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2章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第1412章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天色大亮。在鳴鏑、烽火、刀兵的指引下,落秋和天驕終於先後尋至,此刻就在不到幾丈外的兵陣之中,打紇石烈執中及其作為後援的兩大死穴、萬演所領兵馬和五嶽叛軍、以及郢王府第十所率的黑虎軍。

「哼,郢王府前十,怕是要除乾淨了吧……武衛軍的六大死穴,要剩幾個?」沙溪清邊戰邊笑,豪氣盪胸,「百會,從你開始吧!」

一旦忘卻後背流血,劍勢更加毀天滅地,百會一驚,無法適應沙溪清的陡然提速,接連退了七八步才站穩,強忍被他羞辱的怒意,笑而還擊:「大話可別說在前,百會不介意再送走一個鄭王爺!」

「盟王……」忽然遠近眾人全都驚呼。百會才剛打定主意要拼殺,聽到這人的到場竟兀自劍勢一頓。

沙溪清也是一驚,怎麼林阡自己竟也來了?然而他也確實是個禍源,他一來,原就想通過他找曹王、好不容易才窺探到他行蹤的大兵小將,七七八八陸陸續續全都涌了過來……這便是他此番不願親自守着五嶽、甚至離得越遠越好的根因吧。

「這人,真不會打仗……沒必要親身來這裏啊。」沙溪清苦笑,但明白林阡心裏自有輕重緩急,這近十年他也一直致力於人盡不負。

雖苦笑,卻心安,十劍以內,必教百會伏罪。

鏖戰激烈,此間眾人在巳時之後終於接連收到外界情報,才知紫檀等人是在欲增援時、被仆散揆從南面抽調的一部分金兵糾纏住了。那是完顏永璉秘密營救聖上的一支外援,原還是仆散揆備戰南宋官軍之用,但聖上遇險仆散揆如何可能袖手?

「師父,那個仆散揆,據說作戰很厲害……可千萬別是他本人……」沙溪清暗叫不好,卻不容分神,那百會到底不是等閑之輩,深陷劍網卻越挫越強,時時都有絕境逆襲之可能,斷水劍註定逃不開一番苦戰。

「溪清……」林阡的聲音若隱若現,亂象中他身影忽遠忽近。

「我在。」沙溪清像從前那樣堅定回答。敵人實在不少得很,總是有數重兵陣間隔着他倆,和六月的北山情境極像。

話音剛落,沙溪清眼神一厲手腕一狠,厚積薄發的最後一劍蕩滌,席捲向百會垂死掙扎的頭顱:「去吧!」

血在眼前噴濺,雜碎的,真污濁啊。

甫一斬殺百會,沙溪清正待前去與林阡會合,卻不容喘息又聽到一隅呂苗慘呼,循聲看,靠最近的趙西風已然去救——

丁志遠呂禾這幫人,打起敵人來不爭氣,打自己人倒是一腔熱血!見他們集結合陣圍堵呂苗,沙溪清自是打心底里看不慣,當機立斷去助趙西風沖陣救人,同時朝着那些小人們大喝:「來!」

宣戰,劍舞風旋,誰堪一擊!

瞬即他就與趙西風並肩同去,一雙刀劍左衝右突,推進之處人仰馬翻。若將那群宵小的人頭比作水浪,原是平地起瀾,陡然大浪滔天,不過全都染上血,隨着颶風過境往四面八方掃射。叛軍怎能以水行陣法?根本是把人送給了沙溪清那「斷水」去屠!丁志遠呂禾等人悉數看懵,這條沸騰戰路根本是屬於沙溪清一個人的,而他們的麾下竟形同虛設,儘管明明也遍佈着刀槍劍戟!

兇殘寫滿劍身,那就是這位小王爺的人生態度吧,誰會想這樣一個玉面薄唇的美少年,竟有着匡扶社稷的雄心壯志:戰路兇險、浪潮跌宕、又何妨,這天下間不信邪的驚濤駭浪,都且到我斷水劍下看,究竟斬不斬得斷!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未幾,卻有一支流矢擦過他腿,原是小傷,他不知怎的眼前一黑,雙腿一軟,努力站穩。

趙西風緊張地搭了一把手,眼神示意:沒事吧?

「再來!」他也以行動告訴趙西風他沒事。

制敵,一劍凌雲,盪盡賊寇!

憑斷水劍的戰鬥力,要撕開這等閑防線還不是稀鬆平常事?斬浪平濤,易如反掌!

沙溪清酣戰片刻,忽而覺衣衫濕漉,都沒注意到是什麼時候,腹部被什麼鋒刃刺傷過……誰幹的……是百會?難怪我竟頭暈,傷口越裂越大,一時腹背盡傷。

怪哉,在這個隨便一抹都是血、整個天地都殷紅的時刻,竟然豪氣更漲,激情沖盪:「接着來!」

威懾,仗劍碎流光,斷水自激昂!

白衣盡染腥熱,他不敢看血,只想一如既往烈酒溫喉。

一摸腰間……就在南山佈局時、居然喝完了?!倒不出半滴,有的人太遠……真掃興。

不過,那終究只是暫時的……

呼吸一口河東帶血的泥沙,

一劍又一劍,

殺紅了雙眼:「還有誰來!」

沒有誰了,三下五除二,攔路的雜碎全剁光了。

睥睨,江河湖海,須彌芥子!

總算沙溪清和趙西風不負所望、拚死將呂苗等人救出水火,可是這條去往林阡的歸途哪有那麼輕易,敵人竟比來時平添了一個神庭——

在一個毫無徵兆的情況下,鬼魅般出現在沙溪清的身後,依稀是要斬斃趙西風和呂苗?看來,是要定了剿匪的頭功……

這個叫神庭的惡鬼,向來比百會殘忍,比紇石烈執中陰沉,說起武衛軍里的最毒辣、濫殺無辜最多的,他是當仁不讓的那一個。

相應的,他的武功也是最強,直追紫檀真人,沙溪清平素就沒可能殺得了他,更何況現在。

但現在再不殺他便來不及了……

「師父,我想改名字。」覆巢之下無完卵。還記得顛沛流離的初始,沙溪清對紫檀說,不要化這姓名。

「為什麼?」紫檀打坐,睜眼回望。

「我這劍,叫斷水。可是,沙、溪、清,三個字,全是水字邊。」沙溪清這名字,是紫檀妙手偶得給他化的,據說逃難時剛好站在黃河邊上的一條支流旁,意外地看見水很清澈。

「好吧,為師沒注意……」紫檀臉上通紅。

「起個王字邊,氣氣完顏璟?」他壞笑。

「唉,王字邊的大多都是美玉啊,你這小子自戀得很……自己去找幾個字吧。」紫檀哈哈大笑。

他為人挑剔,自然沒挑出什麼合適的字,漸漸也便忘了這抵觸,再後來,他在舉一反三的時候忽然悟出了:「這劍法,有自傷之招,威力最巨大……不過,把自己練強一點,能不用便不用吧。」

師父號稱「萬劍傳說」,精通各大門派劍法,風格無數,信手百變。卻因為沙溪清暈血的毛病,而只傳了他一套相對偏門的劍譜,兇狠,激越,以暴制暴,力求敵人死得沒那麼慢,他好趕快回頭換身乾淨衣服……師父是否預感到了在某年某月,斷水劍會穿過沙溪清自己的身體去殺人?

去殺一個對師父很重要的仇人;那人剛好現在在沙溪清的正後方,稍縱即逝;此刻不殺,死的便會是趙西風和呂苗,這些對林大俠很重要的人……

「你可以叫我皇兄。」「若是好好起名,也可以是王字邊。」完顏璟那幼稚的策反歷歷在目,他那麼聰明,怎會看不懂。

付之一笑,嚴詞拒絕:「我叫沙溪清。」

完顏璟,我沙溪清堂正做人,怎可能為了個小王爺的名號就放你出去出賣盟友?

「趁著沙溪清受傷,殺了他。」何況生死關頭,人家趙西風沒殺我,我為什麼不以德報恩?

他知道呂禾那一刀扎得極深,未必沒有性命之危,現在打了這麼久,腹部又被百會震到死穴,兩個傷口挨得近,都快貫穿了,看來今天是活不成……那敢情好,剛好斷水劍可以沒有阻礙地殺過去,殺了神庭,殺了這個害鄭王府難以翻身的大仇——

有句話他知道他來不及對各位師長反駁:「這些年,溪清活在各位的推舉里,也活在各位的期許里。活在各位的報恩里,也活在各位的恩情里……早已不是什麼小王爺、而是與你們一樣的、草莽流寇……」

師父,雖然教過我不要對金廷不留餘地,

卻也教過我,不要出賣朋友,

更教過我,士為知己者死。

我心裏想的,其實和趙西風一樣,只不過他沒說出來,我代他說——

這世上,有個人不求回報為我平反,那我便不要性命向他歸心!

打定主意,不曾遲疑,絕無後悔。

這一身還剩的所有力氣,全都是用來刺一劍——

勢在必得,勢如破竹,勢傾天下,誓無二志,誓盡熱血,誓死不渝!

當斷水劍攢聚著鮮血從沙溪清的背後穿出,而同時背對着他的神庭被刺中死穴轟然倒下,巨響聲落、強光消弭的一剎,這黑龍山的戰場哪個戰局不被強行中斷,哪個知情后還敢戀戰!

風雲變色,地動山搖,那充溢着暗紅色的空氣里,一時彷彿再沒有血霧氤氳,只有那萬道還在不斷震蕩的寒芒,或許它們本來是一體……

「溪清……!」趙西風轉頭一瞬不知是呆了還是啞了,想叫的名字沒有叫出聲,反倒是離得最遠、猝然一瞥的林阡當先驚呼、悲痛欲絕——沙溪清,難道不是他林阡要保護的人?!重要的人……

「西風兄。」沙溪清還站着,冷汗淋漓,神智好像還清晰,臉色卻蒼白無血。

血全和神庭的一起,濺得趙西風滿臉滿身……趙西風腿腳灌鉛,卻不得不護著呂苗移前:「在……」

「我走不完的路,麻煩幫我走完……」沙溪清氣力明顯短了,身體也搖搖欲墜。

「嗯……」趙西風淚水漣漣,還要沙溪清明說嗎,他的路本來是想跟誰走?

燕落秋不顧已經殺傷的紇石烈執中,極速奔上前來給沙溪清止血:「先別說話,喘口氣……」

「繼續叫她大嫂,敬她,愛她,不要疑她。」沙溪清臉上露出一絲柔和。

「自然的。」趙西風雖然在燕落秋趕到的那一剎有過猶疑,但此刻沙溪清說什麼他都答應,因為不是沙溪清他方才已經身首異處,「溪清。是的你西風兄是懶,但決定了的事,就會做到底。」

待林阡也來給沙溪清運氣支撐,趙西風立即起身看向沒打完就被打斷戰局的萬演、丁志遠、呂禾一干人等,他們此刻怕,不過是怕和沙溪清一樣擁有駭人殺傷力的林阡走火入魔。

「既然都是叛徒,結拜的盟約便就撕了!」趙西風當着他們的面,把適才憤怒着想做、卻沒捨得對兄弟們做的事,藉著內心的這一股衝動勁做完,那是對的為什麼不做完!決絕揮刀,割袍斷義,虎目噙淚,卻不肯落,他們不配:「昔日兄弟,恩斷義絕!」萬演、丁志遠、呂禾還都一臉錯愕,被迫接受,動彈不得,趙西風繼續鏗鏘擲話,一字一頓,理直氣壯:「呂梁五嶽還在,但五個當家,自此都不復存!」從來沒有想過,六月南山上的末路抉擇,今日會發生在他趙西風身上。但是,那個諸事不問、懶怠度日的趙西風確實已經……早就已經死了!

「主公……」樊井聞訊趕到,雖然很快放棄救治,卻是少有的沒有冷語,而是鄭重對沙溪清道歉,「沙少俠,老夫愧對你……」「別說了!我自己會救!!」林阡強忍着沒罵樊井,可是憤怒卻難以自控,樊井察言觀色,覺得還是得找軍師報備……

趙西風回到這裏,看見沙溪清還在支撐,好像有什麼心愿未了的樣子,也有可能是林阡他始終不肯放棄……趙西風心念一動,看向一旁沉默獃滯的田攬月:「小田,你家後院那壇據說埋了幾百年的酒呢?既斷了舊義、是時候交新友。」

田攬月這才回神,趕緊命人去挖:「溪清,我適才也同你說,打完這仗就對飲……家裏還有幾十壇,一年一飲到百年,攬月再也不吝嗇……」挖來時,沙溪清還醒著,面色也紅潤了不少:「哈哈,你也知道你吝嗇,一年只開一壇……」「沒人喝,就不開!」田攬月眼淚剋制不住,索性轉過臉去吼。

「溪清,主公,小田,喝酒!西風今日,借花獻佛!」趙西風噙淚笑說,前幾日他見到沙溪清時還侮辱他是小王爺,怕沙溪清出賣他,當時沙溪清就請他喝酒,被他一口回絕了。

「二當家,您戒了酒……」呂苗小聲提醒,他知道,趙西風身體原因、戒酒是真。

「戒不就是拿來破的?干!至少我趙西風窩囊了三十多年,今日還算活得像條漢子!」干一碗百年陳釀,着實香醇,回味無窮。

「好酒,好酒……」沙溪清在燕落秋的幫助下勉強喝了一口卻喝不下了,其餘的燕落秋毫不猶豫替他一飲而盡,他微笑着看了她最後一眼,視線艱難地回到林阡,終於放肆開懷地笑,「此時當吟詩一首……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相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他沒有明說,但適才和趙西風一起偷換的稱謂,是在告訴林阡,看到你和趙西風一起,我……心安了。

「溪清,不是!不是這首!」林阡拚命搖頭,斷然不想玉皇山那一幕束手無策重演,但吟兒有火毒來拖延時間、還有救,溪清……不,溪清一樣不能死!「是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是、是……主公,落秋,你們知道,溪清……此人,平生有……哪三恨嗎。」迴光返照之後,沙溪清只剩下一口依賴著林阡的氣,面無人色,斷斷續續。

「不知道!不要知道!」燕落秋罕見一次,哭得梨花帶雨是發自肺腑,「到老的時候,回憶往事,再說!求你了溪清!」她不懂,為什麼她拼盡辦法止血,他全身的血還是已經流幹了……

「我痛恨玉澤被我遇到得太晚,否則哪有主公、天驕還有楊宋賢什麼事?我痛恨主公,總說要請我喝酒,明明已經來河東了,一次都沒請我喝『杏花村』……我痛恨那些不懂我的世人笑我辱我,卻不知我沙溪清,此生無悔這樣活!!」豪氣才到極點,便就溘然而逝,駕鶴歸太行,杳然一夢長。

「溪清!!」「徒兒……」「小王爺……」一眾知己全都落淚,紫檀領着鄭王府來遲一步。

那個白色身影,到死都是站着的,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君子如玉,玉碎瓦全。

「他不愛見血,先給他換身乾淨的……」林阡輕輕把沙溪清放倒在懷裏,頃刻卻面無表情、眼含殺氣地把他交給了紫檀,「帶遠些!」起身拔刀——

「主公!」「盟王……」「小阡!」沒人喊得停他。他們都到第二刻才明白帶遠些三個字是什麼意思!

那時的林阡,哪還有心情理會任何言語、聽聞任何戰報?!也不管外圍天驕的馮虛刀有沒有砍殺了最後的兩大死穴、紇石烈執中是不是又明哲保身地跑了,也不管南山仆散揆的兵馬為何突然放棄對紫檀真人的圍攻,甚至不管完顏璟還在不在、完顏永璉闖到了枕雲台還是墨香居?那些,哪裏及得上溪清的戰死更佔據他的心?!溪清,你可知,不能保護自己的兄弟和同道,是怎樣的傷感和窒息?!

一時之間,甚至忘卻了他對吟兒「永不入魔」的保證,雙刀掠斬之下,只想教包括常牽念、軒轅九燁、完顏力拔山在內的那幫適才阻礙着他的金軍都陪葬!!為何,為何上天如此殘忍,非要用血用命來祭我道不孤!

「林大俠,林夫人,相請不如偶遇,一起去喝一盅如何?」初見,是在濟南的冬雨里不打不相識,驚嘆那少年俊秀如玉,回首處卻唯余腥風血雨……

「王孫貧賤,莫不榮枯。」那少年知道,今次是他鄭王府平反的最佳機會,若成空,師長們的畢生心血都付諸東流,父輩的恥辱和苦難都無處申訴,他自然不要那樣;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起,心就自然而然給了林阡了,那少年不要和林阡保持距離保留餘地!這拚死救趙西風、以行動來化解和五嶽嫌隙的事,本該是他林阡、或徐轅、或燕落秋乾的啊、溪清卻不顧一切地攬在了他自己身上……那就跟吟兒、跟瀚抒一樣,無論麾下、主上,都要保護……

「林大俠,他日你若到山西太行,必然有沙溪清率眾響應,同進同退。你明日到,我明日應,你明年到,我明年應。哪怕要死,也會如山東群雄這般,活到等你來會師為止,先干為敬。」酒罈砸地,手起刀落,夢也破碎,溪清你食言了,我還……沒有到太行……

原是遍地驍騎浩浩淼淼,全成漫天飛血紛紛揚揚,驚見林阡竟又有入魔跡象,群雄既始料未及更一籌莫展,只恨鳳簫吟不在當場……紅塵中,卻見一素衣女子聞訊趕來,直奔另一藍衣女子身邊:「秋兒……」

「輕舟……」燕落秋回神,噙著不想再失去林阡的淚。

「彈琴,!」柏輕舟就地取石,忙不迭地給她畫起琴譜。

「一定可以?」燕落秋當即橫置燭夢弦,身負在場所有人的全部希望。

「儘力而為。」柏輕舟知道,浣塵自己都曾說過,凈心咒沒有完全凈化淵聲的作用,何況燕落秋內力一定不及浣塵。但是,主公入魔畢竟不如淵聲深啊……

於是群雄驚見,那充斥殺戮的修羅場,原本已經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卻有兩個女子不顧兇險,始終不退粉碎邊緣,一人彈琴一人默寫,極力做着林阡的一矛一盾……

橫生的枝節一瞬毀了全局,金宋雙方誰都完全沒想到。

「沙溪清,死了?!」仆散揆聞言大驚,當完顏永璉和岳離不在,那他就是曹王軍中的寒澤葉,代為坐鎮、殺伐決斷。

偏是最不該死的死了!這下可好,原只是鎬王府的不願相信平反,現在鄭王府也……全都不相信平反了……

「歹徒沒了需求,隨時隨地殺人……」凌大傑心裏打鼓,對,撕票,雖然青鸞成功救出了聖上、聖上也在別處休息和壓驚,但是王爺作為林阡預定的新人質,不對還有天尊、和尚,他倆本是尋找王爺的先鋒,結果卻把自己陷了進去,可見那地方是多詭異,他倆怎麼也在高手堂的前三啊……幾個時辰過去了,三個人都石沉大海、凶多吉少!

仆散揆與鄭王曾是姻親關係,當初鄭王謀逆沒少受牽連,所以聽聞沙溪清殞命、鄭王從此無後,難免雙目微紅,一直沒再說話。

封寒急不可耐,仗着完顏璟喜歡,跑到他營帳聲淚俱下雙目紅腫:「皇上,曹王還沒回來,這可如何是好啊……」

「愛卿莫急……」完顏璟雖然一向睿智、冷靜、帝王風範,卻哪裏吃得了今日九死一生的這種苦頭,緩了半天,氣還沒順,正想對青鸞和幾個大內高手論功行賞,卻倏忽看得清清楚楚,眼前緊隨封寒而來的一眾戰衣鐵甲,並未因自己歸來而歡喜而凝聚,反倒由於曹王的失蹤而凌亂而凝重,難免不滿,必須強忍,「林匪不會殺了曹王,曹王是他的岳父……」

「皇上……」仆散揆神色一凝,立即開口,「那不可能。二十五年前,臣就在靜寧駐守,親眼看着曹王的女兒斷氣……」就是這樣,不用串詞,他也和完顏永璉有着心靈相通的默契。然而,因為一時悲慟,他忘記了在完顏璟面前要有所避忌。

「駙馬,你……」完顏璟愣在那裏,仆散揆這幾個月一直在抵抗南宋北伐的東線戰場,勝績累累,戰功赫赫,加之還有個兒子才剛為國捐軀不久,說話自然比此地貶謫的任何人有力。可是,仆散揆,你已經蹚過一個王爺謀逆的渾水了還要再蹚一個嗎!

這時,孤夫人趕緊附和:「不錯,皇上,王爺是悲傷過度,才總說小公主未死,被林匪鑽了空子……」

「皇上,西線近來連敗,全因軍心不定,東線中線,也絕不能給林匪翻盤的可能……」凌大傑輕聲進諫,委婉地說實話,「為國為民,皇上還是保全曹王這熟悉林匪的『戰將』為上……」

「凌大人說得對。」完顏璟正色,雖對曹王半信半疑,他確實得把天下大勢算進來,絕對不能抱着僥倖心理而不幸失去長城……半疑,是因為忠於曹王的太多,半信,卻是曹王確實把他完顏璟放在第一位啊……

便在那時,五嶽終於傳來消息,要求直面完顏璟談判,否則絕不放出完顏永璉。

如此,也便給了完顏永璉一線生機,曹王府眾將全然喜出望外。

「嘿嘿,這幫鎬王餘孽想了十幾年談判,去年河東大亂不能談,六月林匪出征不能談,今次綁架聖上不能談,最終就想到隔離曹王……」紇石烈執中見完顏永璉生還有望,獰笑在旁話中有話。

「皇上……」封寒急忙跪下,給完顏璟連磕了數個響頭,「皇上,求皇上去救曹王一命……當年歹人侵吞我家業,是曹王扶助了封寒,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誰是歹人屁放清楚!姓封的喪家犬,咬人還喊委屈!!」紇石烈執中臉色大變立即要上前打封寒,被小郢王的人死命拉住,紇石烈執中一肚子氣,全順勢撒在這群人身上:「完顏琳,五嶽內應與你的情報交流,我一再強調要『絕密』,你為何要故意泄露?!是與誰串謀要害我?!」目無尊卑,跋扈粗野。

「紇石烈大人,您這是什麼意思……」「什麼意思?我的六大死穴,大半生死未卜!」「我麾下也死傷無數,常大人也不知怎樣了啊……我還道是您的麾下出了叛徒,可惜他們都快死無對證……」小郢王一臉茫然卻不會說話。

「完顏琳,果然是你,看準了武衛軍的空子,想借刀殺人除了我吧,人不可貌相,好大一盤棋,一邊與我合作一邊讓常牽念泄密!?我說這麼巧常牽念跑去西麓!」「紇石烈大人,沒有的事,那只是為了迷惑曹王……」可笑的是小郢王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曝露於人前了,紇石烈執中還是分毫不聽他解釋,原本勸架的變成被打的,被打的反而來勸架,這般公然毆打謾罵,形勢因此越來越亂。

卻聽一聲巨響,主位上完顏璟忍無可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夠了,胡沙虎,你眼裏還有朕?要不要直接坐在這?!」他很少叫紇石烈執中的原名,這樣叫,儼然生氣到了極點,說話間完顏璟已經站起。

「皇上息怒,臣……萬萬不敢!」紇石烈執中不得不收斂三分,雖沒忘記停戰前狠踹封寒一腳,還是在看見完顏璟捉摸不透的神色之後率眾跪了一地。

「諸位在東線、西線邊境,每一路打得都出色,然而跑到這河東來,憑何卻屢屢輸給林阡?」冷厲說罷,噤若寒蟬,完顏璟看無人敢答,自己說,「因為『故意泄露』,因為『侵吞家業』,因為『為了迷惑』,朕看得出你幾路兵馬,全都各存利害,各有用意,各懷鬼胎,即便這幾日我性命之憂,你們都還想着爭功奪利,彼此不信任、不服從。如此,豈能不便宜了那幫齊心協力的宋匪?大敵當前,可否摒棄前嫌、哪怕團結一次?聽我號令,以林阡為唯一勁敵?!」

「是。」「以聖上馬首是瞻!」總算不吵了。

凌大傑暗暗吐了一口氣,想,聖上救出來就這點好,可以凝聚河東此地所有金軍,那才是真正的「並敵一向」……

那當然了,眼前這些人的各自抱團,是他完顏璟幾十年來刻意的引導和制衡,要他們暫時放下一切共同對敵的,自然也只能是他。

「過片刻,談判之時,眾愛卿務必保證朕的安全。那幫宋匪實在兇殘。」完顏璟又說。

「臣等同去!」曹王府的人喜不自禁不約而同,完顏璟表面公平公正、甚至要郢王府和黑虎軍和曹王府合作,心裏的刺卻顯然越戳越深。說實話,他沒想到,在鄭王謀逆事件中親屬關係那麼近都能清白的仆散揆,在其引以為知己的曹王這裏果然如傳言般盤根錯節。

臨近午時,棗林卻愈發陰翳,在側滾滾疾馳的不知是濃雲還是硝煙。

外圍戰鬥大多了結,金宋群雄幾乎都在。

「宋匪們,要什麼條件,才肯放過曹王和天尊?平反昭雪?朕可以答應……」完顏璟看到林美材面色兇狠扳着手腕,急忙改口,三個字,「朕答應!」

「現在平反還有什麼用!除他之外誰稀罕?!」紫檀仍然緊抱着沙溪清不肯放。

「他也不稀罕。」林阡冷冷糾正,尚帶着三分魔性;燕落秋一怔,凄然點頭。

鄭王府幾個高手老淚縱橫:「我們曾經想過,要的是給王爺洗冤,還想過大事既成我們可浪跡天下,但是他是小王爺、和我們不同,卻沒想到他………」「你怎這麼傻,什麼都不如你活着……」紫檀追悔莫及,狠狠摑自己耳光,捶胸頓足,「都是師父的錯,師父的錯!!早該知你不稀罕……」

「既然沒人稀罕,要我們來作甚!」封寒見狀氣急敗壞。

「那便無需談了,我便不信,將這棗林翻個底朝天,不能把王爺救出來。」軒轅九燁滿身是血,冷冷開口。

「你且試試。」燕落秋冷笑,當然自信,六月林阡半天時間都在棗林里鬼打牆,完顏永璉比他快再多也是多繞幾圈。

「或許已經死了。」何慧如輕描淡寫地恐嚇。

「不可能,王爺和天尊擅長破陣……」凌大傑還未說完。

「再說一遍試試!」封寒瞪大了雙眼,提槍直指何慧如,萬料不到這一刻他的思緒被調虎離山,下一刻他該貼身守護的完顏璟沒有絕頂高手保護,一聲微響,只是別人眼睛一睜一閉、完顏璟的嘴一張一合的剎那……好像有什麼東西,從何慧如手裏竄出,直飛到了完顏璟的口中?!

薛煥看得清楚卻離得太遠阻攔不及,這五毒教的何教主,明顯是給聖上下了蠱!

「你……你們,待如何?!」完顏璟面如土色,按住喉嚨,「什麼東西……」

慧如繼續不帶悲喜:「臭蟲。」既像回答又像在罵。

沒人叱責她,顯然這不是她臨時的惡作劇,而分明就是林阡在背後授意。

「從這一刻起,沒人再能玩文字裏的偷梁換柱,既然談判,那就要有談判的誠意。否則,你等著苟活的每一日,都被這東西攪動五臟六腑,生不如死。」林阡難得一次這樣直接狠辣,但對面不省油的燈太多不得不防。

「林匪你……!」完顏璟驚疑不定。

「我原也不想傷你、心平氣和談判,結果到了適才,你麾下還要將棗林翻個底朝天。既然如此,還客氣什麼?」林阡握住沙溪清早已僵冷的手,溪清,我一定會完成你的夙願。

可是溪清,原本,已然困住完顏永璉了,原本,這談判你可以看得見……

「滾!」完顏璟當即把軒轅九燁這個麾下給吼跑了,他現在追悔莫及,他為什麼要來,一命換一命?

「當務之急,鄭王府、鎬王府的平反。雖然鄭王府活着的全都不稀罕錦衣玉食,但九泉之下的鄭王滿門都要風骨名節。鎬王府的……」林阡轉頭看向趙西風,趙西風這才開口:「我也不稀罕富貴,但是同樣的,死去的人都要名節;雖然五個當家都散了,麾下不少弟兄卻是據此才活着。」

五嶽,永遠都是一言九鼎的不在意、人微言輕的卻在意。

鎬王府散去的五個當家——

謝清發要平反、並且向上侵吞、稱霸天下、可惜出師未捷身先死;

呂奉公對金軍爭的那口氣全給奴顏婢膝的兒子敗了;

萬演的平反之心其實潛意識本就是歸順之心,既跟着薛煥去了他心裏的那個明面,很快就被曹王的家國天下裹挾和兼容;

丁志遠就更別說了,本來就志向遠大要飛黃騰達,無所謂見風使舵,何管鎬王府名節?

趙西風自己,終於不再懶怠度日時,卻忽然憶起了父輩方針,「中立、厲兵秣馬、不教復仇軌跡被打亂」,過往的中立,終究還是為復仇。

「雖然此刻趙西風已決意重新做人、甚至那就叫叛出……無論如何,在那之前,舊年的債先向一眾弟兄、父老還完,那就是『要平反』!」趙西風笑,在場的五嶽中人悉數默許甚至跟從,他、或者說他們的叛,可比萬演、丁志遠他們叛得挺直腰桿。

「平反平反!朕答應,會平反!曹王歸來就平反!」完顏璟感覺到臟腑翻湧,噁心至極,點頭如雞啄米。

「平誰的反?為何平反?錯又在誰?」燕落秋追問。

「鄭王完顏永蹈,鎬王完顏永中……他們,實則被人陷害!朕誤信奸人,錯將二位叔伯冤死,悔不當初,意欲恢復他二人王爵……」完顏璟一臉痛苦。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更何況是九五之尊。說出來的話,千萬別反悔!」趙西風總算等到完顏璟親口承諾,千軍萬馬前立誓,他若反悔顏面無存……

邪後有些蹊蹺,為何當初她軟硬兼施,沒少給完顏璟吃苦頭,敵眾我寡完顏璟都沒屈服,甚至反而視死如歸、雲淡風輕……現在卻?海逐浪輕聲回答,「因為曹王不在。」

這六字,就是在場金軍色厲內荏的唯一理由!曹王不在,沒有人可以保護他們!沒錯完顏璟可以凝聚軍心,可是卻是低沉至此的軍心……

「其二。」趁著鴉雀無聲,金軍狀態低迷,徐轅當即接過談判,「我朝北伐三線,金軍全部退避三舍。」

「徐天驕,竟比林阡的胃口更大!?」完顏璟滿臉冷汗,笑得難看。

「或者改為,兩國重修盟好,官軍不再交兵,民眾安居樂業,不是你我願見?」徐轅微笑,內涵毒辣,凌大傑瞬即讀出不妥:「任由你們林匪肆虐嗎?!」

「若你們答應,盟軍也可承諾,三年內舉步不前,與大金相安無事。」徐轅說。

「分明是南宋朝廷率先背盟,你們倒還有理……」仆散揆冷道。「此戰誰贏?」林阡冷笑,狀若瘋癲,說話最少,偏最脅迫。

「……好。」完顏璟思慮片刻,不得不答應。

「君無戲言。」徐轅始終帶笑,挺拔站姿,盡顯穩重。

「解藥呢!怎麼解這蠱毒?!」靜默片刻,完顏璟受不了折磨,大吼。

「待實現了再給。」何慧如說。

「今日,只放曹王。」燕落秋指向仰脅息的方位,「如果還活着,應該到那裏了。」

「一定還活着!」凌大傑、仆散揆、封寒等人皆是一喜,迫不及待。

林阡隱約記得:「旋淵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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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風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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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2章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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