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6章 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第1466章 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從青冥色洞口走進江天之界,血腥宛如被山壁釋放而來,濃淡有致地充盈了視野。它們,理當屬於昔年那些想出山莊卻葬身蛇腹的可憐人。殺人不眨眼的妖婦西海龍王一襲紅裙、眉目含情地睡卧正中央石上,聞聽林阡殺了看門的小蛇進入此間,莞爾舒展,蹙眉嬌嗔:「夫君,總不喜歡好好說話。找罪受。」微微抬手銀鈴聲響,四面陡然兇險齊聚。

「恬不知恥。」林阡手持飲恨雙刀,逢迎群蟒,進退從容,險地守穩,急處猛攻,「將那公主交還給我!」

縱橫九州如他,早不是九年前的初涉江湖,當年要廢九牛二虎之力方能勉強擊退的巨蟒,如今只消一劈一砍一攔一紮,四條便立竿見影在同一時間往四面潰散,無論哪條都被他殺得鮮血淋漓遍體鱗傷。

「她又不是你的人。」西海龍帶着「多管閑事」的慍色。

「是我麾下的人。」林阡繼續揮斬,勢如破竹到近乎囂張的地步,令她依稀看見了沙場上他的一路向北安營紮寨。

「你的麾下?哼,是嗎。」西海龍一愣,冷笑一聲,竟好像對莫非的離去了如指掌。

如果林阡沒有猜錯的話,四大龍王不僅躲在暗處知天下,而且拜九年前的自己和莫非所賜,如今對突然闖入山莊的外人根本有着比往年嚴格的監視網,莫氏小苑附近闖入了什麼異物、什麼來頭、什麼對話,哪怕躲躲藏藏遮遮掩掩,還是這麼快就調查到不少,所以他刻舟求劍了,這一帶委實已經不適合外來人休養生息……

「是不是,容不得你說。」他原以為至多二十一刀就能將此地蕩平,始料未及卻又犯了刻舟求劍的錯,畢竟他有傷在身,而群蟒比昔年厲害!西海龍只是稍稍換了個姿勢,那群巨蟒當即聽令集結,訓練有素地暗嵌陣法向他抵擋,令他才困一條便被掣肘、才傷兩條就遇夾擊、才顧四條更遭車輪追打,最終,它們因為無法將他繞纏捆綁,而選擇二十條一同向他傾軋,遽然在他所立之處圍起了鐵壁銅牆。

這洞窟本身狹窄,蟒蛇們又是龐然大物,二十條彎彎曲曲擠得繞得他越來越沒地方站,戰局可謂密不透風、舉步維艱,更何況它們毒汁吐得到處都是,全噴在這密閉空間令他呼吸困難。

便算是這樣的局促和擁擠之下,林阡都是鮮有的平心靜氣,攻守兼備穩紮穩打保持不敗;不敗卻也難勝,敵人的配合比他想像中還要天衣無縫:二十條巨蟒,身體或還會交匯摩擦,但它們的頭從各個意想不到的地方乍一冒出來都是從不打架,偏偏很多條都是令人窒息地同一時間出頭……如是,率然不絕著攻擊,高速運行着壓迫,膨脹收縮著躲閃。

它們的表現活像一個非人的絕頂高手,同時擁有二十把移動的難測的殺傷武器,體型雖臃腫動作卻靈活。礙於它們攻擊性強,林阡必須先守後攻;礙於毒汁和毒血的壓迫,林阡反攻時也得鋌而走險;礙於它們穿梭極快會突然變瘦變細,林阡有時明明看到它們就在眼前、才剛出刀要砍卻倏然差了毫釐……

電光火石之間,忽見雨祈被一條白蟒橫空卷著懸在半空,處境不言而喻極度危險,西海龍之所以給他看見正是欲令他心理受到干擾!他雖然不是莫非,莫非也未必還是他麾下了,但他橫著一條心設身處地,就把這公主當成吟兒打,無論如何也要先救人!所以毫不猶豫加緊攻勢,即使心念受擾也在所不惜……

只是那一瞬心口又一次發麻,不知是因節奏紊亂還是想起吟兒——真把對方當作吟兒?怕是你林阡會救不下!不及再想那個無論何時都會被他放到最後一位卻無怨無悔的女人,林阡左手險些被一條巨蟒咬中害長刀脫手而去。可惜對於那勁敵來說,最可能得勝的地方恰恰是離死亡最近的地方……林阡一驚回神,長刀瞬間回擊,雷霆般砍在那巨蟒頭上,陡然那巨蟒無路可退、腦袋被震得粉碎,臨死卻不忘狠狠咬了他一口。

然而,表面看兩敗俱傷,卻以林阡破局而中斷,這二十條巨蟒明顯是一個整體,突然變作十九,自是茫然無措了一忽,當然,這茫然皆因哀痛而已,頃刻群蟒又化悲憤為力量,以更快速度、更強力道向林阡圍攻,只待將他於此處四分五裂。

他戰力卻也不曾因為中毒受傷就減低,反而被燃燒中的大夢丸激得發飄,走火入魔的邊緣他連眼神都是火燒的紅熱,誰將誰四分五裂還不一定!

「夫君,夫君……」西海龍最先察覺不妥,隔了老遠輕喚幾聲,「我給你的刀譜,不是這樣用的……」

「休要叫我夫君!」他穿梭於這群妖魔鬼怪之間和他在金宋戰場上委實是一樣的暴走狀態,避我者生擋我者死,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然則殺人一萬自損八千,很快又死兩條巨蟒然而他身上也添了新傷,遠遠望去他根本早已經體無完膚。

「好了好了,不打了,我讓你走好嗎?負心漢卻必須留下,黃鶴去也非死不可。」西海龍立即求和,她口中負心漢當然是莫非。默默關注天下大勢的她,不會不知道阡吟的感情,卻很明顯選擇性地忽略了,又或者說一葉蔽目不見泰山。

「西海龍,你可知你還在這裏胡鬧、你大哥已經被東南龍王奪權?」林阡驟然找回一絲理智,意識到西海龍對政變毫不知情。

「胡說八道些什麼……」西海龍果然一愣,輕笑,「那兩個人?沒自己打起來就不錯了。」

九年前,正是西海龍告訴林阡,幽凌山莊里每個武者劍上都下了毒咒,各人都必須服從自己劍的顏色、聽命於各自的主人。當時雲煙領悟說,這是個很好的防止叛亂的方法。不過後來林阡想過,任何規矩的設定都是因為要去約束,越嚴酷越說明問題的嚴重。換句話說,之所以有這毒咒存在,正說明作為莊主的北海龍欲對每起事件責任到人、有據可依,既是害怕栽贓嫁禍各執一詞,更是擔憂自己的親信暗起異心而不能覺察!那麼,擁有山莊近半奴隸的北海龍,是要提防誰在他身邊安插內奸,表面還得裝得和睦、互信、權力公平分配?

不是這個與他親如兄妹的西海龍,而是他曾在假山後被林阡和莫非偷聽到的一句「這兩人倒是重情重義」話中的東海龍和南海龍,說起這兩個時北海龍和西海龍明顯帶着冷笑、鄙夷,雖然他們表面也和他親如兄弟,雖然他兩個表面上相互之間反倒不和……

很多時候,表面都是做做樣子的。不可否認他們四個剛建立幽靈山莊時還曾兄弟齊心,要怪就怪外人打破了親疏的平衡,以至於後來終於貌合神離。

「林楚江、黃鶴去……你對外人們那般推心置腹,不怕他們可能會給山莊帶來災劫!?」動心之始。

「你的手下殺害你妃子,你居然不肯信任我們……幾十年生死之交啊!」離心之初。

浩浩淼淼的兵陣,頃刻阻塞了北海龍的宮殿,東海龍和南海龍各自的武功和兵力都及不上他,加起來卻勉強可以與他匹敵,與此同時,他倆的蜈蚣蜘蛛、蠶毒,亦齊心協力把他的毒獸圍得水泄不通。這場政變,委實醞釀了快十年只欠東風。北海龍和西海龍被他們的「不和」蒙蔽了很久,今日他兄妹二人的注意力明顯也一早就被他們調虎離山。

「東南龍王都不是好人,王八看綠豆才會合作,日後必然互咬,只怕要引起一番民不聊生。」莫非和莫如被救出牢獄經過亂軍邊緣,想起昔年東南龍王各派手下到獄中來要將他倆滅口,顯然都不是什麼好人,故而作出這般預言。

柳聞因扶著莫如,說:「倒是想起三國時候的李榷郭汜,即使他們所依靠的董卓被殺,也能克服萬難反攻長安。然而後來卻各懷鬼胎自相殘殺,終於兵敗。」「若脫離民眾,或遺失初衷,縱變革能成功,政權亦不穩固。」黃鶴去點頭,見解一向高深。柳聞因一愣,真沒想到會和他面對面交談。

莫如一直神志不清,一句話未說差點栽倒,見狀莫非將她負在背後,幾人一同往江天之界的方向走。然而途中所見,明明白白的預言當場成真——黃雀之後原來還有鷹隼,這邊東南龍王和北海龍的精銳們還在互耗,那邊弱旅和普通民眾們眼看天下大亂竟然鬧事反抗。幾十年來他們被殘暴統治過了頭,顯然憋了一股反對倒行逆施的氣,原還左顧右盼爭先恐後當順民,此刻,當幾個龍王顧不上施展毒咒,他們不知哪來的勇氣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橫豎是死索性揭竿而起要求公平。

「你們先行,我去看看。」黃鶴去關心則亂當即折返。

「爹……」莫非情之所至喚住他。

黃鶴去如遭電擊怔在原處:「什麼……」

「小心。」莫非覆水難收,索性不改口,「你也知道明哲保身。」

「好小子,沒白救。」黃鶴去笑了笑,轉身離去。

莫非知道斷絮劍要緊,但如今橫生枝節,雨祈和林阡的安危才是第一位。

但對於黃鶴去來說,現在北海龍的生死更加要緊,怎麼說也是結拜兄弟一場。

黃鶴去遠離半里又折返的過程中,叛軍正規軍的對峙已然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毋庸置疑毒咒失效之後,他們臨陣經歷了一番重排,當場劃分成了三派:支持、反對或中立於當前統治的。涇渭分明,人數懸殊,傷痕纍纍的北海龍和奄奄一息東南二龍全都被裏三層外三層地裹在核心。

黃鶴去提着絕漠刀步步近前,那時已無人關注誰的劍綠誰的劍紅。

「殺了這幾個外人!正是他們攪亂了世外桃源!」有年輕人振臂高呼。是的,北海龍四個相對他們來說也是外人。

既然斷絮劍是掀天匿地陣里的,北海龍自然也是參加過隆興北伐的宋人,然而四十多年前的對陣以後,他和他的家族兄弟難免遭到金國那些破壞陣型的敵人追殺,加之擅長毒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故而也是四處顛沛流離直到避居此處,林楚江雲藍初次造訪應該發生在他們安頓后沒幾年。

而很顯然地,這塊盆地已經存在千百年,從長江上游一路漂到下游,古往今來所有被風浪卷進來的居民再也出不去、外界的親人全都以為他們早已葬身長江,無奈之下他們世世代代紮根此處,倒是活成了一個安居樂業、無爭無斗的桃花源,甚而至於他們一度以新人到此陪伴為樂,天真地期待着下一個不幸的到底是誰。

「是啊,他們一來就破壞了我們原有的生活!」有白髮老人含淚作證。

「還不是因為我構築『天路』你們也想跟着出去。」北海龍冷笑一聲,他和他們普遍不同,身為一個一流高手,又隨身帶着不少異獸,他具備着找路出去的最基本可能,可是他構築好了卻不想出去了,因為畏懼面對外界紛擾,更因為留戀他在這裏娶的妻子凌幽。

「你自己不出去為何不給旁人出去!」「所以你就在江天之界安排那麼多毒蛇猛獸?」看得出太多人想要從江天之界的天路出去。

「為你們好,外界比這裏好不了多少,其實有很多外界的人,想來這裏。」北海龍說的卻是真話。

「誰要你來決定我們的命運?!」「這構得成你奴化我們壓迫我們的理由?!」他們淚流滿面。

「弱肉強食,正常不過。」黃鶴去忽然一躍而至北海龍的身邊,一刀挑開最激動的一桿長槍,「外界到處都在打仗,確實不如這山莊里。」

「這又是誰?」眾人皆驚,似曾相識。東南龍王異口同聲:「黃鶴去!」北海龍一愣:「你為何來。」

「你還沒聽我解釋、還沒還我清白、還沒向我道歉。」黃鶴去冷笑,半生恩怨,欲說還休。

「憑你此刻來救我,你還有一絲人性可言。」北海龍冷峻地說。

「今年的對陣你沒參加、讓給了你仇視的莫非,說明你也是有人性的。」黃鶴去也一臉嚴肅。

北海龍沉默了片刻,終於咬唇讓步:「你我命格相近,你是知道的。」

「我確實想過要斷絮劍,但那是在進入山莊以前。」黃鶴去抓緊時間,一邊並肩作戰,一邊對他述說,「我原也不知道,你北海龍是更願當隱者還是做戰士。見你也是抗金俠士,自然不再強取橫奪。」

「那又怎樣,你終還是強取橫奪了幽兒……」北海龍笑了一聲,雖齊頭並進,亦難以諒解,劍法愈發激越。

「決鬥之前我從未碰過她,讒言說我別有用心,誰的讒言,為什麼有讒言。」黃鶴去打着打着也笑了,「用不着我再去搜羅證據,他們今日已經演給你看了。」

北海龍一震,午後手下來報鬼祟是真,但添油加醋說黃鶴去不要臉跑回山莊、甚至想要拐帶凌幽私奔的,不正是這兩個齷齪的別有用心的東南龍王?利用他對情敵的在乎,分了他的心背後一刀!

失神一刻,斜路忽然衝出一把長刀,北海龍戰至低谷無力去攔,所幸黃鶴去激戰正酣,一刀如虹當中劈斷:「明白了嗎!」

「嗯……」他看黃鶴去背後明晃晃的一槍,推開黃鶴去一劍迎上,拼儘力氣大汗淋漓,「你我兄弟一起,衝出這裏,去江天界……今日戰敗,恐難以挽回,不如與幽兒一同,離開此地。」

「好!」黃鶴去喜形於色,心忖,此刻莫非應該已到,能幫林阡分擔不少。

林阡顯然沒有說服得了西海龍,在莫非柳聞因趕到江天之界之前,巨蟒無端被他折損到了十五條,林阡自己也已消耗了一半,只是因為大夢丸的關係虛浮着,還時時刻刻冒着走火入魔的風險。

而就在莫非幾人迫不及待沖入洞窟的第一刻,驚見林阡被大夢丸燃到極致,竟然隔着一條蛇就把西海龍強按在地,差一點便亂了心性……被大夢丸燒壞的腦子,本已經儘可能地不讓女人相伴,卻沒有想到還有女人相敵……

柳聞因定睛一瞧也險些以為那個嬌俏的紅衣女人是盟主,驚恐之餘趕緊飛身而上一槍將她挑開老遠,救了林阡卻險些遭到他飲恨刀為了保護「吟兒」的反劈。

「醒醒啊林阡哥哥!」刀鋒離她鼻尖不過寸許,四周不停止蛇蠍亂涌,若非莫非施展他散花飛雨的暗器,兩個人只怕要一起中毒喪命。林阡獃滯地盯着聞因看,掙扎了許久才清醒,那時西海龍上得前來還想魅惑,林阡轉身便是一掌掀了過去:「休想裝成吟兒,吟兒已經死了!死了!!死了!!!」

「什麼……」聞因一愣,還以為這是林阡用來自控的暗示,可是,怎麼也不該咒盟主死啊……那時西海龍也異口同聲:「……口口聲聲吟兒吟兒,藍玉澤呢!」

「只有吟兒!」他癲狂一笑又再揮刀,卻教左右兩個女子都失了神。

「西海龍王,還不停嗎?」柳聞因望着林阡轉身和莫非協作殺敵,當即對西海龍言和。

「不停!」西海龍不肯罷休,既因怒不可遏,又因為看出莫非威力不比往年,原是佩劍有問題。

就是這血腥的舊環境,就是這熟悉的老地方,林阡和莫非在這裏初次合作就無比默契,武功心法本來就都是一脈相承的《白氏長慶集》……然而很可惜,人還是這個人,劍已不是那把劍,此番莫非的表現雖不至於給他拖後腿,卻儼然起不到以往那種妙到毫巔的配合效果,刀劍努力了二十回合都難有火花。

信念是一個原因,心態是另一個,莫非不能儘力的原因,是白蟒口中那個沒有自理能力可言的雨祈,那白蟒一旦舔她咬她或是拋開她,無論中毒流血墜地她都是死。而就在他們即將聯手斬殺兩條巨蟒的關鍵時刻,只聽得一聲驚呼,原是正在與毒蠍們戰鬥的柳聞因餘光掃及,雨祈竟然被白蟒從口中扔了下去。

「雨祈!」莫非臉色大變,抽身救她便會將林阡的右半身全部暴露給原屬於他對付的那條巨蟒,一邊是愧疚要負責的女人,一邊是藕斷絲連的主公,難以取捨,騎虎難下,可是千鈞一髮哪能遲疑,他本能選擇了毫無自保可能的雨祈,驀然消失在了林阡身邊……

可他的抽身和救局就和當日離開盱眙援救楚州的畢再遇一模一樣,既把盱眙暴露在了敵人面前、更加無法趕得上救楚州……危急關頭所幸莫如醒轉,縱身一躍一把從白蟒下方接過雨祈,還未站定的一剎白蟒又猛撲向她倆,莫非遲了一步落地,卻當即揮刃疾刺、一劍氣凌雲霄,頓時令雨祈和莫如的站定之處毒障消失得乾乾淨淨——莫如?早已不在原處!

原來就在那一剎功夫側路一聲激響,兩條巨蟒被林阡雙刀反向崩裂,贏回又四條外圍巨蟒拚死一搏,柳聞因和才剛到場的黃鶴去都離得遠,有且只有近前的莫如能持劍站到那個莫非消失的陣位,去支持林阡在不入魔的狀態下完美髮揮……

彷彿一個交錯,莫如和莫非互相換了要保護的人,黃鶴去遠遠望着不禁一愣:「第十陣眼……」

寒光急掠,欺霜勝雪,似曾相識的「風起楊花愁殺人」,為他們的主公林阡保駕護航。見此情景,柳聞因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總算放下,卻是真的沒有想過,掀天匿地陣結束才不過半年,莫非將軍做了逃兵,莫如姐姐卻成長為戰士……

若干年前,這女子曾作為人質被蟒蛇咬住、哭着要求哥哥救她;若干年前,這女子流淚說哥哥若是被蛇吃了如兒也不活了。現在終於不用別人救,也絕不會因為哥哥不在就去死。當年誰又知道,剛強的鬚眉竟然反悔,柔弱的女子才在陣中!

林阡心中豈能不驚。「莫非騙林兄過重複的日子,卻是如兒她良心不安對林兄說了真話……或許從那一刻起,就註定了莫非不是林兄的戰友……」所以莫如才是!?

這一刻,莫如堅定不移給林阡掠陣,心雖漸漸地碎漸漸地死,卻也漸漸地硬漸漸地重塑:「哥哥,這使命,原來並不是你的,而是我的……」

「好!」林阡情不自禁給莫如叫了一聲好,失去莫非的痛苦陡然就被她的堅強沖淡,有這樣的戰友在身邊,憑何要入魔才能去對抗,「凡將舉事,必先平意清神,神清意平,物乃可正……」「隴西之游,愈躁愈沉。」立即指點莫如,她不缺其餘,只是對心法鑽研不夠深入。

指點她的同時,由於一脈相承,剛好也沉澱了自己,霎時林阡刀人合一,參悟道心幽微,感一燈螢然、群起未動,覺一念回光、炯然返照,神遊六合八荒、上下千古,最浩瀚也最沉靜,正無際宇宙是也,盡入飲恨雙刀中。

無聲無息之間,殊死一搏的四條巨蟒,靜止在空氣中一動不動,再一眨眼,粉身碎骨。

同一時間一聲慘呼,追擊雨祈的白蟒也被莫非斬殺當場,毒蠍幾乎全被柳聞因和黃鶴去等人刀槍掃光,西海龍眼中殺機愈發減淡,只因她一下子只剩十條巨蟒保護。

「蘭若,別打了。」北海龍終於有力氣說,西海龍原來名叫蘭若。

「大哥……」西海龍循聲急忙過來看北海龍,發現他身上血跡斑斑,顧不上自己還衣衫不整。

「不礙事,你嫂嫂呢。」西海龍看出北海龍的急迫,又聽見遠近殺聲四起,看來真是民眾造反、似乎還要攻上江天之界、居然林阡沒有騙她:「大哥!發生了什麼?」「先走!」

「我等不是眾矢之的,可以殿後。」林阡意識到黃鶴去和北海龍已經化敵為友,也不願再對西海龍戀戰。

「大哥,那兩個敗類呢!」西海龍一路急不可耐地問,滿眼都是有仇必報的急切。「勿管他們了。你先帶着幽兒,從『天路』走。」北海龍拖着西海龍和黃鶴去氣喘吁吁地才走到關押凌幽的地方推開門,突然就一個踉蹌倒在地上。

「大哥!」西海龍和黃鶴去驚慌失措,扶起忽然就倒地不起的北海龍。

光線湧入那檀香繚繞的佛室驟然又急劇收斂,只因那與青燈作伴了數十年的仙姑一個回眸,黃鶴去匆匆一瞥突然定神,歲月竟未曾對這絕美的容顏做過任何改變。

緩得一緩,卻不再去盯着她看,雖然她在見到他的一瞬臉色猛然變得慘白,眼中又是繾綣又是激動,又是克制又是洶湧,愛恨交織死去活來……他還是迅速地移開了眼。四目相對的過程太短,可她還是不受控地睫上全是淚水,面容卻偏偏帶着一抹笑意,儘管沒有說一句話,話卻直接傳達到他心裏:黃鶴去,我凌幽這般經不起你誘惑,可真是白念了幾十年的佛。

來不及再互訴離殤,只因北海龍面如金紙,先前的種種表現竟似強撐著一口氣,若不是西海龍拚命移開他按住左腹的手,黃鶴去也不知道他早在突圍時就已經臟腑受傷……西海龍一直追問,一臉怒容:「大哥,是東海龍還是北海龍?!」

「不必,不必報仇,他們活不過今日的。」北海龍慘笑一聲,握住她和黃鶴去的手仔細交代,「帶幽兒走,去選一個新的……隱居之處,她不適合……太複雜的地方。」

凌幽這才發現北海龍垂死,大驚之下立即上前,站到他們面前時,氣質聖潔得不染纖塵。

「幽兒,他並未騙我,你也並未背叛我,是我、不夠自信,聽信讒言,誤解了……直到今日,歷史重演才明白,鶴去,你可原諒我嗎?」北海龍攥緊黃鶴去的手上全然是血,看來撐不了多久,黃鶴去意料之外地、對着期待了將近一生的道歉居然這樣排斥:「本就是少年意氣,有什麼好介懷……」

「你也得還我一句,你,你到底和她、生出了那孩子。」北海龍斷斷續續說。

「是我的錯,我年輕時過於荒唐,總做些不負責任的乖張之事。」他覺得他最近認了一輩子累積的錯,認完了反倒如釋重負。

「好,好,幽兒,你終於可隨他,一起走了……」北海龍鬆了口氣,最後一眼卻是留給了凌幽。他或許不是個好的統治者,卻是個好的丈夫和兄弟。他們三個人,總算可以有結局。

凌幽輕輕在他屍身邊跪倒:「不是這樣,且聽我說,我一直覺得對不住你,也不能夠同他在一起……」

聲音越來越低,黃鶴去原還沉浸在失去北海龍的悲慟之中,冷不防竟看凌幽袖中竟出一隻匕首自盡,阻擋不及,任由她這匕首刺進左胸竟然殉夫:「幽兒!?」

「娘親,為何……」莫非和林阡才到場就見他幾人倒在血泊,大驚之下聲音都變了,莫非身體前傾,跪倒地上,泣不成聲。

「非兒,你也隨着父親,回來了……」她愛憐地撫在兒子的臉頰,滿足地在最愛的男人懷裏闔上雙眼。

「不要!為什麼!為什麼!」黃鶴去的狂吼聲卻阻止不了最愛之人的離去,林阡恍惚間卻又看到了那個瓜步江岸失去吟兒的自己,呼吸一滯。

為什麼,西海龍也不明白為什麼,那女子青燈下守了幾十年,只為祈求黃鶴去平安和消除她自己的罪孽,如今才剛被丈夫原諒和祝福,她怎就不願意麵對新生?

那日,三位兄長俱死,巨蟒也已殆盡,西海龍迫於壓力,不得不將權力交還民眾,並且選擇與林阡等人一起離開。

從政變結束以後,幽凌山莊便恢復成了四龍王統治前的樣子,渴望從「天路」離開的當地居民,和留在那裏的一樣歡天喜地、井然有序,那之中當然混進了黃鶴去帶進來的曹王府眼線們。短短几日,山莊里造船者眾,木竹皆貴。

揭竿而起的領袖中有個老者,坐在天路的道旁休憩時對喬裝過的黃鶴去述說,四龍王來到山莊之前山莊是怎樣的其樂融融,「他們四個到此避難,幽姑娘是好心救他,誰料會害得庄內所有人被他們奴役。」

「哪個幽姑娘?」黃鶴去不禁一愣。

「自然是莊主夫人,凌幽了。」老者說,「初始我們不甘心被壓迫,趁著毒咒尚未完全起效,總是會聚在一起商討反抗,她作為莊主寵愛和不設防的人,自然是我們最先試探。天可憐見,她雖已嫁給莊主,卻有實無情,厭惡他的殘暴,願意幫我們做事。可惜我們尋不到合適的機會,毒咒也漸漸開始支配,唯能希望他們四人內部崩潰。

直到某年秋天,有個英俊少年到了這裏,和莊主成為了知交好友,莊主一方面與他推心置腹,一方面卻總是對自己的相貌自慚形穢。那時剛好有人說那少年是為了斷絮劍來山莊,可那少年在莊主面前從未露陷過。幽姑娘受了大家的拜託,主動以陰劍誘惑他暴露心機。幽姑娘發現,他果然對她的劍興趣更甚於她、極有可能是個騙子,可是幽姑娘自己,竟不小心先動了感情。」

「她竟一直覺得,那少年是為了劍才去接近她嗎。」黃鶴去恨恨地說。

「那少年流露出來的就是這樣啊。唉,明知是個歹人,還是越陷越深,幽姑娘實在想不開。」老者搖頭,「讓那少年暴露心機,就能挑起他們決鬥,我們原是希望他們兩敗俱傷從而漁翁得利,誰知那少年輕易被打得倒地不起,再後來就不知所蹤。莊主說,他將那少年丟到江天之界喂蛇去了。幽姑娘卻說,他一定還活着。」

黃鶴去愣在當場。所以凌幽是主動擔負使命的貂蟬,北海龍和黃鶴去卻是蒙在鼓裏的董卓和呂布?難怪「我對不住你」又難怪「不能夠同他在一起……」

「幽姑娘第二年秋天生了孩子離開這裏,后十年,北海龍瘋了一樣到處找她,抓回來之後便一直關在江天之界。我們今日之所以分兵來打江天之界,也是為了救她,沒想到,唉,可惜啊,北海龍拼了命來,竟是決意和她死在一起。」老者不知道,北海龍拚命也是想放她,佔有慾再大也敵不過愛。

凌幽不是個輕易放棄使命的人,之所以在第二年決定離開,顯然是因為莫非的出生,她下定決心要帶孩子去尋父,結果卻聽說他因她遁入邪道,從而在莫家村裹足不前,最後,還是凄楚地被抓回到這裏。

「難怪,九年前她對我說,『你長大了要記得,為了自己的目的好好地活下去,一刻也不要動搖』。她為了父親動搖過、放棄過這個潛伏在暴君身邊的使命,卻發現她失敗了、蹉跎了、還不如不出來、反倒辜負了所有人,回去之後她發現眾人早被毒咒控制得死死,所以隨着鬥志的磨滅、罪孽感越來越深,後來的她寧可自棄,被關在江天之界再也不出……」莫非站在黃鶴去的身後,看那老者離開,才理解地說。昔年他隨母尋父,如今他的孩子輪迴,斷絮劍的所有宿主,竟無一不經歷動蕩。

「只怪來不及。」黃鶴去長嘆一聲,適才,竟來不及對她說,他並不像世人說的那樣是個感情騙子,他是真心的。她永遠不會知道,他一直不肯碰她是因為兄弟情義,可那個污濁不堪的雪地里,她還是將身體交給了他,以行動告訴他,你不愛我,我也是你的人。她這一生自認為與他相互欺騙,對他恨多於歉,當然不能夠再在一起;她從感情到道義都最對不起的,只是那個對她一心一意的丈夫;臨死前得知民眾獲勝,便再無絲毫求生之意。

嘆惋之餘,和三十年前一樣,不經意間頭頂已開始雪花飄落。

站在盆地與長江接觸的邊緣,一邊領略頭頂的壯觀漩渦,一邊感受腳下的輝煌燈火。

幽凌山莊,上次林阡來時,覺得它是個戴着斗笠的蒙面女子,今次來時,它摘了斗笠卻好像還矇著面……

無家可歸的西海龍,暫時不可能囂張地殺雨祈或莫如,故而隨波逐流地跟在了戰力最強的林阡身後:「夫君,你可是要對我負責的……」

「滾!」林阡總是忽癲忽醒,癲時沖她狂吼,醒時總覺得還有事情沒完。

「幽凌山莊,這樣看其實很美啊。」柳聞因悶葫蘆了很久,實在不敢再說半句話,說的時候還小心翼翼,指着腳底的點點星光。

「就該是這樣的安詳。」莫非點頭,回望一眼,這正是他憧憬的天下大同。

「然而是經過反抗,才有了今日景象。」莫如似有意似無意地感慨了一句。

莫非愣了一愣,搖頭:「反抗固然好,未必靠殺戮、流血,或能找個契機、和平演變。」

「莫非。」趁著四境全是自己人,黃鶴去回看莫非抓緊說,「斷絮二劍,陰陽相剋,但凡有一人入陣,另一人都不得入。」

「是,所以北海龍和父親才反目成仇。」莫非點頭。

「今日,屬陽的這一把由你繼承,但你必須答應父親,只做救郢王用,不與如兒爭搶。」黃鶴去說時,莫非面色一凝:「陣法……」

「誰知會否重新開啟?」黃鶴去比任何人都縝密。

「嗯。」莫非點頭。斷絮劍因為陰陽相剋,所以歷來歸屬夫妻二人,以為如此才不會相互爭搶,誰知夫妻也總是立場有別?「父親說過,不能在宋陣不代表就要降金,我今日對父親和林兄承諾,不抗金不代表就要和抗金聯盟對着干。」

「莫非,所有的事我都信你。將來,若救得郢王,你想做什麼,我都會盡量支持。」林阡終於開口。

「沒想那麼遠……」莫非頓了頓,「或許歸隱山林,或許周遊列國,無論走到哪裏,都可開些私塾,教書育人。」

「有志氣。」林阡笑起來。

莫非看着林阡的笑,微微一怔:我真糊塗,當日主母選擇見我,就已經證明了主公是信我的……

莫如走在他們後面,聽得這對話,幽嘆一聲,憂傷垂眸。

莫非聽到了,腳步一滯,卻攬著雨祈沒有回頭,和黃鶴去一樣,現在到了外面,他不能與他們過多接觸,郢王府的船很可能就在附近尋他和雨祈。

「哥哥,我想通了,雖然遺憾,不怪你了。」不再發燒、有了戰場,莫如找回了這幾個月的自己,此刻堅強獨立,看着他背影,輕聲自語,「如兒,你要堅強,你要勇敢,他完成不了他對你的承諾,你完成你對他的、對所有人的。」攬緊斷絮劍。曾經有哥哥保護,什麼都不用去管,如今竟要代夫出征,從此後,一句怨言都不能有。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曹王府、郢王府、幽凌山莊民眾的船,在這不知何處的地帶游來盪去,尋覓着他們該去的路,如同倒映在江面的天幕上散落的星星。初時聚在一起的還有很多人,慢慢卻越來越四散,不同立場的終究在眼中越來越小,直至不見。

飄搖在不知是星河還是長江的水面,無聲無息地扣著船舷獨自飲酒,再也沒有九年前出山莊時的輕鬆自在。聽着不遠處岸邊的冬葉被蟲鳴驚落,莫非忽然想起易安居士的一首詞,說牛郎和織女一年只有一度的短暫相會,其餘時光則有如浩渺時空中的浮槎……失去一切的他,全然剩下悲慟:「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想到今已非昨,不覺淚流滿面。

「明哲,你怎麼哭了?」雨祈天真無邪地問。

「遠岸的歌,真好聽。」他回頭,想起常牽念就在船上,趕緊強顏一笑。

遠岸哪裏還有歌。

十一月十八日,莫如、柳聞因、西海龍隨林阡重返和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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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風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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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6章 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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