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雨夜紅袖添香

第143章 雨夜紅袖添香

何當歸忽而覺得身體有些冷,坐下抱着那一碗麵線取暖,不會有錯了,如今她已經完全可以確定,那寧淵就是朱權。

關於火烈花的那一段記載文字,她是從王府中朱權的小書房裏看來的,那裏面的書都是他搜羅來的絕版古籍和孤本珍冊,別的地方絕不會有。她記得清楚分明,那一年的一個雨夜,他和她一起在小書房中圍爐品茗,他手裏一本《太上眾經目》,她手裏一本《異草經》。

她讀到火烈花的時候,看到了兩行墨跡陳舊的批註,注中贊火烈花為「萬葯之鹽」,其字體與他的僅有六成相似,她問后才知,那是他少年時期寫上去的批註,只因後來改練了柳體書法,因此字體跟從前大有區別。而後她微笑提筆,在書頁空白處添了一句「永樂五年十一月八日夜,清逸閱覽,開卷有益,然也。」他也笑着接過筆,在後面加了一句「此書主人權同閱,紅袖添香夜讀書,人生第一樂事,然也。」

何當歸拿起筷子開始吃面,咬牙暗恨道,沒想到那人溜得這樣快,昨天在花園裏她已經想好,雖然暫時不想去殺這個少年時期的朱權,畢竟他還沒有害過她,但是她已經想好了一個可以讓他吃不了兜著走的辦法。

她只需寫一封匿名信,投入揚州知府衙門外的銅亀,信上說寧王朱權私自拜了聖上一心招攬的道聖柏煬柏為師,學得一手精妙的易容之術,經常擅離封地從事各種地下活動,如今易容后化名為「寧淵」藏身於羅府聽竹院。揚州知府韓扉收到這樣一封信,有三種處理辦法,第一是率兵二次包圍羅府捉拿寧淵一探究竟,第二是派人去探寧王其人是否身在大寧,第三是上書給皇帝並附上這封匿名信。

不論他選擇其中哪一種辦法,當然,最好是三管齊下的雷霆而行,此事的後果都夠朱權好好喝一壺的。畢竟他的一切權勢啊,地位啊,錢財啊,說到底都是他老子朱元璋給他的,一旦朱元璋不信任他了,那他的逍遙好日子也就到頭了……可恨,他竟然跑得這樣及時,若是能遲上一兩天……罷了,這一世她只願跟他做毫不相干的路人,跑了就跑了吧,但願蒼天見憐,讓這個人從此在她的視野和她的生命中永永遠遠地退出。

「呸!」

何當歸快速地將口中的麵線吐進漱口的蓋碗中,大驚失色道:「蟬衣,你在面里加了什麼?白糖?」好甜好膩,難吃得驚人的一碗面!何當歸的心中一時冒起了一團邪火,這小妮子走火入魔了不成,端來的菊花茶濃得像糖漿,自己也硬著頭皮喝了,怎麼一碗澆著辣椒醬的咸麵線,她還是要放糖?

蟬衣吃驚地掩口,圓溜溜的眼睛睜得更圓了,因為她還從未見過小姐發脾氣的樣子,更何況是對她。

「又放糖,甜死了,不吃了,睡覺去!」

何當歸拿桂花露漱一漱口,撅著嘴「咚」地跳到床上,先是面朝里躺着,然後又扯過被子,藏進裏面生悶氣。

房間里悄然無聲地安靜了半晌,何當歸的心中開始打滴漏。滴答,滴答,滴答滴。過度的寂靜,讓她的心中浮現了些許罪惡感和自省——其實說穿了,她氣的只是自己沒能早點認出那個惡魔的真面目,氣的是自己曾經對着他語笑晏晏,甚至把他當成了半個朋友,氣的是自己想起那些往事的時候,依然會有心痛的感覺。這樣的感覺讓她自怨自苦,卻又如同呼吸和心跳一樣,不能中斷,不能和自己的身體分離。

而這些根本不關蟬衣的事,她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能做出多好吃的東西呢?自己實不該為了一碗面就對着她大聲嚷嚷,細想起來,自己上一世極為後悔的一件事,就是沒有銀子從道觀帶走蟬衣,如今能得償所願的跟好友天長地久的在一起,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人果然都是得寸進尺的動物么,得到了又想要更多……道歉的話語含在舌間,幾乎就要脫口而出——這時,她感覺自己的背隔着被子被戳了一下,然後蟬衣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來,是她的招牌碎碎念:「小姐你不喜歡吃糖的話你就說嘛,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不喜歡吃糖呢?雖然你突然把筷子一扔跑到床上來,可是你還是要跟我說你到底喜不喜歡吃糖的!你真的不喜歡吃糖嗎?那大不了我以後不放糖就是了,咦,小姐你莫不是在假裝發脾氣,其實是為了偷懶睡覺?起來起來,你不能再睡了!你再睡就變豬了!」

何當歸無奈地從被子裏爬出來,繼續回桌邊喝桂花露,然後又把麵線里的雞蛋揀出來吃了,問蟬衣:「你幹嘛那麼喜歡糖?」

「小姐你真懶,你又不疊被子,不疊被子就不要隨便亂扯被子嘛!」蟬衣邊疊被子邊答道,「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小時候我就覺得糖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可是家裏窮吃不起糖。我奶奶知道我喜歡吃糖,於是拿她的私房錢買了一罐兒放在床底下,每天開飯的時候就往我的碗裏抓一把,後來奶奶得病死了,便沒人給我加糖了。過了幾個月,有一回吃飯前我自己去床底下找那個糖罐兒,卻發現已經被老鼠偷吃光了。」

何當歸沉默一刻,突然道歉道:「蟬衣,對不起,剛剛對你發脾氣。」

是呀,小時候的記憶和喜好往往是最難改變的。蟬衣小時候吃不上的是糖,而自己小時候吃不上的卻是鹽。

寄住在農莊上的時候,她所在的錢老五家是莊上數一數二窮的人家,終年到頭的伙食都是稀多干少,而且幾乎不往稀飯里加鹽。在那兒住了一年之後,有天中午吃飯時破天荒地吃了菜粥就鹹菜,那大概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吃到那麼鹹的東西,頓時覺得很好吃,問了瘸腿錢老五的婆娘,她才知道那種鹹鹹的東西叫「鹽」。

錢氏把一個破陶罐抱給她看,指著裏面白花花的東西說,這是咱們農莊的東家,揚州城的羅府發給的,每家都有四斤呢!以後咱家也能吃一年的有咸鹽的稀飯了!吃了這個,干起活計來就多一把子力氣!

半夜裏,五歲的她悄悄從床上爬起來,跑去廚房找到那個陶罐,抓了一把「好吃」的鹽好奇地研究著,這就是她家裏送來的禮物嗎?研究完了之後,就一把塞進嘴裏……之後她的嘴巴被那把鹽燒破了,腫了半個月,儘管這樣,傷好之後的她還是最喜歡吃鹹的東西。

「只要你喜歡,以後你就在你的碗裏隨便加糖吧。」何當歸悶悶地說,「吃完糖記得用青鹽水漱口,再喝兩杯清茶解膩,畢竟糖吃多了也於身體無益的。」

「原來小姐你不喜歡吃糖嗎?」蟬衣遺憾地說,「彭二公子給你送來了好多糖呢,不過都掉地上了!」

「掉地上了?弄髒了就扔了別吃了。」何當歸看向蟬衣,補充道,「對了,蟬衣你記好,以後彭漸那小子來了別招待得太熱乎,讓他自感沒趣然後自己離開,多這樣幾次他就不樂意來了。還有,從現在開始,他拿來的東西咱們都不能要,原樣給他退回去。」彭漸那小子不大機靈,又天性熱情如火,儘管他大概是來到一個新地方喜交幾個新朋友,可萬一他的這些舉動被老太太湯嬤嬤她們看在眼裏,硬把他和自己湊成一對,就算最終被彭漸的父母駁回,中間只怕也要幾多曲折,還不如趁早將之扼殺在搖籃里。

蟬衣聞言衝過來,焦急地分辯道:「不能扔啊小姐,那幾盤子粽子糖和芝麻糖都是裝在提盒裏的,彭二少爺暈倒之後就整個兒掉在地上了,裏面的盤子雖然碎了兩個,但是糖沒弄髒啊!我已經嘗過了,每一種都好吃得不得了,為什麼要扔呢?」

聽完之後,何當歸的眼角不禁抽了抽,原來,竟然是為了糖,還以為她突然衝上來是要為彭漸辯解呢,「咦,彭漸暈倒了?他病了?」

「不知道啊,早晨的時候,他正笑眯眯地拎着提盒往咱們院子裏走,彭大少爺突然從後面竄出來,一記手刀砍到他的後頸上——」說着,蟬衣舉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一下,臉上做出一個兇狠的表情,立刻刺激何當歸想到了彭時那一張陰沉的臉,「——然後只聽『砰、咣嘰』的兩聲,那提盒就掉到地上了,真是可惜!裏面那幾個盤子一看就很值錢,有兩個當場被摔成八瓣兒了,還有幾個也有豁口了!」蟬衣搖頭嘆息,然後把圍裙一摘,雙膝跪到床邊,去撿那些粘在枕頭上的小姐的長發。

何當歸靜等了半天,難道她的故事就這樣講完了么,「那,彭漸被砍暈之後怎麼樣了?」

「笨啊你,小姐,暈了之後當然是被拖走了唄!」蟬衣漫不經心地回答說,少時,她捏著七八根長發走到門口,對着晨光照了半天,一驚一乍道,「小姐,你快來看,你的頭髮出問題了!」

何當歸眉心一跳,難道是孟瑄的頭髮到她手裏了嗎?正要想言辭去解釋的時候,又聽得她說:「快瞧吧,你有兩根頭髮的發梢都分叉了,我幫你打打尖吧!」說着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把剪刀來,明晃晃的舉著就朝何當歸走來,摘走了她的簪子打散了她的髮髻,然後就開始「咔嚓、咔嚓」地幫她剪頭髮。

剪了幾次都不齊,於是蟬衣安撫她說「再等等,馬上就好了」,幾次過後,何當歸回頭往地上一瞧,已經是黑壓壓的一大片了。儘管為自己的長發感到一些憂心,但是,她還是很享受這一刻的悠閑時光。

住着一間大大的陽光能照耀到的乾燥而溫暖的房子,不用為穿衣吃飯攢錢的生計之事發愁,不用去為討得某個男人的歡心而嘔心瀝血,不用去跟一群同樣嘔心瀝血的女人日日夜夜地生命不息,交鋒不止,去爭奪那毫無意義的那個男人的一朝半夕的虛情假意。

多好啊,在她自己的寧靜院落里,曬著秋天早晨的太陽,一個不想見的人都看不見,跟一個神經大條而又心地純善的蟬衣一起感受着時光流動的節奏,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何當歸僵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奪回了自己的長發,含淚看着原本過膝長、晚上能當被單用的烏黑長發,如今最長之處只及她的腰了,而且像狗啃一樣三長兩短。

「你哭什麼啊……這樣剪一剪,發質更好,長得更快,以後梳起頭來也更方便嘛……」蟬衣小聲嘀咕完這一句,把剪刀塞到小姐手裏,讓小姐自力更生地把發梢修整齊,她自己則灰溜溜地走掉了。剛走兩步又退回來了,提醒何當歸道:「喂,快看,湯嬤嬤來了。」

何當歸抬頭,見果然是湯嬤嬤遠遠地從大門那頭走過來,後面跟着九姑,手裏捧著一個畫軸,再後面跟着甘草燈草石榴蒲公英香椿芽等一大班丫鬟,各人手中大提盒小推車的帶着滿滿的東西……探病來了?探望救駕功臣?

湯嬤嬤小跑過來之後,把想要站身起來迎她的何當歸按回板凳上,笑道:「三小姐你昨晚救老太太有功,又受了大驚嚇,還不回床上躺着去?」不過行止之間,卻不像是想讓何當歸回床上躺着的意思,不止支開了蟬衣和老太太的那幫丫鬟,只留下了她和九姑,還把房門給關了,一副要商談機密的鬼頭鬼腦的樣子。

何當歸放下手中剪刀,給湯嬤嬤和九姑一人倒了一杯桂花露,招呼道:「晨起還未來得及燒熱水,沒有熱茶招呼二位,請將就著吃些桂花露吧,是我用桂花花蕊加荷葉末釀的。」只好寒月敬上涼水一盞嘍,誰讓燒火房不給她院裏送水呢。

每年府里一入了秋,燒火房立即增員近百人,日日夜夜地燒出滾開的熱水。所有主子的院子是每個時辰送一車熱水,下人房也是早中晚送三次,府中大大小小的院落,小廚房做零食、平日裏泡茶、洗漱洗澡用的都是燒火房供應的熱水。此舉是老太太年輕時創下的利民之舉,因為統一供熱水不只節省柴炭,而且不必讓府里的各個院落都濃煙滾滾的一會兒為了洗澡一會兒為了洗腳的費事燒水。

當然了,老太太、孫氏,以及羅白瓊、羅白芍、羅白英等人是不必發愁洗澡之事的,因為羅府中有三眼甘玖溫泉,老太太佔了一眼,孫氏佔一眼,羅白瓊、羅白芍、羅白英合佔一眼。有道是「溫泉水滑洗凝脂」,有了甘玖泉的滋潤,這五人的肌膚從哪個角度看,都跟擦了香脂一樣。

董氏剛入門那會兒,對羅府中有溫泉之事艷羨不已,早在福州董府之時,她就聽說用溫泉沐浴於身體大有裨益,而甘玖溫泉、雨花溫泉更是對肌膚大有好處。可是董府沒有那種傳說中的溫泉,只是從別的府第曾拉來過幾車雨花溫泉的水,過了過泡溫泉的癮,畢竟小姐不同於爺們兒,只要有銀子就能去外面的溫泉池澡堂子去泡個夠。至於那一種比雨花更加高檔的甘玖溫泉,董氏是連見都沒見過的,而羅府一下子有三眼這種溫泉,怎不令她心中蠢蠢欲動,痒痒難耐?

董氏思忖道,想來憑藉着她長房長媳的身份,也能享用一下那溫泉水的滋潤的,於是掰着手指數道:老太太是長輩,不能共用她的;孫氏聽說有嚴重的潔癖,連她女兒都不肯與之共用,哼,假清高;瓊芍英三人跟她年齡輩分都相差不遠,反正已經是三人在合用了,加上自己一個怕什麼。

於是,董氏跑去問三姨母趙氏,她泡不泡得府中溫泉。三姨母回答她,自己也僅是偶爾從溫泉拉一些水來在房裏洗洗,她一個新入府的小輩,怕是沾不到這項福利。董氏瞪眼問為什麼,她不是羅府大少奶奶嗎?她不是這府里最有資格洗溫泉的人嗎?聽說洗溫泉有助生男呢!

趙氏嘆一口氣,將實情透給了外甥女。羅府的故老爺羅杜仲當年本來跟如今的老太太是一對情投意合的情人,只待故老爺有了顯赫功名就上柴府求親去的。可老太太有個大她十歲的一母同胞的親姐姐,因為脾氣暴烈,性急如火,雖然號稱「川蜀第一美人」卻在當地尋不到婆家。兩位柴小姐的母親心疼大女兒,就趁著故老爺上門的機會留宿他,並施計讓他壞了大女兒清白,讓他一口氣娶了她的兩個女兒。

董氏沒想到老一輩人物還有如此風流韻事,不禁聽得興緻盎然,不明白三姨母為何搖頭嘆氣,怏怏不樂。

趙氏繼續道,柴府之所以如此厚待這個女婿,一是因為羅府門第高於柴府,而故老爺又是嫡長子,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前途不可限量;二是因為當時聖上祭天誓曰,要「殺盡天下貪官」,殺了之後,聖上還把那貪官的頭蓋骨做成盛令牌的簽盒,擺在他曾坐過的公堂上,留給下一任的官員用,搞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官場之上誰能說一句「我沒貪過」?在官場打滾幾年之後,誰能摘得乾乾淨淨,片葉不沾身?真有一文沒貪過的清水官,也害怕被政敵陷害,以聖上那種寧枉勿縱的性子,一旦和「貪」字沾了邊兒,只怕過兩天就被拉去做頭蓋骨器皿了——而咱們老太爺和聖上的關係,我不說你也知道一些的吧——就這麼着,故老爺一口氣弄了兩房平妻,也就是大老太太和老太太。

董氏又好奇問,為何我從未見過大老太太,我依稀聽下人說,她不是還活着的嗎?

趙氏看了一眼門口,壓低聲音告訴她,讓老太太給軟禁起來了,眼見着就要咽氣兒了……這一場持續了幾十年的「東風壓倒西風」的大戰,終於以老太太獲勝而收場了!咱們大房是大老太太所出,所以啊,蘭姐兒,以後咱們大房在這府里是什麼樣的地位,我不說你也知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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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庶女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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