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至死不贏

第433章 至死不贏

林阡冒着走火入魔危險、強行打斷八人混戰之舉措,斷崖上這麼多高手,竟沒有一個預料得到。

當瘋狂的各道真氣誰和誰都不相讓地正在對峙,氣流從八方而來橫衝直撞,久而久之已經白熱,連再多一個人想加入戰局都無從下手——這樣的平衡,根本受不了外界一絲一毫的驚擾,哪裏經得起這正當中的一震一斷!?

所有人毫無例外地虎口發麻兵器脫手,無論是向清風辜聽桐郭子建雲藍柳五津李君前,亦或者鳳簫吟、林阡。

落了一圈的刀劍,傷了一周的掌拳。想不到,適才林阡的那一刀,氣力竟能如此之盛,硬生生拆除了這麼多人的僵持!

那也許,就是他用來屠戮魔門時候的力氣……比他擊退徐轅馮虛刀、打敗辜聽桐連環刀的攻勢更足,氣焰更熱,血更冷。

可是,他為什麼要破了他自己立下的誓言?他明明說過,有走火入魔徵兆的時候就絕不碰觸飲恨刀,難道?天驕又驚又疑地看向林阡,天驕猜出了他的用意,可是,事先竟然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做!——

當此時所有人都上前去把自己的兵器拾起來,徐轅的心陡然懸吊:沒有錯,林阡他……他一直沒有去收回飲恨刀,只是默默地看着那個名叫飲恨的這幾年來他從未放下的兵器,眼神中一閃而過他想掩飾的留戀,徐轅不忍再去捕捉。

他不是叛逆,不是癲狂,不是輕慢,是真的在用心維護著一個人,或一份原則。只不過,來不及解釋原因,他只能選擇打完了盟軍打林家軍,負了所有的麾下之後再把他自己從江湖除名。

聽,九州動亂,滄海橫流,都已經消失在了晚鐘聲里。

一聲又一聲,越來越凄冷。

徐轅真的希望自己的想法是錯的,希望下一刻林阡能夠把飲恨刀帶回去。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也開始發現了林阡沒有移步,越來越多的人發現,林阡放棄了飲恨刀。

沒有人可以逼他放下飲恨刀,除了他自己。

此時斷崖上早已不止這幾位首領,遠近正有千百人馬,陸續從狡兔之窟走出來,火光照映之下,站得最近的他們,所有人,都看見林阡前後衣衫被血染透的事實,他的胸口,就如同被利劍刺穿一般,慘不忍睹,鮮血淋漓……

「鳳簫吟,是誰,傷了他傷成這般!?」柳五津顫聲問。

吟兒慌忙地要給阡止血,卻哪裏止得住,真是不祥的預感,剛剛她聽見阡的胸口有氣流澎湃,像爆炸一樣的聲音,竟是真的,壓制不住的戰力,猛然爆發時,不僅出現在阡的飲恨刀里,也更從心臟的附近取道!可是,究竟是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我,我不知道!」此刻她慌亂到了驚恐,這樣的危在旦夕,和剛剛太不一樣——如果適才是力竭虛脫,現在剛好相反,是氣血過沸……阡全身都有戰力在燒,那種灼熱感,連吟兒都已經能感覺到,很疼很疼……

「今日林阡棄飲恨刀於此,眾位可視如我自葬此地。」阡輕聲說,說的同時盟軍寂靜如死。

一夜之內,雖然他和吟兒都不想引起殺戮,但必定不可能沒有一死一傷。盟軍與林家軍,多少精銳成傷殘,全都是他林阡的過失。試問他怎能再握飲恨刀,再做他們的盟王或主公。

「也是從今日起,江湖再無林阡,飲恨刀物歸原主。」他說得再淡,群雄也能體會得出這種極度的悲傷,「彷彿我林阡從不曾存在過……與這飲恨刀,也沒有過片刻聯繫……」

沒有存在過,怎可能沒有存在過?泉州的義士團在成立之初危機四伏,是誰見證了這場破繭而出,淮南的小秦淮在更替之時風雨交加,是誰協助了這段江海爭流,夔州的抗金聯盟在奠基之前支離破碎,是誰策劃了這出異軍突起。沒有存在過,為何聽到這樣的話語,三年的點點滴滴都聚集在腦海里始終無法移去,哪裏忘得了他,腦海里全都被有關於他的回憶擠壓。厲風行、李君前全然落淚,彼時他們意氣風發、天馬行空,每一戰都緊隨着林阡的步伐,盟軍是他們的戰績,更是林阡的心血。每一家人馬,每一方勢力,從無到有,從亂到定,從叛到服,從敵到友……

與這飲恨刀,也沒有過片刻聯繫?真的是這樣嗎?這麼多年,你每次輝煌與坎坷,每次歡笑與苦難,每次戰亂與和平,哪時哪刻少得了它分享?它是陪你時間最長、歷經兇險也最多的那一個,它早便是你身體的一部分,血液的一部分,靈魂的一部分,所以你棄了它的時候,真的就是葬了你自己,盟軍不明白,他們不是每個人都明白。這麼多年,陪你從大理一路走過來,這雙飲恨刀,你曾從垂危的林楚江手中堅定地繼承它,你曾在無數覬覦它、搶奪它的敵人手下寧願犧牲自己也要保全它,你曾為了它割捨一段又一段的恩仇、耽誤一個又一個的愛侶、遺失一份又一份的親情,你再怎樣艱辛你都告誡你自己說絕不能放!你與它一起成長,相互磨合,出生入死,世間除你之外,再沒有人能駕馭它……

「人人都會講,飲恨刀林阡,飲恨刀就是林阡,林阡就是飲恨刀!」郭子建又悲又氣,「你真以為飲恨刀是可以隨便跟某個人連起來叫的!?沒了你我們要飲恨刀有什麼用!」這其實,是林家軍對他林阡的寄望和依賴,先前他郭子建口口聲聲要林阡交出飲恨刀,可現在郭子建明明白白要的是他林阡留下啊……

阡失神地站在這裏,忽然冷笑起來:「飲恨刀……林阡……」他反覆念著這五個字,彷彿不認識刀、也沒聽說過人。

「誰說過放下飲恨刀你們便可以走了?今夜盟軍這般多的折損消耗,你可以用飲恨刀來償,那她呢?」辜聽桐冷冷說,環顧四周,這裏圍着的幾大高手,全都遍體鱗傷。

阡緩過神來,握緊吟兒的手:「她的罪,也由我來償。」

天驕冷笑:「如何償?」

「適才你們,每個人都已給了我懲罰。」林阡微笑,以最後一絲神智支撐。

「什麼?!」眾人皆是大驚,這才憶起適才的八人混戰,最後被他硬生生攪局,迫得他體內本就極速運行的真氣過沸。因此胸口才像被劍刺穿,根本就是被震傷之後炸開的啊……

原來他剛剛,不是止戰,而是自殘。盟軍恍然大悟。

他剛剛,不止為了放下飲恨刀,更其實是在為我贖罪……吟兒淚斷了線。

不,當時他的戰力已經一觸即發,他不忍去打他的麾下,所以只能選擇這麼做……徐轅明白,阡至死都贏不了盟軍,因為他不願贏。

「眾位珍重。」林阡嘆了口氣,此刻盟軍再無借口攔他倆。除非,盟軍也放棄原則,無緣無故地攔。

「等等,林阡,這件事從頭到尾……」雲藍衝上前來,正待要告訴他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個誤會,吟兒眼中殺氣驟現,被逼到絕路,已經什麼都無所謂,劍抵恩師,臉上的表情,就叫做窮凶極惡:「師父!窮寇勿迫的道理你不懂么!事已至此,何必還要咄咄逼人!?」

「念昔,有誤會,你聽我說……」雲藍苦於沒有防禦,竟被她一劍鎖定了要害。

「全都給我退下!」吟兒一邊扶住林阡,一邊劫持了雲藍,呼喝周邊所有高手。

當此時,徐轅察覺出林阡氣息微弱,手已經觸及馮虛刀:如果藉著這樣的情勢殺了鳳簫吟,也未嘗不可。

鳳簫吟的身影,已經慢慢進入徐轅的眼線,就是這個角度,林阡和雲藍,都能夠毫髮無損。

然而,恰恰是同一時刻,一道白光疾掠過天際,與眾人的眼狠狠相擦,許久還在視線中停留,明亮得恍若白晝經久不滅。隨之而襲一聲驚雷,閃電於平野間穿梭震蕩了數個來回,神威撼天動地,倏忽風雲四起!

這樣的力量從天而降,強大得人力根本無法逆轉,縱然是徐轅或林阡,厲風行還是李君前,都不得不為之震驚,聽得出那一聲嘶吼,帶來的是山崩地裂、毀世之災,顯然是魔門的青龍獸無疑,然而,它怎會出了魔城來到這裏?!

「天驕,小心那九天神雷!」有盟軍驚呼一聲,正欲殺鳳簫吟的徐轅陡然驚醒急忙退避,電光火石之間,誰都見徐轅方才所站之處,瞬間就被摧毀燒焦!眾人大亂而禦敵,卻根本找不到那個名叫青龍的龐然大物在哪裏!

「念昔!」卻見又一道刺眼的光亮徑直打向林阡和吟兒,不由分說便將他二人掀向崖下,這樣的天命,愣是誰都無法違抗。雲藍慘叫一聲,林鳳二人已然被強力拖曳而去,雲藍追到崖邊,伸手卻捉不住吟兒一片衣角。

眾人剛為天驕鬆一口氣,哪料到九天神雷聲東擊西?!眼光一移驚見阡吟遭逢噩劫,全然大驚失色,欲救不及,一片混亂「主公」「盟王」聲里,群雄齊齊追上前去,直到崖邊,更有甚者當時就已經眼角濕潤,不為別的,只為阡吟生死未卜——

斷崖邊的世界,跟先前已經不同,眼下黑雲越聚越厚,根本看不見之中的風景。雲層究竟有多卷積,也許只有深入其間才知道。振聾發聵的馬蹄聲、擊鼓聲,不絕於耳,彷彿有千軍萬馬,從多年前穿越時空的裂縫而來,經過眾人身邊,萬一誰被吸進這個浮雲自旋的漩渦,就將與滾滾濃雲一起,歸於一個未知的世界……

「濃雲井……」海逐浪帶着似曾相識的口吻,叫出這裏的名字。

濃雲井,黑雲霧是每夜丑時都可能經過的常客。正巧現在黑雲最密集時,青龍神獸的神力,將阡和吟兒直接帶入了那裏……

「他們應當落在不遠。大家謹慎些,務必將他們救上來。」天驕說的同時,語氣是那般的自暴自棄——事實上,如果真因為鳳簫吟的緣故而失去林阡,那真是他徐轅這許多年來乾的最蠢的一件事。他的表情告訴雲藍,他已經後悔了,他恨不得時光倒流重新抉擇一次……

「天驕,事情還有轉圜,可能是誤會一場。」雲藍立即把一直來不及說的告諸天驕。她體會得到,經此一役,天驕可能會放過吟兒。如果林阡和吟兒僥倖活命生還,事情絕對有轉圜。

海逐浪面帶疑惑地看着雲藍和天驕的這一幕,隱隱約約察覺出些什麼……

「什麼?盟軍是因為『禍水命』要對付她,不是因為她的身世?」僻靜處,徐轅得知真相時大驚失色,卻在一瞬明白了事情真的有轉機。

「我只答應了天驕把身世告訴她一個人,而且事實上我也沒來得及告訴她。盟軍不可能有人知道她的身世,所以,確確實實是因為『禍水命』的言論要對付她,初衷只是困住她、囚禁她,沒有要殺她。」雲藍輕聲道,「然而不知怎地,她被李君前帶上了塔頂,看到盟軍圍攻她不由分說就率先動了殺機,是她先出言侮辱盟軍,盟軍才真的也開始下狠手,然後林阡一到場就那般的咄咄逼人,使得盟軍群情憤慨,誤會就來越深……」

「這麼說來,完完全全是誤會一場了?」徐轅眼中一亮,語氣顫抖,不知是悲是喜。

「天驕……」雲藍欲言又止,「林阡的所作所為,已經把我們最不願意看見的未來預演了一遍,難道,天驕真的希望這樣嗎?還是,就此放過了念昔……」

「把一個金國公主,留在抗金領袖的身邊?」徐轅嘆了口氣,「那種未來,真的太令人忐忑。」

「借用念昔的話說,我們誰都看不見未來,未來的事情,誰清楚呢,也許念昔的身世,會永遠塵封也說不定……」雲藍輕聲道,「天驕,越想阻止的未來,我們反而可能越會推動它的發生,不如……順其自然……」

「事實上,我現在……也根本沒有別的路可走……」徐轅噙淚,「我能輔佐的人,只有他一個,盼他能明白。」

「待他們救上來了,今夜這場誤會,找個理由,就此結束了吧。」雲藍建議。

然而事與願違,天驕與雲藍回到斷崖時,許久都沒有得到林阡鳳簫吟的消息,他們不僅不能獲救,還銷聲匿跡,人間蒸發了。

「怎會這樣?」雲藍心急如焚,關心則亂。

「雲前輩,吉人自有天相。他們還活着就好。今夜不如……就此算了……」經此一役,天驕已然對阡認輸。

走到林阡棄刀之處,徐轅解下自己的馮虛刀,輕輕置於其側,沉默著,繼而憂傷望向那陰風怒號的濃雲井。

海逐浪凄然看着他的背影,彷彿聽得見他心中所述:候主公歸來。

飲恨刀一日不回林阡之手,馮虛刀日夜相伴斷崖!

——其實,天驕和盟主一樣,也早就決心居阡之側。

卻為何他二人水火不容……

郭子建和辜聽桐相互扶持着走上前來,都看得見晚風之中徐轅孤單的身影,這一刻林阡輸了聯盟,也輸給了聯盟,而徐轅輸了林阡,也輸給了林阡。

「天驕。」他們雖是徐轅師兄,卻也一樣尊稱他為天驕,事實上,多年來徐轅德高望重,從來都是老輩小輩悉數推崇。

「找遍了崖下,沒有主公和那女人的蹤影。再往裏去,恐怕是魔人地盤。」辜聽桐說。

「真是奇怪,這山崖並沒有多險,主公一落下去我們便也跟着下去了。卻沒想到竟然杳無蹤影。」郭子建說。

「會不會是青龍神獸的緣故?」海逐浪說。

厲風行從沉思中緩過神來,敷衍地講了一句:「奇怪了,那怪物,怎會出現此處?」

李君前一直看着濃雲井的方向,沒有說話。

「但願主公不要出事。」向清風面色憔悴。

柳五津察言觀色,對於在場眾人的立場,他已經微微有了些判別,他知道:這裏其實存在着不止一個逆心而為的人。這些人,都是信任派從一開始就潛伏其中、試圖調節林阡和天驕的,卻沒能夠制止局面的惡化、反而促成了林阡和他們的決裂!這些可以稱之為姦細的人們,並不像司馬黛藍那樣由范遇勉強安插進來早早就被反對派發現並架空了實權,而是聰明地在天驕面前偽裝了立場、徹底騙過了所有人的眼——

他們,雖然在最初來到黔西的時候表明立場說他們反對林阡,卻其實和那些留在川東的信任派一樣,從一而終都效忠林阡!譬如,一直都是第一個去對戰林阡、表面上好像根本不能忍的厲風行,譬如,一直藏得最深、裝作對林阡失望、不惜把罪名暫先轉嫁吟兒的李君前……

他們,其實全都是蟄伏的信任派!

直到現在,包括郭子建辜聽桐在內的所有人都已經服了林阡的時候,他們沒必要再掩飾他們對林阡的支持了,這才失去了謹慎,從語氣或神態里流露出了各自的心理,當此時,旁人都在挂念著林阡的安危,本不會留意到他們的破綻、追究他們最初的立場。

然而柳五津卻看得清清楚楚:厲風行,李君前,真是厲害,誰都被你們瞞天過海!

當時誰也不曾預想,盟軍中潛在的危機,已經由於斷崖這一戰,於柳五津心頭醞釀。但根本不再困惑於阡的隱居或糾結於吟兒的禍水命,而是換了矛頭指向天驕的忠奸!——是的,任何人都是足以引起懷疑的,只不過天驕有十多年的威信根深蒂固,對於天驕謀逆,誰都不敢說出來,可是,鳳簫吟卻敢說!

加之柳五津又偏巧早就開始這麼分析了。原先還只是疑惑而已,但今夜這一戰天驕的趕盡殺絕,跡象愈發明顯。

柳五津想,必須有第一個人站出來,響應鳳簫吟對於天驕的懷疑。像李君前、厲風行這些人的立場,才會接二連三地由暗轉明。

冷風拂過,瞬間柳五津以為自己清醒了。其實太清醒是更深一度的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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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風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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