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5章 寒星無數傍船明(1)

第1555章 寒星無數傍船明(1)

連青面獸都能發現吟兒的緩兵之計,正常狀態的林阡又怎會看不穿盟軍的得寸進尺?

這一天天的,他們給他送回了甲胄、弓弩、地圖、書策,一次又一次地意圖催他部署或赴戰,哪怕來叫陣的金人靠辜聽弦一根手指都能打發。

他雖抵觸,卻也了解,盟軍全是出於害怕,害怕他停滯不前,害怕飲恨刀鋒生鏽……

再了解不過,可那又如何?

看他怎麼也不動,他們終究急了,尤其聽弦和吟兒,終於斗膽帶着部下們前來揠苗助長:「師父為何遲遲不肯出手?」「就從雜碎打起,不會害你入魔!」

那時他正在帳中看着這樣一首稼軒詞: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好一個「回頭萬里故人長絕」——回頭遙望,故國萬里之遠,與故友永遠訣別……

他知道,這就是娘親被他殺死的那晚,林陌心情的真實寫照;

可是誰又想到,林阡林陌同一宿命:「那日,我也與你們永訣。」

雖然他是他們大部分人抗金事業的引路人,但他深知他已經不可能與他們並列於世,在他們全體愣在那裏的時候,他繼續向他們解釋說:「林阡與各位已然殊途。」他現在可以是魔王,可以是小毛孩的師父,唯一不能當的就是他們的主公,因為他不能連累盟軍,所以他只能局限在此。

辜鳳等人這才知道,原來現實是這般殘酷,就算盟軍努力克服了「他將來能否服眾」的困難也不夠,他自己對「盟軍重新接受他、繼續聽信他」存在障礙,這才最棘手……

「這些年的每一場戰役,我所遇的所有金國武將,無一例外都會拿他自己和林阡比……沖這一點,我知道林阡是這沙場最不可或缺!怎會是殊途!」吟兒不依,據理力爭,底氣十足。

這熟悉卻又有些縹緲的面容,曾是他入魔前的唯一執念,那天正是為了奪回她,他才腦熱地殺去金營:吟兒,終於重新見到你,還能重新認識你,我打心底里高興,原來人生就算再來一次,我還是會愛上你,可是我在尋你的過程中犯下了十惡不赦的滔天罪過,如何還能與你繼續攜手、風雨同度?

他看向她的時候明明一開始還有熱情,忽然之間卻眸底一黯,顯得是那樣的孤僻和冷峭:「吟兒……我只是答應你活着、嘗試與蒼生相安無事,不曾說過我要回到戰場,那太不妥。我已入魔,罄竹難書,你應控制我,隨時殺了我……」

「不存在入魔!誰罄竹難書?那夜你幾乎當場就被打得粉身碎骨、失了憶糊塗地在外受了那麼多苦,該贖的罪早就已經贖清!要我說多少遍你只是誤殺,誤殺!娘親她臨終根本是釋懷的,你至於想不通一蹶不振、還杞人憂天說什麼殺盡蒼生!?何故盟軍都在努力、卻偏是你不肯回來!」吟兒越說越是氣惱,她不明白,玉紫煙的死為什麼會死死壓着他,他又不是處心積慮去弒母,甚至很可能只是中了戰狼的圈套,而華一方和徐轅對相關的輿論早就控制住了、盟軍都已經做好了重新歸順他的準備……

「不是杞人憂天,我是真的……」他剛想對她說起盟軍沒有目睹的文縣四村血案,就看到許久沒有發話的聽弦接過話茬,和吟兒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師父,暫時不回來也罷……」

他一愣,看向這個和吟兒一樣飛速成長起來的小徒弟。

聽弦掀開帳簾給他看,萬里疆場盡入眼,兵馬、風雨和黃沙來往浮沉:「這些日子,這些人,都和我一樣,恨不得放下這裏的一切去尋主公,卻還是咬緊牙關遵循着主公的號令守在了這裏。守在這沙場且戰且等,等您回來重新統領。大家都是一個想法:主公一日不回,且戰且等一日,一月不回,且戰且等一月,一生不回,且戰且等一生。相信主公最終回來的時候,我們雖然白髮蒼蒼,卻還都有力氣再戰,一同上陣殺敵,了卻這弓刀事業、贏得那詩酒功名。」

這,也是徐轅在大聖山同林阡雞同鴨講時所說,過去,盟軍習慣了在主公刀后坐享其成,而今,自會與主公一併擔下惡名渡過難關,關鍵只看主公你願不願意伸出手。

吟兒被聽弦這一席話說得肝腸火熱,回看林阡卻仍然不肯動容,那時她不知癥結在文縣,只覺得自己的「道理」和聽弦的「責任」加起來也彌補不了林阡所缺損的心態,不禁既傷感又失望更煩擾:「我知道,你是更願意就在那裏償命!可是,活下來不就說明你還有機會用命之外的方式完成你想達到的救贖?你到現在都還活着,真要這麼浪費天意?!」一時氣憤,破簾而出,眾人拉都拉不住,這悍婦丟下的最後一句話越來越遠:「……你他娘的!找死是嗎!」語氣充滿怒其不爭,竟還莫名冒出髒話,這也是道聽途說的徐轅後來問她「盟主,原諒主公了?」的根由。

「哎,師娘……」辜聽弦趕緊起身去追,怎不怕他夫妻倆就此一拍兩散!

追出帳去,鬆了口氣,原來師娘才跑幾步就被一個攔路石絆住了。

確切地說是兩個。

小牛犢那傢伙,原先一邊聽着大人吵架,一邊在帳邊蹲著默默看盆里的魚——盆和魚哪裏來的請問淵聲老師——看着看着,小牛犢就很想吃,於是乎本性畢露,直接把盆一掀,水潑了,伸手撈起魚來就直接往嘴裏塞……

剛好碰到氣沖沖的吟兒,然後挨了她噼里啪啦一頓揍。辜聽弦追上前來時如釋重負,所以她那些髒話是罵小牛犢的么……

吟兒正在氣頭上,哪見得了小嬰兒直接吃魚這種事:「畜生,給你長記性,叫你再生吃!!」

林阡循着孩子的哭聲跑過來,再堅硬的心都因為它而軟,趕緊挺身而出、以身相護:「別打……」

小牛犢嚎啕大哭,似乎很疼的樣子,一見到有林阡護著,便握住他的手去給自己抹眼淚:「嗚嗚,還是爹爹好。」

「……」吟兒見此情景哭笑不得,這小東西,自己不會抹嗎,非要故意提示林阡去看它的眼淚。

「爹爹好,爹爹這就帶我去大散關打兔子吃!」沒過多久,小傢伙就破涕為笑,爬坐到林阡肩頭去給他扛着。

吟兒忽然發現,自己和林阡都沒被燙?這小傢伙好像突然就掌握了「以哭燙人」技能的開關?什麼時候開始的?該不會是淵聲……

「沂兒……」林阡則怔怔站在原地,不知該怎麼拒絕孩子。大散關?那根本也是個戰地……這天下到處都是征塵,只要投入,就無回頭路。

「師父,答應他吧,莫再困守於營帳中,改日去大散關狩獵也好。無論如何,父母的悲歡離合,都不應影響孩子的人生。」聽弦微笑在他身後說,你永遠是兒子的崇拜,何不就用兒子的小小夢想,去對抗母親給予的噩夢?

吟兒一怔,回過神來,你這小子,什麼時候勸說比我還厲害?不錯,「道理」和「責任」要從根上說。

角色互換以後,聽弦可算嘗到了說教的苦,而林阡顯然也嘗到了被勸的……

同樣也是因果報應,昔年他死都不肯要的小牛犢,竟是今日他死灰復燃的火種……是的,人生的解釋權向來都歸未來所有。

他望着這個雙眸純凈對自己充滿期待的孩子,好像看到若干年前那個等著受教於胡水靈的自己。林勝南,你願意給它怎樣的人生信條?可你,到底有無資格給它……

吟兒見他滯立原地,不知他到底聽進了多少,當她只能做他回來的引子,盟軍既給他贖罪的引力又給他負罪的斥力,那麼,小牛犢,這個只給他未來希望的人,會是他重返榮耀的動力嗎?

屏住呼吸,不敢再說,怕打破這微妙的平衡,

只在心裏暗暗自語:勝南,有沒有發現,我們這些人越來越相似了?

因為我們所有人的罪與名,早就已經都捆在一起了。

接下來的路,誰都不知道怎麼走,

但,沒走過不代表不好走……

鼻尖一暖,春雨如油。

便在那時,湊巧傳來加急戰報:「強敵突至,孫將軍告急!」

戰報中,這幾日一直在秦州東部鏖戰以林陌為首曹王府大軍的孫寄嘯夫婦,猝不及防地又添了一個名叫完顏江山的勁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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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風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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