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0章 物非人非

第980章 物非人非

或許,不該說「林阡」之於胡水靈——縱使強據了山河,操縱着生殺,赫赫威武無人可及,於她而言,他仍然是那個再平庸不過的「林勝南」而已。

林勝南和胡水靈的故事,卻要從何說起?

從何說,且從糧商張睿說。

宋時商販之糧食投機,多以囤積居奇、摻雜使假、鑽政策空子得利,其中得利豐厚者,多是官吏家庭及與之勾結的大糧商,林鳳在走江湖時就見識到了,福建路的連景岳,本身即為官吏,而建康府的秦、蘇、賀、尉遲幾大家族,典型官商串通上下其手。

每每遇見不平,吟兒都是擄起袖子直接上,你是秦二少也照打不誤,你是蘇大小姐也朝死里耍,你們是小霸王那我是大霸王……那時勝南雖不阻止,卻也心知,很多事情是不能根治的,哪怕世界翻覆了都不會變,只能儘力往最理想的方向去發展,畢竟,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剝削和掠奪——南宋如此,金朝不也一樣?他從小,就耳濡目染,各種層面……

八歲以前,他都與胡水靈流浪泰安朝不保夕,八歲那年,苦難的童年才終於有了一絲起色:張安國的族人,地主張睿,願意收留他母子倆,更寧可定居在了泰安縣。從此,他母子倆再不用過那種被馮鐵戶父子惡意欺凌的日子,張睿更為他遍尋名師傳授武藝……張睿對他的投入和付出,明顯及得上一個父親。也許,張睿之所以這般熱心,完全也因為指望成為他的父親、胡水靈的丈夫,儘管這些,一直未曾達到。

張睿對胡水靈和勝南堪稱仁至義盡,然而身為糧商卻當真為富不仁,平常張家就富于田畝,多積米穀,每幸凶年,則閉糴窺伺,以索高價。勝南不經意見過一兩回他欺壓貧民時猖獗卑鄙的嘴臉,心裏根本無法將他與母親面前那個慈愛的張睿叔叔對等,因此心上不免多了個疑問,何以張睿叔叔要對娘親那般好?

這些情愫,勝南也是長大后才逐漸懂,張睿對胡水靈的挖心掏肺,頗有些像秦向朝對玉紫煙,哪怕勝南不是親子,卻看得比親子還重,得到胡水靈讓勝南叫一聲叔叔,張睿都可以受寵若驚、喜上眉梢。他早年就追求過她,為了她甚至想過棄商習武、加入義軍,後來兵連禍結、一別數載,卻仍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失而復得,怎可能放。

奈何,胡水靈不是玉紫煙。始終不答應張睿的原因,或是張睿還不夠資格,或許,還是那個占她一生的姓名,「張安國」——

說不清為什麼,胡水靈會對一個害她全家的惡賊熱愛至斯、念念不忘,為他出生入死搭上青春年華以及後半生都無怨無悔……也許,這一切可以解釋成不是冤家不聚頭?遇上他之前,她是泰安一帶懲惡揚善的俠女,名與威、才與貌,不讓雲藍玉紫煙,遇上他之後,她便成了叛徒的妻妾,千夫所指,人人喊打,顛沛離亂,風餐露宿……人生如此。遇上了,便遇上了吧。

卻正是她的固執堅持,她的性情氣度,她的人生觀價值觀,徹徹底底影響了最初的也是現在的勝南。胡水靈,這樣的女人,她會不辨是非黑白嗎?其實,她早清楚張安國真是漢奸賊子了吧,雖然愛他,她不否認他做錯了,如果換做是她,也一定會像辛棄疾那樣手刃張安國!

但之所以還要為他報仇,不就是為了討回個公道嗎,為了那些快意恩仇背後的狼藉不堪,為了那些不該強加到他身上的所有罪名——她一貫認為,山東義軍的解體,是由太多原因造成,而不應順水推舟完全扣在張安國頭上,並因此還殃及一大群毫無關聯的人,她胡水靈,就敢和輿論對着干,和數千年人世間的規則對着干……她卻不曾意識到,她自己也在逐步陷入偏見,另一個妄執的極端。

無論怎樣,都不放棄,她一心要辛棄疾認錯、伏罪,她一心要林楚江懺悔、澄清,她一心要正道武林低頭、服軟,她要的東西太多,憑她一個人根本辦不到,她……於是竟敢趁林楚江和高手堂對決的間隙,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掉包了一個死嬰。林阡的存活需感謝她,阡與陌的人生之變,卻完全起因於她……

時隔八年,林阡再回馮張庄內。張家大院,隔世百年。

一瞬這裏,不再有林阡、飲恨刀、短刀谷,有的只是林勝南和那個簡單的七月十七,還有被馮鐵戶欺凌之後母子倆抱頭痛哭的一幕幕凄涼景。

真的還是他林阡的人生嗎,曾經他唯一的信念、支撐與寄託?何以竟,這般陌生,恍惚,破碎……

「化解?當然可以!從今以後,你去做你林家的繼承人,做你武林的領袖,張家也不指望能有你這麼一個有出息的兒子!」最難忘,瓢泉側,張睿為胡水靈而向他擲下的決絕一句。

「張睿叔叔是這麼說的?!可是,胡阿姨,她應該會理解吧……」慶元四年,宋賢在白帝城與他相見,模稜兩可地說着胡水靈的時候,宋賢的語氣,表明了胡水靈的淡漠,越是淡漠,越無法挽回。

「張睿口口聲聲說你與張家再無瓜葛,你娘她,卻始終不曾表態,成日吃齋念佛,彷彿超然物外。」慶元六年,吳越帶回短刀谷,最後一個有關張家的消息。說實話,林阡最關心的不是張睿,而是後半句,胡水靈她,要怎樣了此餘生?

直到此刻,真的看見那一幕念經誦佛,才知道吳越的話毫無虛假——張安國靈位旁,老來孤燈伴。

還是這熟悉的深府庭樹,還是這格格不入的寄人籬下,還是這白牆泥瓦的老屋子沒變,窗戶半開着,八歲那年,他只比窗枱高一點點,可以趴在上面偷看,看見妝鏡台前的娘親,飽經患難的臉上帶着一絲安然的笑,可是觸著脂粉的手卻在微微地抖。

而今,夤夜,微光投射著一個瘦削的影子,那熟悉的女子,何時已風燭殘年,滿頭白髮,一盞昏黃。

也便是她的蒼老,提醒著林阡,他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幼稚孩童。

思緒迴轉,他憶起他身負的所有職責,當下轉身移步,過家門不入,心冷如鐵:

待此戰落幕,再與她相見釋懷。此刻,很多人,那些人,都還在等着他——

吳越、宋賢、楊鞍等十幾高手,傍晚都已經就位待命,宋賢潛伏於張府側,吳越楊鞍則主攻馮府,只等他一聲令下。此刻他初至馮張庄,首要目的便是探清鹽糧所駐。一旦查明無誤,便即針對封堵。

夜深人靜,最是便於行動。林阡宋賢分別探究了馮、張二府各自的把守規律后,即刻與吳越楊鞍會面,規募如何趁虛而入。林阡對一眾高手囑咐說,「丑時之前,務必銷毀完全」。

子時之後,黑衣,夜行,橫穿,縱躍,入庫,分工。地形與構造,全是林阡自幼熟稔,隨行五六人,步與身手,儘是神不知鬼不覺,一切,如願發展得順風順水。

然而,事情終究不會簡單……林阡也想到過此戰可能棘手,卻當然難以預料此戰會怎樣棘手——

就在這子時三刻的張府,宋賢林阡即將功成收手之際,倉庫外忽然響起個怒吼聲:「好啊小賊!終於被我抓住了!」

宋賢林阡皆是一驚,循聲看去,原是張府總管福伯,領着好幾個家丁大呼小叫入內。此時,此地,偏偏來去只一條路無處藏掩,林阡心念一動,難道這麼不巧,最近張府鬧賊

是了是了,原可以理解的,那些苦難人家的孩子,搶購不到這些糧食就會來偷,就像當年的林阡自己……暗嘆失策,卻不算什麼大問題,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林阡當即搶上幾步,瞬間封住這幾人周身大穴,好一個宋賢,真與他心有靈犀,這一瞬玄風過處人影倏停,黑影穿掠群聲齊喑,宋賢點的全是啞穴。

「啊……」福伯的聲音還未落完,瞪大了眼睛驚懼地看着他倆。

「福伯,對不住。」林阡低聲道,一個眼色,江星衍百里飄雲立即打手勢要高手們撤,此地鹽糧也已毀得差不多,近處毒煙正在消散,照此趨勢,丑時必能減緩不少。

「賊在哪裏!」恰在那時,又有人領隊舉火前來怒氣沖沖,林阡宋賢正待封他,哪料到那人喊到一半自己啞口,滿臉怒意化為驚悚:「勝南,你回來了……?!」儘管林阡喬裝過了,畢竟是他看着長大。

「叔叔……」林阡乍見張睿,亦是難得的真情流露。

「你,竟然……有臉回來!不敢光明正大,於是竟偷偷摸摸!?」張睿的臉上明明掠過一絲喜悅,卻稍縱即逝,轉成怒其不爭,再一刻,看見他身後這幾個全副武裝的不速之客,似是想到了什麼,又驚又怒,張頭看去:「你……你這是在做什麼!」

「張睿叔叔來晚了,我們這是在斷您的財路呢。」楊宋賢冷笑。

「勝南!這你倒要跟我解釋了!你到底什麼意思!」張睿噙淚怒吼,抓着林阡衣袖,不住發問,氣憤不已。

「住手!」「休得對主公無禮!」當時便有人要強行拉開張睿,盡被林阡舉手相攔,那是屬於林家軍和張家的對決,那也真真實實地觸傷了張睿:「好一個『主公』,哈哈,哈哈。真是那樣的話,我們也不再求你給我們殺人,只需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你倒好,為了別人,來毀我的生路!」

「叔叔,為了謀取暴利,不惜害人性命,問問自己,良心過得去嗎?」林阡俯下臉來看着張睿,語氣終於恢復平靜。

「良心。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張睿冷笑捶向他胸口,「為了這些稱你主公的林家軍,不惜和養育你長大的我們對着干,你對得起我們,對得起你娘么!」

「鹽糧中藏毒,是你受金人惠,鬼迷心竅,與我娘無關,不存在對着干。至於我先前做錯,今夜之後,自會與她求原諒。」他心中輕重分明,不想再與張睿啰嗦半句,正欲帶宋賢等人走,冷不防斜路里扔來這樣一句——

「原諒?做錯了什麼,要原諒什麼?」時間陡然定格在這一句上,周邊萬籟俱靜空氣如死。林阡萬料不到她會出現在這裏,緊隨着福伯、張睿……

胡水靈。終是逃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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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風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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