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6章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第1446章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完顏瞻蘇醒是在事變后的第三日清晨,才睜開眼就看到完顏君附大喜撲到他床沿:「完顏瞻,你總算醒了!」頓了頓,毫不掩飾欣賞,「本王還是叫你景山?連名帶姓太見外……」

「王爺……」完顏瞻看到完顏君附一臉憔悴,忖度他也傷得不輕,但應該沒有性命之憂,如此,才總算放下心來:終不負曹王所託。

「眾人都說你『驍勇善戰、得人死力』,我原本還不信。今次在南陽,見你有勇有謀,憑一己之力撼全局,不愧是『第二個楚風流』。」完顏君附不知是不是因為被他拚死救護,還是聽聞他被稱為第二個楚風流,從這一戰開始便對他喜歡和器重得不得了。

「末將慚愧,萬不敢與王妃相提並論……」這場南陽內鬥,他一直身處幕後,卻委實居功至偉,制勝關鍵都全賴他,譬如豫、郢的裂痕是被他探尋和發現的,完顏匡的心是由他和吳晛聯手打動的,宅邸內外的所有間諜都是他找到和安排的……然而,他卻也沒想過他會在發難之夜被齊良臣秘密逮捕、關押。原指望着那個齊良臣身邊的親信聞訊來援,沒料到打開門閂的竟是他意想不到的小豫王身邊侍女……

「姑娘?為何……」他不知小翠為何要私放他,但那時再啰嗦、再不走,他怕他來不及救局,因此只能對她邊行邊問。

「公子,去年河東大亂,救過那位大夫的兒子,也救過我……」小翠含淚回答。去年謝清發之亂波及河南的時候,他恰好路過那街巷,一場惡鬥把包括她在內的所有人救下,自己的東西被歹人趁亂順手牽羊了也追不回。眾人相謝時嘆惋不已,他卻一笑而過、說錢財身外之物。人群中,小翠自然一見傾心,聽他和旁人隻言片語,好像叫什麼山,她於是就去學「山」怎麼寫,雖一面之緣,卻堅信這少年總有一天會再出現。

然而她卻不是羞紅著臉說的,而是含淚說,她作為小豫王的貼身侍女,可能聽到了一些密謀,大字雖不認得幾個,卻和男人們一樣明白忠義兩難全,所以決定背叛小豫王放他之前必然經歷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

「姑娘莫糾結……」他看得出她恐怕是想自盡來兩全,卻是在那緊急關頭不忘挽住她衣袖,「夫為妻綱我娶你!」頃刻就給她的所作所為找到了最合理的借口,晚風中,他真情實意地注視着她雙眸,「等我,活着回來就成親,不幸戰死的話,還請姑娘為我收殮。」

「所以,這移剌蒲阿和完顏瞻去了趟南陽,不僅給我打了勝仗還各自娶了親?」完顏永璉收到鄧唐大捷的喜訊后,笑着當即把信件給凌大傑看,談笑之餘,眉間卻忽又平添了一絲傷感,「可惜了常牽念下落不明,齊良臣身首異處……」

非他所願……

他當然知道,對於豫王府和郢王府來說,齊良臣和常牽念一樣,都是被離了心的忠臣。他自也遺憾,這二人沒有棄暗投明,最終被他的麾下迫不得已置於死地。但如果再發生一次,或還是不二的結局,畢竟人各有志,不能勉強。

「倒是君附他,做得過分了……」凌大傑看完信,也是喜憂參半。

「此番險些傷到脾臟,權當是給他的教訓。」完顏永璉冷冷說着,顯然也對此不予褒揚,那時楚風流恰好來報西線戰況,聞言不禁一凜駐足,渾忘了自己要說什麼,片刻,才斂起神態里的關心,繼續講她該講述的:「宋恆此人,作戰之進步神速,昨日雖出現失誤、被高琪奪去一座營寨,卻又趁夜襲擾、強行將之搶回去。所幸今晨又被羅冽洞悉薄弱,而今正面臨高琪和羅冽前後夾擊,末將會竭盡所能,阻止寒澤葉來救他。此人必須儘早扼殺,否則他日必將貽害。」

「高琪、羅洌、元奴、承裕,你都一併帶着指點,他們不會比宋恆差。」完顏永璉點頭,說。

「是。」楚風流正色領命,退下時沒一句多餘的話。

完顏永璉之所以刻意地顧左右而言他,是因知子莫若父,他怎會看不出楚風流對君附余情未了,然而那又要置君隨於何地:「她作戰時的七竅玲瓏心,怎就用不到感情上。」

「唉,人無完人吧。」凌大傑委實不太懂,身邊人都怎麼了,感情有什麼好糾結,他娶妻之後數十年都平淡如水毫無波瀾。

便那時,卿旭瑭臉色極差地上前來:「王爺……」他剛去急遞鋪取來自中都的信件。

「怎麼?」看他如此,凌大傑還以為聖上駕崩,嚇得險些把手裏的信丟了。

卿旭瑭將信直接交呈王爺:「末將見信奇怪、沒有註明誰啟,便做主打開看了……」

「原來與永功私下來往的眼線,是賈氏……不是范氏。」完顏永璉恍然,難怪薛煥說,回中都的馬車上,賈氏不知從哪裏得到的音訊來迎、三番四次企圖鑽進聖上的被窩……很明顯,那個做點心給聖上送去、見薛煥不給聖上反而自己吃時破口大罵、毫無心機的賈氏,才是常牽念、完顏永功暗中勾結的關注完顏璟的眼線。賈氏未能見到完顏璟死活,於是在信中的言辭全是對薛煥的猜忌和羞辱,傳遞給完顏永功的信息正是「聖上已被薛煥軟禁」、「回宮后迄今未能得見聖上」……

既然已經通過賈氏混進急遞鋪來直接傳信,那就不至於再教範氏以信鴿分步投送!

神奇的是,這賈氏的字跡,居然和信鴿上的,一模一樣,所以黃鶴去給常牽念看時,常牽念都沒辨得清楚……

「我這才明白,那個用信鴿時不慎露餡的范氏,原是故意模仿了賈氏字跡,故意讓薛煥的人監視到她的露陷,故意在信中寫明白了她是和郢王串通。」王爺說了一半,凌大傑醍醐灌頂:「她還算到了王爺為了不打草驚蛇、不會將她當場抓住,如此一來,一邊挑起王爺和郢王的矛盾,一邊保全了她自己的性命……」她如今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與信鴿相關的婢女恐怕已人間蒸發。

「不是范氏算到,是指使她的人算到了,秦州和鄧唐將要發生的一切。」這就是完顏永璉說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整件事情愈發明朗是第三方一直推波助瀾妄想漁翁得利。

「到底是誰……」凌大傑滿頭大汗。先帝除了太子之外的八個兒子,鄭王鎬王謀逆伏誅、豫王病逝,郢王曹王被算計,幕後黑手,剩下衛王、潞王和夔王三個。

「我也想知道,是誰,是不是就是那個站在胡沙虎背後的人,是永濟、永德還是永升。」黃河邊、岳離墓前,仆散揆明明告訴過他,紇石烈執中背後站着一個人,企圖對他和完顏璟離間分化,推動他的反叛而從中牟利,那個人,哪怕和范氏背後的不是同一個,都一早就提醒了他:完顏永璉,你眼前看到的敵人,只是有人故意擺設的!

「永功向來勤勉守成、謹小慎微,憑何兩年前竟性情大變,公然要借弔唁撬豫王府的人,逼得我不得不為了防他不臣、親自去豫王府捷足先登?去年春夏河東之戰,他教黑虎軍與五嶽暗通款曲,何以我和臨喜竟那般輕易就知情?秋冬隴右之戰,他借雨祈離家出走來分一杯羹,偏偏不能行蹤保密、反而連累我軍敗戰,引起我與他猜忌升級,不就是有第三方在當中穿針引線?太多明顯的破綻,我偏偏看不到,直到與他打完才明白,我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了。」完顏永璉嘆了一聲。

「王爺,是太注重林匪了……」凌大傑的意識卻遠遠不如王爺超前。

「是太忽略小人的作用了。」王爺搖頭,問卿旭瑭,「郢王身邊那個出謀劃策的心腹,是幾時去的府上?郢王對他,言聽計從?」

「是。大約五年前吧。除常牽念外,王爺最信任他。」卿旭瑭努力回憶著,「他也十分忠心,被關押的這幾日,始終不肯說一句郢王是如何謀逆……」

王爺當即派人將完顏綱請來,這幾日,完顏綱因為宋恆的關係受傷休養,索性到後方來管治罪犯,充當半個控弦庄莊主,倒是也沒把自己閑着。

「我手裏有個罪犯,寧死不肯開口說,是誰指使他陷害郢王、毒害聖上,元奴,你有的是辦法,你讓他說。」王爺心裏有底,這個看似忠心的心腹之所以不肯說,是因為郢王根本就沒謀逆。郢王明明沒有常牽念在身邊,為何那般堅決、篤定地發難,少不了這個心腹的攛掇。這個心腹,分明是范氏的戰友,背後的人來頭不小,完顏永璉必須儘早知道。

「是!」完顏綱一聽可以向聖上好好表現,自然來了勁,雖然上上次落到他手裏的陳鑄,和上次落到他手裏的鳳簫吟,一個都沒被他的所謂辦法撬開口,他卻覺得,事不過三!

「郢王受過鎬王謀逆的牽累,曹王犯過隴南之役的錯誤,這兩人誰犯第二次罪誰都會徹底與帝位錯失,偏偏一個心浮氣躁,一個鋒芒畢露,不挑他們先鬥起來,挑誰?」「他二人交鋒過後,敗者必然銷聲匿跡,勝者顯出手段狠辣,聖上對之豈會不怕?驅虎吞狼,一石二鳥。」「毒藥的分量我控制得當,聖上絕對不會有事,該好時自然會好,好了才能來處理敗者、處決勝者。」暗處,誰在密謀,是那個懦弱怕事的衛王,是那個年紀最輕的潞王,還是那個身份最卑微的夔王。他們,看着誰都沒有郢王曹王有希望,卻一個比一個有可能扮豬吃虎!

午夜夢回,完顏永璉有時也是會遺憾的,遺憾自己若干年前,親手放過了那個曾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否則,如今不會有這般多的掣肘、紛亂,當然或許不該煩擾的會糾纏更多?

他曾是父皇最愛的嫡子,何以會變成最恨的一個,或許就像世人說的那樣,他缺席了父皇的奪權篡位吧。那年,暴君完顏亮不合時宜、勞民傷財地伐宋,「民皆被困,衣食不給」、「民不堪命,盜賊蜂起」,不願當兵的契丹人屠殺官吏,出現了毫無必要的軍民傷亡,親眼目睹了那一切的他,如何能不聽完顏亮的號令去鎮壓契丹起義實際卻是恩威兼施?他不去那就會有別人去,若是和完顏亮一樣殘暴以殺止殺,怕只怕徒增更多的暴動和禍亂。

於是他堅決留在了平定起義的前線,沒有及時去響應父皇的密令,若說有無私心?是,他有。那個寧可信其有的「掀天匿地陣」,強國戰敗則帝星隕落,當時傳聞已經敗了,大金哪顆是帝星?他那時年紀還輕,還信天命。

父皇不再等他,在遼陽建立了大定政權,舉旗反抗完顏亮的倒行逆施,所幸,後來隕落的帝星是完顏亮……但他來不及為父皇的倖存鬆一口氣,便得到了父皇死生不復相見的決絕之語——便當你這兒子早卒。

是為了母后吧,因為幫仇人做事,他錯過了母后的祭日……早在他十歲那年,好色成性的完顏亮威逼母后入京,母后在距離中都的七十里附近自盡殉節,臨死前給父皇留下了絕命遺書,懇求父皇不要因為她的死而悲傷,要「卧薪嘗膽」,「修德政,肅綱紀,延攬英雄,務悅民心」,伺機「奪帝位,一怒而安天下。」父皇從此忍辱負重,未曾顯露過半點怨恨之情,甚至沒有去過一次母后的死身地親自操辦後事、僅是要下人將她就地草草埋葬……正是因為父皇的步步為營,才導致完顏亮對父皇降低戒備……

「唉,聖上他糊塗了,若非王爺您凡事聽從完顏亮,完顏亮又怎會對聖上掉以輕心?」當年,岳離、凌大傑、陳鑄都還沒有出現為他的擁躉,他身邊只有那個叫段煉的左膀右臂輔佐,段煉如是嘆惋。是啊,卧薪嘗膽的,豈止父皇一個?父皇您為何就不明白?

許是對母后的深愛和愧疚,使這個對他自幼抱懷期望的父皇,自此便不願解開對他的心結。他還未及弱冠之齡就已經嘗透了百口莫辯,索性將孩子們的名字從「劍」到「附」到「隨」到「隱」再到「暮煙」越起就越是弔兒郎當,可是,「聖上」從父皇換成了侄兒的這幾十年,他都一直是太多親人的眼中釘或心中刺。

今夜風打帥帳,他睡了一半便醒,彷彿還抱着十歲時的枕席,卻再也抓不住那個在自己練劍受傷時大驚上前過問「永璉,你沒事吧」的父皇,「父王,永璉沒關係……」那時父子倆擁有一樣的目標,為自盡殉節的烏林答氏報仇雪恨。

若干年後父皇病重,臨終好像忽然想通,將他叫到榻旁詢問,可否將錯就錯,自此輔佐璟兒,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點頭,冰釋前嫌,欣喜還來不及,父皇說「永璉,是否委屈……」「父皇,兒臣沒關係……」

自己的抉擇,自己又怎能後悔?完顏永璉,上天當真公平嗎,你無論當兒子、當丈夫、當父親,都是不稱職的!那就請你從一而終地當好一個孤臣吧!

向來喜王爺所喜、憂王爺所憂的凌大傑,不能完全窺探到王爺的全部心情,所見的全是鄧唐內鬥而已,給王爺分析了許久的幕後黑手都一無所獲,難免也有些糾結和凌亂。不過,他想,是有一點是確定的,那人至今都躲在暗處不敢出。

無論如何,眼下,王爺在明面上的敵人,又少了一個。終歸是可喜可賀的。

所以打定主意:等王爺傷勢好些,我便與他多飲些鄧唐大捷的慶功酒,沖淡他因為內亂而引起的煩憂吧。

沒錯,河南金軍在鄧唐大捷,也算填補了紇石烈執中對楚州久攻不下的缺憾,實在令長時間苦戰的西線金軍聞訊也覺得大快人心。

正是南陽內鬥當晚,完顏匡、移剌蒲阿及各自部下,齊心協力給了宋匪一個措手不及的反撲——

這半個月來,根據「朱雀」提供的情報,宋匪的鄧唐據點,擴展之鬆緊悄然隨着內鬥而張弛,節奏難以言喻地契合,「那就當宋匪在宅邸有內應。」宋匪很可能是熟知金軍內亂的,宋匪在河南似乎啟動了一支「驚鯢」所幸還不成熟……

兵貴神速,中線的金宋之戰在靜如死水了半月之後陡然井噴,發生在宋匪大半都沒想到的南陽內鬥的「同時」!誰的反應能快過完顏瞻的高妙策謀和完顏匡的閃電打擊?

事實上,宋匪並沒有幸災樂禍或有所懈怠,反而做足了曹王郢王決出勝負的準備,三大據點一直都在攻防並舉,可是,注意力終究都在外敵,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當晚,當時,洛輕衣與青城大師兄正在巡防、搗毀可能的細作聚集地,陳旭彭義斌和穆子滕正在分析海上升明月給的最新情報,而吳越正在據點外不遠,等下一份情報的同時,候着石磊從段亦心那裏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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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風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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