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死生契闊

第530章 死生契闊

「天驕!?」景胤乍見徐轅先是一怔,收回戟來轉頭端詳林阡,「盟王林阡?」

林阡知這景胤屬於景州殿的護衛軍鐵鱗衛,心念一動再次想起那個同屬鐵鱗衛的景岫。

午後才回到川北的林阡,一直忙於調查川北大火直到深夜,原定是明天一早再把景岫的死訊帶到景家去,想不到為了追姦細剛好經過這裏,情知這是天意,所以嘆了口氣,正要上前對景胤述說。

孰料景胤陡然又提起戟,出乎預料敵意不小:「我有什麼誤會?正因他是林阡,才可能想到天闕峰上來!無非跟蘇降雪一樣,想證明自己罷了!」

天闕峰?我為什麼想上天闕峰來?又跟蘇降雪有什麼關係?林阡蹙眉,他無需動手對付景胤,徐轅馮虛刀已經將這一戟打到幾丈遠去。景胤武功比徐轅差上一大截,情知打不過他,惱羞成怒:「徐轅……素聞你武功絕頂卻虛懷若谷,我最敬佩你的就是你從來不曾覬覦過天闕峰半次!想不到,今天你,你竟……助紂為虐!」

「他是為追姦細才上天闕峰,不是故意,絕非存心。」徐轅正色說的同時,景家鐵鱗衛已經循聲而至,山頂附近火把雲集,難得深夜這麼熱鬧。人群正中央,少主景州殿才七歲小,如冰如雪的儀容之間,竟有一絲聖潔不容侵犯,不像是個少主,倒像是個神靈,難怪景家的少主年紀雖小,家族卻從上到下地服從。林阡和景州殿照面之後,那孩子一直仰望着他,眼神中沒有半絲畏懼,卻很明顯地在慢慢融化。

「徐轅在這裏,代主公向各位賠罪。」徐轅正色對景州殿說。

「不必賠罪。我信你說的,他不是故意,也絕非存心。」景州殿轉過臉來,看着徐轅以寬恕的口吻。

「少主!」景胤拾起戟來,「我來的時候,他就站在山巔那裏!哪會那麼巧,選在那裏站?!」

「站在那裏,未嘗不可?」景州殿一笑的同時,一個山頭除了林阡之外全部一震。林阡顯然一知半解,敢情這個山巔是不能站的?但好像景州殿的語言特別有效,他說可以站那就可以站?

「你們、可以走了……」景胤無話可說,徐轅又驚又喜,連忙要帶林阡一起走。

「景州殿。」卻聽林阡輕聲說,景州殿一驚回眸:「怎麼?」

「鐵鱗衛中的景岫將軍,是你的貼身侍衛之一?」

景州殿和景胤俱是一怔,景胤語聲中盡皆焦急之情:「你有他的消息!?」

「景岫哥哥他?」景州殿目中流露一絲悲傷,他好像有了這種不祥的預感。

「犧牲於黔西之戰。」林阡低聲回答。

景州殿霎時安靜無聲。景胤連聲否認:「不……不……怎會這樣?」忽然放聲悲哭。

「本不該派景岫哥哥去,調查你林阡是個怎樣的人……」景州殿嘆了口氣,明白林阡已經得知自己往林家軍中安插鐵鱗衛。

「景岫與我,相識於兵敗絕境,但絕不是調查與被調查的關係,而是結交坦蕩,良朋知己。」林阡搖頭,景州殿一怔,點頭稱是:「景岫哥哥他,可有什麼遺言,要留給我們?」

「景岫對我說,你年紀還小,要守着一份家業着實艱難,何況還因為頂撞過蘇降雪,是曹范蘇顧的眼中釘。托我今後,多關照景家。」林阡回憶之時,不無惋惜之情。

「這是他對我的復命。」景州殿淡然一笑,「這,就是他對你的結論。」

林阡面色微變,果真如此。

「除此之外,景岫他,再也沒有別的話了么?」景胤泣不成聲問。相較之下,景州殿還真是有那麼些少主風範,不僅一滴淚沒有落,還把事情看得那麼透徹。

林阡嘆了口氣,知道景胤要問什麼,搖了搖頭:「是後來整理景將軍遺物之時,偶然發現他寫的一幅字,才知道他回來之後,就要與他的未婚妻子成親……」

「景岫哥哥確實喜歡書法字畫。」景州殿點點頭。

「那幅字,是『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也許,他在決定犧牲之前,就已經預感到了可能回不去。」林阡說,「我帶不回他的屍首,只能把他的字帶回來,帶給那位景玫姑娘,希望她節哀順變,堅強地活下去。」

景胤等人全部一驚,景州殿嘆息搖頭:「不必了……」

「怎麼?」林阡一愣。

「景玫姐姐她,在川北大火那夜,就已經去世了。」景州殿嘆了一聲,「也許,真的是天意,他不必回來,聽她的噩耗。」

「玫兒她,臨死前很想見到景岫,可是,撐不了多久……她也一直在念《邶風》,已經念到『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可是,怎麼也念不到下一句……就斷氣了……」景胤淚流滿面,「我們,都在給他倆籌辦婚事,只等景岫回來,立即便行婚禮,哪知道,那晚控弦庄的秦毓殺了過來,玫兒為了搶救景岫的字畫,在他屋子裏,受了金人致命的一刀……」

徐轅按住景胤肩背,明白他才是最該節哀順變的人,景玫和景岫,都是他的親人。

「玫兒的後事還沒有辦好,他……怎麼也回不來了呢。」景胤情緒崩潰,全身都在抽搐。

「蘇降雪,終有一天,要他血債血償。」林阡雖然面色冰冷,無邊怒火,卻已從膽邊生起!曾幾何時,這種戰意,真的只朝着金人,如今,卻完全為曹范蘇顧而燃!

「秦毓要劫獄救秦敏,那就對着萬尺牢去好了!為何要作亂我景家……」景胤已經站立不穩,被眾人一起扶了下去。

是啊為何要連累景家。與有着無窮怨氣的「萬尺牢」毗鄰的地方,為何偏偏是一個景色秀麗風花雪月的「青楓浦」呢。如果,不去念整首《邶風》,都不知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本身就是個想實現卻無法實現的夢。

「可以帶我,去看一看景將軍的住處么?」林阡問時,天穹剎那流星。

青楓浦側,景玫姑娘可以用生命去捍衛的屋子裏,掛滿了屋主人愛好的書法字畫,沒有一絲他不喜歡的狼藉凌亂。

可是,還看得見牆壁上有被火熏黑的痕迹,也看得見地面有無論如何都擦不去的血污。

林阡駐足於最正中的一幅字前,景胤說,「這是景岫他最喜歡的詞,玫兒小的時候就愛纏着景岫,雖然看不懂,也偏說最喜歡。」

「不見南師久,謾說北群空。

當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

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

且復穹廬拜,會向藁街逢。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

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

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

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那是詞人陳亮的《水調歌頭》,風格豪放,浩然正氣,通篇宗旨獨一無二——

抗金,抗金,抗金!

是誰說他們中立的家族只懂得見風使舵欺軟怕硬,他們有官兵和義軍在對峙時候被迫缺失的理想,在這個原則上,他們終生都不曾有過半刻的動搖和耽誤……

那一瞬,林阡更加下定決心,控弦山莊片甲不留。

那群落網的王淮黨羽,林阡與景州殿一起審問之後,發現都是藏匿在景家洛家的金人,與九月之末的川北大火脫不了關係,所以全部就地正法,以告慰景岫英靈。

從景家出來已是三更時分,許從容與景州殿交界之處卻是一片燈火輝煌,好些首領,全都在為林阡和徐轅緊張。看他兩人被鐵鱗衛送出來沒有釁端,這才鬆了口氣。

「主公?怎會誤打誤撞去了天闕峰?那地方是景家的禁地,景家因為這個地方,常常與別家有摩擦。」許從容面帶憂愁。

「大師兄,沒關係,誤會已經澄清。」徐轅搖頭,微笑。

「天闕峰,那是個什麼地方?為何景家不準別人擅闖?好像山巔猶為重要?」林阡不無疑問。

「其實,天闕峰一開始還不是不能被擅闖之地。楚江在世的時候和景家關係不錯,還曾在天闕峰教他們師兄弟幾人武功。景州殿當時還被抱在手裏,卻指著楚江說了一句,這巔峰之處,只有他這樣的可以站。一開始,是被人當做了戲言,後來楚江去世,義軍一盤散沙,於是短刀谷里就有人想到了這個天闕峰,都想做林家的新主,都昏了頭,所以把景州殿當成了一個看相的,個個都跑到天闕峰上來,要逼着景州殿說『這巔峰之處,只有他這樣的可以站』……後來,又演化成只要能站在那裏的就算王者了……時間一長,景家不堪其擾,自然而然把那裏看成禁地。」柳五津解釋說。

林阡蹙眉:「難怪我覺得景州殿少年老成,原來是在這種壓力下長大的……」搖頭不禁苦笑。

「但奇也奇在,景州殿那時才五歲大,重壓之下不畏強權,竟沒有對一個人說過類似的話。據說,蘇降雪曾經也做過這樣的蠢事,但景州殿就懶洋洋地說了一句,『鶴冠豈可雞戴』。就這一句,損得蘇降雪根本沒有台階下,惹惱了他差點當場拔刀殺了景州殿。從那時起,景州殿的父親,就給景州殿組了一支『鐵鱗衛』。」柳五津續道。

「難怪,景岫說景州殿曾經得罪過蘇降雪,原來如此……」林阡點頭,忽而嘆了口氣,「也更難怪,那麼多人都在意景州殿對我的看法。九月我入谷那天,似乎整個景家都不熱衷於我的入谷,卻全都在翹首以盼景州殿說什麼話。」

「錦上添花,何嘗不好?」徐轅一笑,「有時候,名聲比實力還有效。」

「所以天驕給吟兒冠上個『劍膽琴心,巾幗翹楚』,不覺得名過其實了嗎?」林阡洞察地問,雖然帶着淺笑,卻明顯並不認可。

徐轅一怔,嘆了一聲:「我知你素來輕視這些,不過,你不相信的東西,不代表旁人不信。」

「也罷,也罷……短刀谷,畢竟是一個我不曾經歷過的地方……」林阡收斂了笑意,說。

「勝南,還是要向你提一個建議。」柳五津忽然說。

「怎麼?」

「今非昔比,你在短刀谷里,深更半夜還是不要在外面亂跑。未必每件事情,都要親力親為。」柳五津正色道,「畢竟,各大勢力還在割據,你是這麼多家的主公,且不說你的安危要緊,你去了哪裏、去過哪裏,都很可能觸動一些人敏感的神經,繼而打破原先的平衡……」

「柳大哥說得極是,有今次這個教訓,以後自然不會再犯。」林阡一笑,點頭認錯。

「今次有什麼教訓?主公毫髮未傷,還和景州殿化敵為友……」郭子建不解地問。

「要諸位師兄、元老、前輩,在風雪天等我大半夜,難道不是教訓?」林阡經過他時,扶正他等得就快掉下來的披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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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風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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