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你即是我
黎明前的街道,空曠。
鄒秋月看了他很久,他也注視着她。
只有章寒居看不清楚他們眼中無聲的對話。
那樣深沉的目光,章寒居站在他們之間,幾步的距離,卻遙遠得像是星辰之間,他們在迷霧中能看清彼此,她不能,在迷霧中,她辨不出方向。
後來她離開了,走之前輕輕抱了抱他,好似告別。
他將頭靠在她頸窩,什麼話也沒有說。
鄒秋月笑着朝他們揮了揮手。
兩人走向另一個方向,她則背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章寒居忍不住回頭看她,這是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她剛才和你說了什麼?」
沈添歡說什麼都沒有。
章寒居聽他這麼說,也不再問了。
不過心中還在疑惑鄒秋月莫名其妙地出現又消失。
那個聲音再次出現在她耳邊。
「去阻止她。」
章寒居愣了一下,「什麼意思?」
就在她反問這一瞬,眼前忽然出現遍地的屍體,在屍體那頭,有一個女人的背影。
離她不遠處,一個嬰孩兒正抱着母親的肩膀哭泣,撲倒在地上。
嗚嗚嗚……
哭得章寒居頭皮發麻。
她不敢往前去,回頭去找沈添歡,「你在哪裏?」
沈添歡沒有應她。
她也找不到他,明明剛才就在她面前,一眨眼就消失了。
她忍着恐懼一路往那個女人的方向走,一路上踏着許多屍體,她在那頭,像在等她到來。
她已經等了足夠久。
章寒居看見她的槍口微微冒着熱氣,如果那是利刃,應該血還未乾。
她想要繞到她面前去,可無論她怎麼走都在她身後。
她察覺身後有人跟着,微微一笑,繼續往前走了。
「喂,你是誰?」
她不回答。
章寒居心中有一個推測,卻說不出來。
她要帶她走,那她就跟着她走一程吧。
章寒居跟着她,她身穿紅色華服,赴一場盛大的晚宴似的,可章寒居隱隱不安。
她們繼續往前走。
走了很長的路,章寒居才看見他,沖他叫了一句,「沈添歡!」
他回過頭來,渾身濺的是血點,目光中儘是恐懼,帶着哭腔,與那消散不了的嬰孩啼哭混在一起,章寒居有些想要嘔吐。
他哭着說,「不該是這樣,這不對。」
她伸手過去,將槍給他。
她說,「是時間了。」
他哭得更厲害,幾乎喘不過來氣,「我不想這麼做的……」
她的背影看上去孤單又堅毅,看着跪倒在自己腳邊的信徒,她只是將手裏的槍遞給了他。
然後溫柔又執着地輕撫他的頭髮。
她說,「一切全是我的錯,不在你。」
他只好將槍口對準她的腹部,槍響之後,她倒下了。
她死那時,曙光來到,天明了。
章寒居一怔,仰頭去看天,天果然明了。
她獃滯地說出了真相,「是你殺了你的創造者。」
日出世界在她說出這幾個字后,劇烈晃動,很久之前,她甚至以為這是地震,可一個虛幻的世界,為何會動蕩至此。
沈添歡回以沉默。
街道在消逝,世界在崩塌。
「怎麼會這樣?!」章寒居不明白。
「鄒秋月做了什麼?」
他不回答。
章寒居急了,回身就往甜品店跑,她心急如焚。
轉身回去,那成片的街道已經變成了虛無,甜品店中的人影微微顫動,像是元宵節上轉動燈面的小畫片。
「不要!」章寒居朝安雙跑過去,「不要消失!」
即使不再認識她,只要還和她生活在一個世界就好,知道她過得很好,有了新的生活,她只求這一件了。
可她怎麼能阻止?
看着四壁空白的房間,章寒居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天空的顏色消失了,人群消失了,是蒼白,是寂靜。
章寒居拚命爬了起來,上前撲倒他,緊緊拽着他的領子,「告訴我,你們到底要做什麼?」
他自下而上看着她,「毀滅。」
「帶我去找她。」
「誰?」
「你知道,鄒秋月,是她要毀掉這個世界?」
「不是她。」
「你在幫她。」
「我沒有幫她。」
「帶我去找她!我要阻止這個世界消失。」
「你不能。」
「為什麼我不能?」
章寒居反問,剛開口,才發覺剛才那一句,你不能,不是出自沈添歡之口。
她站在她面前。
章寒居終於看清楚了她的臉。
是個很陌生又很熟悉的女人。
鮮紅色裙子,在白的幾乎透明的四邊形房間里,格外顯眼。
她對視上她,「你就是程阿言?」
她點點頭,卻又搖搖頭。
「什麼意思?」
這人跟曲溥一樣,一半一半地回答問題,真叫人難受。
「是你要我阻止這個世界毀滅是不是?」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到底想要告訴我什麼,說啊!」
她召她靠近。
章寒居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鄒秋月在哪裏,你知道是不是?」
「不光是我,你也知道。」她說。
章寒居急了,「我要是知道,我還問你幹什麼?」
她看着她的眼睛,「不,你知道。」
章寒居徹底暴怒,一把攥住她的脖子,「你不要和我在這裏打啞謎了,我告訴你,我現在就是個瘋子,誰要是毀了這個世界,讓我的朋友親人消失,我就跟她拚命,你不要以為我做不出來。」
隨着她力氣越來越大,卡在對方脖子上的手卻讓章寒居自己感覺到了窒息。
沈添歡見她狠狠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幾乎要掐得斷氣,趕緊上前阻止她,「你怎麼了?」
在昏迷和半昏迷之間,她又消失了。
章寒居看向四周,街道又恢復了原樣,「怎麼會這樣?」
「你看見了什麼?」沈添歡見她很痛苦。
「這個世界即將消失。」
沈添歡嘆息,「消失不好?」
「一念一世界,從某一個人的一念而起,這個世界就已經存在了。」
章寒居念叨著,「就像是一顆種子,種下了,生長出枝椏,遮天蔽日,現在一句,這個世界上本是沒有樹的,就要毀掉這樹嗎?」
他的手一頓,「你……你想起來了?」
章寒居不解,「想起來什麼?」
他快要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她聽到嘆息,很失望的一聲嘆息。
來自近在咫尺的地方。
她又看見了她。
「程阿言,如果你也不想讓這個世界消失,就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她說,「你不需要任何人教你,如果你想,你可以做到。」
章寒居急得不行,「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只是想要找到鄒秋月,叫她不要毀掉日出世界。」
「關鍵在於,你到底明白沒有。」
章寒居覺得驢頭不對馬嘴,一個竄起身,「我都說了,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你就直接一點,不好嗎?」
「如果你不明白,任何人都不能給你答案。」
要找到鄒秋月,阻止她,關鍵在於她明白不明白,可她到底要她明白什麼?
她站在棋盤上,環顧四周,棋局已到最後。
明明是這樣寂靜,還嬰孩的哭聲還是朝她耳朵里鑽,章寒居捂住了耳朵。
記憶。
翻開書頁。
女媧採取生命之水,用凡間之土,捏出了一個個像她又不像她的人。
她是創世女神,是人類之母。
她與人類有相似之處。
一開始人類只是會走會動的泥人,是她吹了一口氣,讓他們有了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她在高山上,看着他們心生歡喜。
那是她創造的一個世界。
一花一草都有她的氣息,每一個生靈都曾被她撫摸,她深深愛着這個世界的花木,螻蟻,泥塵,日光,風雨。
生命之微,就在於此。
她竟然花了這麼久才知道這個道理。
愛是守護不是摧毀,她是帶着愛意才創造了一個世界。
「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嗎?」
合上書頁。
章寒居在這世上僅存的一簇花草前抬起頭,「嗯。」
「你真的明白?」
「明白了。」
她愛的從來不是一個人,一束花,一棵樹,而是這個世界。
「所以你說,我是誰?」
章寒居笑了一聲,「你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