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倒數

第六十四章 倒數

第六十四章倒數

青島的冬天比杭州要刺骨的多,又急又冷的北風刮在人臉上,像被刀子割。

他是在杭州長大的青島人,但極少在青島待過,他母親給他安排了一份街道辦事處的工作,離家不遠,下班走幾步路就能到家。

他中午吃了雞排飯,雞排很柴,米飯很硬,一口一口,一點沒剩。

來街道辦事處的都是些老頭老太太,能因為一點小事坐地上嚎啕大哭哭爹喊娘,指着他們就破口大罵:「擱以前你們都得被槍斃!」

同事搖頭苦笑,他吃着飯,一言不發。

老頭老太太鬧完天已經黑了,今晚他留下值班,其他同事回去,同事給他煙,他沒接。

等人走後,他對着垃圾桶,把一天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然後坐好,盯着外面的夜色,眼睛很久眨一次。

母親打來電話,問他吃飯了嗎,他說吃了,問他抽煙了沒有,他說沒有,問他喜歡男人還是女人,他說女人。母親很滿意,說這才是我的乖兒子。

桌上放着領導發的柑橘,很酸。他吃了一個又一個,一開始剝皮,後來帶皮吃。他又把A4紙撕成小塊,一塊塊塞進嘴裏,先嚼、再咽。

一直到晚上11點,這裏都沒有人再來。

寒風呼嘯,他步伐緩慢走在路上,頭垂著,像尊會移動的石頭。

女人年輕時有雙很漂亮的眼,桃花瓣形狀,笑起來讓人心癢。她靠那雙眼嫁給了隔壁村的大學生,成為了人人羨慕的對象。

再後來,她就帶孩子離開了那個地方。

第二天的太陽照常升起,陽光照散了一夜霧氣。人們發現了他的屍體,尖叫着拿出手機。

有個女人撲在他身上,哭嚎著捶打他,問他「憑什麼」。

小區保安似乎對他說了什麼,說了什麼,他沒聽清,他也沒停。他走進居民樓里,沿着樓梯一層層往上走,沒在五樓停下,也沒在任何樓停下,一直上了頂樓。

悄悄把裏屋門推開一條縫兒,她看到昏黃燈光下兩具同樣的身體糾纏在一起,其中一具正是她丈夫。她忍不住衝出去大吐特吐起來,經這一鬧腹中孩子也未等足月便出世,瘦小的還沒只鞋大。

孩子兩歲那年,丈夫去世了,死因愛滋。

她像瘋了一樣抱着剛會走的孩子去醫院做檢查,看到兩張檢查單都是陰性時她摟着孩子在走廊嚎啕大哭,如獲新生。

他把里裏外外的燈關了,把衛生打掃乾淨,走時把垃圾拎走。

她看到他進了村裏會計的家,她在門口等了等,沒等到人出來,天冷得要命,會計家的門沒鎖,她推開門走了進去。

她識字兒,長得也好,到了外面很容易就進了廠,她一邊努力打工一邊自考編製,還要看着尚未懂事的孩子。

她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但沒有多想什麼,丈夫不抽煙不喝酒不打她,已經是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人了,她還能有什麼要求呢?

她在床上抱着孩子哭,丈夫在床下跪着跟她保證絕對不會再有第二次,全家人作證。那時候她才恍然明白,原來他們全家人都知道他喜男的,卻還是幫着娶了她。

他步伐緩慢,頭頂星光璀璨,一點點往樓的邊緣走。從一樓到十二樓,他用了十分鐘,從十二樓到一樓,他用了0.3秒。

村裏的路石子兒多,夜又黑,她一邊護著肚子一邊防止丈夫發現,跌跌撞撞一直跟到了村東頭。

直到她看到大學生藏在床底下的東西,一個個小本本,裏面都是不堪入目的圖畫。如果是一男一女,那她最多臉紅一下給丈夫塞回去,怪就怪在,上面的主角是兩個男人。

寒冬臘月天,丈夫又說他去隔壁家串門,她挺著大肚子,到底是沒忍住一探究竟的誘惑。

她覺得她能跟他過一輩子,是她幾世修來的福氣。

最害怕的就是孩子生病的時候,任她再堅強再倔,她也在那一刻感覺全世界都沒人幫得了自己,好在孩子在一天天長大,生活也在一天天變好。

大學生對她很好,不像其他男人打老婆,也不喝酒不抽煙,笑起來牙齒總亮亮的,比冬天的雪還耀眼。

兒子非常懂事,從小就知道媽媽辛苦,自己在家不吵也不鬧,餓了就吃餅乾喝水,再大點到了學校也是學校成績最好最不惹事的那一個。每次家長會都有一群老師家長羨慕她,那是她最驕傲的時刻。

如此讓她引以為傲的兒子,應該在畢業考公務員,有個「鐵飯碗」,再找個孝順媳婦,給她生對孫子孫女。如此這般,她覺得這輩子也就值了。

那時也是個冬天,兒子回家給她做了火鍋,說要跟她說一件大事。她以為他找到女朋友了,欣喜問對方多大什麼學歷個子多高。

他說和他同歲,研究生學歷一米七九,最後停了停說:「媽,他是個男孩子。」

她懵了。

兒子……喜歡男人?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笑着讓兒子別開玩笑。兒子卻說他是認真的,他這輩子除了那個人,誰都不會要。

從那刻起,她的天塌了,她的夢也碎了,她直至白髮蒼蒼回顧自己這一生,發現是一場可怕的輪迴。

外面煙火絢爛滿天,聲音震耳,震碎了她最後的希望。

把兒子送走那天她摸了摸兒子的臉,說:「你只是病了而已,別害怕,媽媽會幫你把病治好的,媽媽永遠都不會放棄你。」

「方楊生死了。」

這個事實藤蔓似的纏住夏光的每一根神經,任她再逃避也不得不接受。

死了?怎麼會死?因為什麼死?這些問題她一個的不知道,也沒人給她解答。

夏光靠在走廊牆上失聲大哭,試圖從各種沒有條理的事情中理出一點點條理出來。

忽然的,她感到劇烈的頭疼,那日在靈隱寺和方楊生的對話在她腦海中越發清晰,大楊當初用盡全力看着她,說:「光子,你知道——」

那被噪音遮住的後半句話,她通過他被放大的口型已經得知了,全句是:「光子,你知道戒同所嗎?」

驀的,夏光全身劇烈地抽搐了一下,胃裏排山倒海的要往外倒東西,她衝進衛生間,幾乎要將自己的膽汁都吐出來,眼淚混合著嘔吐物被水龍頭沖走,她的精神也隨之崩塌,看着鏡子裏那張蒼白的臉問:「命運到底是什麼?」

在小說家的筆下,他們可以決定任何人的生死喜樂。而在現實,他們無法改變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命運。

她把死亡寫字樓饋贈給了五湖四海,然而自己的生活卻是一地雞毛,身邊她愛的愛她的她一個都留不住。

不!還有一個!還有一個!她沖回病房抱住朱魚,就像瀕凍死的人抱住一床棉被,不斷發抖不斷流淚不斷汲取熱度。

「姐姐?你怎麼了?」朱魚被抱的喘不過氣,輕輕摸着她肩頭。

夏光如夢初醒,顫唞著輕輕鬆開她,強行擠出一抹笑:「沒事,我好像有一點,太累了,太累了而已。」

朱魚又摟住她,動作柔的像羽毛拂過玻璃:「你最近是太累了,等我出院就給你做好吃的補補好不好?對了,醫生說我什麼時候能出院了嗎?」

夏光搖頭,聲音哽咽:「我還沒問。」

「那就回頭再說吧。」朱魚輕輕抓着她的頭髮,「反正總會出去的。」

因為她真的好想活下來啊,此刻的求生慾望足以殺死過往的任何輕生念頭,她一定要活下來,活下來,陪着夏光。

「等我出院了,我就坐一桌好菜,把柚子叫來,把方大哥和雁白哥哥也叫來,我想讓他們和好。」

夏光心臟驟停半拍。

「不和好的話,小白就沒有家了……」朱魚的聲音逐漸弱下去,呼吸漸漸均勻。

這個傻丫頭,臨在睡着前還想着自家小白貓沒人要了可怎麼辦。

夏光將她小心放倒在床上,蓋好被子,悄悄出門。

她在走廊盡頭的窗口沖了一會兒風,讓自己強行冷靜下來。

寒風打着旋兒撲到她臉上,刺的她皮膚生疼,用手一摸摸到幾片凌冽的晶瑩,剛到指尖就融化。

她望向外面,才發現杭州下雪了。

她在杭州待了快三十年,這還是第一次看到雪。

夏光胸中突然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和感動,她伸手接着雪花,望着外麵灰濛濛的天,喃喃說:「大楊,春天還會回來吧?」

春天會來,朱魚的病會好,那些讓人抓狂、崩潰、歇斯底里的事情,都不會再找上門了吧?

夏光轉身,離開了窗口,去找主治醫生。

老大夫戴着副黑框眼鏡,翻著朱魚這麼久以來的診斷資料說:「病人的身體雖然已經有了好轉,但還是不太建議出院,以防出現突髮狀況。」

「一天也不行嗎?」夏光語氣近乎祈求,「她已經在醫院待了很久了,連年都是在醫院過的,我知道最好是聽取您的建議,但我真的想讓她換換心情——馬上就要到她二十歲生日了。」

聽到「二十歲生日」,老大夫「不行」兩個字到嘴邊又咽回去,醞釀半天說:「只准一天。」

(本章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親愛的,植物小姐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親愛的,植物小姐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六十四章 倒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