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6章 謀傾天下人已遠(1)

第1616章 謀傾天下人已遠(1)

萬幸山東紅襖寨之亂湊巧爆發,秦州金軍才得以撐住最後一口氣。然而,真只剩最後一口了。

當負責救援的完顏綱、戰狼全被打成篩子,那個原還待救的術虎高琪只能自救還待救人。為了在宋盟的夾縫中生存他沒少耍花招,雖被趕出天靖山卻終是在皂郊堡站穩了腳。那又如何?和主力部隊南轅北轍,孤掌難鳴只差被宋軍制勝一擊……

「此人甚愛讀書、智謀百出,素來是楚風流盛讚的『行軍活地圖』,顧名思義對兵法駕輕就熟,尤其對地形地勢可以說了如指掌……」宋恆把自己對術虎高琪的作戰經驗轉達給李好義。很顯然,必勝之仗主公肯定是要讓川軍嘗個甜頭的,交給武功絕倫而又治軍嚴謹的李好義自也最教盟軍放心。

五月下旬,李好義準備充足后,率兩萬餘軍進圍皂郊,列陣於堡前谷地。不無謀略的他,命眾兵士將戰車分為左右兩翼、伏弩於車下,自己則親領一翼與金軍戰。不多時,依李好義之計,「此翼假裝敗退,引誘金軍入伏,待敵方追至則另一翼萬弩齊發。」初時宋軍還據此擒殺了百十金軍,誰料未能騙過他們的主將術虎高琪,果然那人名不虛傳,雖沒來得及保證全部兵馬,卻也是及時看出了「宋軍設有埋伏,我等不可前進」,對金軍下令:後退不追、整頓陣容、防禦為主。

交戰兩日,互有攻守,不分勝負,和林阡林陌在北面的戰鬥一模一樣,是了,林阡剛好為了山東焦頭爛額,近期隴蜀盟軍的人員調動過大,終究才造成這種林陌可以與之抗衡的假效果——然而術虎高琪和李好義,卻是實打實的旗鼓相當,幾番戰術切磋下來倒還有些惺惺相惜,異口同聲地隔空稱讚:「他竟看懂我下一步要做什麼!」

術虎高琪調整部署,分兵輪流應戰:「軍隊分為兩隊,一隊出戰時一隊休息,那部分回來這部分出去接戰,相互輪換。」這戰法是他向完顏瞻學來,非常適用於自己麾下那支機動性最強的騎兵。

「這是學了完顏瞻的交替強襲吧!」李好義一眼洞穿,術虎高琪是想學着第一場秦州會戰的戰法,害南宋官軍疲於奔命?可惜不切實際,甚至——腦子壞了?忘了我老李手底下這支川軍專克你女真騎兵的?

何況宋軍人多,不可能捉襟見肘——近日安丙因為對戰狼越獄事件負疚引咎的關係,撥了近萬人馬到前線來增援李好義,所以術虎高琪這計謀根本是紙上談兵、隔靴搔癢、班門弄斧……

「錯了,李好漢,高琪學的是段大人的聲東擊西。」術虎高琪一笑,總算騙過了李好義,趁著正面兵馬吸引和牽制住宋軍,術虎高琪暗遣精騎一部,從隙間出陣繞至宋軍背後高山,神速由山頂馳下合擊宋軍;此變太過突然,李好義始料不及,登時陣腳大亂,竟被這術虎高琪撕開裂縫突圍而去,金軍又趁勢南進到湫池堡!

可敬可畏又可恨,術虎高琪在如此被動的情況下,竟還能積極創造戰機,利用我的思維定勢來轉守為攻!

李好義只覺一步錯步步錯,自責、懊惱之餘,沒少對敗得最慘的幾路麾下訓話;久攻不下時又聽金軍城頭羞辱、意氣風發大有反圍剿之勢,李好義不由得更添氣憤,轉身就對唯唯諾諾的下屬劈頭蓋臉一頓罵:「劉昌國,又一路增援到了,你給我上去拔了他,再拔不了,提頭來見!」原本川軍真可以不必這麼沒面子,還不是因為興州副都統司右軍副統制劉昌國能力低下嘛!李好義想先磨礪這個嫡系下屬在攻克硬茬之時漲經驗,實在啃不下術虎高琪了、自己再親自出馬也不遲。

奈何人和人真是不一樣的,即便官軍又有增補,那劉昌國硬著頭皮上卻還是沒打下湫池堡,兵敗如山倒,連累得李好義遭遇反擊戰也被迫丟盔棄甲而敗……

「抓住李好漢!重重有賞!」術虎高琪在秦州接連打出兩場漂亮的以少勝多,一下給金軍全體長了臉,興沖沖地乘勝追擊,一馬當先要活捉李好義。

不過——

「第五場秦州會戰是我的。」幾里之外,柏輕舟在榻上睡卧,安靜與她的主公林阡對弈。允許林阡賴皮了多次之後,到這一刻,輕舟忽然神色堅決、鏗然一手敲一子下落,另一隻手則持扇阻止了林阡的悔棋。

「林阡在軍壘的兵未曾救援,是因他存心要磨鍊南宋官軍」,那是術虎高琪選擇身先士卒追擊、一時忘卻「防守為主」之原則的根因,去年林阡磨鍊薛九齡時術虎高琪親眼看見了,林阡對川軍說沒救就是沒救;

「祁連山,就更不會救了……」術虎高琪心思停留在對前幾場秦州會戰的學習,所以行動也難免遭到了前幾場秦州會戰的掣肘。潛意識告訴高琪,孫寄嘯和李好義沒那麼親,孫寄嘯骨子裏討厭南宋官軍,孫寄嘯去年六月就是被川軍出賣的……

誰想到奮不顧身衝到半途,術虎高琪陡然就被一人一椅一把青雲純陽劍擋住去路:「終於沒再『救援不力』了吧!」

「孫,孫寄嘯……」術虎高琪一愣,放眼望去,李好義隱沒的方向,似是有祁連山大軍明晰起來。這地方植被茂盛完全適合設伏,可自己看到了卻為什麼沒想到?

或許是被久違的勝利沖昏了頭?術虎高琪愣了很久才想起應變,一邊上前與孫寄嘯拼殺,一邊指揮戰士們「退後!」

「反攻!」孫寄嘯一聲令下將術虎高琪完全壓制,這時候你們退哪還來得及,對了,要強調的,「和你打的人,不是李好漢,是叫李好義!」

李好義或許還會嘆惋,埋伏什麼的,對於熟知地形的人,根本行不通,完全用不了;術虎高琪也會這樣洋洋得意。但同一個計謀,不同條件下換柏輕舟卻能玩出花來,此刻執子的她微笑勝券在握:術虎高琪,畢竟還年輕啊——此戰她原本沒想插手,可惜,川軍問題太大,終究還是她的。

南面戰場,孫寄嘯話音剛落,令行禁止的祁連山先鋒爭先恐後奔襲,當即就碾著這路倉皇敗逃的金軍,一舉攻入了他們屁股還沒坐熱的湫池堡據地!

「孫將軍麾下先鋒一部分與金軍搏殺,挫他們的銳氣;一部分則繞到寨後放火,擾亂敵心以及探路;待看到火光以後,主力大軍再全面出擊。如此,寧可高估術虎高琪,謹防金軍有空營誘敵之詐。」柏輕舟事先給了孫寄嘯最穩妥的得勝方法,用以斬斷那個善於用兵的術虎高琪任何可能的後手。

有輕舟出謀,戰何愁不勝?

當是時,四面火起,鼓聲不絕,懾得金軍心膽寒!才剛從川軍手上繳獲的軍用物資,半刻不到就被一群土匪席捲了過去。

不對,也不是一群土匪。畢竟到天明時和孫寄嘯稱兄道弟坐地分贓的,還有個李好義呢。他麾下這支官軍,真就是和義軍融為一體了,戰功也是無所謂讓來讓去的……

敗潰之際術虎高琪就連對宋軍鑽空子分裂的機會都沒有,戰利品就像到金軍手上流通了一下又還給了川軍,不對,還帶了點利息……

「柏軍師真是戰無不勝啊……」李好義除了感激孫寄嘯救命之外,還感謝柏輕舟這心思玲瓏、從容落子絕殺於帷幄。自從七方關她肯定了李好義的價值之後,仙人關她也把拉攏安丙的重託全權交給了李好義,這些無疑是對李好義最大的認可、看重和信任。李好義除了謝意之外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和熱血,此戰將術虎高琪趕去林阡的刀下之後、宋軍原先的前線變作後方,李好義一旦有了閑暇,便立刻決定去向軍師當面道謝。

跑到一半感覺不能空手?所以撓了撓頭又折返,在酒罈子裏翻箱倒櫃什麼都不合適,折騰許久才找出一些專治肺虛久咳的藥材帶過去。這在戰地極盡珍稀,以至於他到達時比約定遲了一個多時辰。

經過慧如的同意進得那營房,才發現有旁人來探病還未離去,唉,軍師病中還日理萬機,恐怕來看望她的人一批又一批吧。不過,令李好義十分意外的是,此刻在她榻旁相談甚歡的,居然是王堅和余玠那兩個毛頭小子?李好義還沒詫異完,就聽到他三個高談闊論,不由得更加詫異——

「南宋立於東南,長江為戶庭,兩淮為藩籬,川蜀更是抵禦外敵的重中之重。北依秦嶺、關中,有劍閣、葭萌之絕;西南憑吐蕃、大理,有茶馬古道之利;東扼長江,順流可至荊襄,有三峽之險……二位小兄弟可知,這般重要的川蜀,如何才能守妥了它?」柏輕舟問。

王堅機靈,立刻回答:「利用蜀口的三關五州,幾十年來,金軍始終不能突破這防線。」

「如果蜀口破碎,又當如何?幾十年來確實不能從外突破,可一旦川蜀出了內亂,譬如今次吳曦叛宋,蜀道之難便不復為阻。」柏輕舟搖頭,雖然她每說一句都會咳兩聲,卻真是宛若神女,莊嚴不可逼視。

「對,不能拘泥於三關五州,那只是第一道防線;再往南,往內,可拉開第二道防線。」余玠在冥想時不像打架時那麼急躁,「川蜀腹地,大多地方都是重岩疊嶂、山嶺長峻,而金軍多為騎兵,高山峻谷難以仰攻,若依託山城地利,想必可拒敵千里。」

「說得不錯。不過,兩淮多平原、河澤,並無山川之險,何以葉適大人在泰和南征中也能保我軍不敗?」柏輕舟又問。

兩個少年都是一愣,王堅搜刮所知,答道:「我聽聞,『江北之民,誓不從賊,自為寨柵,聚眾以守者甚眾』。」

「不錯,去年金兵攻入兩淮,安豐、濠、盱眙、楚、廬、和、揚七郡,民眾渡江求活者二十萬家,而依山傍水、相保聚而自固者,亦二十萬家。聲勢之浩大,可想而知。」柏輕舟說起她在三大堡塢的見聞,「實則,那是從八十年前金軍南侵起、先人們的『兩淮山水寨』沿襲和演變。」

「是啊,自古以來川蜀也有『結寨』的傳統,川陝交界近年來更是修建了眾多城堡。」余玠茅塞頓開,「柏軍師的意思是,第二道防線便是傳承此道,不僅要據險築壘駐軍阻擊,更加要結寨自守、棋布星分,互為犄角、串聯一體,是構建防禦體系而非簡單防線。」

李好義聽得瞠目結舌杵在原地,這是來探病的嗎,這是來考試的吧。更吃驚的是,這兩個小子竟都能有答有問!

「兩淮的主要經驗是,軍民共守,並農合一,春夏散耕,秋冬入堡。」柏輕舟繼續陳述細節。

「這個我懂,類似於屯田。」李好義忙不迭地說,他雖是武將,也顯然對民生很關注。

「呀,是李將軍來了!」王堅余玠見李好義來,因記起樊井說過不宜人多、空氣污濁、「過幾日還得把軍師轉移到後方養病」,所以終於意識到他倆超時了,相互吐了吐舌頭,見禮后便立刻告退。

「軍師,我是來給您送禮來了!」獨處時,李好義克制住激動情緒,欲言又止。

「李將軍是討債來了。」柏輕舟洞悉一笑,仙人關之戰那會兒為了策反安丙,她對李好義預支了一部分「未來數十年,如何建立一個朝廷倚重的川蜀」,李好義現在是來向她討沒說完的另一部分,不過,李好義不一定是為了安丙。沒有私心的李將軍,應該是為了川蜀軍民能安居樂業才討債。

「其實,適才好像也算聽完……」李好義被看穿,笑了起來,「很詳盡。」

「不曾說完,他二人聽的是武將篇;文官篇,還得李將軍為我傳達安大人。」柏輕舟正色說。

「軍師請講。」李好義當即肅然,服從地走近幾步,卻察覺軍師她臉色很不好,怎好像是時日無多的那種……不過啊,樊大夫是神醫,他說還有救那就還有救。想到這裏,也樂觀了。

「武將注重擇險、駐兵,文官注重徙民、聚糧;主外的,構築軍事設施,主內的,完善文化和教育設施。」柏輕舟話鋒一轉,「文武、內外,理應協調,相輔相成,前次輕舟已通過李將軍完全告知,但若安大人始終不能正視和重視這個道理,一味地勇於私鬥而怯於公戰,則輕舟所說的一切都將成空。」

「……」李好義忽然發現,其實該對安丙講的柏輕舟上次就已經都通過自己對安丙講完了,缺的後半句、故弄玄虛的後半句,只不過是「如果不遵守,會出現什麼後果」——「軍師是說,安大人若繼續懷有私心,不僅會影響當代,還會禍害千秋?」嘆了口氣,他也正有此慮,「不知怎樣才能杜絕?」

「一個月內,李將軍登門造訪,對安大人當面分析利害……」柏輕舟說時,李好義一怔,笑:「其實軍師自己說,可能話語權更重?不如我修書一封,請安大人來前線一趟……」正說着,柏輕舟忽然呼吸急促,剛咳幾聲便有血染了絹帕,李好義慌忙出帳喚何慧如請樊井來看。

「泄露天機的事,終究是不能說得太直接嗎。」柏輕舟冷汗淋漓地望着李好義轉身,一邊劇烈地咳嗽著,一邊目中流露出一絲悲憫,她知道,這一個月李好義可能都不會有閑暇回興州去找安丙,閑暇倒是其次,關鍵在於,李好義對他自己去說服安丙明明樂意卻不自信!就跟主公對楊鞍的態度一樣,明明為對方操碎了心,可還是怕對方一碰即碎,怎會不怕?畢竟是對方做出來的事先撲朔迷離到不得不怕……

胸口沉悶,支撐不住,知覺忽遠忽近,氣息時有時無,「軍師!」數不清的聲音,是誰在喚她?更不知過了多久,好像有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臂將她攬在了懷裏,「輕舟……」她趕緊拼儘力氣,艱難拉回神來,努力地對那個她還看不清楚,卻知道唯一僅有的男人云淡風輕:「主公,我已經快好了,沒什麼事……不該去打擾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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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風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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