」。豈不知,「關係」是人們賴以生存的土壤,人們是最離不開「關係」的。尤其在精神世界裏,人們靠「關係」活着。馬克思就曾經說過: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於是,所有的反對者反對的都是別人,不是自己。沒有人反對自己。我還算幸運,在凌晨兩點二十七分,我終於找到了「關係」。

我是在一家建築工地上找到油菜的。他是「有才」,不是「油菜」。為了他的體面,我不能再叫他小名了。守工地的老頭告訴我說:有。有這麼個人。

建築工人吳有才睡在一棟正在施工中的七層樓(還沒有安裝門窗)的毛坯房裏。當他穿着褲衩子從床上跳下來,赤裸裸站在床前的時候,眼瞪得像牛蛋,嘴張得像簸箕,那兩隻手哆哆嗦嗦,像是大冬天握著兩把扇子,扔也不是握也不是,他萬萬想不到這個時候還會有人來找他!

油菜傻了。

吳有才抱着兩隻膀子,凍得噝噝地說:丟,是丟(我兒時的小名)?你,你你你……怎麼來了?我說,看工地的老頭人不錯,說你在七樓。他說:是老朱吧?朱師傅,老鄉,一個縣的。說着,他趕忙披上衣服,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我操,都兩點半了。你咋這時候摸來了?還沒、那個啥……吧?說着,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還沒粉刷的牆,牆上楔著一個釘子,釘子上掛着一個提兜,提兜里裝着他的碗筷。我說,都啥時候了,早吃過了。找你可真不容易,我都快累死了。你不是說,讓來省城找你么?他聽我說吃過飯了,一顆心放在狗肚裏了。說是啊,是啊。你怎麼不早點來呢?我說,我是來報到的,來晚了……他看着我,連聲說:先睡,都快三點了,趕緊睡吧。說着,他指了指對面的一張床,說:這兒,就睡這兒。這狗日的請假回家了。

這時候,我一下子松下來了,渾身像散了架似的。我往「狗日的」床上一躺,那木板床上鋪了新鮮的穀草,床單是新洗過的,真軟和呀!被子也厚,暖暖和和的!真好。我太累了,太想睡了,眼皮像粘住了似的。可我得說話,必須說話,這是代價。

我們兩人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家鄉體己話。為了能接住他的體己話,我用心支着眼皮,拚命保持着最後一絲清醒,好去接他的話頭。油菜的話就像是紛亂的線團一樣,七纏八繞,像是永遠沒有頭兒。我心裏說:油菜,你饒了我吧,讓我睡吧。

他絮絮叨叨地說:丟,畢業了?我說畢業了。他說:還是啥子研究生?我說是。他說:調省里來了?我說是啊。他說:從今往後,你就是國家幹部了?我說……啊。他說:乖乖,大學教師?我說……啊。他突然坐起來,身上披着被子,兩腿一盤,說:丟,我差一點就當空軍了。空軍飛行員。我說,是……嗎?他說:不騙你,丟。我身上有癬。要不是我身上有癬,要是我娘早些用偏方給我治治,我就是飛行員了。我說:是啊,你就上天了。他說:當初,二嬸給我說個媒,兔子家還看不上我呢。如今,她算個屁……丟,老蔡那狗日的還當着支書呢?他老三閨女真不像他親生的,水靈靈的,瓷白……我嗯著嗯著,我的心已經睡著了……床很暖和,太舒服了!

第二天早上,油菜請我吃了一頓大餐:豆漿、燒餅、油條、胡辣湯還有醬鹹菜。爾後,我正式去學院報到了……報到后,我終於在省城分到了一個床位。

一間房子,住三個人,有我一個床位。

每個城市都有它的氣味和特點。

你聞到這個城市的氣味了么?風裏、空氣里是不是有點沙?有沙吧。

這是一座毗鄰黃河的城市,關於黃河的歷史記憶就含在那有沙的氣味里。在時間裏,沙已被磨成了面兒,顆粒很小很小,可它還是沙的味道。帶一點磣,一點澀,一點水腥,一點甜,一點點兒咸。這裏還是「十字路口」,一個國家的十字路口。這裏有貫穿東西南北的鐵路線和飛機航線。更早的時候,它還有黃、淮兩條水路……四通八達。就此你明白了吧,這座平原上的城市,就是一個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雖然是一個「十字路口」,可它的歷史很厚,厚到了不可言說的程度。那就單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行走着南來北往的人。這是一個叫人淡忘記憶的地方,也是一個喜新厭舊的地方。它的商業氛圍是含在骨頭縫兒里的,欺生又怕生,是那種一次**易、不要回頭客的做派。但一旦待的時間長了,它又是寬容的、保守的、有情有義的。

我曾認真研究過這座平原上的城市,雖然它交通發達,可它又處於中原腹地,其生活節奏自然比一線的大城市要稍稍慢一些,慢半拍。生活節奏一慢,人情往來就多,人事關係就相對地要複雜一些。這裏的人事關係是由一個個「單位」組成的。單位又與單位相互交叉輻射,一級一級的,成了一個個由人與單位,人與家庭、樓房、街道組成的網。白天裏「單位」是魂,人活在一個一個的單位里;到了夜晚,燈光就是魂了。燈光聚攏人氣,給人以方向。如果沒有燈,城就死了。我很慶幸,我是個有單位的人。

剛進省城的時候,我曾經問過很多人:我臉上刻有字么?

同事都笑着說,沒有。沒有。可為什麼連賣早點的小販都用那樣的眼光打量我,說新來的?我怎麼就是新來的?我怎麼就不能是城裏人呢?我是學院的老師了。我已經上了戶口,轉了關係,有了單位,還怎麼着?

報到后的第五天,我去學院的電工房借一把鉗子。我住的地方離電工房鍋爐房很近,整天嗡嗡響,噪音大。我想修一修那扇一颳風就呱呱嗒嗒響的窗戶,就近借把鉗子用用。誰知電工房的師傅看了我一眼,說:你誰呀?我說我是這個學院的老師。他冷冷地說:新來的吧?我說:是。他馬上說:沒有。其實,我看見鉗子了,鉗子就插在牆上的電工包里……我賠著小心,說:師傅,我就用一下,一會兒就給你送來。他低着頭,看都不看我,仍然生硬地說:沒有。不借。我前天還見他對辦公室管後勤的一個小職員點頭哈腰的,小跑着去給人家換燈泡去了……我頓時火冒三丈,這不是欺生么?我扭頭就走,到商店裏花三塊五毛錢買了一把……不為鉗子,為尊嚴。

初來時,我有一年的實習期,是系裏的助教。我的態度很好:上班第一個來,打水掃地抹桌子;下班最後一個走。我見人就點頭,恭恭敬敬地對長者微笑……走在學院的路上,一個老教授突然扭過頭來,對我說:小豆子,我家的紙箱子……噢,新來的?我很沮喪。我怎麼就成了「小豆子」了?我怎麼就是新來的?我黑么?我回房照了照鏡子,我像新來的么?我「新」在什麼地方?

我得承認,我是一匹狼。我心裏藏有「狼性」。我是一匹企圖披上「羊皮」的狼。我混進了城裏,可我在城裏必須小心翼翼地走出「羊」的姿態。我說過了,我見人就點頭,微笑。但點頭也得有度。我知道,做學問的都是「刺蝟」,要有距離感。不能過於近,過於巴結,不能涎著臉對人笑,要似點似不點,就像見了老熟人一樣,淺淺地點,有親切的意味又不討人嫌。這且得練呢。

我的敏感是天生的,是田野里的五穀雜糧和百家奶喂出來的。為了融進這座城市,我開始不斷地修正自己。我發現,我走路比一般人快,急辣辣的,這也許就是「新」的不成熟的一種表現。我得慢下來,做出一種氣定神閑的樣子。也不能太慢,太慢了會顯得遲疑,大門口的門崗馬上就會攔住你問:找誰呢?我的胳肢窩裏還得適度地夾上兩本書,兩眼目視前方,似看似不看,這就對了。這種既快不得也慢不得的走法我練了好一陣子。晚上,我獨自一人在校園裏走來走去,我很想走出一種從容……

在我正式成為披着羊皮的「狼」之前,我還需要適度的「包裝」。那時候,「包裝」是一個新詞,還沒人用呢。我是在生活實踐中最先發現的。於是,拿到工資后,我給自己添了幾件衣服,衣服是在火車站附近的批發市場上買的,大多是仿名牌。這沒人能看出來。這樣,我走在學院裏,走在大街上,就自如多了。沒人再說我是新來的了。雖然,在這座城市裏,我只有一個床位。

我開始大量地閱讀,我所有的閑暇都泡在了圖書館里。八十年代是一個讀書的時代,國內國外所有的新書我都找來讀。從歷史到文學、哲學、心理學,一直到世界各國的名人傳記;從黑格爾到莎士比亞,從希特拉到尼克遜,從蓬皮杜到田中角榮,我逮誰讀誰,一邊讀一邊記筆記……這就是我的武器。我知道,在大學里,一個沒有學問的人是很難混下去的。我還知道,對付城裏人,舌頭上必須有新詞。

學院後邊有一工字樓,也叫朝陽房。工字樓坐北朝南,採光很好。上邊是古色帶檐筒子瓦,下邊是古色紅牆,廊前有中西合璧式的圓柱,樓道里鋪着紅木地板,朴中透著貴氣,顯得厚實,莊重。前邊還有兩個幾何形的花圃,有一排丁香樹,朱牆上爬滿了紅葉,那是一棟教授級別才能住的樓,每戶都是三室一廳。不時有穿着紅色塑料拖鞋的小保姆挎著買菜的籃子,「呱嗒、呱嗒」地從樓道里走出來……那就是我奮鬥的目標。

我的機會來了。一個副教授,在臨上課時突然病了。我作為臨時救場的「替補」被系主任急火火地找去,要我代他上一課。我問講什麼?系主任說:老周的講義在桌上放着,你替下來就行。系主任老魏又很知心地告訴我說,這屆學生底子薄,你只管放開……於是,我就這麼「匆匆」上了講台。

說老實話,我並不「匆匆」,我是早有準備。

沒想到,我的第一課是在學院最大的梯形教室里上的。那是一堂大課,我帶着我的筆記本進了教室。教室坐有大約三四百名學生,最開初時亂嚷嚷的……現在,我已忘記我到底講了些什麼了。開始,一看那麼多人,我有點慌。可我記住了一句話,我童年裏大隊支書蔡國寅說過的話。他說,球,你一旦站在台上,台下的都是白菜,一地的撲啷頭大白菜!我豁出來了,我是對着一地的撲啷頭白菜講的那堂課……臨進教室前,我在教研室里偷偷翻了老周的講義。老周他五十九歲了,講的都是些「**」前老掉牙的東西。而我,講的全是新東西。我慷慨激昂地給學生們上了一課!

站在梯形教室的講台上,沉默了三秒鐘之後,我在黑板上寫下了三個大字:吳志鵬。這是我自己的名字。我知道他們不認識。我想,從今以後,他們就認識了。這也是我童年的老師——「慢毒藥」先生告訴我的。我說:同學們,一八四八年,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創作《共產黨宣言》時說過的一句話,你們知道么……南北戰爭時期,美國總統亞伯拉罕·林肯在《葛提斯堡演說》中最著名的一句話是什麼,你們知道么……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首相溫斯頓·丘吉爾在一九四〇年以首相的身份出席下院議會時,在即席演說中講的最著名的一句話,你們知道是什麼?(我心裏說,白菜們,我得先把你們嚇住。)……於是,我放開喉嚨,一直講到下課鈴聲響的時候,同學們仍瞪着眼在教室里坐着……爾後是雷鳴般的掌聲。

下課了,學生們忽一下全圍上來了。女同學亂紛紛地拿出筆記本向我提問題。她們一個個甜甜地叫着:吳老師!吳老師!吳老師我問你一個問題可以么……說實話,這時候我的賊心悄悄地溜出來了,我看似漫不經心而又十分敏銳地打量著這些女大學生,我的「第三隻眼」在尋覓、掃描著人群中最漂亮的女生,鴨蛋臉兒?蘋果臉?籠煙眉?柳葉眉?要是有可能的話,我會……可我必須矜持。我告誡自己:要矜持。

那個日子我至今不會忘記。

那是五月二十七日。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七日,也是課後的第七天。三個「七」,所以我記住了。那天下午,一個女學生來到了我的寢室。她敲門的聲音非常優雅,富有彈性,像打電報一樣,「嗒嗒、嗒嗒」,兩下一節,一共敲了四下。當我拉開門的時候,一股香味隨着陽光撲進來。那不是化妝品的香味,那是帶有夏日陽光的女人的肉味,鮮活的、生動的、甜的。她背對着陽光,金燦燦地立在那裏。她身上穿着一紅色的短袖連衣裙,兩隻臂膀上的皮膚閃動着象牙般的光澤。她靜靜地站在門前,在她身上,陽光是流動着的,就像是鍍了陽光的金色液體,熠熠地環繞着一個美麗的活色生香的女人。一個按現在的說法,叫有態兒、有范兒的女人。我覺得連陽光都醉了。是的,先有光線和味道撲過來,爾後才是活色生香。那氣息準確地告訴我,那是可以點亮整個世界的、熟了的氣息。就像是櫻桃,向陽坡的,鮮艷欲滴的。就像是葡萄,吐魯番的,晶瑩剔透的,熟了的玉色。那麼,一個女人熟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那幾乎是幾何級的果實了……此時此刻,我才真正理解了古人造的那四個字:蓬蓽生輝。我明白了,那是專對女人的,只有女人才能照亮一間屋子。

她說:吳老師,我是外語系的,聽過你的課。

我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我的神思還沒有轉回來,我「噢、噢」了兩聲。

她說:對不起,打攪你了吧?

我說:噢噢……爾後又急忙更正:沒沒沒,沒有。

她笑了。她的笑容像「蜜制三刀」,那是我童年裏最愛吃的一種小點心。她聽出了我的混亂。她的眼睫毛很長,眼睛大大的,像鹿一樣。嘴也大,嘴唇肉肉的,紅鮮鮮的,牙齒很白,笑意在嘴角上含着,鼻尖上亮着細細的汗珠,一切都亮着,飽含着汁液,飽含着韻致和味道,好像隨時可以溢出來。真好!櫻桃熟了,真好!

我承認,我竭力掩飾著,不讓我眼裏跳出「手」來。可我仍然不能抑制心裏生出的慾望,一種強烈的想去撫摸她的慾望。那白嫩的皮膚就像絲綢一樣,像流動着光的液體……我恍恍惚惚地聽見她說:我姓「mei」,叫「meicu

」。

我說:是美麗的美么?

她說:是梅花的梅。

我立即說:這個姓氏不多呀。哪一支?是商王的後人,還是八旗的後人?

她睜大眼睛,驚訝地望着我,笑了,說:我也說不清……我是東北人,滿族。

說實話,我醉了。我不知道你是否醉過?我知道有喝酒喝醉的。有吸煙吸醉的。有吃肉吃醉的……可我說的不是這些。我坦白地說,我是看女人看醉了。也許你不相信,可我確實是醉了。也許,我忍耐的時間太長了,我對那鮮艷怦然心動,對女性的美麗怦然心動。我一連醉了七天,七天之後我才清醒過來。

那天下午,我只覺得我的天靈蓋在噝噝地冒冷氣,那是一種集合全部能量、要衝上去的感覺……如今,我已忘記了我都給她說了些什麼。可我知道我醉了。

人都有醉的時候,可醉的方式不同。你絕對想像不出我醉后的表現。我像瘋了一樣,一連七天在操場上跑步……梅村,她叫梅村。就住在女生宿舍最前邊的那一排,正對着學院的大操場。我破例給自己買了一身紅色的運動衣,穿在身上,瘋狂地、像暈瓜一樣地到操場上去跑步。我每天一早一晚,都到大操場上跑步,其餘的時間是在準備「跑步」。那七天,我整日裏暈暈乎乎的,走路都深一腳淺一腳,可我一直跑啊跑。早上,當晨鈴響起的時候,我繞過電工房,繞過學生宿舍,猴急猴急地躥到操場上,就為看上她一眼!晚上,當熄燈號吹響之前,我仍在操場上跑步,就為能看她一眼!

天哪,我一共才看到過她三次。

操場邊上有一盥洗台,水泥台上裝了一排自來水管,那是讓學生洗漱用的。第一次,是早晨,我看見她剛起床,端著一個洗臉盆從寢室里走出來,頭髮束成簡單的馬尾辮,站在水泥台前洗漱。我控制着跑步的速度,剛好在她揚起臉的那一刻,跑到水泥台附近,我揚起手,很矜持地跟她打了聲招呼:早上好。她望着我,笑了,說:吳老師,跑步呢?我說:噢,鍛煉鍛煉……爾後,我招招手,就慢速跑過去了。那時候,她臉上還掛着水珠兒,一臉睡后的海棠紅,帶着晶瑩水珠兒的海棠紅,她的笑容已刻在了我心裏。我第二次見她,是晚上。我看到的只是她的一個剪影,朦朦朧朧的剪影:那是臨風的玉樹,夏日的荷花,秋熟的海棠,雖然隔着很遠的距離,我已經很滿足了……我在操場上跑步時,昏昏沉沉的,像中了邪一樣,滿眼都是她的影子。第三次,黃昏時分,在階梯教室的外邊,她站在台階上,朝着我微微一笑,有一束光亮,撕錦裂帛般地、響箭一般地射中了我……我愛她愛得神魂顛倒,幾乎到了發狂的地步!有一天半夜裏,我實在是忍熬不住了,竟然鬼使神差地衝到她寢室門前,「咚咚咚」敲了幾下門……可就在最後一刻,一聲「誰呀?」把我給嚇醒了!我的心怦怦亂跳,扭頭就跑,像兔子一樣。我聽見我的腳步聲像炸響的鞭炮,心跳像偷燈油的老鼠,嚇得我七魂走了六魄!當我一口氣跑進了操場南邊的楊樹林,覺得安全的時候,我大口大口地喘氣,用最惡毒的語言在心裏咒罵自己……罵是罵了,可我仍然賊心不死,在操場上整整跑了一夜,一邊跑一邊在心裏大聲呼喊着她的名字:梅村!梅村!梅村!

要是換一人,可能就瘋了。可我沒瘋。

我要問,你能扛住這種誘惑么?誰可以抵得住這樣的誘惑?!

我告訴你,我扛住了。

第八天,在我跟她接觸后的第八天,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我發現了自己的貧窮。從裏到外,徹頭徹尾的貧窮。我曾經不惜喪失尊嚴地混進了一個檢查寢室衛生的小組,以檢查衛生的名義進了她的寢室。她寢室里有四張雙層高架床,共有八張床鋪。梅村住的是靠里的一個下鋪,一個靠窗的位置。我在她那漫散著淡淡香氣的床前站了不到十秒鐘(我多麼想躺上去呀),她床上鋪着素雅的藍白格格床單,在床單的外沿,還罩着一條長條的毛巾墊單;我看見她床頭的架子上擺放着一個精緻的皮箱,牛皮的。箱子上疊放着她的一疊疊衣服,她的衣服竟然是成套的!床頭上,它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竟然是那種很貴的、當時商場很難見到的絲棉被……床下擺着一雙小巧的丁字形的女式半高跟皮鞋,也是很貴的那種。桌上除了課本、書籍,還有個人自費訂閱的《大眾電影》、《詩刊》之類。這還是一個喜歡吃零食的女孩子,窗台上放有鐵制的、有彩色圖案的餅乾筒,有成聽的奶粉,大白兔奶糖,還有諸如美加凈銀耳珍珠霜、洗髮香波之類的一溜小瓶子……都是上海產的。這在八十年代,都是高檔的、最貴的奢侈品。我也從側面了解過她的情況,她的家庭條件很好,她在班裏學習也很好,很有優越感,她還是她們班裏惟一帶工資上學的學生。看到這些后,我心裏直打鼓:天哪,這是我能養得起的女人么?

說實話,她把我嚇住了。我知道,在城市裏,追一個你喜歡的女人是要花錢的。我一個還未評上職稱的助教,一個月才五十二塊錢。我憑什麼?

經過一夜痛苦的思考,我反覆地問自己:你想當蔡國寅?還是想當吳春才?一想起老姑父,一想起梁五方,還有「八步斷腸散」……我就不寒而慄!罷了,罷了。既然你想做一個城裏人,既然你那麼喜歡她,既然你想佔領這座城池,那就得有一個長遠的狩獵計劃——「狼計劃」。慢慢來,不可操之過急。

但是,不管怎麼說,我已經有了人生的第一個目標:我要追到這個女人。我要娶一個美麗的城市女人做我的妻子。我再一次告誡自己:要矜持。要有步驟。要忍。

此後,我開始實施我的「狼計劃」了。我得有論文,我得先把講師評上。爾後還得有著作,有了著作才可以評教授職稱,這都需要時間……我再也不到操場上去跑步了。時間每一分鐘對我都是寶貴的,我得張開每一個毛孔去吸收、消化那些由古人造出來的方塊字……爾後化蛹為蝶。我得把自己磨成錐子,頑強地釘在一個點上。我得是一張弓,把自己拉滿,爾後才能射出那隻響箭!每當我看到梅村的時候,我都背過臉去,儘快地走開。我咬住自己的舌頭,咬住自己的心,我的牙齒像鐵釘一樣堅韌……我得扛住自己,站穩了。

我要說,如果不是那些可怕的電話鈴聲,我就會在本校娶一個漂亮的女學生當老婆。爾後戴着金絲眼鏡,圍着駝色的羊絨圍巾(我童年的夢寐以求),順着講師、副教授、教授、碩導、博導的台階一路走下去,成為一個著名的學者。

可電話鈴響了。

我接的第一個電話莫名其妙。

電話里,一個老憨腔,上來就說……丟啊,我是你舅。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我心裏說:我是你姥姥。你誰呀?這時候,電話旁邊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叫我說,叫我跟他說。

接下去我就啞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我只有「嗯」的份了。打電話的是國勝家女人,按輩分我應該叫她三嬸的。童年裏我吃過她的奶,她奶上有顆黑痣……我說:三嬸呀,你……她說:丟,丟啊,你三嬸子可從沒跟你張過嘴呀。我說:你說吧。三嬸你說。她說:我侄子,我親侄子,我娘家兄弟的孩子,考大學了。你在省里,可得給錄了啊!我說:三嬸,他考多少分?報的是哪所學校?是不是第一志願……她說:這吧,丟。讓你舅給你說吧。我親兄弟。你舅,讓他說吧……

往下,我無話可說。我不能告訴她,在省城,我什麼也不是,我只是一個助教,我只有一個床位……我說不清楚。我只能說,好吧,我給你打聽打聽。三嬸最後還叮囑說:該花錢花錢,該送禮送禮,到時候我還你。

這話重了。飢餓的年代裏,我吃過人家的奶,我不能不問。可我問誰呢?我先是找了系主任,魏主任說:你去院招辦問問。院招辦的人跟省招辦的人熟一些。我說:招辦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找誰呢?主任看着我,看得我臉都紅了……這時,他才說:你去找院招辦的赫主任,我給他打個電話。在那個夏天裏,為找這個赫主任,我三天往學院的招生辦公室跑了十八趟。我記得這個招辦的赫主任是個麻子,麻子點多,他躲起來了……於是,我動用了我剛剛在學院裏靠微笑建立起來的、薄得像一張紙似的人際關係,我甚至覥著臉去找我那些家住省城有些背景的學生……總之,我打聽來打聽去,終於把三嬸家親戚、「舅家孩子」的分數打聽出來了。

他的成績是三百八十七分。那一年全國統一招生錄取分數線是三百八十八分,他差了一分。差一分就沒希望了。

我正替他惋惜,電話鈴又響了。電話是三嬸打來的,三嬸說:丟,咋樣啊?你舅家孩子那事,成了吧?我說:沒成。他差一分。她說:多少?我說:三百八十七,差一分。她說:嗨,不就一分么?你說說,給錄了。我嚇一跳,說:三嬸,這可不是我說了算的。全國統一定的分數線,誰也不行……三嬸說:丟,你不是在省里么?我說:我我我……三嬸說:丟,我就求你這一回。孩,你辦了吧?當年你連吃帶咬的,奶頭都給我咬爛了,我那奶水可沒收過你一分錢呢……(別急,叫我跟他說。)丟啊,明兒,我就帶着你兄弟找你去了。天坍下來,你也得給我辦了!

當天晚上,我咬咬牙,提着兩瓶酒兩條煙,去給赫主任送禮。我想求招辦的赫主任幫幫我,想辦法把「舅家孩子」給錄了,這也算是我給村裏人辦了件事情。那天夜裏,我先偵察好了路線,爾後順藤摸瓜找到了民政廳家屬院二棟六單元三樓三〇二房(據說,赫主任的小姨子在民政廳工作,這裏有一套空房子,他躲到這裏來了)。屋裏有燈,這說明我找對地方了。那是我第一次單獨去給人送禮,沒有經驗,心裏揣個兔兒,老怕被人撞見。我在樓道里站了很久,三上三下,每當我鼓起勇氣,要上去敲門的時候,總有人從樓上走下來……在黑暗中,我發現,找到這裏來的人還真不少,這都是些有「門道」的人。我躲在樓梯台階的後面,聽見一男一女從樓上走下來,那女的說:一千夠么?少不少?那男的說:夠,夠了。有局長的條子,都是熟人。樓道里很黑,我看見人一撥一撥地從上邊走下來,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等人都走光了,我才上去。

等我敲開門的時候,赫主任愣了,他看着我,說:吳志鵬,你怎麼找到這裏來了?赫主任不簡單。麻子點多呀。學院那麼大,人那麼多,他跟我也就照過幾面,居然能記住我的名字?!我有些激動,我說:赫主任……赫主任搖了搖頭,沒容我說下去,手一伸,很勉強地說:進來。進來說。我就這樣灰溜溜地進了門。進門后,赫主任看見了我手裏提的東西……赫主任說:吳志鵬,課上得不錯嘛。怎麼也學這一套?我說:赫主任,我老家的一個孩子……沒等我把話說完,赫主任就笑了,赫主任「星光燦爛」。赫主任再次搖搖頭,彷彿很理解,也很無奈。他下意識地攏了幾下頭髮,他的頭髮着實不多了,前邊那一綹用髮膠粘在腦門上,看上去很滑稽。待赫主任象徵性地攏了頭髮之後,淡淡地說:坐,坐吧。我忐忑不安地在沙發上坐下來,把手裏提的禮物順手放在了茶几上。

不料,突然間,他的態度變了。赫主任看着我,很嚴肅地說:小吳,不是我批評你。你年輕輕的,不該呀。你怎麼……啊?說着,他很不屑地咂了一下舌兒:我告訴你,我不吃這一套。把東西掂走。有事說事,東西必須掂走……就這麼三言兩語,他把我打發了。我知道,是我的煙酒寒酸(不是最好的。我沒有錢買最好的),人也寒酸。我手裏沒有某某領導寫的條子。

我哭了。我的心哭了。我不知道該怎麼給三嬸說……

接下去,電話就多了,隔三差五有電話打過來。保祥家女人在電話里哭着說……丟,天坍了呀!我說:嬸子,你別急,天怎麼就坍了?她說:你叔的農用車在漯河撞住人了,讓那邊警察給扣了。這車是六家湊錢買的,你四嬸、五嬸、六嬸,還有春成家……你打個電話,讓派出所把車放了吧。我說:嬸,這、這事……她說:你不在省里么?你一個電話,事不就辦了?我說:我我我……句兒奶奶聲音顫巍巍地在電話里說:丟,真欺負人哪!不叫人活了呀!你七叔都當了十六年的民師了,這會兒叫人裁了……都是因為咱沒人哪!丟,你是省里大幹部,你打個電話,給縣裏說說吧。說啥也不能裁你七叔,你七叔幾天不吃飯了,尋死覓活的,咋辦哪……海林家女人在電話里說……丟,你這個窮嬸子你還認吧?你幫個忙吧,你侄子眼看就匪了呀!你不能看着他住監獄吧?丟啊,你救救他吧,孬好在省里給他找個事做,這對你不算啥,就一句話的事……

我的心一陣一陣揪著疼,就像是在火上烤。我知道我欠他們的,我欠他們很多很多。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心裏說,我怎麼不是省長呢?我要是省長,全都給他們辦了。我很想腐敗,可我沒有腐敗的條件哪!

我接的第二百二十七個電話是東城區公安分局打來的。接了電話,裏邊是一個男子的聲音:你姓吳吧?我說是。他說:吳志鵬?我說是。他說:拿錢吧。拿錢領人。我說:怎麼了?電話里說:你說怎麼了?你這哥是怎麼當的?你妹子乾的事你不知道?拿八百塊錢領人。回去好好教育。我說:你誰呀?我沒有妹妹,憑什麼拿八百塊錢?電話里說:我分局的。一個叫蔡葦香的,你認識吧?我遲疑了一下,說:認識。她怎麼了?他說:你說怎麼了?在洗腳屋把人家玻璃門給砸了……你領不領?你要不領,就送她去「勞教」了。我說:等等,你等等。能不能少交些錢……電話里說:你買紅薯呢?還討價還價?這是罰款!我說:那那那,分局在哪兒呢?他說:分局在哪兒?你說在哪兒?你不會問!「啪」一下,電話撂了。

天哪,那時候我一月才七十九塊錢,原來才五十二塊,剛提的工資。他一張嘴就是八百,我上哪兒湊錢呢?可她是老姑父的女兒,我已經找了她兩年多了,我不能不救。

當我騎着一輛自行車趕往東城區公安分局的時候,一路上頭嗡嗡的,人就像個火藥桶,差點撞住人。我想罵人,我甚至想殺人!我好不容易在省城建立起來的一點點人際關係,在一次次求人辦事、四處借錢的過程中已經用盡了。我的同事看見我都躲著走,生怕我向他們借錢。可我沒有辦法,我還得借……

到了分局,我堂堂的一個大學講師,卻像孫子一樣,見人就點頭,一路叩問,終於問到了治安大隊辦公室。一個胖胖的警察對我說:你是吳志鵬?我說是,我是。他問:錢帶來了么?我說帶了。他說:不是你親妹子?我說:也算是。一個村的。他噢了一聲,說:你等著吧。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這姑娘匪了。我抓她兩次了,屢教不改。要不是看她懷了孕,就送她去「勞教」了……我驚訝地望着他:她……懷孕了?

等我見到蔡葦香時,她穿得是那樣少,少得讓人不敢看。她上身穿着一個米黃色的、露著半邊奶子的絲綢短衫,下邊是米黃色的綢短褲,頭髮燙得像雞窩一樣,腳上趿拉着一雙紅拖鞋,半蹲在那裏,真成了一隻「雞」了。雖然是夏天,昨晚上下了一夜雨,她大約是凍壞了,縮著膀子,身子半彎著,我差點沒認出她來。當着警察的面,她還埋怨說:哥,你咋才來呀?

出了門,我本想給老姑父打個電話,讓人把她接回去。可她的眼像錐子一樣瞪着我,說:交了多少錢?我說:八百。她說:好,我會還你的。可有一樣,不準告訴我爹。不準給村裏人說一個字。要不然,我就說我肚裏的孩子是你的,你信不信……我無話可說。這不活脫脫的一個女流氓么?

我說:香,我給你買張火車票,還是回去吧。

她說:我不回去。不混出個人樣,我決不回去。

我說:香,老姑父都快急瘋了……

她說:別提他。別提我爹。

我說:那你,就這麼……

她說:你說這話有意思么?得了便宜賣乖。我爹把好處都給了你了。所有的機會你都佔盡了,你還想怎麼着?

我說:我聽說,你,已經被抓了兩回了。你說你……

她說:你的機會不也是送禮送出來的么?賣啥都是賣,我賣我自己,又沒賣你。咋,心疼錢了?我說了,我會還你的。

我說:我是心疼你呀。

她說:別。丟哥,你是名人,我是賤人。各走各的路吧。

我這已經是第二次跟她見面了。調進省城之後,我平生第一次進腳屋,就是她給我洗的腳……我知道她恨我。她也恨她父親。她是一顆仇恨的種子。她眼裏有很多螞蟻。我從小就熟悉螞蟻,她眼裏汪著一窩一窩的螞蟻。螞蟻的燈是黑的。

我說:你身子……

她說:這事你別管。我有辦法。

我說:那你……

她說: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錢,我會還你的。記住,別告訴我爹。說完,她很快混在人群里不見了。我推著自行車,傻傻地在馬路邊上站着。

我幾乎就要崩潰了。

我身上的「包袱」太沉重了,一個無梁村就快要把我壓垮了。****說,他身上既有猴氣也有虎氣。我倒很想變成一隻狐狸。我要是狐狸就好了,我很想輕巧地把「包袱」甩掉,站在高處看風景。我想說:我是個孤兒,我跟你們有什麼關係?可我做不到。

我害怕接電話。我一聽見電話鈴聲就頭皮發麻!我始終也沒有弄清楚是誰把單位的電話告訴村人的。我曾經懷疑過「油菜」。我在心裏無數次地大罵吳有才,我不就在你那兒住了一晚么?你就把我供出來了……可我也知道,這與「油菜」沒有多大關係。自分別後,「油菜」從未找過我。我想,我大約成了無梁村的一根「稻草」,成了他們惟一能抓住的東西……他們一旦有了困難,迫切地希望能得到一個「官人」的庇護。可我不是官員。

有一段時間,我試着想當一當狐狸。我很想當狐狸。我看不起自己,我蔑視自己,可我禁不住還是想當狐狸。每當有電話找我的時候,我就拿捏好腔調,對着電話撇一串北京話說:喂,你哪裏?誰?找誰……噢,找姓吳的是么?什麼,口天吳,他不在呀,不在。出差了……什麼時候回來?這就難說了……喂,找誰?王,這裏沒有姓王的。胡?沒有。沒有這個人。打錯了,你打錯了。這是機關……喂,哪位?兔子?哪有兔子?誰是兔子?你?噢,你找……丟?誰丟東西了?找派出所去,亂彈琴。噢,找姓吳的,口天吳,吳志鵬是吧?好像……有、是有這麼個人。可他走了。是啊,是。走了,調走了……調哪單位?那就不知道了……我甚至試着想流氓一下,我對着電話說:喂,我是誰?我是國務院。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我調你一萬噸小麥。你誰呀……我是你大爺!

沒有人願意活在愧疚之中,每當我打完電話,回過頭來,我心裏的淚就下來了。我看見了無邊的田野,我看見了家鄉的牲口棚,我看見倒沫的老牛正在瞪着眼罵我呢:吳志鵬,你吃人奶拉豬屎,驢糞蛋外面光,真不是人哪!

我躲避電話,就像是躲瘟疫一樣。流氓很好,流氓很輕鬆。你只要不把自己當人,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染一染,用墨汁把心染一染。我跳出來了,心一墨,我就跳出來了。有那麼幾次,我也來點惡作劇。每每有電話鈴響起,凡是找我的,我把電話聽筒拿起來,我堅決不說人話,不說中國話,我給他來嘰里咕嚕:fi

st,seco

d,thi

d,fou

th……聽着那二百裏外的聲音,就像是跟土地爺說話。滿嘴跑舌頭,作的是假揖,燒的是空香。在鄉村,只有土地爺是可以日哄的。

也有躲不過去的時候。一次,一位女同事大聲喊我接電話,我不能不接……可我接了之後就後悔了。那個電話是老姑父打來的,我不敢推辭。老姑父在電話里說,丟,出事了。我一聽,頓時心驚肉跳!我壯著膽子問,出什麼事了?老姑父說,你六嬸,也就是印家女人,還記得吧,你吃過她的奶。她孫女,三歲,去年掉河裏淹死了。我噢了一聲,竟然不敢大聲回話……老姑父說,你聽見了么?我說電話里有雜音,聽着呢,我聽着呢。老姑父說,好在她兒媳婦又懷孕了,就是坤生他兩口,偷偷託人讓縣醫院查了,還是「龍鳳胎」。不管怎麼說,這算是一悲一喜,我心裏鬆了口氣……可就在這時,老姑父又在電話里說,這會兒他們正往省城趕呢……頓時,我的心又提起來了。我聲音都變了,開始顫抖,說:怎、怎麼了?老姑父說:難產。醫生說,得剖腹……丟啊,你給找個好點的醫院,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給生下來。要不,一家人都坍天了。我硬著頭皮說:行啊,行。

我心裏說,我又得托關係了。我找誰呢?可我還得找,我不能不找。有時候,我覺得我臉上真的刻有字,我就是一個賣「臉」的,村裏人派我賣「臉」來了……當我四處求告,上下託人,終於把孕婦送進病房的時候,我才暗暗地鬆了一口氣。我覺得,我終於給村裏人辦了一件事情。

可是,沒過幾天,又出事了。那天下午,我剛剛下課,六嬸的兒子坤生又找到學校來了。他丫站在教室外邊,臉苦得像倭瓜,眉頭皺得像曬乾了的生薑。我心裏一沉,忙問:生了么?他說:生了。我說:是龍鳳胎么?他說:是……我說:大喜呀。不料,就在教室的外邊,他卻慢慢地跪下了。他滿臉都是淚,跪在我的面前。

我說:坤生哥,你這是幹什麼?

他神魂顛倒地說……我看見閻王爺了。

我說:誰……怎麼了?

他喃喃地說:閻王爺舉著勾魂牌勾人來了。

我說:你起來,起來說。到底怎麼了?

他說:兄弟,你是貴人,學問大,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我厲聲說:起來!

他突然撲上來抱住我的雙腿說:腦癱。醫生說是腦癱……兄弟,你救救孩子吧。

「轟」的一聲,我腦子一下子短路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緊緊地抱着我的腿,說:兄弟,妞(病)重,妞就不說了。這男孩(病)輕,你得幫我保住,我求你了。

我哄着他,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可我同樣是六神無主。我只是說:你別急。想想辦法,咱想想辦法……我突然發現,這是個無底洞。他是想把我拽到無底洞裏去。我嚇壞了,立時就有了想逃跑的念頭。

此時,坤生哥已經迷了。他像個瘋子似的緊緊地拽住我,哀求說:丟,兄弟,我求告無門,只有來找你了。你嫂子剖了腹,還在病床上躺着,倆小的都在保溫箱裏……一夜搶救花了五千七,我就帶了三千塊錢,就這還是湊的。人家說,得再交兩萬,再不交錢就停葯了!兄弟,妞我不要了。妞不說了,那男孩還有救,你救救他吧……說着,他又要下跪。

我拽住他,不讓他往下出溜,再一次問:腦癱?

他機械地說:腦癱。

我繼續哄他,我說:你別跪我。走,我領你去個地方……這是個無底洞。我不能再向人借錢了,我也借不來錢了。我對自己說,我不要臉了。我的臉已薄成一張紙,這人情我再也不能欠了。我領着他走上大街,在茫茫人海里漫無目的地走着。天黑了,到處是燈,彩色的燈,霓虹燈一處一處閃爍,晃得人心慌。我望了望天空,如果天上能下錢就好了。可天上下不來錢……他緊跟着我,一步不落地往前走。我卻只想把他甩掉。我一邊走一邊想着甩掉他的辦法。坦白地說,那時候,我隨時都會抽身走掉。

走着走着,我終於想起了一個辦法,甩掉他的辦法。我把他領到了一家報社的門前,伸手一指,說:坤生哥,不是我不幫你,你兄弟一月才七十九塊錢,村裏一天到晚有人找,我已欠下了一屁股債,打死我我也拿不出那麼多錢來。我說:我給你想個辦法。

他神色迷離,兩眼發直,說……你是說搶銀行?

搶銀行?我腦海里飄過了一絲念頭,這念頭把我嚇住了。我也看見銀行了,我看見了銀行的大字招牌:中國人民銀行……是啊,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就往歪處想了。

我說:你找死啊。誰讓你搶銀行了?你看見對面了么,那是報社。你也別跪我了,跪我沒用。我給你寫幾個字,你到報社門口,往地上一跪,把這張紙舉起來,只要裏邊有人走出來,你就跟人說,邊哭邊說……這事,只要報紙登出來,說不定就有人管了。

他很無助地望着我,說:兄弟,你呢?

我說:我現在就去給你借錢,能借多少是多少。記住,他們不答應你,千萬別站起來……說完,我拔腿就走。

我真是個流氓啊。我就這麼把他撂在了大街上……我狠下心來,像逃跑一樣大步往前走。我對自己說:別回頭,千萬別回頭。一回頭心就軟了。等我走了一段路,拐過一個街口,側過身,悄悄地回望着報社門口,只見他果然跪在了報社的台階上,手裏舉着我寫的那張紙……他很無助,不時地四下望着,他在找我呢。我眼裏的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坦白地說,我沒打算給他借錢。我已經很「孫子」了,借錢的人都是孫子。我堂堂一個大學教師,見人就借錢,這算怎麼回事?我很無恥。我知道自己很無恥。童年裏我吃過六嬸的奶,吃過六嬸擀的芝麻葉麵條,我還吃過印叔的烤紅薯,在大雪漫天的時候,印叔在麥秸窩裏找到我,把我背回家去,給我了一塊烤紅薯。我上大學時,六嬸塞我手裏六毛五分錢……這些我都記着呢。俗話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拿什麼報呢?

我一時悲涼,一時氣憤,心裏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只想一頭撞到牆上去。我怎麼活得這麼窩囊?這麼憋屈?說起來我是個大學教師,走出來也人五人六,體體面面的。可我算是什麼東西?!我怎麼就割不斷這層關係?怎麼就扒不掉「農民」這層皮呢?我心裏說,我都快要給逼死了。我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上午,我剛剛跟系裏的主任吵了一架。老魏是個好人。一直對我很賞識、很照顧。就連我的職稱,我的講師資格,都是人家老魏給爭取的。評講師需要在國家級核心期刊發表三篇論文,可那時候我只發表了兩篇,有兩篇還在「路上」呢……是人家老魏在評委會上力排眾議,給我爭取來了一個指標。可老魏也開始對我有意見了。老魏一激動喜歡叩桌子角,他的指頭彎起來在辦公桌上連連敲擊著說:志鵬,做學問應該心無旁騖!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衝天!你說說,你都幹了些什麼?我說:我怎麼了?老魏指着我的鼻子說:你,墮落。你,怎麼能這個樣子呢?一個做學問的人,不老老實實做學問,整天勾勾連連,到處拉關係?還到處伸手問人家借錢?!一個知識分子,應該視金錢如糞土!你看看你?成什麼樣子了?一身的農民習氣……說實話,那一刻我很不冷靜,我就像是給人揭了禿瘡上的疤,我就像是讓人踩住了老鼠尾巴,「農民習氣」這四個字太扎心,是我最不愛聽的。我一下子暴跳如雷!我把手裏的書往桌上一摔,說:我他媽就是「農民」。誰不是「農民」?查一查,查三代,誰敢說他不是「農民」?!老魏氣得嘴角上冒白沫,他沒想到我居然出言不遜,敢頂撞他?!老魏的語調突然低下來了,他無比失望地說:好,下不為例,我再也不說你了。你走吧。我當時一怔,趕忙挽回。我說:魏主任,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他擺擺手:不說了,不要再說了。

現在想想,人家老魏說的對呀。我是個做學問的人,我好不容易、連骨碌帶爬地逃出來了。我何必呢……我要割斷與無梁村的一切聯繫。我必須割斷這種扯不斷理還亂的「狗狗秧」關係。不然的話,我一天也不得安生!

我一路走,一路安慰自己:不是你不想救,是你救不了他們。他們沒文化,不知道腦癱是一個什麼概念。我查過資料,腦癱就是新生兒先天性缺氧缺血性腦病、腦損傷併發的綜合征,而且就目前的醫療狀況來說,全世界尚無特殊治療方法……那就是個無底洞!我不能把自己填到無底洞裏去。我賣臉賣夠了,我再也不想求人了。

我對自己說:跑了吧。

這天夜裏,我像做賊一樣,又偷偷地去了一趟兒童醫院。我心虛,我要看看「包袱」甩掉了沒有。兒童醫院門前熙熙攘攘的,到處都是抱孩子的婦女。那些孩子的哭聲亂麻麻的,就像是油鍋里煎出來的號角;那些婦女的眼光更可怕,一個個都像刀片一樣……我盡量躲着她們,側着身子走,我連正面對人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悄悄地來到後院的住院部,順着一排病房的后牆朝着嬰兒室看。看了嬰兒室又去看特護室,我不知道哪個保溫箱裏的嬰兒是六嬸家的「龍鳳胎」。他們不是下凡的「金童玉女」,是閻王爺派來的「小鬼小判」,他們是討債來了。我不敢走得太近,我怕被人認出來。這時候,要是誰叫我一聲「丟兒」,那會把我魂兒嚇掉!

我趴在窗玻璃上往裏看,燈光下,電流嗡嗡地響着,我看見患病的嬰兒在一個個保溫箱裏躺着……孩兒,你那麼小,你受罪了。孩子,這可不怨我。誰讓你不託生在富貴人家呢?你要是希臘船王的女兒就好了,生下來就是億萬富翁的繼承人,有整整一個顧問班子為你效勞;你要是英國皇家貴胄也行,生在白金漢宮裏,有皇家御醫為你操心……可你生錯了地方,誰讓你生在了平民百姓家呢。孩子呀,你要是有怨氣,就去找閻王爺告狀吧。千萬別怪到我頭上,我擔不起呀……我心裏很酸。我不是狼,我還沒有變成狼呢。我只有當狐狸了,逃跑的狐狸。也許明天或者後天,老姑父就帶着無梁村的人來了,他們會把我「吃」了。他們一個個會點着我的鼻子說,忘恩負義的東西!

我冤哪,我冤死了。現如今我已塌了一屁股的債,我甚至不敢到學校食堂里去吃飯,我怕人看出我的寒酸。我總是趁沒人時才去打飯,我只吃五分錢的鹹菜……我還知道那個名叫梅村的女學生已開始對我有點意思了。我看出來了。可我已顧不了那麼多了。鮮花是人家的,美女是人家的,你是一堆臭狗屎,就不要瞎想了。

唉,我本想着,再熬上幾年,評上教授職稱,說不定就當上「博導」了。可我連自己的事情都解決不了,還怎麼給人「解惑」?

我就是「惑」。

那晚,我在大街上整整走了一夜。

我在考慮,是不是把這個好不容易掙來的「鐵飯碗」給砸了?

這幾年,我已先後發表了九篇論文。我的新作就要出版了,我快要評上副教授了,還有女學生梅村的目光,媚媚的、水水的、含情脈脈的……這一切我都不想捨去。

鮮艷欲滴呀。就那聲音,滴溜溜的,火焰焰的,實在是擋不住的誘惑呀。我曾告誡自己:忍住。啥貴不吃啥。可我還是忍不住偷一眼偷一眼地去看她。我說過,我不再「跑步」了。我咬着牙,苦讀苦熬,這是我給自己定下的鐵律。可是,從此,那梅村倒找上門來了,不時地找我提些「問題」……有幾次,我在食堂里碰上她,她說:吳老師,你怎麼這麼晚呢?都沒飯了。我說:噢噢,有點事,耽誤了。我忍着,不看她,故意不看她。再后,在通往飯廳的路上,我又碰上了她幾次……我發現,她是有意的。她的衣服經常換,每次都出人意料地出現在我面前。事情就是這樣,你不招惹她,她招惹你。這就是反作用力效應。有時候,距離拉得越大,向心力就越大。我有什麼辦法?

女學生梅村告訴我說,要常喝酸奶,酸奶養胃。我應着。我說,噢。女學生梅村說,早上最好吃一個雞蛋。晚上最好喝一杯牛奶,吃一個蘋果。我說,噢噢。可錢呢?錢。她還說,你聽音樂么?日本喜多郎的,浩瀚,廣袤,蒼涼。你一定要聽。她知道什麼是蒼涼?城裏人,幹部家庭,家裏四個老人供著,還說蒼涼?她不知道,我背着一座山。我不會告訴她,我也不敢告訴她,我到底是誰。我還是想看她,遠遠地……農家孩子,活人要緊哪。

在她面前,我還要偽裝下去么?

在這裏,我還要偽裝多少年?

大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了,車聲漸稀,天空中殘缺著半個帶豁口的月亮,慘白。我望着一座一座樓房,我望着那一格一格的燈光,我到現在還沒混上屬於自己的「燈」呢。我還需要熬很多年,才能在其中一所樓房的「格子」里找到屬於自己的那盞燈。縱是這樣,我也願意熬下去。我本來就是個苦出身,我不怕吃苦。再說,這比我以前好得太多了……可那些電話淆攪了我的專家夢,我實在是待不下去了。

我一腦門子都是電話鈴聲。我被狗日的電話困住了,一根線就把我給拴死了。電話實在是太可怕了,我都得了電話恐懼症了。兔子說,丟,大事你辦不了,小事總可以吧?你給我買幾瓶農藥,我地里生蟲了。五方說,丟,你給我遞個狀子吧。也就是串個門,遞給省政府,最好給省長說說我的事,老冤……鐵蛋說,丟,你給我弄個文憑,假的也行,出門讓我也唬唬鱉兒們。國燦說,兄弟,給你哥辦個證,就是那種營業執照,操,我賣個涼粉,動不動就罰我。連成哥說,丟,你在省里,人頭熟,給銀行說說,也給咱貸點款……保貴說:丟丟丟,我尻,給弄兩噸化肥!到時候咱五五分成,我給你回扣……狗日的電話!

我腦海里突然冒出了「走」的念頭,這念頭如此強烈。我心裏說,我得走,我得離開這裏。不然的話……

我難受啊!我心裏還是很難受。我把坤生哥撇在了報社門口,他還在那兒跪着呢。不知要跪到什麼時候?我實在是無法面對他們……錢,在這裏,成了一種聲音。成了尊嚴的象徵。錢已經把我逼到了死角里,無路可走。錢爺爺,錢奶奶,錢祖宗,我的鄉親在那兒跪着,你叫我怎麼做人?!

我像遊魂一樣在大街上轉着,從大學路,到大石橋、九孔橋、棧橋、湖北路、南京路、花園路……我對自己說,辭職吧。你沒有辦法,你見死不救,你也救不了誰。既然如此,你實在沒臉再在這個城市裏待下去了。

其實我心裏熬煎著呢,我仍然擔着一份心。一直到黎明時分,賣早點的小攤一個個都擺出來了,我到賣胡辣湯並代賣晨報的小攤前買了一份報紙。翻開報紙,我一眼就看見了坤生哥,坤生哥的照片上了二版的「頭題」!坤生哥跪在那裏,手裏舉著一張字……二版上有一行燙眼的黑體字:救救孩子!

我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我對自己說,孩子有救了……你可以走了。

我之所以敢辭職,敢把飯碗給砸了,也是有原因的。

在省城的這些年,我一直與一個綽號叫「駱駝」的昔日同窗保持着書信往來……他一直在誘惑我。可以說,是他的一句話打動了我。他說:一個偉大的時代就要來到了。他還賣弄一句英文:

ewmo

ey(新錢)。我們將成為這個時代的——

ewmo

ey!

可臨走之前,我還想見梅村一面。

我對自己說,做個了斷吧。

其實,那只是個借口,我還藏着一份私心。我希望她能等我,等我五年。五年後,我回來娶她。古人說得好,「花開堪折直須折,莫等無花空折枝」。櫻桃熟了,假若五年後再摘,那還是「櫻桃」么?只怕早變成「核桃」了。我也知道,這麼美麗的一個女子,她身後怕是站着一個連的追求者……可這是我此生第一次戀愛。我不抱希望,我只是這樣想。妄想。

雖然不抱什麼希望,可我還是想見她一面。你看,我痴心不改呀。

就要走了,我一下子變得勇敢起來。在我遞了辭職報告之後,第二天夜裏,我把她約到了學院的操場上。操場很大,月光下,人是墨的,一影兒一影兒的淡墨,是夜色遮蔽了我身上的「窮氣」。我一無所有,可我已經有了武器。

我說:我要走了。跟你告個別。

她很驚訝,說:走?去哪兒?

我說:我辭職了。離開學院……

她說:你瘋了?不會吧?

我說:就快要瘋了。可惜,沒瘋。

她笑了,說:不發燒吧?

我說:三十七度。正常。

我說:你還不知道吧,我是個孤兒。

往下,我坦白地告訴她,我的出身,我的童年,我的成長過程……這就是我的「武器」,我早已準備好的「武器」(記住,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還有一件東西可以使用,那就是「誠實」)。看着對方的眼睛……有時候,「誠實」也可以當做武器。

夜色里,美人還是美人。梅村在朦朧的夜色里就像是仙人,恍恍惚惚地呈現著飄逸的、凹凸有致的身體曲線,有一種虛擬化了的淡雅之美。她的呼吸讓人麻醉,就像是虛擬的仙間幻景。她的腳步聲一格一格的,節律分明,就像是告別的輓歌,讓人心碎。我深吸一口氣,我知道我沒有希望。可我還想做最後一次努力。我想好了,即如說我得不到人,我至少還能保存這麼一份美好的記憶。

月光下,我們兩人在操場上漫步。我很平靜地講述著「自己」,就像是訴說一個外人的故事。她靜靜地聽着,有時候,她會突然回過身來,側着身子,一邊退著走,一邊驚奇地望着我,好像在說,這就是你呀?真的是你么?有時候,她會意地笑了。笑得很含蓄,很動情,眼裏流露出母性的光芒。

我告訴你吧,據我的觀察,對那些家境好、出身好的女孩子來說,「誠實」一旦成為武器,是最能打動人的。

她說:童年裏,你的作業本都是煙紙盒做的?

我說:是。

她說:大雪漫天,你獨自一人睡在草窩裏?

我說:是。

她說:三天裏,你就吃一塊烤紅薯?

我說:是。

她說:抱着一塊窯里的熱磚?

我說:是。

她說:你對那塊熱磚說:媽,暖暖我?

我說:是。

夜色里,我看見她眼裏有了淚光……

我說:我坦白地告訴你,我是個窮人……我窮得就剩下思想了。

她說:你要我等你。等你三年?

我說:是。(我沒敢說五年,五年時間太長了。我怕她等不及。也許,到了一定的時候,我再告訴她,再等我兩年吧。那時候,她如果真能等我三年,就不會在乎再等兩年。你說是吧?)

她說:你說,三年後回來迎娶我?抱着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什麼是阿比西尼亞玫瑰?

我說:世上最好的玫瑰。

說實話,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什麼是阿比西尼亞玫瑰。我是從一本外國小說上看到的。阿比西尼亞玫瑰表達的是一個態度:我愛她。這也是我想像力的極限。三年,或者五年後,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回來?有沒有這個能力?假如我回來,假如她等我……我手裏一定會有九十九朵玫瑰!

當時,她並沒有答應我。她說:你讓我想想。我得想一想。

月光下,我望着她。我的眼捨不得離開她。四目相對,我就快要傻了,一個絕望的傻子。我說:好。再見。說完,我扭頭就走。我對自己說,走。趕快走。該說的你都說了。再不走,你就失控了。到目前為止,你還正常。一旦失控,往下就不可收拾了……

現在,我也坦白地告訴你,那天晚上我所說的「真實」,只是局部的。我雖然是苦出身,也不是沒人管的。我的「誠實」里有詐。

這天夜裏,回去后,我躺在床上,卻沒有一點睡意。房間里空空的。原是三個人住的,現在一個搬走了,一個回家了,寢室里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明天天一亮,我也要走了。我心亂如麻,我想着梅村,我想着村裏人,我想着坤生哥,我想着躺在醫院保溫箱裏的孩子,我還想着我的未來,這一切都不可知。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我說過我要切斷一切聯繫,包括……梅村。可是,下半夜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敲門聲,聲音雖然很輕,一豆一豆的,但急切。

當我拉開門的時候,月光下,一股帶着香氣、帶着肉味的甜絲絲的氣息撲進了我的懷裏。這是梅村。梅村一下子撲到了我的懷裏,氣喘吁吁地說:我睡不着。我想……暖你。讓我暖暖你……我腦海里「轟」的一聲,炸了!

往下,我就沒法跟你說了。我崩潰了。我一瀉千里……我又一次失敗了。是慘敗。我的痛苦是無法言說的。我哭了,滿臉都是淚水,我委屈,我尷尬,我捧著光艷艷的肉體卻……她小聲地安慰我:你怎麼了?吳老師,你別哭,這不怪你。是我不好……我無話可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沒人對我這樣,我長這麼大,從沒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讓我暖暖你。這話足可以讓我記一輩子!

那晚,我和梅村光光地躺在床上,我們赤誠相見,卻……這是我的恥辱。也許,是那對「龍鳳胎」害了我。那一對「龍鳳胎」各自躺在醫院的保溫箱裏,睜著一雙眼睛默默地看着我,他們在嘲笑我。

我說:你……真好。

梅村說:實話告訴你,我不是處女。

梅村說:我的童年,也不幸福……

梅村說:我七歲時跟着母親嫁到了繼父家裏,我繼父很壞……

梅村是善良的。正是我的誠實,還有我的失敗……也許是為了安慰我,梅村也坦白地講述了她的身世。她的聲音像玉米粒一樣,一粒一粒地、斷斷續續地響在我的耳畔。可那時候,我整個人就像條死魚。我被痛苦撕咬着,悔恨交加,腦海里嗡嗡響,根本無心聽她說些什麼。我只是一遍遍地恨自己的無能!我已經絕望了。

黎明時分,門響了一聲,梅村走了。梅村沒有責怪我。她只是悄無聲息地穿好衣服,走了。

我們沒有說再見。梅村,讓我心痛的、我惟一愛過的女人,就這麼默默地分手了。

我說過要送她玫瑰的。

——近乎於謊言的阿比西尼亞玫瑰。

一直到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有一個世界上最著名的花卉市場。全球百分之九十九的玫瑰都來自這裏;全世界所有最名貴的花卉也都在這裏交易、定價。這裏擁有花卉的最終定價權,爾後由飛機空運到世界各地。另外,當我有了錢,當我能買得起玫瑰的時候,我才知道,阿比西尼亞玫瑰並不算是世界上最好的玫瑰,它只是花期長,朵大,是玫瑰的一個品種。

是啊,當我有錢的時候,當我可以買得起任何品種的玫瑰的時候,我已經沒有了愛情。我有錢買花了,可我已沒有了可以送花的人。

等我後來再見到梅村的時候,她已是離了兩次婚的女人,正打着第三次離婚官司,憔悴得不成樣子了。見到她時,在一個大風天裏,她包着頭巾走在大街上,手裏牽着一個孩子……一直到現在為止,我仍然認為梅村是善良的。在此意義上說,善良並不等於幸福。善良的人容易輕信,也是最容易受到蠱惑的。這是后話。

對於花卉,我了解的並不多。應該說,就我見到的、最讓人驚心動魄的,還是那盆「汗血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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