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7章 生如逆旅

第947章 生如逆旅

范遇一路奔逃,見到金營就鑽,輾轉天昏地暗,恍惚不知東西。

此地金兵,不知誰人管轄,入夜之後,燈火通明卻花天酒地,哪裏像個軍營。當范遇一騎衝過寨口從馬背上栽下再滾進軍帳里來,那群兵將見到了他斷臂流了一地的血,紛紛都是一個表情——大驚失色。

「救我……救我……林阡來了!」前幾句還只是讓他們大驚失色,最後四字致命一擊,震天動地齊聲慘呼:「什麼!?」

話音剛落,又是一人一騎來犯,跟范遇的倉猝慌亂不一樣,來者是淡定自若,同時也面無表情。

乍見此人也是懷刃浴血,雜碎們應是雙倍驚悚,但是根本就來不及逃——因為被提示過他是林阡,所以個個都嚇得兩腿發軟,沒力氣逃,哪個敢逃!

「將軍……」范遇倒在案邊席上,如一頭幼獸,瑟瑟發抖,卻閉上雙眼,情知生還無望,終於死心面對。

林阡攜刀坐在他身側,看到這軍帳里的酒,聞這氣息便知道了,淺笑:「是魯酒。」

「這種,就是……是『三碗不過岡』。」有金軍乖乖地、小聲地提示說。

「范遇,喝三碗給他們看看。」林阡語氣不帶感情,眉眼略含笑意。

一陣風忽然吹過,熟悉的畫面,范遇忽然憶起,初被他征服的那一刻,他以同樣的姿態,對自己說:「范遇,也想嘗試這壺酒么?」

那天魔門大戰,林阡杯酒釋亂,卻只是和唐進、趙顯、還有自己喝,他跟誰對飲,是給誰機會,沒有唐迥,因為唐迥那敗類不配。

但如今,范遇嘴唇翕動,手足抽搐,不敢起身啊,范遇現在,也不配了,比唐迥還要不配……

「起來。」林阡淡淡喝令,同時已倒出兩碗,「割席之前,你我還是兄弟。」

范遇顫顫坐起,臉上淚跡未乾,幾里路追逃下來,范遇失血過多,已是臉色慘白。

「首陽山,對金人透露妙真行蹤的,是你。」林阡道。

「是……」范遇支撐危坐,「水軒……自榆中之戰殺了鄧一飛以後,就為軒轅九燁來分化我,首陽山的事,我只是不小心,對他說漏了嘴。好在,沒有傷害無辜……」

「延安府覆沒,實是水軒和你共同促成。他撬開了聽弦的口,你推導出了我的整盤佈局。你卻將罪責全推給了水軒。」林阡舉碗,一飲而盡。

「因為我猜出,將軍會把首陽山和延安府聯繫在一起,所以……很早就在計劃,讓水軒一個人頂兩份罪名。但水軒是我同黨,還是能不犧牲就不犧牲。」范遇艱難喝第一碗,哀嘆,「然而,誣陷辜聽弦是姦細,只是眾口鑠金,根本沒有憑證……卻有個沈依然,這麼巧出現在兩個事件里……」

「我心裏剛覺得依然不對勁,你就推動輿論說依然不對勁。范遇,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甚至懷疑,犯事的是另一個我,是我自己。」林阡笑,再一碗。

范遇艱難喝第二碗:「實則,我心裏也清楚,污衊沈依然是姦細,或許別的主公會信,但在將軍這裏,一定是穿鑿附會。所以,我讓水軒咬定沈依然,明著是在幫他,其實,已經讓他引導著將軍,繼續把首陽山和延安府聯繫更緊,從而,一旦抓住水軒,就不會懷疑還有第二個內鬼。」

「你也猜到了我的思路,是寧可大嘴張、水軒,也不是自己最鐵的兄弟。」林阡長嘆一聲,笑容終於斂了,眼中分明微紅,喝完第三碗,終將那碗擲開。

「但守忠大哥,真的是我害死的,延安府的兄弟們,也是我……我……我只是不想思雨有事。」范遇絕望哽咽,語聲沙啞。

「思雨……」林阡微微色變,這才知他最原始的動機,竟在這裏。

「一步錯,步步錯,我……我罄竹難書,我沒有臉……延安府之後,望駕山的懷曠樓,我是被逼的……」范遇見他三碗已盡,帶着哭音,遲遲不肯喝第三碗。

然而卻見林阡飲恨出鞘,一道強烈寒光揮灑,范遇目瞪口呆,就見他一刀扎在他自己身上。

「將軍!」范遇脫口而出。

「是我失察。守忠、光亮因我而死,你因我而變節,這一刀,是我罪比你更重。」這一刻,他仍是范遇的主公。

范遇泣不成聲。

「思雨和聽弦,只是動機之一,必定還有許多心理,林阡更加不曾關注。」林阡冷然看他。

「是范遇氣量狹窄,因將軍身邊人才輩出,便憂自己不見容於將軍……加之短刀谷內黨派林立,范遇實不知何去何從。」其實,如范遇這種人,知道自己錯在何處,甚至,他很清晰地剖析了他自己,他太了解他自己。

「范遇。」林阡聽得這「黨派林立」,終清楚范遇的蛻變大多拜何處所賜,以及軒轅九燁為何會挑中了范遇,色變,嘆了一聲,「早知如此,何必將你帶到短刀谷去……清泉入泥潭,能涅而不緇的,到底有幾人……」

「至少,將軍和盟主,都沒有變……然而,我卻是害了盟主啊。」范遇淡笑,臨死之時,哪還想將這罪行帶進棺材,原原本本與林阡說了,林阡聽罷,心知吟兒的失蹤、范遇的見死不救,又是一個誘導因素。

「隴陝他們找了你三次,山東,他們仍舊用你。」

「水軒死後,確實平靜了一番……我以為會沒事,哪想到剛到濰州,梁晉便來與我接觸,問我如何打敗天驕。我……悔不該暴露出我喜歡思雨,他們,以思雨為人質,遠遠操縱着我。他們說,思雨和辜聽弦的身邊,有他們的人在,隨時可以下手。他們,把思雨的釵給我看……好在,好在藍、柳兩位姑娘,終究被天驕救了回來。可是,過不了多久,他們又來找我……越來越頻繁……」

「唐進前輩,趙顯前輩,爽哥,你也肯出賣,你也肯殺!」林阡語聲轉厲,目中全是痛心。

「我……原想不到,仆散留家是那般暴戾,說殺就殺,我以為,只是搗毀據點,只是會下獄……沒想到他,一個活口都不留……」范遇淚流滿面,「眾位哥哥,全都在天上看着我啊……」

林阡又悲又怒,憤然再是一刀,再劈自己右肩,一時血流更多:「三位兄長,原以為將你託付給我,是一條最平坦的路,孰料我竟生生將你推往不歸!!」

「將軍……」范遇泣不成聲。

「然而,平邑之戰傷亡慘重,你又豈會預料不到?!」林阡復厲聲問,眼底俱是悲戚。

「平邑……清風和致禮,我確已是罪無可恕。」范遇哽咽,「我……我只是一己之私,想早日脫離束縛,所以答應,幫金人干一場大仗。」

「結果鬼迷心竅,越陷越深!」林阡痛心疾首,再一刀砍向他自己,范遇急忙乞求:「將軍,勿再這樣,范遇……知道這是在對范遇懲罰!」

「范遇,怎生此刻不再了解我了?」林阡肅然搖頭,憂寂看着他,「清風與致禮,全是馬革裹屍、戰死沙場的真英雄、好男兒!我要讓你,有臉去見他們,便流我的血,以凈你的罪。」

「范遇……范遇實不值得!」范遇涕泗流,全無昔日風采。

「范遇,喝了這最後一碗,你我不再為兄弟。」林阡漠然看他,起身佇立,割席斷交。

「將軍,范遇回不得泰安去了,只盼將軍能看在昔日情義,救出家母,善待她。」范遇只剩這唯一一個請求。

林阡知范遇今日之所以圖窮匕見,雖因吟兒是他心魔,雖因他怕不見容於林阡,雖因他自己是內鬼心虛……但追根究底,還是為了他的母親,沖這一點,林阡知他還有良知,正色,點頭:「好,至少在她心裏,你還是個英雄。」

范遇再無牽掛,舉酒飲盡,那時他已奄奄一息,流淚匍匐在地。

林阡手起刀落,沒有絲毫猶豫,血染飲恨刀鋒,淚終難忍長流。

周圍金兵,見他斬下范遇頭顱,個個都屏息凝神,怕他也斬了他們的。然而乍看他再度坐下,不知何故。

「拿酒來。」他知這三碗不過岡名不虛傳,此刻卻只想坐下繼續喝。

這些金兵,當時就傻了,面面相覷,明明他們都穿着軍服,不是店小二打扮啊。卻哪敢不從,搬酒予了他,彼時彼刻,軍營不復軍營,反倒成了酒館一樣。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十幾碗后,他終站起,金兵們大驚,皆以為他要發酒瘋,卻看他嘆罷站起,扣著那一顆頭顱離開,一身是血,一身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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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風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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