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命所系,鋒刃端(1)

第14章 命所系,鋒刃端(1)

同行數日,終於離開大理來到宋國的廣南西路,這天夜裏,林鳳二人行至一片沙地,躺在細膩的沙土上,鳳簫吟很快便入睡了,勝南沒有,過去一直在腦海中不停地衝擊澎湃,往事歷歷在目——

那時他才七八歲大,正在練劍的時候忽然有一群童子嬉鬧着跑過來打攪,最前面那個是地頭蛇馮鐵戶的兒子馮有南,十幾歲年紀,領着身後拖着鼻涕的小毛孩不懷好意地過來,馮有南隨手抓起一把石子便往勝南身上砸,那群小子自然跟着也來砸他,邊砸邊罵:「姦細後人!姦細後人!」

勝南有些驚慌,藏起劍來:「你們要幹什麼?!」馮有南輕蔑一笑:「叛徒、姦細的後人,長大了當然還是叛徒姦細了,咱們這裏容不得你!趕快同你娘收拾了包袱離開泰安,否則休怪我們不客氣,孬種!」

勝南被激怒:「你說什麼?!」馮有南譏笑着:「怎麼着?想打一架?你敢么!我爹是馮鐵戶,你呢?你有爹么!你爹是人人唾棄的姦細叛徒,出賣義軍罪有應得!」勝南一怒之下衝上前去將他推倒在地,一邊揍他一邊喊:「不準罵我爹!我爹是好人!」兩人扭作一團,那幫童子名為勸架實則圍攻,片刻勝南遍體鱗傷鼻青臉腫。

腦海中又閃過一個畫面,自己很小的時候,根本不懂也沒有能力保護娘親,那天馮鐵戶到他家裏去,不知何故一直毆打他娘親,最後將她一把推在牆角,鮮血從她額頭一直流淌下來,直到多年後的今夜依舊很刺眼。

一邊回想,一邊心裏是止不住的悲切和荒涼。他枕着細沙,聽見似乎正在流淌的沙聲,手不自覺地觸碰到腰間的飲恨刀。思及與之相關的江山刀劍緣,不可能想不到藍玉澤,嘆闖蕩江湖數載,美好幸福的日子竟稍縱即逝,忍不住有些抽痛。鳳簫吟覺察出了什麼,醒來問他:「怎麼啦?」勝南忙掩飾說:「沒什麼,正在回憶往事。」

鳳簫吟一愣:「往事?」勝南點點頭:「在想我的父親。」

鳳簫吟哦了一聲:「你是說張安國?」勝南微驚:「你也聽說過?」

「顯然知道,他是我師父平生最痛恨的人之一,不過這些天來和你同行,發現你不會步他後塵。對了,張安國早已在三十年前死去,你應該不是他的兒子啊!」

勝南點頭:「不錯,我是娘在很多年前撿回的棄嬰,親生父母是誰,或許這輩子也不會知道。」

鳳簫吟眼中閃著淚花:「我也是啊,我的親生父母是誰,也還不知道呢。」

說罷一陣死寂,兩人非但沒有開導對方反而令彼此更加難受,就這麼度過一夜。

天剛剛微明,鳳簫吟坐起身來,下意識地從地上捧起一把沙來,輕輕將沙撒在褥子上,沙從她指縫間滑落,在褥上清楚銘刻出五個大字:江山刀劍緣。很耀眼,鳳簫吟看着自己的傑作,不管勝南有何反應,驀地從一邊提起,將褥子側過來,這五字一撮一撮地往下流墜,這不過一剎那的事。勝南親眼看着剛才那「江山刀劍緣」的毀滅,嘆了口氣:「我想起一句詩,折戟沉沙鐵未銷。」

鳳簫吟評道:「悲壯雖足,氣勢不夠,何不用那句『黃沙百戰穿金甲』?」勝南震驚於她的造詣,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終於也到了廣南西路,楊宋賢吳越等人聽說林楚江奪回雙刀,興緻自然高漲,加上這次去雲霧山參加比武爭奪排名,兩個少年年少輕狂,回到客棧把個見聞說得喋喋不休,易邁山在旁看着,只是微笑不言語,而沈依然則托腮看着其中一個,暗自陶醉。

這時沈望從外面回來,打斷了這種氣氛,面色凝重地說:「前面鎮上似乎有災疫。」吳越提倡繞開這個地方走,沈望搖搖頭:「只怕我們周圍很多大小村鎮都已傳播了開來,繞不開。」宋賢拍拍胸脯:「怕什麼,咱們練武之人身強體壯,怕那些瘟疫作甚?」沈依然只一味附和著,姿勢沒變,吳越撲哧一笑,沈望咦了一聲:「新嶼,你笑什麼?」吳越笑道:「我們這裏有個人,以前做什麼事都很有主見,現在只會盲從,跟着一個人轉悠了。」

沈依然不知在說自己,象徵性地應了一聲,還獃獃望着宋賢,碰巧宋賢無意回頭笑着看見她,四目相對,這時看見吳越、父親、易邁山都盯着自己,驚得啊了一聲,臉上一陣緋紅。

直到到了那小鎮上,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民不聊生、十室九空,街上人很少,偶爾一兩個都來去如風,宋賢嘆了口氣:「也不知這災異是什麼引起的,壓根兒沒法子阻止,又根治不了,好端端一個年初,被攪成這樣。」吳越道:「正因為害怕恐慌,所以災異才會蔓延開來,被逃走的村民帶去別處,所以說災難發生在天,惡化在人。」邊走邊談,卻對身旁的生離死別不寒而慄。走到鎮外去,看田間一片狼藉,雜草搶去了麥田的位置,農具被雜亂無章地丟棄,靜悄悄,連空氣都污濁。

再到鄰鎮上去,看到被死寂籠罩裹挾著的短暫熱鬧,跳神祈福的巫婆開始流行來請走災難,不絕於耳的鞭炮響徹耳畔以驅趕瘟神,低廉藥材被高價壟斷控制病情,經過的城多了,這種情況越發詭異,人心惶惶到了什麼都信的地步。

沈望這幾日偶染風寒,吃藥也不見好轉,幾日過後病情更加嚴重,沈依然畢竟年小,慌得眼睛都哭腫了,宋賢一觸沈望額頭滾燙,盡在那兒說胡話,一怒之下拉起依然就去那藥鋪查個究竟,吳越怕他倆衝動出事立刻追上去看,不知怎地,藥鋪前面圍了一大圈人,不住拍手稱快著,以為是宋賢依然惹事了,趕緊擠過去,才發現是個白袍少年,手執長鞭狠狠地抽著一個衣着光鮮的老夫,那老夫不住求饒,四圍卻是一片罵聲不迭。

沈依然一擠進去看見那老夫,就哭着衝去一把揪起他衣領:「還我爹命來!」那白袍小將道:「姑娘莫急,在場的哪個百姓沒有被他害到!霍通達!今天我不殺你,我不姓石!」

那霍通達連聲求饒,依然一個勁地抹淚:「哪能這麼便宜了他?應該一刀一刀剮了他!」

吳越心存疑惑:「公子,這霍通達到底幹了些什麼?為何吃了葯也不見好轉?」白袍小將哼了一聲:「這種無恥商人,只會趁著別人危險來發財,霍通達,你自己說,你到底幹了些什麼!」

霍通達嘴硬不說,白袍小將又是一鞭,霍通達哎唷一聲:「小的說小的說小的說!」他一邊哭一邊嘶叫:「小的想多發點財,所以在藥材里摻了點假的……」他話音未落,已然激起眾怒,頓時人群沸騰著一擁而上去打他,依然沖在最前面力大如牛連宋賢也拉不住。吳越見那霍通達幾乎要被揍死,只輕輕嘆了口氣。

白袍小將聽見他嘆氣,走近了問:「為什麼嘆氣?」吳越抬起頭,見他玉面薄唇,像個文弱書生,但腰間佩劍,適才他以鞭抽霍通達,也證明了他是江湖中人,吳越頓生親近之意:「我是嘆息這世上居然有如此敗類,為了私利而昧著良心。」少年道:「他便是利用了我們要根治疫病的念頭,不惜如此賣葯,幸好我從醫幾年,嗅出葯里的差異。」

眾人聽得他曾從醫,紛紛請他去看病,少年應了要求,看了數戶人家,發現很多都並非疫病而只是風寒,沈望有幸也在其中,得他相救終於有得好轉,眾人求他姓名,少年只淡淡說:「在下姓石名磊。」吳越一愣,沈依然脫口而出:「四個石頭!」

沈望立刻阻止她,石磊笑笑:「在下師承天山派,將要去雲霧山比武,相信各位應該也是一樣吧?」

易邁山聽到天山,心念一動:「不知隱居天山的肖逝這次去不去雲霧山?」石磊搖頭:「在下不知,不過以他那孤僻的性格,怕是不會去了。」

眾人知易邁山和楚江一個第二一個第三都去,第一卻不願去,難免有些失望,石磊問:「還不知各位是?」

眾人說了,石磊喜道:「原來是易伯伯,先父石堅曾與易伯伯共事,易伯伯可記得?」易邁山點頭:「原來是石堅的後人。」吳越聽說他竟也是泰安義軍的後人,有些激動,問他家裏還有何人,石磊說:「在下有位兄長,先行去了雲霧山,師父很重視這次比武。」

易邁山道:「既然大家都同路,世侄不如與我們同行,好有個照應。」「也好。」石磊說話乾淨利落,欣然同意。

「江湖,你知道江湖是什麼嗎?」一路同行,一逢休息,就聽見鳳簫吟在耳邊喋喋不休,高談闊論,勝南看她一臉老江湖的模樣,也不忍心不聽,只得應聲:「江湖是什麼?」

「江湖,就是會發生四件事情的地方,在江湖上你最好的朋友也會背叛你,你的同門兄弟會為了掌門位置同你反目成仇,你的親兄弟會強搶你的妻子,你最親愛的人會親手殺了你。」

勝南在一旁杵在那裏:「哪裏像你說得那麼兇險。」

鳳簫吟趕緊維護自己的理論:「這是我多年來積累的經驗,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好啦好啦,講了這麼久,先喘口氣吧。」勝南把壺扔給她喝,突地身後一陣強風,同時鳳簫吟驚叫一聲,勝南幾乎在那強風急襲過來的同時挺身而起,離開了方才位置,這一剎那鳳簫吟剛剛接到水壺還未定神,那旋風已經襲擊了勝南兩次,目標很明確,正是他腰間的飲恨刀!

勝南豈有不知,是以剛一遇襲就立刻護住了刀鞘。此時此刻,他要做的,只是保護住身上的武器,不能被別人奪去。

一股很重的力量伴隨着金屬的音量撞擊在刀鞘上,皮囊立刻就被對手的刀斬破,只是,當勝南毫不猶豫地將落墜的雙刀提在手裏時,就註定了雙刀很難被奪走。

林鳳二人看見對手的長相,不免一驚,仍舊是那個一直追着自己的金人,依舊清楚地知道勝南內力不夠的弱點,他終於,還是追了上來。

無暇分神,勝南和這極具挑戰性的對手一旦交手形勢就一發不可收,對手不僅內力雄厚,刀法也是不在話下,簫吟在旁看了三招左右,大概就看出了些來頭,那人刀法相當之快,饒是勝南刀法流利也要次於其後,而且在他內力籠罩之下,勝南只要一不留神就會輸。

就在砍、刺、揮、收的反反覆復中,鳳簫吟瞥見了對方的殺氣——這個年近五旬的高手目光犀利眼神刺骨,刀刀兇殘,招招狠辣,告訴她他不僅咬定了飲恨刀,也要除勝南而後快。

而勝南此刻卻秉承著東方琴所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味防守避開內力的交鋒,不過多久,兩人拆了近五十刀,勝南依稀開始適應了對手的戰術和招式,漸漸鳳簫吟覺得對方也不是那麼可怕,畢竟他在五十招之後,依舊拿勝南沒有辦法,雙刀在勝南手上。

可是奇怪的是,自己竟然能說服自己:現在是林勝南在握飲恨刀!

鳳簫吟突然意識到這個念頭,飲恨刀第一次離開林楚江和林阡,在另一個人手裏,擁有同樣的熟練和同樣的感覺,還擁有漸漸上升的趨勢!她緊張地望着左右兩把武器在逆境中殺開了一條生路,愈戰愈勇,猶如獨火在汪洋中穿行,卻開始帶動局面的白熱化,一直不滅,還逐漸蔓延。

就在緊湊刀風之外,她一時忘記幫手,在一邊旁觀著,突然看見樹林的那頭,又有一騎策馬而來,那匹馬行得特別緩慢,馬上載着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一襲紅衣,美艷得近乎妖媚,鳳簫吟先是一愣,知道她是這老者的同黨,立即上前去攔在道中央:「許久不見了,南弦姑娘,我早就應該猜到是撈月教,除了你們,還有誰經常偷襲暗殺,這老頭子是你什麼人?你們為何要奪飲恨刀?!」

南弦冷笑一聲:「憑何要告訴你!」說罷就是一劍刺來,當即鳳簫吟飛速一劍「一帆風順」迎上去,大有乘風破浪之勢,劍如白芒般直襲南弦,南弦即刻閃躲,並由側路回劍重攻,鳳簫吟那邊剛剛收回劍去,突然兩隻手裏像什麼也沒有一樣,南弦一愣,剛一晃眼劍又回到她手中,揮舞得嚴嚴實實,無縫可插,原來是「兩袖清風」和「三頭六臂」連貫,第四招瞬即轉守為攻,在前三招基礎上加快了不少的是「四通八達」。

這類的以數字開頭的成語絕對不是江湖上名家門派的,而是一路上鳳簫吟吹噓自己的自創武功,逢高手必用,勝南從前見識過幾次,不知到底能否擋住南弦的攻勢。

而勝南的對手,也是不容小覷的典型,他的刀法,迅猛短促、有力而滄桑,更令人擔憂的是,這老者一直都不甘罷休,一直想用刀來攔截飲恨刀,但他拆招的過程里,明顯有太多的驚詫與不解:「你究竟是誰?為何你會飲恨刀?」他問得很不平靜,勝南說:「不管我是誰,重要的是雙刀不能給你!」

說不能給,就不可能給。老者哼了一聲,沒有薛無情那般的好性情:「你以為你能保得住它?!」

那邊鳳簫吟使完了「九死一生」和「十全十美」之後,好似江郎才盡一般重新回頭去用「一帆風順」、「兩袖清風」,招數就只在這十招之內不斷流轉循環,作為當局者的南弦才清楚地知道,這只是表面招式一樣,其實內涵和速度完全不同,鳳簫吟的劍法特別靈幻,叫她怎麼也捉摸不透,而且幻到一定的程度,已經眼花繚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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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風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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