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6章 寧肯做庸人

第856章 寧肯做庸人

熙攘的邊關大街上,可以看見一男一女靠在一起走路,但很不自然,經常是一個步子跨大了,後面那個站不穩摔下來,或者是一個想往東、一個想往西,意見分歧,在陽光下,他倆之間的手銬被反射出刺眼的鋥亮光芒。除了手銬,還有腳鐐。

林美材,海逐浪……

因林美材酷愛睡覺雷打不動秋冬季節尤其如此,所以海逐浪趁夜偷襲五花大綁將她帶出了定西御風營。一開始是有輛馬車的,林美材醒過來的時候,車已經不知跑到了何處,總之絕對不在隴右戰地了。林美材本就覺得擾亂戰局對不起林阡,現在被海逐浪拐出來尚以為是林阡懲罰,故而就沒想過再回去。奈何海逐浪沒揣摩准林美材心思,生怕她逃回去誤事,於是乎不再五花大綁,卻立刻給她安上了手銬腳鐐。

然後海逐浪挾持林美材,取甘肅-陝西-河南-山東路線……一路往東。鎖在身邊,才對得起林阡!

這一路離林阡越來越遠,日復一日時間越來越久,海逐浪和林美材的摩擦自然越來越大,以前合作打穆子滕的時候,倆人起碼平級,現在海逐浪這架勢不是把林美材當個囚犯看么?用的還是短刀谷最堅硬的那種鐐銬!這種鐐銬,前些年魔門和盟軍大戰的時候,鳳簫吟就磕壞過慕二家的鐵門。

林美材當然慪火,嘗試了各種方法,毒粉,刀劍,內功,外力,無一能將這鐵鎖解開,還因為發功太猛而引發了馬車的分崩離析……所以大概走到京兆府路,這倆人就只好棄車步行。沿途生活自是不便,但海逐浪為了林阡豁出去了,因知林美材不可能殺他而主動無恥、不顧名節,吃飯肩並肩、睡覺背對背,總之將她拖到山東就是。

話說林美材也着實是個怪人,她沒惱過林阡,也再不恨海逐浪,偏跟短刀谷的鐐銬們卯上了,一邊順着他往山東的方向走,一邊找各種方法繼續搞手腳上的鐐銬——從未低聲下氣求過海逐浪給鑰匙,似是在等他自願給。

那是當然,她是王者。

剛剛下了一場雪的小村莊里,地上還有薄薄的一層,雖然是清晨時分,喧囂聲已能傳來。海逐浪一驚:「出什麼事了?」

「還用問?定是官兵和民眾在衝突。」林美材看着他,一副「你沒見過世面么」的表情。

越走越近,確如其言。官兵與村民……好像不是衝突,是官兵在生大火、銷鋒鏑。只見那一群穿着官服的金兵,搶過村民緊抱的兵器就扔,一面投入火中、一面肆意辱罵,火光映射下,可以看見金兵扭曲的臉,還有村民們側身啜泣的畫面。

海、林均不知其所以然,佇立在旁看着熊熊大火,有木棒被丟入,竄起更大的濃煙,又有金鐵被拋進,出現顏色的異變。看着聽着,海逐浪忽然懂了:「原來,是把他們私藏的兵器燒熔。」

「兩位,不是私藏兵器啊。」一個老人在他倆旁邊,「咱們都是良民,平日裏也就耕耕地,種種田,這一陣子邊關上到處是土匪作亂,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就自製兵器來保護這村子裏的人……官兵們打不過那些土匪,卻要收咱們對付土匪的兵器,這,這還有什麼天理啊……」邊說邊抹淚。

海逐浪聽得心酸,轉頭向邪后解釋說:「其實,金宋邊境都如此……」

一驚,林美材竟然不在原處?!林美材!?

還沒搞清楚怎麼一回事,海逐浪手腕一緊……基本上被勒得快掉下來的時候,海逐浪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帶着一起飛上半空、甩了不知幾圈后斜斜停落在地,暈頭轉向,眼冒金星,腕上一片血瘀。

林美材傲然挺立身邊,和他銬在一起的手,正在收起她袖中用剩的暗器。儘管她收招的時候有點彆扭,但發出去的絕對器無虛發——東西南北,四隊金兵呆若木雞,手中槍矛,全都只剩半截,方才還在呼喝叫囂,現在僅僅一瞬的功夫就鴉雀無聲……半晌,有個頭頭反應了過來氣勢洶洶跑前大喝:「你倆什麼東西!敢削爺爺兵器!」

海逐浪還沒說得上話,林美材便一肩斜撞那金兵,硬生生將他碰出老遠摔在地上,一干士兵見狀不好趕緊要跑,林美材冷然發問,不怒而威:「怎麼,想往哪裏逃?」

「女王饒命!女王饒命!」眾金兵蜷縮一處,看見林美材把手伸進火里去拿還未燒盡的兵器,瞠目結舌,魂不附體。她用的正巧是和逐浪銬在一起的手,逐浪沒辦法,只得也伸進去。

「一群混賬東西!也知沒有兵器就沒有命么,既然如此憑什麼燒他們的!土匪來了他們可怎麼辦!」林美材將取出來的還在燃燒的兵器全都扔到跪着的金兵面前去。

見這邪后口舌凌厲不在盟主之下,氣魄不凡僅僅次於林阡,海逐浪心服口服,她說完他便點頭拊掌。

被邪后這麼一激,四圍群情憤起,林美材一腳踢進火里(當然逐浪一起),當此時柴堆四下飛竄,石台一盤散沙,那幾個頤指氣使的官爺嚇得是面如土色:「兩位大王!小的奉命行事啊!」更有甚者屁滾尿流,忙不迭脫去官服:「小的不做官兵啦!真的不做……不做了……」

「滾!」林美材話音未落,金兵已溜個精光。

立即有個大漢領着村民上前來拜林美材:「兩位大俠!真是多謝您二位了!」「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未知兩位高姓大名!」「唉,若沒了這些兵械,真不知如何對抗林匪。」

海逐浪聽到那林匪一詞不禁一愣,敢情剛剛那個老者說的土匪是盟軍?!只怕是誤讀了吧?心中一顫,生怕又觸到林美材底線大開殺戒,趕緊轉過頭去看她,卻見這女魔頭原本和顏悅色忽而神色一凝,卻竟然沒有出手而是語氣柔和:「我們便是林匪的人。」

那提到林匪的大漢登時變色:「女俠……」

「他日林匪的軍兵開到這裏,不,是無論哪裏,必然都秋毫無犯。」林美材看他們半信半疑,仍然強調說。

海逐浪聽到這裏,才知林美材對盟軍的熱愛未必低於自己,熱淚盈眶,萬分愧疚,一離開那村子就向她道歉:「邪后,海逐浪錯怪了你。」

「啊。既知道錯怪了我,是否可以把鐐銬解開了?」林美材問。

「這世上唯一能打開這鐐銬的鑰匙,我落在了定西的御風營。」海逐浪誠摯回答,林美材也淡然看着他。

默了半晌,林美材將他暴打一氣。

海逐浪知錯願挨。

川北,短刀谷。

轉眼,徐轅宋賢玉澤走後已數日,雖然越境過關時沒出什麼差池,但不知能否順利抵達山東再安全回來。索然無味的日子過多了,宋恆不由得責怪自己口快、早早暴露了狀況給金人了解,不然這次去的就是他宋恆。

不過,好歹不是白暴露的——宋恆作為擋箭牌護送楊宋賢等人成功越境過關后,天驕以他引蛇出洞之計的戰利品也都由宋恆親自斬獲。那個害他把好機會讓給了楊宋賢的谷內叛徒及其下屬全部都落了網,也算雪了恨。

果然如天驕和路政所憂,變節者出在官軍裏面,是個看似平庸老實的踏白軍將領。宋恆依照天驕吩咐沒有聲張,有人問起便說是蘇降雪餘黨,免得疏離了吳氏川軍而正中金人下懷。

事情過去之後,宋恆想起金人陰險、和天驕縝密,暗覺自己從這個教訓上學到了太多。戰果與經驗皆豐富,美中不足的是,路成當日撞見的接頭二人,雖那個谷內的變節者落了網,但另個控弦庄的主使者卻連面也沒露過。

不過,那主使也不可能胡亂造事。試想,雖林阡和徐轅都不在,谷內仍有風鳴澗百里笙以及曹玄等官軍坐鎮,加之厲風行、何慧如等人就在不遠掎角之勢。金人要亂也只敢小亂。大亂找死。

谷裏面安定卻死寂,有時候宋恆心裏憶及玉澤,會痛心疾首,會遺憾得要命,本來還想作一番事業給她看,且在楊宋賢面前長一次臉的,結果反倒推動成全和護送了她和楊宋賢同行?!

這些倒也還罷了,把玉澤這般嬌弱的命送入虎口了,萬一有什麼差池,宋恆一輩子也不能原諒自己!

關山南麓,天水戰地。

此番短刀谷內姦細剛要復活就被天驕徐轅扼殺於萌芽狀態,而且在引蛇出洞一網打盡的時候、天驕本身已經離開了川蜀境內、卻把那差點無用的宋恆一人兩用,既傾覆了姦細,又護妥了楊宋賢……消息傳到隴陝來時,金宋雙方,哪個不為武林天驕震撼。

想徐轅為人處世從容虛懷,對敵時手筆卻也博大精深,對他印象,已比林阡差不了多遠,再想如今是他進入山東救局,山東局面怎可能不會改寫?是以徐轅未戰先勝,還沒到場就給了山東金軍下馬威。

林阡看畢石中庸的信件,了解了詳細事態后,笑說:「實沒料到,宋賢他會先推卻后請戰,兜了個圈子最後還是由他去山東。卻幫天驕放了場煙霧,着實騙了那幫姦細團團轉。」

「所以說人算不如天算。」吟兒笑吟吟的,「控弦庄要想再插入短刀谷,只怕又得費好些心思了。」

「今時今日,控弦庄已落了海上升明月極大距離。」林阡點頭,眉卻鎖著。

「此番戰役宋恆大俠最是勞苦,怎麼說也要給他頒個頭功不是?」吟兒笑問林阡。

「確是宋賢欠了宋恆的。」林阡語氣說笑,但眉卻仍然未展。

吟兒見了,自是納悶:「怎麼?還憂個什麼?」

「……是些暫時還不能確定的事情。」林阡蹙眉。

「還不能確定的事,那想了幹嘛……?又半刻想了三千個念頭?大庸人!」吟兒看他神色凝重不似有假,拍他肩膀勸慰,「別胡思亂想啦,船到橋頭自然直。」

暫時還不能確定的事……

路成隨着石中庸的人一起來到隴陝,給林阡轉述了山澗里那兩個姦細的話,林阡聽罷感覺和徐轅一樣,控弦庄如今安插姦細的模式在變:不再靠銀月王寶兒那種特訓間諜,而是在谷內尋找變節者買通。因此,控弦莊主使對谷內細作的態度,明顯是利用高過保護、操縱多於合作……

誠然,王寶兒那種間諜已經被他林阡除得差不多了。

然而,經年安定,短刀谷內無論官軍義軍,變節者其實並無多少,加之控弦莊主使不予以保護和合作,所以宋恆這次抓變節者還算小菜一碟、輕輕鬆鬆就拿下了戰功——那麼,短刀谷外呢,譬如隴陝等地?金人要找變節者,當然比南宋境內容易。

適才吟兒說,「控弦庄要想再插入短刀谷,只怕又得費好些心思了。」林阡也回答她,控弦庄落後了海上升明月好些差距。但其實這種差距,會否在別的領地得到了彌補?完顏永璉他,未必想把控弦庄「插入短刀谷」了,而是,插入隴陝義軍、插入山東河北苟延殘喘的紅襖寨,尤其紅襖寨……標誌着那些赴山東救局的盟軍將領,要面對的敵人不僅僅是金兵,變節者才是最大勁敵……

說到底這些確都是多慮,不足以引起林阡憂心。憂心另有原因,根本難以置信——實則此時此刻的隴陝義軍中、林阡近身的可信之人里,也很可能有變節者存在!

一切從路成轉述的話里聽得出來,那個控弦莊主使的對白里有這句話不容忽略:「林阡之所以知情,是楊妙真逃出圍剿、趕去隴西向他求援。」

路成確定沒有聽錯也沒記錯,那主使說的地名是「隴西」。

但是,其實楊妙真她,是趕去定西的御風營向林阡求援的……林阡一開始並沒有想過要對她行蹤保密,但彼時林阡和穆子滕尚在僵持、楊妙真的到來顯得那麼渺小,故而她的事情也一直只有寥寥幾人知道。直到林阡安定了定西之後回到隴西見吟兒,那天首陽山的慶功宴上,眾人才都知道她就是來自山東的楊妙真、談起山東軍情也了解到她向林阡求援。而翌日在總結定西之戰時,林阡對盟軍坦承了楊妙真和寒澤葉一樣是收服穆子滕的功臣,所以第二天就眾所周知了:原來楊妙真到隴陝之後第一時間奔赴的是定西。

既然第二天已經眾所周知是定西了,為什麼那個控弦莊主使卻還說,楊妙真是趕去隴西向他求援的?

答案只有一個,那個控弦莊主使得到的情報來自第一天晚上。那晚的慶功宴上存在姦細,看到楊妙真來見林阡、得知她傳遞山東軍情,認為此消息極度重要,立即就把情報出賣給了金人……

那個姦細,是林阡身邊的變節者。他和谷內徐轅身邊的變節者一樣,都與控弦莊主使密切聯絡。他給出情報的速度太快,快到搶在了林阡昭告天下之前,以為自己掌握的是絕密情報卻弄巧成拙,所以給的情報沒什麼用還是舊的。翌日發現錯誤,要改正已然不及。

地名的一個字,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虧得楊妙真狡黠地參拜林阡說「拜見師父」、裝腔作勢好似那天是剛剛來到隴西一樣,也虧得楊妙真和在首陽山上休整的吟兒確實是第一次見面寒暄,冥冥中,更加誤導了那個變節者。

換往常,林阡會慶幸自己沒忽略這個細節,會慶幸天助我也,會慶幸天網恢恢。

但那天首陽山上名義說是慶功宴,實則是阡吟為諸將接風洗塵,場面並不熱鬧,又因主要是為下一場關山之戰籌謀所以地點偏僻。更重要的是——

那天赴宴將領屈指可數,全都是自己的絕對互信啊……

這就是阡說「暫時不能確定」的原因。不能確定,只因無法再推理下去。

當日,徐轅難以想到與會者僅十二個人里會有一個是姦細更難以判斷是哪一個,此刻,林阡也遇到了近乎一致的處境甚至更加殘忍——與會者里尚且可以有官軍將領懷疑,但慶功宴上全都是義軍中深交知己……以至於他們的姓名林阡都可以輕易背出來,柳五津、柳聞因、寒澤葉、楊致誠、向清風、郭子建、范遇、陳旭,加上楊妙真、他和吟兒,總共十一個人——難道這之中也會有變節者?

這些人,個個與他有着過命的交情,追隨他輾轉征戰肝膽相照,這些人,對這個抗金聯盟的付出高於一切,一腔熱血勝過他林阡的比比皆是,這些人,有人背離過自己的親族,有人放棄了自己的感情,有人傾斜了自己的信仰,有人顛覆了自己的野心,有人埋葬了自己的仇恨……每個人無視生死,心甘情願參與着場場輪迴事。林阡無資格、不能夠、也從心底萬分排斥去懷疑其中任何一個!

想不到,原是以一個地名謬誤為絕妙突破口的推導,推到這一步竟然山窮水絕,令這個半刻就可以有三千個決定的林阡,半刻之間就走入了死胡同。涉及「絕對互信」,林阡就算是推翻自己所有的思路,也斷不可能去否決自己的麾下、親信、知交。畢竟,這一切再如何也只是推斷,南征北戰這許多年,並非每次推斷都是他正確。

林阡寧肯換個角度想:慶功宴上的談話,會否不慎被一個容易忽略的角色路過偷聽,像當年引發盟軍變亂的大嘴張一樣——好,這第三千零一個念頭,來得真是好。

林阡眉頭終於有些舒展:吟兒,真希望我這次如你所說,是胡思亂想、庸人自擾了……如大嘴張這樣的細作,才是問題的正解。

吃一塹長一智,日後運籌戰局之時,更加小心就是。

想通之時,笑嘆一聲,回過神來,看吟兒已經把他拋在後面老遠、此刻正叉著腰在路邊上等他:「快點,慢死啦!剛剛那盤你快要輸了,別想找借口耍賴逃跑!」

石中庸的信件和路成他們來得真不巧,原本林阡是陪着這丫頭在小樹林里下棋呢。丫頭她確實快贏了。怪不得這麼緊張跑回去,原是小人之心怕他無賴。

林阡看着吟兒活蹦亂跳的樣子,心中陰霾頓時驅逐不少,立即大步上前,陪她回歸棋局。

這一局,齊魯三秦,齊頭並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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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風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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