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3章 將星隕落,天命難違

第1473章 將星隕落,天命難違

無需任何人指引,只要循着那熟悉的簫聲,他便能找到雲煙所在的懷雲苑。

熟悉,和八年前那個夜晚的漁舟上一樣,本該婉轉悠揚偏生出高亢激昂,氣勢恢弘地訴說着屬於他林阡的戰伐。

那時她深知他心懷天下,卻更懂她會令他愛得辛苦,最終狠心選擇了放手和離去……大雨里她俯下身緊緊抱住他「要不,就聽大夥兒的勸」,圍攻中她堅決地挽住他「勝南,帶我走」,離別前她對他嫣然一笑「好,我盡量不讓勝南等太久」,所有溫馨的痴情的深摯的片段化為泡影的日日夜夜,他當真有過失去一切心如刀絞痛不欲生連呼吸都艱難的感覺。

好在,那段最生不如死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很久,如今重逢,高興,釋然,就好像往無數個輪迴里逆尋,好不容易又找到了當時的場景一樣。

還是當年的夜色,還是當年的長簫,還是當年的嫻靜仙子。

淡描蛾眉,淺施粉黛,雲鬢高挽,風華無雙。

她如有所感應般回眸,一瞬令他重返廿四橋,雲煙境中逢雲煙:「勝南。」

「雲煙。」他當然知道吟兒的釵子是借口,可還是來了,不為別的,再見雲煙也是他林阡的心愿。

順便他想通過雲煙對葉文暻再道聲謝:「葉大人可還醒著?」

「傷得很重,已經睡下。不過你放心,沒有生命危險。」雲煙收起簫,翦水雙眸溫情瀰漫,安然示意他別再遙望、進殿說話。

「待他醒了你轉告他,我代所有人,感謝他以命護著抗金事業。若不是此局被誘出殺他害我的心思,仆散揆那隻老狐狸未必敢用這樣大的手筆。現今『戰狼』罷官賦閑,盟軍停滯的一切被一舉突破,多虧了他出此妙計鋌而走險。然而,仆散揆歸根結底是為害我,他是被我連累的。」

林阡邊行邊與她相視,再寬敞都覺狹路相逢。這寢殿的美輪美奐富麗堂皇,奪不走她一絲一毫的光彩。紫色長裙,鑲玉束腰,裙擺是綢緞紗錦層疊;髻上珠釵,腰間寶玉,身側為珊瑚明珠點綴。與生俱來的貴氣、傲氣,難怪說到本郡主時會教那麼多官員都噤若寒蟬。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自然而然又嘆了一聲:「然而我不便再三感謝,畢竟吟兒說,我與他有積怨。若然說多,顯得虛偽,我也確實與他有積怨。」

雲煙一直凝視着他走進來,越臨越近的過程中她始終屏氣凝息,儘管過了八年之久,他還是昔日俊逸少年,雖然此刻未著鎧甲,英氣仍是由內而外散發,身肅肅如松下風,眼燦燦似岩下電,眉宇間潛藏的凌厲和孤悲,令她倏然就聯想到他舉足輕重的地位和以一敵萬的戰力。她原本正兀自感傷光陰的流逝,聽到最後一句,忽然噗嗤一聲笑起來:「嗯,都聽吟兒的。」

「雲煙,我倆今晚便回淮西,你也要好好珍重自己。」象徵性地找了一圈釵子,他看見她如今過得很好、比跟在他身邊要安逸,他走也走得安心。儘管如此,轉身時他心裏還是留了一絲遺憾,不因別的,只為這小小院子裏到處都是「懷雲」,他知道她雖然平安卻不見得快樂,正如他這些年心裏也有一塊角落別人走不進去。

「勝南,等等,你頭髮亂了。」雲煙忽然喚住了他,明明沒有用力甚至沒有碰到他,卻令他不知被什麼按在了梳妝台前,「這白髮,我還沒有為你梳過。」

他一愣,昔年鏡中有他和她共存時,他尚未早生華髮,反倒是她生了一根白頭髮后被吟兒笑話。

「我看見后,十分震驚,吟兒說,她初見時也心如刀割,這些年她一直為你尋着變回去的方法。」與其說雲煙是在留他,不如說她扶簫和梳頭都是在告訴他,好像什麼都沒有變,是的一切都沒有變,夜色簫聲和雲煙都還在,唯獨不見的,是當年的林勝南,那個林勝南,因為有了吟兒的陪伴,走出煎熬,經歷輝煌,變成了如今的林阡,所以有關林勝南的一切都被積壓在了角落。

不錯他和葉文暻確實有長達一生的積怨,是葉文暻害他錯過了雲煙,錯過了初戀。可是雲煙一邊給他梳順了白髮一邊減輕了他的遺憾:因為鳳簫吟等在那裏,所以幸好你錯過了我,吟兒,她才是你戎馬的一生。

「那個傻丫頭,為了維護我的面子,竟將她自己抹黑成悍婦了,雲煙,還要麻煩你,為她收拾攤子。」他想到吟兒,便微笑起來。

「只有捍衛你時,吟兒才一如既往霸氣,其餘時候,總覺得她還是像昔日一樣的不自信。」雲煙將他送到門口,尚未從重逢的驚喜里抽身,便又要抑制着訣別的不舍。

「我會用餘生讓她信。」傻丫頭總是缺根筋,又或許,是他做得還不夠吧。

懷雲池邊,燈火絢爛,有幾個小童正在砌磚堆屋子,她送他離開的途中經過那裏,其中有個男孩痛哭流涕跑過來:「娘親娘親,女孩子們都欺負我!」

林阡雲煙均是一怔,林阡驚詫,雲煙尷尬,抱起那男孩安慰,送回孩子們當中:「鳴錚,要讓著女孩子。」

「不曾聽你說起,已有了這麼大的孩子。」林阡看她走回他身邊,想了想,沒什麼好驚詫的,她畢竟也嫁給葉文暻七年了,再怎樣眷戀曾經,他二人都是被政治捆綁在一起的夫妻,「鳴錚,這名字好,戰場廝殺弓弦響……」

「嗯,這幾天適逢談判,便送入宮中以防萬一。」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雲煙遠遠望着他離去,強忍多時的眼淚終於奪眶。

「娘親娘親,你怎麼叫我大名啊,不是總叫我小希望嗎。」鳴錚一溜煙地跑過來,忙不迭地問。

「都七歲的人了,還叫什麼小希望,會被女孩們笑的。」雲煙愛憐地揪了揪那男孩的鼻子。

轉頭再看,故人不見,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下一次,又是什麼時候?

目送鳴錚無憂無慮地嬉戲,她思緒驟然回到若干年前的黔西,陸怡強顏歡笑說:「看得出勝南和雲姑娘都喜歡小孩啊,趕緊結親了生一個來,立了業也好有個繼承。」

那時林阡笑着攬她:「倒不是沒有考慮過,只是怕生了太多雲煙難帶。」

吟兒打趣:「不怕不怕,生得太多了,我幫雲煙姐姐帶!」

一轉眼,吟兒你也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沂,熙秦,熙河,全都是你陪林阡走過的戰地。

雲煙噙淚微笑,吟兒菜做得那麼好,應該很會帶孩子吧。

晚上,打發林阡走後,吟兒着實做了好幾盤菜,給柳聞因、西海龍、楊宋賢、藍玉澤品嘗,畢竟今夜過後,大家就又各奔東西了。這些年來,早該習慣漂泊。

她不知林阡那個糊塗鬼到底會和雲煙姐姐敘舊多久,抑或為了釵子真的在哪裏找大半天找不到就繼續找?難以確定他幾時回來,於是給他留了條魚,時不時地重新熱熱,坐到外面桌旁等他。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西海龍吃得最多,旁人都散了她還津津有味。

「想不明白我為什麼這麼擅長做菜?」吟兒興緻上來。

「不,想不明白你在幹什麼,換做是我,殺了雲煙還來不及。你倒好,直接把男人給推過去了?當真心裏沒有一點兒酸?我可不信。」西海龍邊吃邊說,筷子伸向這條魚。

「你到不客氣?懂不懂吃人家的嘴軟!」吟兒趕緊打開西海龍的手。

「若沒有,就是不在乎他。」西海龍探頭過來,在她耳邊語帶邪惡,梨渦淺笑,活色生香。

「我只是……想讓勝南遺憾少一些。」吟兒低下頭,獃獃望着手裏的魚。其實早在看見葉文暻沒死的第一刻,她就意識到雲煙姐姐不回來的心更堅定了,所以她別無所求,只願勝南和雲煙姐姐能夠好好地重逢一次,那才是真正的不虛此行。

儘管如此,吟兒也明白,說過「此生此世,絕不逆她」的勝南,比自己更不可能左右雲煙姐姐的心意,那麼,就求一個他倆單獨相處、吐露真情的晚上也好。醋罈子打翻過不止一次的她,一直覺得雲煙姐姐和別的女人不一樣,畢竟她曾目睹勝南從平淡地愛上到狂熱地愛着。

林阡許久都沒有回來,打烊后吟兒獨自給他留門,稍有不慎就伏在桌上睡著了,約莫快天亮的時候她被人推醒,還沒來得及問林阡和雲煙談得怎麼樣了,便看見柳聞因一臉憂色,告訴她「林阡哥哥和西海龍一併回川蜀去了」。

「什麼……」她還以為自己做夢,怎麼可能回這麼急,而且回的是川蜀?另外帶誰不好帶西海龍?

「是真的,西海龍有一頭火麒麟,據說可以日行幾萬里,能帶他很快回川蜀……但西海龍說,用來遠行的次數不能多,每次只能載兩個人……」柳聞因說的同時,焦急地將海上升明月的情報給吟兒看。

吟兒一目十行,驚得直接站起卻手腳發抖,原還覺得寒冷的天氣忽然直冒熱汗,此情此境,哪可能再去關注兒女私情,她知道接下來就連半刻的休息都不能有,原定她隨林阡一起打的仗只能由她一個人代替他硬扛:「回和州,備戰!」

思及林阡近期頻繁走火入魔,她卻苦於必須留守東線去不了他身邊、惜音劍不能對飲恨刀發揮作用。斟酌再三,不僅莫如和柳聞因要火速返回川蜀,柏輕舟和樊井只怕也要歷經好一番動蕩了:「聞因,你們回川蜀的途中,若然經過襄陽見到吳仕,先把他綁了。」

連日來,趙淳對勇悍者不論出身厚加激犒,一時間襄陽全民皆兵人皆思奮。

「襄江多灘磧,完顏匡意欲南渡,必令人實測水速,趙公可駐軍防守沿岸,見虜至,便遠射。」冬至過後,陳旭便幫趙淳防患於未然,任何機會都不給金軍留。

不過,天久不雨,江流日淺,金軍南渡的難度愈發降低。據此,趙淳的幕僚如趙萬年等人毫不停歇地修造武器,儲備糧食,以備不時之需。

同期,徐轅收到林阡交代給他的為莫非平反的任務,在盟軍中先行試探時卻遭到李思溫等紅襖寨將士的抵觸,為防軍心有變,只得暫時作罷。

十一月廿四,完顏匡率眾從安陽灘過江,遭遇南宋防灘弩手並射,金軍付出極大傷亡。惱羞成怒的完顏匡誓不回頭,殞身不恤,連環拔寨,最終強行攻破襄陽外城,包圍襄陽。彼時金軍總數已達二十萬,守城宋軍僅僅萬餘,雖有威力巨大的新型火器霹靂炮為恃,但由於一則敵軍以多欺少、持續打擊,二則外援全遭阻滯、唯能坐吃山空,襄陽形勢危殆,難免軍心不穩。

「人心不固,難以久守。」趙淳見狀,命人用土填塞城門,展示死守決心,與此同時,採納陳旭計策,擾敵以攻代守,「趁金軍新至、營壘未定,派兵攻擊襲擾。」廿五,徐轅率義軍六千餘人劫燒金寨,迎見金軍在江岸上驅趕人畜,當即登岸迎戰,救回百姓千餘口。當夜,越風又以千人出南門劫寨。廿六,穆子滕、彭義斌往城西北江與金軍交戰,大獲全勝更奪得數只金軍載糧米船。

進退兩難,完顏匡難免驚呼:「趙大嘍啰擺佈得好,每出勇士,不知從何處出來,這城如何打得?!」

襄陽保衛戰進展數日,教徐轅看見了什麼叫勠力同心同仇敵愾,不管是姓旅、姓裴的官軍將領,抑或姓廖、姓路的茶商義士,均與盟軍一樣出力良多、戰功累累。最令他感到吃驚的是,原來廿四那晚,小豫王曾是完顏匡的先鋒之一,由於正面渡江受阻、輾轉繞到側面,反而和二線的段亦心撞了個正著,那時他成功跋涉過一處守軍稀少的淺灘,對着尚存居民的宋寨勢如破竹,沒想到會重逢段亦心,怎能不覺雙喜臨門:「段姑姑,您還活着!?」

「小王爺,聽我一句,金宋之戰,你我都別參與殺伐,好嗎!」身後的弱小,死去的吳越石磊夫婦,都驅使著段亦心擋在了陣前守護。

「段姑姑……」小豫王意料之外,刻不容緩,只得哀求,「姑姑,讓我立個戰功吧!我迫切需要這先登之功!」只要段亦心讓道,他或能趁虛而入,一舉奪下襄陽也說不定?!

「不行!!」段亦心斬釘截鐵提刀攜劍。

「我總以為,齊大人的心不向著我,司馬隆高風雷皆頭也不回,誰都不肯光耀我豫王府,可無論如何都還有你……」小豫王眸子裏平添了一絲渾濁。

段亦心心念一動,好像想起了山東之戰她說過的——

「也許將來我也會站到宋金對峙的大戰場上,那也一定會是以豫王麾下的名義而不是曹王的麾下,這個界限必須要明。大義小義?也許終有一日曹王會危及我主性命,那時兵戎相見難道對舊主倒戈相向?……尤其在這種,他們所有人都已離開、再不肯回頭的時刻,我就更不能放棄。」曾經的誓言,如陣前紛亂的黃沙,重重地砸在臉上,打得她身心生疼。

一失神,便看小豫王急不可耐,氣沖沖抽出刀來:「段姑姑,原來我看錯了,你還不如齊大人!?」

大戰在即,主僕二人,誰料竟也理想殊途?兵戎相見,她武功遠在小豫王之上,自然幾回合就將勝負游刃:「小王爺,求您聽我!齊大人一定也希望您聽我!」

「我不能教齊大人白死!」小豫王兵敗之前,如是咆哮,涕淚飛揚。

清晨,徐轅在長江邊,感謝段亦心寧可不尷不尬地存在,也要無悔無怨地保護民眾。

「不用謝,天驕,我是個固執的人。」段亦心堅決地說,她的決定不會更改,「我會說服小王爺。」

「唉,可惜,要說服紅襖寨相信你,就像要說服他們接受莫非,一樣難。」徐轅望着她背影,苦笑嘆息一聲,正準備離開,卻收到飛鴿傳書,應是來自新驚鯢。

展信看時,本還淡然,就算林阡生死未卜他也能強裝淡然,然而接下來信上的內容卻如美夢后的噩夢、晴天裏的霹靂,令他才剛看一半便眼前一黑心口堵塞,強裝不了,無法淡然!他艱難地俯身在船頭,想吐卻吐不出來,模糊地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狂風乍起頃刻就搖晃就碎,不經意間他和倒影一樣淚流滿面,悲哭之餘渾然不覺幾人經行幾人詫異幾人駐足。那時那刻,真有種天塌下來的崩潰感,寒雨中滿江遍地四面八方到處是失去了色澤的落葉,許久,徐轅才對着上前的陳旭慘呼一聲:「將星隕落!主公他斷了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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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風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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