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2章 白首未了願,蹉跎半生緣

第1372章 白首未了願,蹉跎半生緣

從朦朧夜色走出,到燈火通明之處,卻是遠離了盟軍的意氣風發,而淹沒在五嶽的哀聲嘆氣。

「三當家不回來了嗎」「別再稱他三當家萬演他勾結薛煥殺死大哥,此刻已然降金、高官厚祿去了」「他本不該是這樣的人,但確實、可能受那薛煥矇騙」「那咱們,該怎麼辦啊」

雖然立場從一開始便不同,但萬演是除了謝清發之外,五嶽唯一一個有骨節、值得林阡留意和欣賞的當家,看到那些曾愛戴追隨萬演的柳林將士、本就死死傷傷還慘遭打擊、驚疑慌亂不安絕望的樣子,林阡難免會有所動容。然而,這一切的幕後黑手燕落秋,那一刻的軀殼是她、靈魂卻正是他林阡是的,哪怕對金軍和五嶽皆勝之不武,他也寧可是薛煥和萬演蒙受此不白之冤。

「什麼兄弟情義狗屁十多年的生死患難,抵不過富貴榮華吸引」依稀是四當家丁志遠的聲音,飽含着對萬演的憤懣和不齒。

「咱們待大嫂醒了再共商報仇大計哼,朝廷那幫鼠輩,平反果然是假,當初咱們就該堅持中立、而非權宜歸順」趙西風含淚振臂高呼。報仇大計當他大哥的仇疊加在父輩的仇里,被激越的抗金群情裹挾,他又將怎樣卧薪嘗膽下去

「據說,夫人與宋軍初步交涉,已經放了那個海逐浪,給宋軍一個人情,也算留我們一個餘地」田攬月在他們身後,是那樣的不起眼,卻又悄然引導着他們決策。當謝清發被薛煥殺死,接下來的一切其實都心照不宣、呼之欲出

「唉,夫人應是想繼續中立的,我們也願做她說的磐石。但大哥不在了,若想儘快報仇雪恨,恐怕還是以結盟林阡、共同抗金為上策」趙西風果然是那種給他一個主心骨他立即能說得理直氣壯的人,是的那是他繼續卧薪嘗膽的最佳方略。

「大哥他九泉之下,必定也支持我們」丁志遠說完一呼百應。

「五當家說,他聽大家的。」呂奉公仍然垂拱而治。

此刻,金軍一定沒有從黑龍山上撤乾淨,忐忑如他們必定會屏氣凝神,關注著謝清發的靈堂內外任何風吹草動;亦會由控弦庄調查薛煥失刀真相,對兇案發生的來龍去脈抽絲剝繭,找出可能指向林阡和燕落秋的蛛絲馬跡。

所以,林阡必須悄無聲息地經過所有人,經過時聽到田攬月這句,才知道,燕落秋居然比他想得還要縝密,把「海逐浪不是被謝清發抓了嗎怎麼出現在宋軍軍營了」這一破綻不露痕迹地抹平了,還順其自然地引導趙西風親口說出投奔林阡之意,一舉兩得。

不錯,她燕落秋是想堅持謝清發的初衷中立的,但五嶽要給謝清發報仇,推動她不得不找林阡幫忙,她勉為其難、權衡輕重后才答應,這就說明她和林阡沒有萬演說的那麼關係匪淺,繼續證明她和謝清發的閨房之樂是被人刻意抹黑,最終指向萬演是處心積慮篡位奪權。

而且她是那樣深愛謝清發,打完薛煥就昏倒在地,痛不欲生,期間醒了數次又傷心得暈了過去

這樣的聰慧、多智、工於心計,林阡懷疑她策謀三方互耗,一點都沒有高看她。

折入幽徑,人世的喧囂和凄情隱去,萬物的靜謐和畫意浮起。

月色下的桃花溪,如蒙一層輕紗,別有一番意境。夜幕墨藍,桃花粉紅,溪水澄碧,交相輝映。

放目遠眺,空山無人,唯有雲翳。然而百轉千回,行至桃林深處,還是看到那素衣一角。近前兩步,換個角度,終得見白色緞帶輕垂、烏黑秀髮散落。

能發現她絕非偶然,這林中所有,所有香氣,所有顏色,在那一息之間,好像百川入海、齊齊奔向她去了。

她略帶憔悴睡在桃花間飲酒,甫一聽到他的聲響,回眸一望,便醉得掉了下來。

存心還是無意他卻不得不救,身前背後雲飛風起,桃花一時飄零如雨。

那女子微醺,落進他懷中時,笑容迷離,睫毛輕顫,攬住他肩,魅惑地說「小阡,夜半無人你才來。」

既喜又悲,似嗔似怨,好像還一語雙關,他雖閱人無數,還真沒見誰傷勢嚴重能這般容色懾人。

明眸皓齒,身段窈窕,性感而神秘,迷情又危險。

他卻立即將她放下,不解風情冷冷說「我還有許多事要顧,此番前來,只為與你冰釋前嫌。」

看她險些沒站穩,他本能伸手扶住,但又即刻鬆開她,與她保持着冷月潭那夜的距離「外面人多口雜、又有人奉命監視,我能理解你的謹慎。但是,哪怕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你都不曾向我求助半句真話。若非因為逐浪被擒,你打算瞞騙我多久騙我是否為了助你父親殺一個不設防的我」

「不是。」她心急上前,立即想實現冷月潭那夜的沒有距離,看他無情避讓,低眉幽嘆一聲,「難以啟齒,並不是想騙你,而是不願你走進這個計劃。」

「什麼計劃」他臉色微變,就知道,存在一些他掌握不到的事,先前白虎也講到宗主說過,我們的計劃已經完成大半。

「去那邊坐下,小阡。我給你從頭講起,有關我爹娘的故事。」她終究是那種任何時候都喜歡佔據主導的人,在這種本該哀求林阡原諒的時刻,雖然也難過得酩酊大醉,卻還是出於習慣地要他聽她。

他卻也當主公慣了,從來都是旁人聽他「我已經知道,你父母都是魔門的人。」

她看他不從,自己卻無力,只得背對着他,獨自往一隅桃樹根去。他望見那樹根隱約泛紅,忽然想起有人說,因為桃花、桃枝、桃實都是紅色,妖魔鬼怪都願意在桃樹上住,而此刻她一襲白衣,半醉半醒,在那萬千紅色的映襯之下,愈發顯得分花拂柳,風情入骨,亦仙亦妖,難分難辨。

「走近些吧,我聲音小怕你聽不到。」她坐到那樹根上,轉過臉來看向他,一副天真、誠懇神色,姿態卻慵懶極了,實在看不出是真是假,是示弱還是用強。

「長話短說,我趕時間。」他象徵性地向前移了半步,她瞧見了,滿足一笑。

「娘親原是魔門的邪后,她之所以在和魔神的婚禮上出逃,是因為她不認可魔神的做法。魔神是以暴制暴、以戰止戰之人,為了創造一個他心中的盛世江山,可以手沾血腥、殺戮無數。可是娘親喜好和平、風雅,希望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她認為仇恨、爭鬥儘是虛妄。」燕落秋努力清醒,皓腕抵著雲鬢,「父親早年也是這樣的人,是老魔王按著仁君來培養,所以娘親決意同父親走,不單是感情,還因為志向。」

林阡點頭,不改漠色「相愛之人確實該有一樣的志向。」

她微微一怔,沒有反駁「黔西實現不了的夙願,到河東同樣可以。他們兩個人、我們一家三口,過了多年愜意溫馨的日子。可是有一天,娘親卻發現,她的丈夫和女兒無法被她改變,她說,姓燕之人身體里都流着好戰、好鬥的血。」

林阡一愣,憶起燕平生在冥獄出現時對自己那般仇恨,也該明白他不是那麼心甘情願避居偏安,早年的仁君,後來竟還是因為篡位的打擊而蛻變卻真是沒想到,原來燕落秋也同樣引起了老邪后的厭憎

「這是娘親說的,我自己不承認,因為我覺得我更像娘親,我也喜歡和平、安穩,與一群志同道合之人,回歸自然,飲酒撫琴,清淡論道,妙哉樂哉,何苦糾纏於俗世紛擾。」燕落秋淡然一笑,「但父親確實有恨,自逃到河東之後,他表面放下一切,實則卻一直想要反攻黔西,奪回原本屬於他的魔王之位,長久以來都不得釋懷,起先還能對娘親藏住,後來被娘親發現,便索性愈演愈烈。」

林阡繼續沉默,是因想到林陌,天下人從表面上看,林陌和燕平生沒什麼兩樣。

「父親、魔神和娘親,自幼分別研習魔門的至強武功,天地人風虎龍雲鬼神三種,父親的武功最易有戾氣,魔神的武功可能有戾氣,娘親則可以為他們消除戾氣。」燕落秋又道。

林阡一愣,這三種武功他不曾聽過,很可能燕平生兄弟二人將畢生心血和天地人、風虎龍合併,濃縮進了最後的萬雲鬥法,而雲鬼神,不知是否就是林美材的不換氣心法和燕落秋的燭夢弦相加

「父親由於自幼被當做魔王培養,所學武功自然更強,戾氣也相應更重,老魔王因為想以仁義治世,很早就給父親定下了親事,要娘親合力修鍊、可幫他化解戾氣。或許因為如此,愛好和平的娘親,一方面認可了魔神坐擁魔門,一方面擔心仁君經不起打擊蛻變、掀起又一番血雨腥風,所以才更加要追隨父親而去吧。」燕落秋如是猜測。

林阡才意識到,老邪后隨燕平生私奔,一則感情,二則志向,三則是以天下為己任,她和燕平生的關係,竟酷似浣塵和淵聲聽到這裏,林阡對這位邪后肅然起敬。

「我在旋淵陣里,說起棋妖和棋諸葛的故事,那是小時候娘親常給我講的。棋諸葛那樣好鬥、天下無敵又如何,結果只是棋妖棋盤上的靈氣而已,就像父親爭鬥一世,最終還不是會淪為刀奴劍奴」難怪燕落秋當時含淚,是因為她終於見到了暌違已久的母親的陣法,而林阡,聽到這故事之後,想像力實在豐富了些

「娘親一直致力於消除父親的戾氣,從剛發現父親有異時就在控制。但父親本性難移,看似頻頻收斂,有時卻又乖張反抗,明知會惹娘親不高興,還偏做出些讓娘親十分氣憤的事來,屢次挑戰娘親的底線。娘親她,一再忍讓,終究還是放棄了在我五歲的時候,娘親將父親和我趕出了磧口,因為我倆一起做錯了事。」燕落秋苦笑,「娘親是那樣決絕的一個人,既決定了的事,無論如何都不肯更改,父親不得已而另娶,其實也只是想給我一籬可寄。」林阡雖也好奇到底是什麼錯事,但因為趕時間不想節外生枝,所以沒問,任由她繼續講。

「我有了家,父親自己卻很少在家,隔三差五回去求娘親原諒,娘親的心是軟的,據說好幾次差點就念了舊情,可又發現父親在求她的同時還在聯絡舊臣打黔西,她強行束縛住他們不准他們打,於是也一次次地更加不肯原諒他。唉,我以己度人,總覺得她還是愛父親的,哪怕被父親恨著都還愛着他。她是個極端高傲的女子,為了她認定的正義和正確,絕不會向父親低頭讓步。」

「他們雖然活成了怨偶,可我知道,他們彼此感情很深,近十年遙遙相望、相伴、相守父親儼然把惹她生氣、挖她麾下、被她扳倒當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逡巡往複,樂此不疲,如果能這樣過一生或許也很好」燕落秋眼圈泛紅,話鋒急轉直下,「可是沒想到飛來一場橫禍,她死了。」說到那裏,燕落秋頻繁捂著心口,似是覺得痛苦,「父親想殺回黔西,除了自己想搶王位,本也是要帶她回去,給她原屬於她的位置,誰想她竟會客死異鄉那橫禍,打碎了他編織一生的夢。」

「怎麼死的」林阡一愣,情緒也被調動。

「鎬王府的餘孽,逃難到了呂梁,想着要與這裏的風雅之士融合。以娘親為首的魔門中人,看謝清發嗜血濫殺,不可能屈從、同流合污。」燕落秋說到謝清發,林阡才恍然大悟,真正被謝清發殺死的原不是燕落秋的父親而是母親林阡設身處地,更加懂了「不僅愛好和平的老邪后不同意融合。本就是被魔神篡位的紅蓮業炎等人,必然也不喜歡以謀逆論處的鎬王府。」

「可恨那段時間,白虎、寧不來等戰將,皆被父親拐去了別處,紅蓮和業炎據稱在病中,也不知是否被人暗害。娘親為了保護麾下,孤軍奮戰不敵,被謝清發等人擊敗俘虜。」燕落秋悲慟回憶,泫然欲泣,罕見的臉色慘白,「娘親是魔門的主帥,主帥本就是必死。何況她武功高強、性情剛烈、又是謝清發厭惡的美貌女子,自然結局慘烈我不知,也不敢知道娘親是怎樣去世,但我了解,父親原本只有黔西一大恨,後來卻平添了河東。」

「你父親他,一生執念在魔神,半生籌謀在謝清發。」林阡理清了來龍去脈,也嘆天意弄人,鎬王府來到河東那年,魔神殿下已仙去,魔神之子開始胡作非為,若然禍害民間到一定程度、傳到河東這位邪后的耳中,未必不是燕平生回黔西奪權的契機和名義,可惜燕平生自己先後院起火,不然黔西魔門還有他林阡什麼事

「謝清發徹底打碎了父親反攻黔西的夢想,父親不能接受娘親的死,也不能接受麾下的散,短短几年,父親的舊臣但凡不服謝清發之人,都被鎮壓或屠殺殆盡。而父親武功確實不及謝清發,數次戰他,卻都敗給他。」燕落秋講述時,林阡意識到,那個年代的燕平生,「天地人」還沒有練到值得謝清發一顧,或是因為先前雜念太多、反而耽誤了對武學的鑽研。

「又一個十年轉瞬就過去。那十年他過得太苦,勤於練武,小有所成,卻難以登峰造極。眼看謝清發武功愈發高強,地盤滾雪壯大,他卻只剩下寧不來一個死忠在身邊,他沒有必勝把握,又不願依附旁人,便只能想一個迂迴的計劃來複仇。」燕落秋抬頭看向林阡,面色略有緩和,「父親聽聞謝曉笈死後、謝清發變本加厲,搶奪過路財物時,還搜刮各類武功秘籍,父親因此想到,自損三千方能殺人一萬。」

「什麼」林阡一愣。

「父親的天地人,經過十多年的錘鍊已是上乘刀法,而謝清發,偏巧用刀。」燕落秋道,「但是我也說過,這刀法越是練得爐火純青,便越會有戾氣深入臟腑,在練習時,需要有娘親的雲鬼神輔助、便似那陰陽調和。」

「魔神的風虎龍戾氣甚少,卻也需要同歸於寂來補足,決計不能跳過尾招。」林阡點頭,心道原來那就是林美材先前鬼扯的什麼鬥氣囤積,陰陽調和,那也是林美材曾經的口頭禪。

「不錯,謝清發如果得到這天地人,卻沒有雲鬼神,完全練成絕世刀法之際,也正是他崩壞爆體之時。以他悟性,不僅這一天不會太久,而且還能幫父親完成對招式的參悟。」燕落秋說罷,林阡才明白,原來都用不着自己引導謝清發跳過尾招,到修鍊成功的那天謝清發可以自行崩潰

「父親的計劃,原本只有寧不來,並不帶上我,但是我自告奮勇也加入。我說,娘親是父親的妻子,也是落秋的娘親,這計劃怎能少得了我寧不來是父親最聽信的人,他也支持我去,他說,謝清發只會盯上有美貌女子的人馬,他還說,謝清發抓住父親必會慢慢折磨、逐步套取,謝清發練成神功最關鍵的時候,必將是我父親最危險的時候,必須有人在獄外取信於謝清發、見機行事、隨時救局,必要時可對謝清發不擇手段,譬如下毒或背後一刀,那個人就是我。小阡,我覺得有些仇恨,確實是可以寬恕,但有些,涉及人性,容忍不得。」

林阡嗯了一聲,他也是這麼想。

「除此之外,我還要幫父親聯絡勉強存活的舊臣。那些早年經過鎮壓被迫屈從、久之有不服情緒流露的,必須保護、靠近、收攏。失蹤多年的紅蓮業炎,隱匿已久的白虎,也需找出。所以這兩年我有空便會去棗林尋覓,可惜總是無功而返,每次都只找到白虎一個。霧太重,娘親的舊居都找不到,更何況紅蓮業炎我也只是小時候見過他們,對他們的名字都混淆,雖然每每靠近枕雲台便遇到琴音殺我,謝清發樹敵太多我不確定是否紅蓮夫婦,而且,他們是否還活着,我也並不肯定。」

「這個計劃,確實令人意想不到。你對你的美貌,竟有這樣的自信。」林阡記得,百靈鳥說謝清發是個對越美貌的女子越厭惡的變態。

「可能姓燕之人,都有破釜沉舟的勇氣,不到黃河心不死況且,我向來是自信的。小阡,沒有東西是我想要而不得。」她在他沉思時起了身,不知何時乍現他身旁,靠住他又飲了一口酒,翩然若仙,吐氣如蘭,他一怔,即刻回過神來,看她臉色紅潤,卻明顯是喝酒掩蓋,欲蓋彌彰,對傷勢極為不利,所以當即按住她酒「別喝了。」

「好,我聽你,不喝啦。」她開心地一笑,沒有任何猶豫,就一邊凝視着他,一邊將酒壺向後拋飛,片刻,又安靜下來,認真地對他講,「我說過,從小到大,這美貌都是我最強的武器,男女老少無一不被我折服。哪怕出現過一個藍玉澤能媲美,她能得到天下第一美女的稱號,也不過是因為那幾個排榜俗人不敢看我。我必須賭,謝清發於我也不例外,謝清發會敗在我的手上何況,父親他沒有別人可用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父親都敢死,我為何不敢。父親拗不過我,或許是覺得這些年經常疏於照顧對不起我,他終究同意了我加入計劃。」

「藉著你的車隊,你父親作為奴僕成功被俘,但為了不暴露你的身世,掩護好你的目的,曾經與謝清發見過面的他,必須改頭換面。」林阡順着她的話說下去。

「是了,小阡,你向來是這樣明察秋毫。不過,只有寧不來一人毀了容貌,事前就單槍匹馬潛入了五嶽的冥獄當小卒;父親他無需刻意打扮,十年,塵滿面,鬢如霜,縱使娘親都不一定認得出他。」燕落秋露出一絲愀然之色,「在來到磧口之前,我已經名滿天下,但卻和這裏沒有任何交集,不過為了天衣無縫,以及杜絕後患,我還是在計劃開始前的一年,就讓那個叫燕落秋的才女身患重病閉門謝客。」林阡終於懂了,他先前一直覺得可疑,為什麼燕落秋被強擄是兩年前,而身患重病是三年前,患病比強擄早,而白虎又說她從小到大從沒病過原來,是為了隱藏身份。

「所以,去年春夏河東大亂,你任由著燕府覆滅,也不僅是為了保護家人、將他們轉移保護,更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來歷。」林阡說,他當時就蹊蹺,為什麼百靈鳥線索查到那裏,竟然好像被人銷毀了證據,好一個燕落秋,行事滴水不漏。

而謝清發,瘋魔一世,終究難過美人關。難以想像那樣一個獸性、殘暴的梟雄,竟也會為了投燕落秋所好而絞盡腦汁。那些風雅之士,是謝清發挽留燕落秋的籌碼不假,然則謝清發可曾想過,他們更是燕落秋來的目的

「我的目的很簡單,殺死謝清發、拯救被他迫害的所有無辜、將此地恢復成母親在世時的樣子,所以,只需聚攏魔人、掌控呂梁地界、驅逐鎬王府餘孽即可。父親也是一樣,從未想過把五嶽收入麾下。」燕落秋解釋時,林阡意識到,燕平生可能更側重殺死謝清發,燕落秋或許更側重救人和將此地恢復成昔日風雅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並不想篡五嶽,因為五嶽的人與他們不容;古剎外燕落秋那句五嶽易主,是真心說給他林阡的。

「我也不曾想過,謝清發因為被武功牽絆,竟將五嶽交給我打理,使我對形勢的把控更加有利,也令我能夠方便地收攏舊臣,甚而至於我預期之外竟已經滲透進了五嶽。」燕落秋修眉輕蹙,「然而,謝清發是個多疑之人,會對我與任何男人的交往橫加干涉,不過他疑惑的次數越多,我澄清后便越佔上風。當然,這也無異於在一根鋼絲索走,畢竟他愛而不得終將生恨。」

「不得不說,你進退有度,把謝清發這樣的人都吃得死死。」林阡評價道,「這樣的心想事成、一帆風順,或是你前生修福、今生有運。」

「不到最後,焉知誰是成王誰敗寇這兩年的我,真的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天不小心暴露來意,必將被謝清發處以極刑。」燕落秋說罷,林阡汗顏,是啊,你如何輕易評判別人看似簡單的成功。

「兩年,我一直躲在趙西風後面,不能被謝清發發現我的居心,更不可被任何人發現身世,我的父親,從一開始就死在被他強擄的混戰中了,我必須麻痹自己這是真的,甚至做夢都要騙自己說,父親早就死了,是謝清發殺死的。」燕落秋眉目間的憂鬱不減,平素的明媚之美換作此刻的病弱之態,竟又是一種氣韻風姿。

林阡才知道,柳林的那幾個逃兵被自己捉住原來是巧合。「燕落秋父親死在謝清發手上」,那不是燕落秋故意找人針對他林阡給情報,而是當初隨着謝清發一起衝殺的萬演他們確實就這麼認為,所以,當然更不是對他林阡有的放矢的蒙蔽。

「謝清發卻不是個能被低估之人,他放任我與風雅之士接觸,我不敢確定是否對我討好,但卻絕對帶着用我去收買人心的目的。在嘗到甜頭之後,他便抓了一大群風雅之士,關在冥獄里逼我就範,其中有些還不是魔門中人,我與他反覆周旋,方才保得他們性命無憂,但隨着關押者越來越多,他對我的不耐煩也便日益增長,這便提醒我愈發謹慎、警惕。甚至有些時候,我不得不順從些,給他一句溫柔的話、一個勉強的笑臉也罷。」燕落秋這般說着,林阡難以置信,燕落秋溫柔的話和笑臉很難得到嗎

「我一直告誡自己,忍下去,時機未到,卧薪嘗膽。」燕落秋眼角眉梢一瞬儘是笑意,聲音也變得至輕至柔,好像看出來他在想什麼。

他一怔,臉頰滾燙。卧薪嘗膽,好熟悉的四個字,這才是真正的卧薪嘗膽吧,趙西風你要不要學着點

原來燕落秋是真的要救人,也確實是田攬月那些人拜託她,有些還只是附近的無辜民眾,並不完全和她一夥,她倒確實是把他們也當自己人,每一個都救了。沖這一點,他還是把古剎外油然而生的尊敬還給了她。

突然之間,又想起古剎外燕落秋說,你來了,我覺得時機也到了,林阡心念一動「我在這計劃里,也是一環」

「曾經是。」她臉色微變,「去年的河東大亂,我發現謝清發功力猛漲,人也越來越多疑,計劃可能趕不上變化,憑我一人之力,即使能夠取信於他對他下毒,也不一定能置他於死,白虎她生性怯懦,雖然可以給致命一擊,但錦上添花可以、委實難堪正面攻擊之大任。父親也非常擔憂,擔憂謝清發神功練成,會否不立即爆體而死,反而會在迴光返照之前將我們殺盡為了計劃能萬無一失,我們需要有比他還強的人聯合,萬不得已才走同歸於盡的下策。開禧二年,離謝清發神功練成越來越近,在最關鍵時刻,天降金宋之戰於河東,將你送到了我的身邊。」

「無怪乎我到呂梁的第一日,你便開始肆無忌憚地跟蹤。」林阡冷道,終還是做過棋子。

「我知己知彼,一早就知道你是戰友、能幫我將謝清發正面斬殺。事成之後,你把五嶽的人帶走收編,父親也只是要這個地方而已,你倆可以各取所需可惜,世上哪有那麼兩全其美的事我調查你時,一邊得知你為人仁厚、能夠合作,一邊卻知道你竟是魔門的新主,是父親的最終目標,真是太不巧」燕落秋一旦不飲酒了,臉上開始失去血色,此刻亦是慘白如紙,令他終究不忍地收起冷淡「還是去那邊坐下吧。」

「不太走得動可以背我過去嗎」她眼神閃爍,借勢而上。

「可以扶你。」他不想被蹬鼻子上臉。

「好。早知你也不是憐香惜玉之人。」她雖被拒絕,還是笑臉相予,「冷月潭見過你,我便對你印象深刻,你和別的男人,真的很不一樣。那時小狂俠就說,燕落秋你動了凡心。可我卻無法去愛你,因為我知道將來或許會抵觸你在知道你的魔王身份后,我極是矛盾,只能慢慢按照計劃,一邊與你接觸,一邊繼續掂量你,走一步,算一步。兵符事件是真的向你靠近、對你示好,金宋之戰我也一直站在你這邊,究其根本,除了謝清發可能降金之外,更是因為我看出完顏永璉想剷平呂梁、而你卻想這裏能清靜。你更合我的心意,相契的人確實得有一樣的目標。」

「」他沒話說,一則她最後一句好像又在佔便宜,二則,完顏永璉若不是鎬王府餘孽的關係,未必真想剷平這裏吧。

「漸漸地,我又勸自己說,不要再庸人自擾。你身份那樣多,你若不表態,誰能知道你和魔門的關係父親被關在冥獄里,每月只能通過寧不來與我交流一兩次,消息更是比任何人都閉塞。只要我告訴你魔門的舊事,你與我父親正面合作時,儘可能不被父親舊臣發現身份,我不說你不說,瞞着父親,父親根本不可能理解。待你們合作成功了,你趁他尚未知情慢慢感化他,屆時作為父親的救命恩人,你必然有勝算令他放下反攻黔西的執念,自此陪母親好好地在河東的世外桃源了此餘生。」

林阡一怔,以為她故意幫燕平生害自己,原來燕平生那裏她一直也沒提過他林阡存在甚至她原本想着單方面隱瞞的人是燕平生

「直到星火灣的火行陣里,我才知你隨身帶着破銅爛鐵,隨時能打出風虎龍,父親印象深刻,化成灰都認得。也罷,無論我們還是謝清發全都是魔門武功,你當然是用魔神的風虎龍最能剋制,根本無法避免。你的身份根本瞞不住,於是也就不會遂我心愿,不太可能有那個合作感化的時間了。以父親性子,必將直接對你出殺招,你就算不介意他是誰也不得不打,如此,必定兩敗俱傷。」她回憶時,難掩當時糾結,「唉,教我如何是好」

「星火灣之戰以後,我就知道,一切不能按原定的計劃走,既然你們只要相遇就註定爭鋒,那索性就不讓你們相遇、不走正面合作之路了。我不想和你合作卻又決裂,那感覺就和我爹娘私奔又仳離沒什麼兩樣。我想,你和我父親或能間接合作,你殺謝清發收服五嶽的人,而我不給父親出面的機會、代他在戰後秘密帶走謝清發的人頭和魔門的舊臣,一同隱居在霧中的世外桃源里,將來的事情將來再打算這被我更改的計劃,父親註定不知情,而那時的我心想,告訴你與不告訴你都是一樣,所以你便也無需知道。」

林阡聽到這句秘密帶走,認為她終究存着私心「你選擇不告訴他是正確的,然而你明知我不會介意、告訴我與不告訴我其實一樣,既是一樣,那還不如告訴我。你決定瞞着我,便不是絕對互信。」

她一愕,微笑「小阡,你是否覺得與我一見如故,像認識了一輩子那麼久不過,星火灣之戰的我們,才剛見幾次面而已啊。我那樣把命賭上的人,雖承認被你吸引,卻不至於推心置腹。何況那一戰里,我還誤解你暗箭傷人虛有其名。我自認為還沒到該告訴你的時候」

他一愣,這才想起那個時間點,他們還是涇渭分明的敵人為什麼又把自己搭進去了好吧,林阡,你還是別說話的好。

「唉,我對你原本只是合作、只是各取所需的戰友關係,想着允許我辜負你、只要不跟你撕破臉便好」燕落秋神色一黯,「可是我沒想到,我會愛上你。」

「雖與你在棗林不到一天的相處,我卻完全懂了你是怎樣的人,或許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你對一個來意不明的女子、一個不肯聽話的麾下,都能三番四次不惜性命地救,你對預知不到的危險面不改色、對莫名其妙的規定入鄉隨俗、對奇形怪狀的敵人以禮相待你這樣的人,心懷天下又不失仁慈,根本不該被區區一個河東困住。」她述說着棗林歷險,噙淚半苦半甜,「我不忍見父親對魔門的苦心經營一朝破滅,更不忍見你對天下的苦心經營一朝破滅,走到枕雲台時我就在想,正面合作行不通,間接合作我不要,我不要秘密帶走那些人以後和你見不到那便不如不合作好了,不需要合作著同時實現,你和父親的夙願完全可以分個先後,先後實現,兩全其美,不試、焉知」

「怎樣的先後實現」他蹙眉,她說這句話時不像虛情假意。

「先實現你的,后實現他的。因為我太了解你,你若是對我父親的事知情,一定會主動承擔多一份責任,籌謀戰事之時,必將兼顧所有的魔門中人,要幫他們獲得新生。可是金軍在側,五嶽至關重要,你對謝清發的任何決定,都牽一髮而動全身所以在你統一河東之前,父親的那些舊事,決計不能給你添亂。」燕落秋堅定地說,「我不想在金宋之戰的過程里開啟這個計劃,不如等你打退金軍、擊垮五嶽,再告訴你,求助你救父親不遲。本來父親就是死的,就讓他死著好了。」燕落秋說話時不慎流露了她在日常生活中對她父親也是佔上風的,林阡聽着這言辭的不敬不禁又愣了一下,啞然失笑。

原來如此,她一直不對林阡說,孤男寡女也不說,前期是對林阡還不熟悉,後來正是因為愛上他,不想給他的金宋之戰節外生枝,故而不要他加入這計劃,或者說,推遲這計劃

燕落秋和燕平生一個月一到兩次的見面,最近的一次,交談如下

「轉告父親,大約再等一個月,我會放他。」

「宗主怕是等不到一個月,謝清發的神功,怕是十天內就會練成。」

「那就告訴他,九日後的晚上子時,如果謝清發沒死、我沒有拿到那塊玉,便會讓紅蓮業炎和白虎合攻謝清發。」

「小姐,您找到了紅蓮業炎」

「是一個最好的人找到的。」

「由於謝清發的神功即將練成,父親怕是撐不到你打贏金軍了,計劃看來還需再變。但那幾日我被感情沖昏了頭,不想再多件事情擾你,雖然我希望謝清發是你殺死的,但是若你對五嶽動手,必會為淵驅魚,完顏永璉那般厲害,你的盟軍豈非被我連累因此我決定了,這個會給你添亂的父親,九日以後,我自己救、自己感化,甚至自己先行送走。」燕落秋笑,「之所以急中生智想起調動紅蓮業炎,是因為我在那時已經被謝清發打消懷疑、完全可以下毒害他,有他倆聯手擊殺、白虎錦上添花,不信殺不死謝清發,屆時還可以想個策略嫁禍金軍為你解憂。我在那時還不告訴你,是因為這個計劃已經徹底與你無關。當然,紅蓮業炎,終究是你幫我找到的,我找到他們時很高興,難料他們被你一刀嚇跑,還好墨香居被你打得塌陷,他們無家可歸,終與白虎相遇。」

「也就是說,九日後,是你們原定的日子。」他看着她真心誠意的目光,難免為了先前的猜疑感到抱歉,「你心思如此縝密,這計劃因為意外而數次轉折,易地而處,我自問不會做得比你更好。」

「要真易地而處就好了,我也想看見你,為了我願意把心都掏出來的樣子」她看出他有原諒的意思,唇角微翹,一雙眼似笑非笑,脈脈含情,「可惜縱使五行陣都說了,你是金,克著木啊。」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南宋風煙路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修真仙俠 南宋風煙路
上一章下一章

第1372章 白首未了願,蹉跎半生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