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消氣

第八十五章 消氣

第八十五章消氣

岑墨着實有些為難。

眼前這位已不是公主府里任憑懲戒的奴才,一為天子之尊,一為天子之臣,他怎好以下犯上。

何況小夫妻吵架,外人還是少摻和。

見他猶豫不動,王瞻、識玉等人也都退避的退避、忍笑的忍笑,竟無人願幫她出這口惡氣,謝及音心中更氣,將那牡丹花燈往裴望初懷裏一塞,轉身就往人群里走。

「阿音!」

裴望初追上來牽住她,旋即手又被甩開。但見她眉目綳得緊,一副真生了氣的模樣,手裏卻仍緊緊攥著王瞻送她的花燈,裴望初心裏也吃味,又纏上來,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攬住她的腰,將她帶離到人群之外。

「你隨我來。」

「混賬東西,你放開我!」

謝及音掰他的手,他卻扣得愈緊,即使如此,她也不曾扔開手中花燈,反倒冷言冷語地刺他:「滿朝文武都當本宮挾持了你,也不想想憑陛下這能耐和脾氣,到底是誰奈何誰!」

裴望初在她耳邊柔聲嘆氣,「你奈何不了我嗎?」

他將外袍披在謝及音身上,仔細攏了攏,然後轉身跨上石橋的獅頭欄桿,縱身跳了下去。

她指著裴望初道:「我看你就是想氣死我,好納袁氏好女入宮!」

她喊了幾聲七郎,那人不理她,也不知聽見沒有,謝及音心中焦急,將手中花燈擱置一邊,作勢要脫鞋往水裏淌。

謝及音不僅沒消氣,反倒更氣了。

「袁氏好女?」裴望初聞言一愣。

恰逢識玉等人找過來,謝及音將那外袍往他頭上一扔,恨恨道:「別跟着本宮!」

裴望初正抬手解自己的外袍,聞言雙眉一緊。

謝及音耐著性子哄她:「好了好了阿凰,小麟兒,別哭了好不好?」

「撲通」一聲砸入湖中,水裏漂著的鴛鴦花燈被砸翻一片,周遭柳樹下正山盟海誓的眷侶都嚇了一跳,圍在橋邊探頭往湖裏看。

她剛分娩完尚不足兩個月,哪裏能沾冷水,裴望初見狀連忙游過來,讓她把鞋穿回去。

謝及音知道冬天的湖水多麼冷,至今仍記得在公主府時跳湖的感受。見他濕淋淋地從湖裏探出來,洇濕如鴉羽的鬢髮襯得臉上更無血色,謝及音又氣又急:「別凍壞了,你先上來,上來!」

謝及音心裏氣還沒消,見這氛圍十分曖昧,警告他道:「你若是敢在這兒輕薄本宮,本宮就不跟你過了!」

她頗有幾分氣急敗壞,在腳邊尋摸了一根手臂長的枯枝條,狠狠往他身上抽。藤條落在吃了水的棉衣上,發出一聲聲沉沉的悶響,裴望初沒有躲,還想去解身上的夾衣,只剩單薄的中衣,好叫她不必使那麼大的力氣,也能抽得痛快些。

裴望初聽她的話上岸來,抬手擰自己夾衣里吸的水,問她道:「你不是要著人把我扔湖裏嗎,如此可消氣?」

一口氣回了顯陽宮,謝及音坐在妝台前,氣得將釵環步搖全卸掉。奶娘將小公主抱來,她似是能感受到母親情緒不佳,在她懷裏放聲大哭,似要起勢將整座顯陽宮震塌。

半擁半拽地將她帶到了湖邊,這裏離燈市有一段距離,三分金燈七分銀月,交織成一片晦暗朦朧的光影。

不跟他過了?這話說出口,竟然連個磕絆都沒有。

行人三三兩兩,多是年輕男女背着人私會,你儂我儂。

謝及音也被嚇懵了,提裙繞下橋,急聲朝湖中浮着的人影喊道:「你瘋了嗎!你快上來!」

又對識玉:「回宮,不逛了。」

謝及音卻不願陪他丟人現眼,將那枯樹枝一扔,拾起花燈轉身就走。

這事識玉比較在行,她將孩子接過去,朝屏風那邊給謝及音使了個眼色。

但見屏風處露出一寸描金烏履,宮燈熠熠,照出屏風后挺拔頎長的輪廓。

謝及音但作不知,自顧自起身凈面。

裴望初遣宮娥送來一張短箋,上書一言:「上元佳節,良辰難再,何妨一下樓?」

見沒得到迴音,過會兒又送來一張:「我實不知袁氏女為何故。」

片刻后遞來第三張,只有一個字:「冤」。

謝及音將那三張短箋排在妝台上,深深緩了口氣,對識玉道:「抱阿凰去別的地方玩,叫底下人都出去。」

這是打算說私房話了,識玉忙將人都遣出去,給兩人騰地方。

金銅鏡里映出一張芙蓉面,身着月白長袍的身影緩緩走到她身後,試探著俯身擁住她,下頜枕在她頸間。

他剛沐浴過,頭髮尚未烤乾就往寢殿來,耳鬢廝磨間隱約可聞濕潤的竹葉香。

他壓着聲音同她賠禮道歉:「白天回來得晚了些,這事怪我,你要怎麼罰我都可以,將我扔進湖裏我也認,拿鞭子抽我我也認,只求別因此傷了情分……我實不知什麼袁氏女,我去膠東另有要事。」

覷了一眼她的臉色,繼續道:「我去膠東是為了請老師出山,想拜他做卿凰的太傅。以後世族雖倒,而士人仍存,若想立卿凰為皇儲,就要找個能孚天下之望的人,來堵住讀書人的悠悠眾口,是不是?」

這確實是正經事,謝及音垂目問道:「袁崇禮同意了么?」

「我與老師一同到洛陽,已將他暫時安置在鴻臚寺。」

謝及音默然不語,神色漸緩,正當裴望初要鬆一口氣時,卻聽她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篤定了拿這件事做幌子,我就不會同你置氣,對嗎?」

裴望初微怔。

她冷笑一聲,「你若真是去膠東請袁崇禮,為何不堂堂正正,偏要偷偷摸摸從陳留拐過去?你有大本事,徐之游那硬骨頭都願意替你支吾,若不是有人路見不平遞信給本宮,待你與那袁氏女共飲屠蘇酒時,本宮正像個棄婦一樣,在顯陽宮裏盼着你回來呢!」

這罪名扣得大了,裴望初不敢認,並掌起誓道:「我若對殿下之外的女人生一點心思,就叫我不得好死。」

「你又拿生死來威脅我是不是?」

「我……」

「服丹藥,跳冷湖,你說吧,還有多少法子來折磨我。」

她紅了眼眶,長睫垂下,掛上了淚珠,作出一副十分傷心的模樣。

裴望初確實沒料到能把她惹成這樣,一時有些心慌,不敢再有隱瞞,忙與她和盤托出:「我悄悄去膠東確有其他心思,但絕不是為了什麼袁氏女,只是聽聞你與王瞻……當然,你與他立身清正,是我小人之心,想讓你也念我一念,所以不遞信就跑到膠東去。此事是我混賬,不敢再惹你傷心,任殿下責罰,只是彆氣著自己。」

謝及音攥著帕子拭淚,嗔目剜了他一眼。

罰他?只怕他得了好處,以後還要折騰。就該讓他慌,讓他心疼,也嘗一嘗掛在心裏不上不下的滋味。

思及此,她落淚更急,眼淚砸在紅曲裾上,洇出簇簇暗花。

裴望初抬手為她拭淚,細細將這幾日的行程報與她,何時去的膠東、在膠東都見了誰、回洛陽的路上途徑幾處驛站……事無巨細,想求她一個心安。

又說道:「子昂兄守衛洛陽有功,我不該惡意揣度他,反叫殿下為難,他只是送了你一盞花燈而已,上元節,也是尋常事。」

謝及音冷哼,「是啊,你不送,自有別人送。」

那盞猜燈謎贏下的牡丹花燈早被丟在了燈市上,裴望初看了眼外面的時辰,說道:「今夜洛陽城內金吾不禁,咱們現在出去,燈市上正是好時候。」

謝及音自然想去,只是面上一時不好答應,故而垂目不答,低頭絞着手裏的帕子。

裴望初起身幫她凈面,擦乾淨臉上的淚痕,又拾起妝台上的梳子和髮釵,給她重新綰髮。

「這次不帶別人,我為殿下駕車,好不好?」

謝及音懶懶拾起妝台上的胭脂,故意要與他為難,「可是今夜雀華街已經走過一遍,不想再去了。」

「銅陵街也有燈會雜耍。」

「大同小異。」

「樓市街?」

依然是一副興緻缺缺的樣子,絲毫看不出與王蕪王瞻等人遊玩時的快樂。

難得她也有不好說話的時候,像個總也挑不到心儀珠花的小姑娘。裴望初牽她起身,為她披好披風,戴好兜帽。

「有一個好地方,殿下會喜歡的。」

兩人駕車夜遊皇城,穿過銅陵街與雀華街,來到瞭望春樓附近。在望春樓的後面有一處樓閣,本是當年太成帝為宗陵天師修建七層占星閣的一部分,胡人入洛陽后焚毀了七層星閣,唯有這處沒有與之相連的矮閣倖免於難。

閣樓雖矮,但是恰能俯瞰雀華街、銅陵街、樓市街三街的熱鬧景象,能看清各處酒樓張掛的花燈,街上行人如織,香車寶馬絡繹不絕。

謝及音驚嘆道:「洛陽城裏竟然還有這種好地方!」

裴望初讓她在此處稍等,轉身走了,過了約兩刻鐘,帶了許多東西回來。只見他左手提着食盒,裏面放着幾樣酒菜糕點,右手則提了一堆竹條紅紙。

食盒是按着她的口味點的,謝及音用油紙包着,捏起一條炸得酥黃的小魚,在最嫩的肚子上咬了一口,耳邊聽得燈市喧闐,只覺滋味甚美。

她一邊吃,一邊看裴望初將竹條彎成一個個圓圈,好奇地問道:「你這是要給我做個球形花燈嗎?」

裴望初嗯了一聲,「莫非殿下不喜歡,只喜歡王瞻畫的那盞?」

謝及音抬起下巴,「那要看你做的好不好看。」

謝及音對他並不抱希望,她已看過街上五顏六色的花燈,尋常花樣難入她眼,何況他只有這幾根竹條、一團紅紙、黑炭、蠟燭,這麼簡單的材料做出的燈籠,如何能與那或鑲金嵌玉、或五彩潑墨的花燈媲美?

但心裏仍是暗暗喜歡的,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有人親手給她做花燈。

燈市的燭光從閣樓下漫上來,月上中天,灑下一片銀輝如霧。謝及音靠在裴望初肩頭,耳邊聽着樓下的喧囂聲,看着他將一圈圈竹條搭成一個球,錯鏤相接,像一個漂亮的籠子。

「巽之。」

「困了嗎?」裴望初側過臉來看她。

謝及音搖了搖頭。只是瞧他生得好看,又那麼專註,故意要打攪他。

蠟燭擱在竹筒做的蠟台里,懸在竹籠中央,他扯過紅紙,用魚膠小心糊在竹籠之外,然後以黑炭作筆,在紙上畫了幾朵簡筆勾勒的桃花。

這就算做好了,裴望初將花燈遞給她。謝及音疑惑道:「沒有提桿,這要怎麼拿?」

裴望初道:「不必提着,抱在懷裏即可。」

謝及音怕裏面的蠟燭翻倒灼傷她,裴望初卻握着她的手,將那花燈往地上一推,讓它滾遠了。

「小心!」謝及音嚇了一跳,擔心蠟燭將花燈點燃,卻見那花燈滾了兩圈后,安然無恙地停下,裏頭的蠟燭也沒有傾倒,映得紅紙上的桃花灼灼正盛。

謝及音十分驚訝,好奇地將它撿起來,仔細打量,發現大竹籠里套著小竹籠,銜接處是活的,不知用了什麼機竅,無論怎麼翻滾,裏面的蠟燭始終朝上。

「這是從天授宮的典籍里學來的,名字叫『長生燈』,取其長生不滅之意。」

「長生燈……此物倒是奇巧。」

謝及音將花燈抱在手中來回翻動,從縫隙里覷裏面的蠟燭如何保持朝上的姿態。

燭光映着她的眉眼,月輝灑在她發間,像天上的仙姝好奇人間的熱鬧,偷偷溜下雲間,嗔時如花隔雲端,笑時又親切宜人,叫人懷疑拿一盞花燈就能騙走。

她抱着那長生燈愛不釋手,說道:「我要好好留着,等卿凰大一些,她一定喜歡這個。」

卿凰剛生下來裴望初就走了,連她的滿月也沒趕上,也不怪她不認得自己。今夜聽見她的哭聲比剛出生那天更有力,看來被養得很壯實。

他自身後擁住謝及音,為她擋下`身後吹來的風,溫聲道:「我是該早些回來,卿凰這段日子是不是吵着你了?」

謝及音笑着嘆氣,「你不知道她有多能鬧,整座顯陽宮,誰也別想清凈。我幼時可是很安靜的,你說她這是像誰,嗯?」

裴望初也不認,怕她以後牽連自己,「說不定殿下幼時本該與卿凰一樣,只是被壓抑了天性。」

謝及音輕哼,覺得他在瞎說,她天生就是這樣溫和柔善。

「以後我來帶卿凰,再不讓她吵着你。」裴望初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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鬢邊待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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