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4章 我有故人抱劍去

第1594章 我有故人抱劍去

不對勁!

正當完顏永璉關心則亂地衝上前去,吟兒突然令他意外地轉過臉來,不僅沒有他想像得那樣當場殞命,更還神智清醒、氣力尚存、彷彿除了皮外擦傷什麼都沒受!?

因此,她現在除了肩背失血過多、暫時還虛弱地很難起身之外,竟是……完全不需要他救!?可是,不應該啊,她是被飲恨刀和掀天匿地陣夾擊過的!父女之情燃到極致的一瞬他抱起她護在懷中,可也就是在那一瞬隨着他的驚疑飆到頂點而驟冷——她在一場必死之戰後竟然沒添新傷,卻將他輕易地誘離了他的全體麾下、從而無法及時地應變和調度?!這恰好吻合了她一直以來對親情的利用,難道說,這也是一個局?!

怎麼會,怎麼可能!她曾和他在地宮相依為命,這些天來他們也一直父女情深……可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能解釋:明明是會被挫骨揚灰的打擊下,她卻連一點性命之危都沒有?!劇變之下,完顏永璉精神渾噩,呼吸凌亂,先前為她繃緊的血氣全都開始不受控地鬆散。

之所以他覺得不對勁還因為,這低洼之處風吹草動,委實早已被十面埋伏,就在他和吟兒相視的一剎,近處已有不少宋軍湧上高地、由暗轉明迅速將此處包圍,先鋒們更還彎弓搭箭對準了他和他身後為數不多陣腳大亂的金軍……

那些,是徐轅的百步穿楊軍吧……他們,早就在死亡之穀穀口等着他了!

心底雪亮的同時完顏永璉腳底一股寒氣升起,不得不將那個表面對自己有着無窮眷戀所以眼神清澈似在噙淚的女兒強行拽開放下,雖他已筋疲力盡,也必須發號施令:「有詐,應戰!」

她一雙眼眸好像有無窮無盡的話想說,全身的力氣都像在拉住他求他別走,那樣的天真無邪,那樣的楚楚可憐,使他也想為她繼續找理由辯解說她是不知情的她不可能算計他,可是,正如凌大傑所說,她和徐轅和柏輕舟上一戰就能合作對他反間,這一戰為何就不能與浣塵與憂吾思串謀騙他?此刻的天闕峰方向陸續傳來陣陣轟響,半空中全是血肉橫飛死死傷傷,他知道他很可能回不去了救不了凝聚他畢生心血的精銳們了,甚而至於這裏因他亂心而亂陣的老弱病殘也將緊步高手堂的後塵……焦急、後悔、恐懼和痛恨交織著涌盪在胸,他完全來不及再去設想她會有什麼苦衷!

才剛站起,搖搖欲倒,如何還握得穩手中曾戰遍天下的冥滅劍,他正準備對向來寸步不離但此戰留守養傷的暗衛拏懶神秀說自己無礙以及如何佈陣,便聽她驚呼一聲「王爺」隨刻就飛來兩根利鏃狠辣地直朝他的死穴沖灌……

在那完全來不及想的一息之間,他被她毫不猶豫地推開一步,取而代之的卻是她揮劍打偏一箭后自身避無可避、胸口濺開的血全然潑灑在他的衣上,「神秀……」回神失聲,悲從中來,既悲神秀必死無疑、他連救她的一絲氣力都不剩,又悲,這兩箭出得如此激猛,宋盟原來早就想好了要他命?!更悲,絕處才看清,那純真容顏的虛偽……她,真是他們要他死的魚餌!

「王爺,神秀今日,可算將功折罪了……」上一戰神秀無心之失害死蘇慕浛等戰俘引起宋軍哀兵必勝最終導致孤夫人下落不明,所幸得到了王爺的退兵營救和寬仁處置……其實,就算不是為了報答曹王這些年來的恩情,神秀也願意為他戰死,因為……這和曼陀羅對駙馬,原是一樣的……

「錯不在你。是本王失策。」他輕輕將她托起,目中全然愧疚之意。

「王爺,莫再……把旁人看得……比自己重了,那會,會受傷,神秀,很擔……」神秀面色慘白,在他懷中吐血不止,不多時便合上了雙眼。

「神秀!」他再也搖不醒她,悲痛欲絕之際,怎不知她擔心的是誰!?就在片刻以前,他為了那個名叫完顏暮煙的旁人,把悲慟、擔憂、神智以至於全部氣力都用光了!

神秀原就和凌大傑一樣,一方面絕對服從他,一方面也為他憂慮,所以難免和旁人在背後議論過:曹王在香林山被小人中傷多半是受了暮煙的累,暮煙是曾經無懈可擊曹王的最大破綻。當時他無意聽見還一笑置之,覺得神秀是因為三個兄長都在山東之戰死於暮煙之手才會對她有敵意。可不到這危難關頭誰會知道,原來逆耳的一直是忠言,你挖心掏肺的會給你反戈一擊,真正願意為你死的人卻一直被你忽略。

「王爺,您是我們每個人的信仰所系,誰也不願見您因她受傷、為她破誓、被她禍害再失去分毫!所以,您今日不能腦熱殺她,免得追悔悲慟、行事錯亂,日後也斷然不能情急認她,否則您多年心血、我等夙願,盡數付諸東流!」可他後來……卻把凌大傑的這句提醒當成了耳邊風!

他現在才明白他們說的原來都是對的,廿六年前他就為暮煙失控過,她是他終其一生都揮之不去的心魔。自從她重現人世之後,他的仁慈和優柔被一步步擴大;為了規避與她正面衝突,那個曾算無遺策的他竟然一次又一次祭出昏招!單說今日這一戰,從必勝到平手,是因為要與她遵守所謂金宋同盟的約定,從平到敗,則是因為不忍她受害而放縱林阡直到其覺醒,而從敗到此刻這般的慘敗,更是因為他一時糊塗甚至失態到只想着要將她拼湊出、帶回去……可除了敵人之外,她和他到底有什麼關係,值得他這般一次次全心付出!?

凜冽山風送來短刀穀人一波又一波的歡呼,預示著宋軍這麼快就取得了全局勝利,卻恰如又一把尖刀剜在他的心上——是啊,為什麼她的「死」,宋軍沒受一點影響?這也是他不顧一切縱身躍下的原因之一:難道她「被林阡殺死」不打擊宋軍?除非,宋軍一早就知道她死不了!那又為什麼,同樣立場尷尬,這幾個月來林阡和宋軍就不會受她拖累?還用問嗎,親情愛情都一樣,誰更狠心,誰贏……

所有猜測漸次交匯明晰,儘管他拒絕再想卻不得不想,終是在心頭水到渠成!

那女子嘴唇翕動,似有千言萬語要向他解釋,可是,一開始應是無力說,終於有力氣后卻無心了,是啊,她心裏永遠把另一個人、另一份事業、另一方勢力放在第一位……

隨着南穀穀口百步穿楊軍的鬆緩、退讓和人聲鼎沸,他意識到是那個人到了,來宣佈宋軍的完勝了是么。那個人,是你鳳簫吟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畢生理想的寄託,所以你從地宮與我相依為命起就開始謀划和佈局了?努力向我習得千招萬式,就是為了拯救、策應和支撐那個人——為了那個名叫林阡的對你若即若離的人,你連命都可以一次次地豁出不要,所以利用和出賣親族你也完全做得出來?!

當是時,九死一生的吟兒和涅槃歸來的林阡遠遠相望,兩個人都像隔了幾輩子沒見一樣。在見到他重返戰場的那一瞬之間,吟兒是真的剋制不住一顆心在胸口上躥下跳,說不出半句話只知道就這麼深深地凝視着他,眼眶一直火熱、喉嚨愈加堵塞,所以無暇再去探究父親的內心、再去設想他在這一刻是怎樣的百轉千回。

她知道林阡這次真是完完全全地回來了,摒棄了魔性、作為一個救世之神光芒萬丈地回來,這幾個月她和大家都等他等得太辛苦,自然會在重逢他的第一刻就激動地忘乎所以、開心到喜極而泣;

而對他來說,最有幸,則莫過於回來的時候,看到大家都還在,山頭上、壕塹中、傷兵營、帥帳旁、烽火間、江河畔,一個一個地等他來。他在心裏說了一路的「天驕、邪后、慕二、戴宗先生……我回來了」,可數來數去怎麼都好像缺一個主語?直到在廢墟里,等着她也站起身、轉過臉來望着他,他準備了很久的兩個字才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插到天驕前面。吟兒,一切都結束了,我回來了。

眼看林阡一如既往帶着那令人一見覺得如沐春風的笑,地宮變故后的一切災劫真的都已經過去了,溫暖的陽光普照大地,川蜀將恢復河清海晏,吟兒霎時就想起一句很契合他此情此境的話:君子有三樂……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

心中一顫,好熟的一句話,誰說過?緩過神來,剛好聽得一聲嘯響和百千人驚呼,那個她先前一直關注著的、只是這半刻被她忽略到了林阡之下的那個素來光明磊落的君子已然引劍自刎……

身處困頓的完顏永璉,沒想過要等吟兒回神后再聽她解釋,所以對絕境中不離不棄的弱兵們低聲交代了幾句「今次決戰,是因為我完顏永璉決策錯誤,才害大家錯失原已到手的勝仗」「有負眾位,無顏以對,引咎自盡謝罪」后便橫劍於頸。

電光火石,「鐺」一聲響,所幸林阡身後有人眼疾手快將之阻斷,正是徐轅的御風箭。然而這一箭倉促之間用儘力氣,雖制止了完顏永璉的自裁,卻害他手中的劍撞到山石而不幸折斷……眾人循聲而去,乍見這幕神話破滅都是瞠目結舌,原來,這劍斷石,斷的不是惜音劍,而是冥滅劍?!

但不同於世人的目瞪口呆,完顏永璉則完全是失魂落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目中最後一絲光都不復,他只是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望着那半截曾跟隨他戎馬一生的劍——是可忍,孰不可忍……

「爹……」吟兒這才回到現實,奈何嗓音嘶啞,及不上匍匐在側金兵:「王爺!」「王爺,是末將打得不好,末將願再試一回!」「王爺,您要拋下弟兄們不管嗎!」「王爺,大夥兒生死都緊隨您!」「王爺,莫要放棄呀,還有高手堂,還有段大人!他一定會來救我們的!」「王爺……保重身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雖然誰都不想看他自盡,甚至還想勸他捲土重來,可在場所有金兵也都能清醒地意識到,慘敗的曹王此刻已被宋軍圍得水泄不通根本無路可走,適才不能自刎保全氣節,此刻生死唯能聽任宋盟。

他因他們的這些話而略有動容,找回了些許意識和理智。適才他備受打擊、過於痛苦,竟忘記去考慮他們接下來的出路,然而……眼下他和高手堂都已是刀下魚肉、吳曦和完顏匡的主力還都被宋恆反騙在蜀口,金軍儼然是誰都不可能「生」了,他最好的選擇竟真是領着這群人一起死。可是,就連自盡都恐怕再無機會,因為,連這都發生在宋盟的眼皮底下。他完顏永璉不是不能負重之人,可大金有幾人願看他忍辱!

「徐天驕,裝什麼?」他心死而淡笑,轉過身來,看都不看吟兒,只是斜睨著徐轅。

徐轅一怔,雖此刻完顏永璉地勢不利、處境幽暗,可沖着自己撲面而來還是那不卑不亢的王者之風。

完顏永璉說的是剛剛百步穿楊軍放箭殺他現在徐轅卻假惺惺地救他,不過徐轅因為剛剛趕到的關係不知道前因後果,聯想到的是自己在萬尺牢旁為了林阡裝模作樣地向他要求天亮,因此正色回答:「對不住了,曹王,兵不厭詐。」誤打誤撞地證實了曹王心中所有想法。

「好個兵不厭詐,哪裏來的臉?!」便那時宋軍陣營中間忽然急急衝出一團旋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欺到毫無防備的鳳簫吟身旁,由於意想不到天闕峰金軍還能有高手戴着手銬突圍到此,待眾人看清楚那並非虛影時已然不及,差點由着他赤手空拳對吟兒一擊即中,所幸林阡一直盯吟兒看個不停,那道雷電突然闖入視野的時候礙了他的眼,故而被他驀然出手朝邊上擱了一擱。

便這一擱誤了凌大傑拳法的致命一擊,害得他重重撞在了側路山石上,自此,就再也不是曹王府此戰剩餘實力的最雄厚,反而驟然變作最薄弱……

而吟兒,雖未受傷卻因這偷襲而踉蹌,直到體內被一道暖流充盈了生機,才緩過神來牢牢抓緊了那隻在臨危時一把攬住她的溫熱手掌,真的是他,勝南他回來了,有他在,危險時他身邊最安穩,痛苦時他身邊最甜蜜。

然而,再怎麼百感交集,這情境也絕非久別重逢、互訴衷腸的最合適時機。吟兒適才半昏半醒就已從父親的驚疑恐懼的神色和狠心放手的舉止里察覺出有他對她有誤解、只是很難猜測到那究竟有多深,再加上毫無氣力,故而只能用神態和肢體語言去求通融,她原還自以為是地想,那是女兒對父親的權利。

可是隨着神秀的死、林阡的凱旋、天驕的斷劍、凌大傑的偷襲,這一幕幕發生以後……她越來越意識到,原來誤會比想像中要深得多,恐怕父親已經完全收回了她的權利……現在她總算恢復了說話和走上前去的力氣,可對於父親這「有詐」和凌大傑「哪來的臉」,她的三寸不爛之舌想解釋想挽留竟都不知從哪裏開始。因為,事實勝於雄辯,本來自己都已經準備好死無全屍的吟兒,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還能活着!?

註:章節名出自古風歌曲《孤劍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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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風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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