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重見父母

第003章 重見父母

「快進屋吧,**點鐘了,咱娘該起來了吧。「

咱娘?龍小井一個愣怔。

5年前,也就是2004年春天,龍小井的老母親去世。老太婆善良厚道勤勞節儉一輩子,除了年輕時去過一回天津,再沒出過這個小村子。一棵老棗樹結的棗,用最廉價的散裝白酒醉在幾個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罐頭瓶里,全省給兒女吃,把最好的一瓶留給龍小井,等著出門工作的兒子回來吃,結果龍小井回不來,繼續留着,一直留到五一,那棗快長毛了,還捨不得丟掉。龍小井到北京工作以後,曾想把老母親接到北京生活些陣子,老母親堅決不去,說是丟不下家裏養的雞其實龍小井明白,老人家大半是不想給兒子添麻煩,要是自己態度堅決,一輩子在農村生活的老母親又何嘗不想去北京看看。

龍小井家的房子是「一明兩暗」結構,就是一棟房子分作三間,當中的「明」,相當於客廳,其實基本用來做飯和全家人夏天吃飯用。

拉開早就對不上縫的農村木匠打的木框玻璃門,龍小井一進屋,就聞到了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氣息,這氣息讓他腦子裏快速浮現兒時生活的一幕幕,心中感慨多多,可是又不能把這些感慨流露出來,盡量作出熟門熟屋習以為常的樣子。

屋子裏的一切,龍小井不用眼看,用心感受也知道是些什麼。一進入被炊煙熏得墨黑屋頂上垂著炊煙穗的屋門,右邊是個紅磚砌成的灶堂,灶堂的進柴口被多年的煙火熏得烏黑烏黑,直徑一米左右的大鐵鍋,上面蓋着高粱秸桿串成的鍋蓋,有幾處破了,用粗紗布打着補丁。

鍋台的右邊,是個盛泔水的瓦盆,這瓦盆原本是過年吃餃子用的,因為它上沿殘缺不全了,才用來盛泔水。泔水盆的上方,牆上掛着老父親自己用木板釘的筷子籠,十幾根粗大的木質筷子,已經使用得禿了頭。筷子籠旁邊的牆上,有幾個灰黑色的餅子,這是用灶灰保存甜瓜種子的,這種土辦法,可使種子多年不變質。

鍋台的右邊,是個破舊的手拉風箱。這種風箱,用得內塞老化后,龍小井的母親就給內塞粘上雞毛,每粘一次,可用一年左右。

與鍋台正對着的屋子左邊,是一個粗磁大水缸。龍小井瞄了一眼掛在缸沿上的黃銅舀子,這個舀子留給龍小井的記憶太多了。它是老父親在供銷社當營業員時,收廢品時得到的,因為覺得這個舀子太不一般,從不吃私的父親便吃了私。這個鋥亮的黃銅舀子,是戰爭年代的遺留物,不知是日軍的還是**的,總之不是八路軍的。在現實中,這個水舀子已經珍存在北京龍小井新家裏,還沒來得及找人作個鑒定。

當中這間房子的正中,有一張舊式八仙桌,原本桌上擺放着一個綠色古老的香爐,正中牆上供著財神爺。文化大革命一起,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香爐被幾個農村紅衛兵砸了,財神爺像被紅衛兵燒了,現在是張貼的是偉大領袖**的畫像。而放香爐的地方,一片紅了,有紅寶書,還有裝紅寶書的紅包,還有龍小井參加打倒帝修反用的一柄紅櫻槍。

說話間,進入東面裏屋,龍小井一眼望見老母親,正站在屋地上,對着正面那個破舊的清代紅木小櫥上的水銀脫落了一大半的鏡子在梳頭,那把木梳子,顯然有了年頭了,磨得油光光了。

重見一位活着的老母親,龍小井心中澎湃。他捏了捏發酸的鼻子,使大力氣不讓眼淚流出來。

「娘,我回來了。」

聲音難免失常。

老母親聞聲,緩緩轉頭,看了一眼兒子:「你凍著了?鼻子都堵了,咦,你怎麼穿着緞子被回來了,這緞子被找哪家借的吧。」

農村話,「凍著」,就是感冒的意思。

三姐在旁邊道:「娘,人家身上穿的這不叫緞子被,叫睡衣,是劉主任從上海給捎來的啊。」

老母親幾下結束梳頭,伸手捻捻龍小井睡衣的布料,道:「真好咧,這得多少錢一尺啊。」

「我也不知道。」龍小井搪塞著母親。

龍小井坐在土炕的炕沿上,這炕沿是劈成一半的直徑十厘米的竹子,不知用了幾輩子了,已經磨得紅亮紅亮。龍小井的手則放在了那個清代紅木破舊的小櫥上,手感好極了。具有10多年收藏經歷的龍小井,給這個典型的清代黃花梨古董估價了一下,要是弄到21世紀的北京,至少值可是,它現實的命運是,父母去世后,被一直在農村生活的弟弟當柴禾燒了。

「這個小櫥,我得弄出核桃家園,到琉璃廠估估價……」龍小井心中打了下這個清代紅木傢俱的主意。

這個小櫃,具體來歷他不十分清楚。只知道是打土豪分田地時,因為父親是雙刀王,打日本貢獻大,當時的冀中軍區司令呂正操將軍特意加賞給父親的。

龍小井的眼光,又落到炕對面地上的那個橫櫃,它有兩米多長,是龍小井從9歲睡到19歲的地方。多少夢,就是在那個柜上做的。這個柜子,雖不如紅木小櫥那麼值錢,卻也是清代產物,弄到北京賣個幾十萬不成問題。

龍小井共姐妹6人,大哥成家后,住在村南三間土房裏。大姐二姐已經出嫁。三姐1人睡西屋。弟弟小几歲,和父母睡炕上,龍小井沒了地方,夏天睡門洞,天氣冷時就睡那個橫櫃,直到19歲后出去工作。

「小井你渴了吧,來,喝舀子水!」三姐麻利地用銅舀子從外屋的水缸里舀來大半舀子水,向龍小井遞來。

龍小井小時候,喝了19年的生水,從不拉肚子,後來到了城市,喝生水的光榮傳統丟了。此刻見三姐親情無限地給自己舀來大半舀子水,接還是不接,猶豫一下,不過很快還是接過來了,望了一眼三姐純樸的笑臉,把舀子舉到嘴邊,回想着當年的動作,咕嘟咕嘟去喝,只不過響聲比原來大,喝下去的水卻比原來少得多,咕嘟了幾下,就把舀子放到那個紅木櫥子上,道:「行了,今天在公社劉主任辦公室里喝了一大杯開水了。」

娘仨說着話,龍小井盡量少說話,生怕哪句話說走了嘴,即使這樣,他也看見,母親和三姐,時不時地向他投來疑問的目光。

「快晌午了,該做飯咧。」母親道,「我去貼餅子餷粘粥去。」

貼餅子餷粘粥,在當時的河北農村,已經是相當不錯的飯菜了,好多家,在這春末夏初的日子裏,還以干白菜湯度日。

母親用大鐵鍋貼餅子的技術,在這個80多戶的龍莊子裏,是首屈一指的。那餅子的背面,焦黃焦黃,一點也不見糊,這全靠掌握火候。公社劉主任和縣裏來人,任誰說也沒用,非要到龍小井家裏吃飯,目的就是吃這貼餅子。

劉主任有句口頭禪:「吃龍小玲母親貼的餅子就醬,越吃越胖。」

在那個挨餓的年代,能吃胖,是一種奢求。

龍小玲,是龍小井三姐的名字。

這個季節,全家人在屋場子(就是中間這間房子)吃飯。一張破舊的小木桌上,每人一大碗棒子粥,中間一個「淺子」(用高粱秸桿串成的盛乾糧用的物具)上,摞著棒子餅子,「淺子」旁邊,一個粗磁小碗,和著母親自己做的豆面醬,一小碗鹹菜。逢上「趕集」,這個季節還能吃上幾分錢一斤的小蔥。

飯菜擺好了,母親又發了牢騷。

「機磨子活轉,又忘了吃飯!」

機磨子活轉,是這一帶農村的土話,意思是人像機器磨一樣,一轉起來就不停下。

龍小井的父親龍正清,雖是農民,卻闖蕩過世界,自幼習武,耍得一手好雙刀,是本地方圓百里有名的雙刀王。年輕時開過茶館,解放后茶館充公,政府安排他當了供銷社營業員,「瓜菜代」年代(「瓜菜代」,一個時代的代表語,20世紀60年代初,大躍進結束不久,趕上大澇,農村無糧,靠南方支援的蘿蔔絲等代為口糧)時嫌掙錢少,回家種地,誰知種了幾年自留地,文化大革命起,自留地收回,每天白天參加生產隊勞動,掙8個工分,摺合人民幣0、2元。

年近花甲的龍正清為人好強,練武練得身體又好,給公家勞動完了,自己在宅院旁開墾「巴掌地」,種向日葵、南瓜、果樹,為此文革前受到過表揚,是勞動模範,文革后受到過批判,說是資本主義思想作怪。地不讓開了,就養豬養羊養雞,種地是資本主義思想作怪,養殖卻是為社會主義作貢獻,理由是養殖可以為公家田地提供肥料。那個時期的道理有那個時期的**。

1997年春節,27歲的龍小井帶着城市媳婦回家看望父母,父親一高興,和親戚們喝了一天的酒,第二天龍小井帶着城市媳婦到當地照相館照相,回家后老母親已經傻在了炕上,原來龍正清腦溢血了,給拉到了縣醫院,龍小井趕緊和城市媳婦騎一輛自行車趕到縣醫院,到了病房見到老父親只有上氣沒有下氣了。旁邊的三姐說,父親犯病時還清醒,那個只有化的赤腳醫生給吃了活血葯,接着又喝了一大杯白酒,父親當時口舌不清地說那是兒子從外面帶回來的仙酒,包治百病。

確實,那是一瓶靈芝酒,是龍小井在外地工作時從山上採的,直徑不大,10厘米的樣子,用高度高粱酒泡到一個大口徑瓶子裏,遞給父親時說這是上好的保健酒,父親就理解成仙酒了,因為那是兒子上山采來的。

腦溢血了,赤腳醫生給吃了活血葯!喝了兒子帶回的高度白酒!這成了龍小井永遠的痛。

而現在,父親就要重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了,激動之餘,龍小井腦子裏閃過一個像重生小說里寫得那樣改變父親悲劇的念頭。

其實需要龍小井改變的事情還有好多好多,只是此刻龍小井剛到家園,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只能見到哪想到哪了。

大門一響,龍小井敏感地聽出那是父親進院子了。二話不說,龍小井腳上生風,衝出屋門,去見父親。

精瘦高挑的身體,一身硬朗的骨架,花白的短髮,古銅色的臉上堆滿深深的皺紋,左肩背着一個自己用柳條編的草筐,右肩搞一把長把鋤頭。進門后,老父親把草筐放到當院裏,伸手進入筐中的青草,從草筐底下摸出一個頭茬甜瓜來。那是一個花皮甜瓜,綠潤汪汪的花皮中,透著道道金黃色,一看就知道它很甜很甜。

這個鏡頭,龍小井33年前經歷過,現在等於是重放,他一下子就回憶起來了。這時候的父親,負責給生產隊伺候兩畝地的甜瓜,那個甜瓜,是他冒着極大的危險給兒子龍小井偷回來的。龍小井是父親的寶貝疙瘩,因為父親喪偶後續娶的第二個媳婦,生了三個女孩后才生了龍小井,這在重男輕女的農村,好不容易得了個男孩,便視為天賜。

龍小井身處重放的鏡頭中,接瓜的動作用點澀。而父親還是當初那個動作,一邊把甜瓜塞在兒子手裏,一邊伸出粗糙的大手,拍拍兒子的腦袋,嘴裏甜甜地吐出兩個字:「吃吧。」臉上的皺紋就全綻開了。

龍小井咬了一口甜瓜,甜甜的感覺里自然湧出生命滄桑的感慨來。

「快進屋吃飯啊,都涼了啊!」三姐站在門口喊道。

中午重溫坐在屋場子那個30公分高的小木凳上,聽着那個落滿灰塵的磚頭大的收音機里播放浩然的《金光大道》吃飯,吃過飯後愛睡覺的龍小井躺在那個橫柜上睡了一大覺,這些情節比較平淡,略過。

醒來,龍小井只見屋子裏空無一人,初夏的斜陽投在窗欞上,從傾斜度看已經是下午三點來鍾了。

畢竟是第一次進入核桃家園,龍小井除了身穿睡衣外,什麼也沒帶,就連放在卧室床頭柜上的手錶也沒戴上,而這個年代的貧窮家裏,哪裏有鐘錶!只能像當年那樣通過太陽看時間了,龍小井還真有些不習慣了。

跳下橫櫃,龍小井習慣地想刷牙,到了外屋才明白此處哪有牙具!摘下掛在水缸沿上的銅舀子,從水缸里舀出半舀子水,用這濃濃家鄉水井味的水潄了口,又從擺在炕上的木箱裏翻出一套自己曾經穿過的衣服,把睡衣換下來,然後獨自出了院門。

腦子裏記着上午那個甜瓜,以及由這個甜瓜勾起的回憶,龍小井沿着田間小路,信步向「西南窪」走去。父親伺候的甜瓜地,就在「西南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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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桃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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