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針 接管了一間破爛綉坊

第一針 接管了一間破爛綉坊

林叔夜見到黃埔綉坊的時候,實在不能相信它竟是破敗成這個樣子。

這一年他剛滿二十歲,從祖母手中拿到地契和文書,成為這座綉坊的新主人,興沖沖地從西關趕到黃埔,和大部分得到人生第一個機會的年輕人一樣,他走來的這一路上已經作了各種各樣的創業設想:如何接管綉坊、如何收服綉工、如何開拓市場……最後在刺繡領域打出他林叔夜的朵(名號)來!

西關在廣州西面,黃埔在廣州東面,這時是嘉靖年間,廣州早已成為一個繁華的大都會,林叔夜穿過整個廣州城,趕到黃埔時已經黃昏。

然後在看到綉坊的第一眼,他的雄心壯志就變成了一句廣東粗口。

「丟!」

黃埔綉坊佔地很大,門面五間,前後五進,可以想見當初也輝煌過,但外圍那圈蚝牆[蚝牆,就是用蚝殼做的牆,是嶺南建築中比較獨特而別緻的工藝。多出現在珠三角一帶。明清初番禺學士屈大均於《廣東新語》就有記載:「蚝,鹹水所結,以其殼壘牆,高至五六丈不仆。」]處處斑駁脫落,很多地方只剩下半截,左前拐角處還缺了個大口子,被人種了一棵桑樹堵住了,右邊的牆壁破了個大洞,一條癩皮狗正鑽出來,看到林叔夜后吠了幾聲。屋頂的瓦片更是殘缺不全,到處都有茅草混了熟土塞洞縫的痕迹,一陣風吹過來,裏頭還夾着一些煙火飯氣的味道,大概是有人在裏頭燒明火造飯,這種事情本來是不應該發生在一座到處都是布綢絲線、必須嚴格防火的綉坊裏頭的。但現在林叔夜已經沒心思計較這一點了。

落日的斜照打在眼前這座老舊殘破的建築上,沒能讓林叔夜心中產生一點兒美感,他現在有的只是想罵人。

好吧,舅舅先一步幫他罵了出來。

林添財嘴裏就沒好詞:「這是什麼破爛!用垃圾堆起來的吧?求人收走還得給人補貼。阿夜啊,你這可憐的老實孩子,又被人給騙了。」

林添財長得矮胖矮胖的,一張臉又黑又脫皮,一個肚子又圓又挺,丑得來又有些滑稽,林叔夜站在他身邊,更顯得眉秀目清、瘦削挺拔,不過細看還是能發現兩人五官有點兒像,只是林叔夜皮膚白皙、雙眉淡掃,身上滿滿的都是尚未褪去的少年感,又有一點兒讀書人的書卷氣,跟被市井氣浸潤了幾十年的舅舅便判若雲泥——不過在生意人眼中又是另外一種觀感了:林添財一看就是精明強幹,不像林叔夜,那種剛剛走出家門的模樣在生意人眼裏簡直就是一頭肥羊。

「這麼一座破莊子!打發叫花子也得拿點真金白銀啊,陳家太過分了!我說那個老太婆怎麼忽然變好人了,原來沒有轉性啊。阿夜,以後你別惦記着什麼認祖歸宗了,就姓林,跟我回潮州去,有舅舅在,少不了你一口飯吃!」

林添財將這座連牌匾都沒有的宅子上下打量:「不過到手的東西也不能扔,還是轉手賣了吧,這房子不值錢,只能賣地,不過黃埔的地也不值錢啊……」

那條癩皮狗還在那吠著,林添財沒好氣,他常年在外奔走,隨身帶着一根青竹杖的,這時掄起竹杖就打,嚇得癩皮狗倒退回縮,卻在狗洞裏頭叫得更大聲了。

「誰在外頭打我們的狗!」虛掩的門呀了一聲,走出三個中年婦人來,為首的女人大概四十歲不到年紀,身形矮胖,膚色黝黑,是嶺南農村婦女典型的長相,看了林添財兩眼,好像竟認得他:「哎喲,是林攬頭。」

林添財也是吃刺繡這口飯的,在省城跟人合了一個綉鋪,在潮州府也有自己的鋪面,常年在廣州、潮州之間往來,收了潮州府那邊的綉品拿到廣州府這邊販賣,所以被稱為「攬頭」,賺的雖是辛苦錢,如今也算是殷實人家,當然,跟林叔夜的長兄陳子峰是沒得比的。

林添財不認得眼前這個婦人,只是覺得有些面善,大概是什麼場合見過,那婦人就上前說:「我們這宅子雖然沒掛牌匾,卻是廣府陳家的產業,廣東第一綉庄廣茂源的分坊,我是這綉坊的管事,大家都叫我黎嫂。林攬頭到這裏不知道有什麼貴幹?」

林添財有些不愉悅地哼了一聲:「廣茂源位列廣東十大綉庄之首,名聲在整個大明也是響噹噹的,這破地方既然是廣茂源的分坊,也不知道修葺修葺,傳了出去他陳子峰也不怕丟臉。」

黎嫂身後兩個婦女聽了這話都現出惱怒的神色,就要挺身而出,林添財已經指著林叔夜說:「諾諾,這是你們茂源綉庄的三少爺,今天拿了地契和文書,過來接掌你們這座破綉坊的。」

幾個婦女都呆了呆,但隨即想起還真有這回事,前幾天有人來通知過她們的,一起看向林叔夜,心裏都想:「這小哥就是老莊主的那個私生子?人家叫繡房崽那個?長相倒是真俊,就是老實巴交的,被打發來這裏,也是可憐。」

外人罵綉坊她們不幹,但身為茂源綉庄老莊主的兒子,被打發來這種破落地方,接掌這樣一個綉坊,就連她們也覺得這個新主人可憐,便猜到這小夥子在陳家是被人給排擠了。

林叔夜這時已經從一開始的失落中暫時走出來了,他對舅舅說:「先進去看看吧。」他雖然是外甥,但這件事情上他是主,林添財是幫襯,所以還是聽他的。

這座綉坊是作為一個工坊建起來的,所以格局與嶺南普通民居不一樣。當初一共有五間五進:大門質樸卻高聳,進門后一個屏風,屏風左右各有一間耳房,左邊耳房是門房,右邊耳房是談生意用的小賬房;屏風後面是個開闊的天井,天井再過去就是一個大廳——這裏原是黃埔綉坊的外大廳,接待重要客人和年節祭祀都在這裏,大廳擺個十來桌、天井站個幾十人不在話下;外大廳再往裏是內廳,是原本綉坊內部人員議事用的;內外兩廳的兩側,各隔成了三間長方形的寬敞房屋,這六間大屋便是六個刺繡廠房,是這個綉坊的核心重地。

以上這些就是黃埔綉坊勉強守住的里三間前三進了,內廳後面本來還有兩進,六間刺繡廠房的左右兩側本來還有左右兩廊,也分別建了房屋,如今卻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早已放棄掉了,用泥磚堵了巷門,只當左右是荒地、後面是廢園。

林叔夜甥舅在黎嫂的引領下進了門,這一進門林添財就皺眉了,因為這個大門十分闊敞,但門板卻單薄極了,就是兩塊柴板,製作十分粗劣,地面也沒有門檻,柴門下面漏著風,仔細一看似乎原本是有門檻的,卻被剷平了。再一細看,門兩邊的牆壁都有填補的痕迹,看來原本的大門還不止這麼大。

進了門,抬頭就看見一塊巨石磨平的屏風,屏風足足有一丈八尺高、兩丈二三尺寬,乍一看很有氣勢,只是光禿禿一塊石頭看着十分突兀。

黎嫂說:「聽說以前這裏掛着一幅很大的刺繡,不過我來的時候已經沒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林叔夜抬頭看着這塊巨石,遙想了一下說:「這麼大一塊刺繡,那可漂亮得很呢,這個綉坊不是破爛啊,至少當年經營它的人是用心的,舅舅,如果我們能將綉坊給重整起來,一定給給它再披上一塊更好看的刺繡。」

三個婦人中最老的那個聽了這話,忍不住看了林叔夜一眼。

繞過屏風,眼前忽然開闊,這是一個很大的天井,儘管如今地面已經滿是泥濘野草,但建築結構畢竟還在,讓人一看就有心胸一闊的感覺,天井的正中央有無數小坑組成了一條小路,看得出原本應該是鋪着鵝卵石,如今鵝卵石都被挖掉了,就變成了一條坑窪,十分醜陋。

林添財忽然想到了什麼,叫道:「這裏……難道……難道這裏是凰浦綉庄?」

黎嫂道:「是啊,這裏就是黃埔綉坊。你們沒看文書嗎?」

林添財的嘴角抽了抽,跟着有些不自然地呵呵笑起來:「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林叔夜問道。

林添財在林叔夜耳邊低聲說:「這個綉坊,就不是自己慢慢破敗成這樣的,是被人硬生生糟蹋成這樣的。」

「硬生生糟蹋?這不是陳家的產業嗎?為什麼要糟蹋自己家的產業。」林叔夜沒意識到這是什麼秘密,所以沒壓低聲音。

黎嫂等人聽了這話,不禁看了過來。

「這座綉坊原本不是陳家的,是被陳家吞併的……」林添財看到幾個婦人近在咫尺,忽然又改口:「嗨,陳年舊事,不說它了。反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穿過天井,外大廳堆滿了雜物,若不是這些雜物,應該也是一個很寬闊的廳堂,裏面那牆壁原本可能有擺神主牌的桌案,如今也全都鏟掉了。這面牆壁左右各有一個門戶,進了門戶,林添財說:「總算是像個有人住的地方了。但還是不像一個綉坊。」他的嘴可真刻薄,黎嫂等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瞪什麼,這裏東西擺的亂糟糟的,有個綉坊的樣子?」

這裏原本是內廳,這時擺滿了各種刺繡的用具。此外還搭了兩張便床,看着很是雜亂,但總算不像前面那般荒廢。

黎嫂將綉坊里的綉工都叫了來跟林叔夜相見,一共三十幾號人,都是女子,老的有五十來歲,小的才十二三,不過大部分集中在三十多歲的年紀。綉工們這兩天早聽說會來一個新坊主,卻沒想是這樣一個毛頭小夥子,一張鵝蛋臉,模樣倒是漂亮得緊,又斯斯文文的像個秀才公,這樣的人能做什麼刺繡生意?好些人心裏便有些冷了,只是想:這小夥子多半轉一圈就走,這綉坊以後多半還是黎嫂話事。

黎嫂告訴林叔夜,這整座綉坊,大多數屋瓦都漏雨,只有這內廳和西邊三間大屋瓦片還算齊整,「我和吳嫂、劉嬸住在這內廳,那三間大屋,一間做工房,一間給綉工們住,還有一間就做了倉庫。」

林叔夜看了看這內廳,又要去看那三間大屋,才到第一間,黎嫂連忙說:「這間大屋裏擺了大通鋪,除了住在村裏的,有二十號人住在裏頭,裏頭都是女人的東西。」林叔夜聽說便不進去了,且去看中間那間大屋,這裏做了工房,滿屋子都是綉架子、綉車,也堆了一些半成品布帛,橫七豎八的,管理頗為混亂。

林添財一看說:「去年我家鬧了老鼠,鬧得不可開交……」

沒人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說這個,一起向他望去。

「老子被鬧得不能安生,一惱火,滿屋子撒了麵粉,那老鼠踩了麵粉就有了腳印,老子追着腳印找到了老鼠窩,拿鏟子挖了起來,挖啊挖啊,挖了個好大的老鼠洞!結果一看!好傢夥!」

人群里有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叫喜妹,好奇地問:「怎麼樣?」

林添財指了指這間工房:「那個老鼠洞,比這裏還齊整。」

喜妹噗呲一下笑了出來,被旁邊一個老婆子趕緊捂住了嘴,黎嫂臉上有些慚愧,吳嫂卻眼神中射出怒意,劉嬸趕緊打圓場:「去倉庫,去倉庫。」

西側這三間大屋,最裏面的一間做了倉庫,劉嬸打開鎖,進去一看,林叔夜倒是眼前一亮,齊齊整整的各種架子,堆放着各種物料、綉品、半成品,雖然架子大半空着,但這秩序感卻和工房那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過架子一大半都空着,顯然物料也好成品也好都不多。

劉嬸說:「這裏不能點火點燈,所以暗了些。以前倉庫是設在後面的,后兩進廢掉之後,倉庫就挪到了這裏。」

林叔夜的生母是廣茂源的一個綉工,他就是在綉架旁出生的,從小知道繡房的事情,這時內外察看,只見這倉庫不但歸類整齊,而且無燈無燭,所有可能引火之物一件沒有,在恰當的地方又放了石灰以防潮、樟腦以驅蟲,在細節上也是滿分。

林添財嘖嘖道:「這才像個樣子,劉嬸你在這裏屈才了。回頭我給你介紹個省城裏的好差事吧,保你人工翻倍。」

吳嫂的臉色更不好看了,劉嬸忙說:「這裏挺好的,我是黃埔村的人,不想離鄉。」

林叔夜將綉坊內外看了一遍,然後回到玄關處,在那塊光禿禿的石頭前面發怔,直到林添財來叫他,問他要不要回去了,林叔夜卻道:「我想在這裏住一晚。」

「這破地方有什麼好住的,」林添財嘟囔:「現在天色雖然有些晚了,但趕一趕路,還是能回西關的。」

但林叔夜還是道:「我想在這裏住一晚,要不舅舅先回去?」

「這什麼話!」林添財對外甥真是沒的說,雖然不樂意,卻還是告訴黎嫂他二人準備先住下,對此黎嫂倒有準備。

東邊三間大屋有兩間都是瓦片不全,天晴漏光雨天漏水,只剩下中間那間也堆了雜物,聽說新的坊主要來,昨天已經把中間那大屋收拾了出來,屋子倒是收拾乾淨了,裏頭擺了兩張簡陋的床。這是一個能做刺繡廠房的房間,面積自然是不小的,兩張床擺下去后也顯得空空蕩蕩,進門沒一會,林添財已經打了三四次蚊子。

黎嫂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床鋪雖有準備,但不知道坊主什麼時候來,所以今天沒準備飯食。」

林叔夜道:「不要緊,我們吃點乾糧就好。方便的話先把賬簿取來,再拿一些本紡出產的綉品,我們今晚看了賬簿、綉品,明天好交接。」

「這個早準備好了的。」黎嫂說着,回頭從劉嬸手裏接過六本賬簿,遞給了林叔夜,「若有不明白的,我和劉嬸都住在內廳,叫一聲我們就來了。」

他們走了之後林添財就忍不住吐槽:「這個破地方也能睡覺?阿夜,將就一晚明天趕緊回西關去。」

林叔夜已經點了燈:「舅舅,我想今晚先把賬簿看了再說。」

「對,對!」林添財說:「把東西都點清楚了,才好發賣。」

「我沒打算賣。」

「啊?」

林叔夜挑了挑燈芯,說:「剛看到這綉坊的時候,我的確很失望,但把綉坊看了一遍后,我就轉心思了。」

「轉什麼心思?這破綉坊你還能看出什麼?」

「我看出了它的佈局是有野心的。」林叔夜說:「這裏靠近珠江,卻並不直面江口,地勢又比周圍高,就算颱風暴雨也不至於成為澤國,放晴日卻能很輕易地將貨物從水路運進運出,這是地利。」

林添財道:「嗯,你這麼說倒也是,這莊子前池后林、左丘右田,風水還算可以。」

林叔夜繼續道:「這裏是黃埔村的地,卻沒在村裏,跟本村民居有一定的距離,我剛才問過,周邊的土地都是當初買斷的,不會和村民有田土糾葛,因此可以很容易地僱到本村的民力、卻不會輕易陷入村內的糾紛,這是人和。」

這一點林添財卻沒想到,他有些意外,對這個外甥他心裏有愧,十二歲之後他就將林叔夜保護得很好,這幾年都沒怎麼出過門,沒想到居然有這種眼光。

林叔夜最後道:「所以現在,這綉坊差的只是天時,我剛才站在那塊巨石前面想了很久……」

「怎樣?」林添財問。

林叔夜道:「舅舅,我願意成為它的天時。」

「啊!阿夜,你可得想清楚啊!」林添財說:「這個綉坊,它的底子太差了。你就算想創業立足,也該找個更好的。」

「更好的?」林叔夜忽然自嘲般笑了笑:「我這輩子,本來就不曾有過多好的開局。十二歲以前糟糕透頂,十二歲以後過了八年安生日子,卻都是靠着吃舅舅你的血汗。舅舅你剛起步的時候,比我現在還差,不是靠忍着挨着熬著,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么?」

林添財聽得有些怔了,他對林叔夜好,有什麼苦處都自己暗中吃着,在外甥面前從來都是故作輕鬆,卻沒想到林叔夜都看破了還記在心裏,聽到這句「舅舅的血汗」,一時間心裏酸酸的,又有些暖,覺得這些年吃的苦都值了。

就聽林叔夜繼續說:「我雖然是陳家的血脈,但這些年我是靠舅舅活着的,所以我的命底子是舅舅,不是陳家。剛才我在那巨石前面已經想明白了:先拿到一把好牌然後上賭桌,那就不是我的命;先上賭桌,靠忍着挨着熬著,慢慢拿到好牌,那才是我可能擁有的。」

燈芯已經挑得發亮,林叔夜將六本賬簿放在了桌子上:「先看賬簿吧,舅舅你教過我,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這個綉坊,就是我在手的一鳥了。」

林添財輕輕嘆了一口,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外甥給說服了,不過他很高興,因為他沒想到,不知不覺中,「阿夜長大了啊!」

於是他坐到了林叔夜身邊,幫着他看賬簿。然而只看了兩眼,原本因為欣慰而產生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變壞了,翻著賬簿,越看越是心涼。

一座綉庄或者綉坊,招進來剛入門的叫學徒,學徒學個幾年功夫熟手了,轉作綉工,綉工再干幾年,如果能練成一技之長,便成了刺繡師傅,做了刺繡師傅后若能繼續精益求精,兼通各種刺繡門道,便成為大師傅,一座綉坊一般至少要有一兩位大師傅坐鎮,不然撐不起來。

但眼下這黃埔綉坊卻連一個大師傅都沒有,只有黎嫂、吳嫂、劉嬸等三個師傅,下面有二十幾個綉工,七八個學徒,黎嫂雖是個資深的刺繡師傅,針線功夫紮實,卻一直未得名師指點無法進階,就算這樣也已經是黃埔綉坊最有功夫的人了,綉坊的綉品最關鍵的步驟都要她去刺,每天為此都忙得不可開交,所以管理工房的事情便交給了吳嫂,倉庫則交給了劉嬸。

林添財只看了六本賬簿中的一本,就幾乎想扔了:「阿夜,這黃埔綉坊說什麼都不能要了,你舅舅在省城的那個鋪面,雖然我只佔三成的股,去年的收入也比這綉坊多。如果再扣除工錢、物料……」

他屈指算了一下:「伊阿母!這就是個賠錢貨!我說陳家的人噁心了我們十幾年,怎麼會忽然變好心了!原來坑埋在了這裏!」

就在昨天,一向看林叔夜不順眼的陳老夫人忽然將林叔夜叫了去,露出要讓他接掌一家綉坊歷練的口風,林叔夜又是驚喜又是詫異,當即誇口立志,說他接掌綉坊之後一定會用心經營,三年之內就要有起色,十年之內要參加廣潮斗綉,當時這話說出來,現場一片嘲笑聲。

陳老夫人臉色有些怪異,卻還是將地契和文書都拿了出來,並許諾說,如果林叔夜真能振興綉坊,她就許他認祖歸宗,若他真能帶領綉坊參加廣潮斗綉,甚至還可作主代兒子納林叔夜的母親為妾室,算是給他母子一個正式的名分。

當時旁觀的人先是驚疑,隨即都發出不加掩飾的冷笑,林添財也跟了外甥去的,此刻記起那場景,那些冷笑聲又好像蚊子一樣在耳邊再次響起。

他惱怒地一巴掌拍死一隻蚊子,叫了起來:「那時候,誰曉得這黃埔綉坊是這樣一個破爛!怪不得陳家那些人要笑我們,就這麼個破爛,別說十年,就是一百年也別想參加廣潮斗綉!」

林叔夜年紀雖小,心志卻堅,竟然沒有被林添財挑動情緒,他繼續翻看着賬簿,直到看完手頭的那本,才冷不丁來了一句:「賬記得挺好的。」

「啊?」

「我說,賬記得挺好的。字寫的有些丑,卻是盡量工整,賬目記得又明確,可以說是錙銖分明。」

林添財點了點頭:「那是,劉嬸那人,倒也是個管倉儲的人才。可那又怎麼?」

林叔夜說:「這座綉坊有這樣的人才,可見也不是一無是處。」

林添財忍不住苦笑:「阿夜你可真能苦中作樂,一座綉坊,若是藏着個好的刺繡師傅,那還有點用處,有個管倉庫的人才有個屁用啊。」

「嗯,舅舅說的是,沒有頂級的刺繡師傅,便沒法參加廣潮斗綉。」

「什麼!你還惦記着廣潮斗綉?」

「舅舅你忘了?老太太答應過我的,只要我能帶着綉坊參加廣潮斗綉,她老人家就會為我破例,讓我回陳家認祖歸宗……」

林添財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差點將那搖搖欲散的桌子給拍爛了:「認祖歸宗!認祖歸宗!我看你是魔怔了!歷屆廣潮斗綉,能入圍的只有十二個名額,廣東十大綉庄就佔了十個!剩下兩個名額,憑着這破爛綉坊你也想搶得到?簡直是做夢!」

「十大名庄,那也都是人干出來的……」

「這話是人話嗎?」林添財在外甥面前不需要遮掩情緒,話趕話的越說越大聲:「那十大名庄你當人家是虛的嗎!每個名莊裏頭都有不知多少個師傅、多少位大師傅,綉工學徒可以招,但那些師傅、大師傅,卻都是這些綉庄一代又一代攢出來的家底,到最後攢出一個刺繡宗師來,這才是這十大名庄的立足之本。這個破爛黃埔綉坊現在有什麼?一個大師傅還夠不上的黎嫂,再加上一個管倉庫管的好的劉嬸?你準備憑這去跟有刺繡宗師坐鎮的名庄杠?你這不是立志,你這是做夢!」

林叔夜被舅舅數落着,沒有回口,等他數落完,才低聲說:「我知道難,可再難也得想辦法。如果我能認祖歸宗,那我娘她也能有個着落,活着能抬起頭,死了有個神主牌,對嗎舅舅。」

林添財聽了這話,一口氣忽然就都泄掉了,他一輩子都在算計,只在這件事情上是他的命門,一想到自己那苦命的妹妹……

「行了行了!不吃虧也吃虧了二十年了,我就再陪你瘋一把吧。」

頓了頓,他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跟你說,要記得適可而止,如果賠錢賠得太多,我可兜不住。」

林叔夜繼續翻開賬簿,將剩下的賬簿一本本地翻看,見外甥這樣子,林添財長長出了一口氣,終於還是按捺著坐在一邊幫他看賬簿。

他們倆看得仔細,看了有半個時辰,才算將賬簿看完,後面的賬目並沒有任何轉機。

林叔夜說:「我們再看看綉品。」

他雖然剛剛二十歲,不過從小在繡房環境中長大,眼光卻是不差,這時將劉嬸取來的那一疊綉品一方方拿過來摸,這綉品不能說不好,其實還是不錯的,拿到市場上也能賣,比普通人家做的刺繡明顯要好不少。

但廣茂源是廣東十大名庄之首,黃埔綉坊這樣的貨色拿出去,卻就上不了枱面了。

林叔夜摸了幾塊后說:「怪不得從賬簿上看,這幾年黃埔綉坊從來沒賣過什麼成品,只是為別的綉坊打下手賺點辛苦錢。」

賣成品和打下手,這裏頭的利潤空間可就差得老遠了。

林添財冷笑了一聲:「雖然我看不上陳子峰的為人,但廣茂源畢竟是廣茂源,粵繡的扛把子,去到外省,還得是它才能跟蘇綉湘繡蜀綉爭個長短的,他旗下的分坊出這種貨,傳出去不笑死人,連本庄的綉品聲譽都要受影響。」

「不行,不行!」他將綉品隨手扔了出去,用竹杖敲打着:「阿夜,這些東西不行!這個黃埔綉坊就是個雞肋。還是賣了吧,賣了吧!」

「綉品的確有些很不堪。」林叔夜說:「根本達不到廣潮斗繡的水平。」

「達到?離著十萬八千里好不好!」

「但畢竟有地,還有人。有個綉坊的架子。」

「啊?你還不死心?」

林叔夜沒有回答,耐心地繼續摸這些綉品,終於摸到了最後一塊,忽然咦了一聲:「舅舅!你摸摸這個!摸摸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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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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