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滅口人與審判者(四)

第165章 滅口人與審判者(四)

那雙眼眸是好看的,如夜色星河當空,落墨撒過,寫出繁星點點,是以數不盡的念頭。

可那雙眼睛就如同深空,是冰冷的、是無情的,僅僅是看了一眼,便會讓人覺得渾身的鮮血都凍結了。

她木訥地接受着陳清那略帶粗暴的動作,她感受着自己在脫離座椅時被磕破的表皮。

那種疼痛她從未覺得如此清晰,她就好像能記住自己身上的每一個部位,能夠看到破損了多少。

可這不應該的,她如此想着;我怎麼會……

她低頭向腳上看,原來不過是一道一兩厘米的傷痕。

可這不應該的,她止不住腦海中翻湧而出的念頭;如果我死了,如果我的腦袋被提在手中,如果我提着自己的腦袋一路行走。

她想着想着,那雙眼睛瞪得分外圓。

是的,如果她死了。那將是多少倍的苦痛。

她顫抖着手心、顫抖著面容,她強忍着雙手上傳來的麻木與酸澀,剋制着那雙幾乎無法咬文嚼字的雙唇,一字一句地說:「我說。

我都說。」

她怕急了那少年動作太快,怕急了在開口前就被丟到街頭,她看着陳清那一雙冷漠的雙眼,她真的怕了。

他根本不在乎手中提着的是嬸嬸還是什麼人,他停下了腳步,沉默了幾分。

他看着面前的人,大約等了幾秒,也是在幾秒鐘之後,在他指尖微微用力的一瞬間。

她怕了。

她感受着全身上下數千塊肌肉的痙攣,不可控地讓自身的電神經紊亂。

但即便是這樣,她還是掙扎著開了口。

「城南……城南環二巷……

中街二巷……」

她顫抖著,一大灘液體打濕了她的衣物,暖暖的,正好扶平了因肌肉痙攣而帶來的失溫。

在他面前,陳清那雙眉在輕皺着,他退開了兩步,也只有此刻,他才給那嬸嬸帶去半分人的味道。

「和誰拿的。」他看着自己的嬸嬸再度開口。

「我……」她搖搖頭:「我不知道,她是個……老人。大概七八十歲吧……老不死的駝個背,倒也合適,像只王八似的。」

陳清皺着眉,而後又問:「沒有其他人?」

「其他人……」

她沉默了一會,皺着眉頭思索了片刻,而後才搖搖頭:「沒。沒見到。」

「她有交代過交易完成後,要怎麼處理金箔嗎?」

「燒了。」

「燒了?」

她點點頭,似恐懼、又似貪婪:「她叫我燒完后丟到河中。

傻子才會這麼干,我埋起來了!就在我家小區的小區大門口那裏!」

隨着她證詞的落下,一切罪證都得到了閉環。

證據閉環了,便可以有人可以開始操忙了。

自陳清身前,那間陳列着數本文件的辦公室之中,大幾十個警員魚貫而入,他們持着文件,在最短的幾分鐘內上了車,離開這裏。

先前那人聲嘈雜的辦公區域,此刻也只剩下寥寥數人。

也是在半小時后,陳清與姜婉再次一同出發,她們拿着那嬸嬸的口供一路向城南走,走到了那個小區周圍時,正是烈日當空。

可雖說是天上烈陽正盛,忙碌的人卻是不少。

他們大多數都在清洗着什麼,混黑的液體將小區的地面染得變了種色。

「我本來以為。」在陳清身旁,姜婉下了車,她看着小區的入門口第一棵大樹那,向著陳清問:「我以為你會直接去找給了她金箔的人,沒想到你會要求我先來取了金箔。」

他笑了一聲,卻也是搖著頭,一步步向前走,走到了那棵樹下,他才開口說話:「沒證據怎麼能抓人。

我又不是聶神探,光靠直覺就能斷案的。」

他緩了口氣,站起身來繼續說:「在網站時,他們認為自己所做是正義之事,這種信念支撐着他們蛻化變強。

於是那一回,我只要打破他們的信仰就可以了。

可這一次,這一次不同。」

他回過身,手中那沾滿了泥土、污水的金粒正在手中。

「有什麼不同。」她看着陳清正是好奇。

「一來,大部分記憶者,那些錨點的身份都是家庭婦女。

她們為了今天這一切大多忍受了多年。

對於她們來說,這未知的力量就是她們的保護傘,保護了他們不再受到侵害。

讓她們知曉,這份力量無法再保護自己的時候,相信這個故事的人數就會大幅度下降。

二來,『復仇』與『無影無蹤』這兩點在此次事件中佔主要地位。

對於她們而言,完成了復仇的那一刻起,『相信』故事這條條件幾乎就牢不可破了。

沒有什麼比死亡更值得相信的。

所以,要有一個人,這個人去告訴她們,你們做的都是錯的,這不是一次堂堂大方的復仇,也不會是無影無蹤。

我們找到了你,我們知道了一切,而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自己的貪慾而已。

你們是這樣,這故事的撰寫者亦是如此。」

她聽着陳清口中的話,面色微凝:「這樣……也許有些……」

「殘忍?「陳清聽着她的話樂了:「a殺了b,而b又將去報復c。

也許a殺死b1的契機只是因為他坐在沙發上抖了腿,也許殺死b2的契機是b2出了軌、殺了人,也許他是一切罪惡之源。

可a這個人什麼時候能成為審判者了。

一命換一命從來都是最公平的,有的人會還上這條命,有的人卻因之前的苦難而不再需要死亡。

我不在乎她們有什麼苦衷,我也不想知道她們有什麼苦衷,相信一個犯罪者口中的話,只會讓我成為下一個大談『苦衷』的對象。」

他看着姜婉,那一字一句說得鑿鑿切切:「讓一個擁有慾望、擁有智慧的生命獲得行刑權是怎樣的,你前兩天應該見到了。」

她虛着眼,沉默了有好一陣,她看着不遠處的那棟樓,而後發出了嘆息的一聲。

他是對的。

可她也知道,在那批兇手裏,或許真的有一切逼到無奈,無法用法律來保護自己的人。

於是她低着頭,聽到了陳清在一旁開口。

「如果你真的想幫助她們。

那就把她們都收編入獄。

去告訴她們,償還完了這場罪過,未來還有新的人生。」

那是她應該做的事,那才是在她職責範圍內該做的事。

她聽着陳清在耳邊說的話,眼中的目光微愣,她抬起頭,看着那走向車內的背影,眼中漸漸有了光的顏色。

又是在晌午過幾分的時候,警局裏的人來得沸沸揚揚。

他們看到了那具擺在地上的屍體,有的人面色凝重,而有的人卻是了無生趣。

浩浩蕩蕩大約二十幾人,從年齡最小的二十幾歲,到年老者五六十歲皆有。

他們看着一個又一個的人被單獨帶走、緊接着那些離開了的人又被送入第二間單獨關押的密室之中。

他們不知道那間房間代表着什麼,但前一個進入的審訊室他們看得懂。

不安、荒唐,各種思緒擠佔着他們的心頭。對於這一群並沒有太多心理建設的婦人之流,審訊可謂是異常順利。

但——除了二人。

那二人自從進了審訊室后,便是雙雙沉默不語。

她們看着面前負責審訊的警員,無論嘴中問什麼,無論是被處以了怎樣的對待,她們嘴中應答的話語都只有一句話。

不管是那滿面慌張,臉上每一縷肌肉都在因恐懼而顫抖,那雙眉間卻仍拗著性子不願開口的少女,還是那稍大一些,看着面色沉穩不少,卻在不經意間,不知道為何而控制不住自己笑容的女性。

他們隔着一間房間,但嘴裏說的話語卻是相同的五個字。

「我要見陳清。」

……

晌午已過,待天上的烈陽過了天邊,待返潮的燕兒在路上推推搡搡,待到萬家燈火正亮時,警署之中也亮起了幾盞燈。

那幾盞燈顯得很淡,讓一個人的身影顯得孤單。

他坐在那女子前面,他看着何欣遠那張臉,止不住感嘆:「兩天時間,看來你的壓力比我想的還大。」

在陳清身前,何欣遠的容貌已有些佝僂,她那張曾經美艷的臉上有了下陷的溝壑,她抬起眼,可聲音卻不復平淡一點:「他們來了。」

「誰來了。」

「那些想殺我的人。」

她看着陳清,忽地一下笑了,她撕扯著自己的衣物,她那雙指節清晰可見的手臂夠不到領口,她便俯下身去,用自己的衣物去夠,她夠到了,那雙形似骷髏的手便往下撕。

可她那雙手是何等的無力,她咬緊了牙關,手腕上佈滿了被手銬膈出的血液,她看着前方,聲音在輕微地顫抖著,她壓抑著、說出了話:「快點……快點!我有個交易要和你做,我還不能死……我不能死。」

「誰想殺了你。」

「她會死的……她們會殺了她的……」

「誰?他們是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恍惚了一下,而後失神的雙眼猛地抬起,她看着陳清,嘴中的話語一字一頓:「但你需要我!你必須需要我!我還不能死!她怎麼辦……我死了她怎麼辦!」

她吼著吼著,那雙眼迷離了;說着說着,她的身體開始了一陣未知的痙攣與顫抖。

……

二十分后,陳清背離那扇門,走入隔壁那間寫着於微蓮名姓的審訊室之中。

他剛一落座,那少女的眼中便有着明顯的希望出現,那是一種黑暗之中見到了曙光的神色,那是緊繃了許久精神后,第一次的鬆懈。

她看着陳清,深深地吐了口氣。

「我聽說你想見我?」

「我有交易要和你做。」

陳清抬起頭:「她也這麼說。」

她聽着陳清的話,那雙手攥成了拳頭,「我知道……我知道。」

她輕聲說着,也沒說自己知道些什麼,只是良久之後,她睜開的那雙眼裏充滿了怨恨、充斥着陰冷,那是雙刻寫着惡毒的眼神,她看着陳清,嘴中呢喃著:

「我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裏的,我總有一天……會回到之前那裏去。不……我絕不能回到那個地方。」

那少年點點頭,開口問:「你想讓我幫你遠離那裏?」

她聽着陳清的話語,忽然之間便笑了,笑得似鐵樹開花、笑得像雷雨夜裏的山河。

陰冷,違反常理,可見到的人卻又覺得她是如此動人。

她看着陳清,輕輕鬆了口氣;她看着面前的人,將準備了許久的話從心底往外掏;她看着面前的人,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出了那未曾見人的三個字。

「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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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室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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