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8章 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第1398章 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早在七月初,林思雪就被控弦庄護送回了環慶,名為護送,實則與打發、押解無異。

未曾如願看到林念昔伏誅的思雪,若非親耳聽到審訊串聯起真相,可能還會和旁人一樣心存蹊蹺、難以理解;但從發現雲藍為了林念昔故意對自己授劍、導致小王爺與自己夫妻不睦最終悲劇收場的那一刻起,林思雪便毅然決然下定決心,要向雲藍、林念昔、林阡等與此相關的所有人復仇!

日暮,雲卷,林思雪孤單站在盛世的山頭,模糊了腳下難得溫馨的萬家燈火,忽略了遠處四面八方的渾濁軍號,一幕幕有關成長的記憶於眼前飛速地馳過……師祖,師父,師姐,一聲聲叮囑,一張張笑臉,一道道劍影,全然是假,如何不棄?棄了她們也棄去自己,前所未有的既迷惘又堅定,嗟嘆道:「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

夜臨,風起,月光灑了滿地,相思染透她微冷的衣袖,許久,都未曾從那懨懨的情緒里抽身:「皓月冷千山,歸去無人管……」此生,太苦,情深無處宿。曾願與君吟到白頭,今卻只余鈎月西流。

日思,夜想,那個名叫完顏君隱的溫潤少年,一襲白衣,靜時拈花微笑,身披鎧甲,動時劍勢如虹,「思雪……」思雪你真糊塗,失去才知珍惜。

宋嘉泰元年金泰和元年,她跟他私奔出宋金陣營,前往這環州與慶陽交界時,一度覺得長路漫漫、好像沒有盡頭,但旅途中卻從未有過疲勞之感;宋開禧二年金泰和七年,她從邊境回到環慶的一整條路都覺得很快,如梭似箭,那大概是因為她知道終點在哪,可是,卻前所未有的累:

君隱,去的路上因為漫無目的所以漫長,還好有你陪伴;回來因為有了歸宿所以飛快,可惜沒有你在。

不過,君隱,你決不會白白犧牲,你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對思雪真心的人,思雪必會殉你以餘生所有的光和熱,那些騙你害你的,全都將難逃一死——

第一個要向你向我贖罪的,便是釀造這一切悲劇的禍首,雲藍!

幾乎是一回到環慶,思雪便立即去信雲藍,表示自己誤信奸人出賣師父,一時迷失,痛悔不已,擔憂師父生死,不知如何補救……謹慎措辭,費盡心思,希望能以師父或自己哪怕一人誘雲藍出山、千里迢迢趕到自己在環慶的地盤和陷阱送死。

然而,林思雪遣心腹在七月初就去點蒼山送信,儘管指點清楚了去雲橫山莊的路,直到八月也未曾得到雲藍迴音,似乎並未擾得了雲藍清修。

「不知是雲藍不在乎,還是林阡已派人去示警?」林思雪想到這一點時,內心還全被仇恨填滿,自然對雲藍直呼其名。這幾個月她跟着師父逐漸學會了堅強,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竟比師父還決絕——不,不能再叫她師父,還是叫她林念昔吧。

在等待雲藍的過程中,林思雪還做了三件事,其一,明察暗訪與雲藍授劍相關之人,確定復仇對象以及範圍,其二,緊鑼密鼓制訂全盤計劃,策謀如何誘敵,怎樣一網打盡,何時何地手刃大仇,其三,尋幫手,找高手,網羅一切可用之才。

素來天真無邪的林思雪,在雲藍、林念昔、小王爺等人先後的庇佑下二十五年都活得無憂無慮,突然間決定反叛南宋、敵對故友,算計的又全是久經沙場、心思縝密之人……豈止不易,根本以卵擊石!即使苦思冥想、殫精竭慮,三件事她都做得差強人意,其一,一直局限,其二,八字無撇,其三,孤掌難鳴。

自小王爺去后,盛世除了她林思雪之外,只有王冢虎那一個掎角之勢,或者說支柱、靠山……王冢虎倒也忠心耿耿,因她一封信就不再歸隱田園,而是率著一幫兄弟立即回到了她身邊來。得他加盟,盛世便有了重回興旺的可能。整個七月,環慶大勢也都被他輔佐著林思雪儘力制衡,直追當初小王爺在的時候——

隴陝宋軍雖然一度瀕危,環慶宋軍卻始終如火如荼,后又因林阡走火入魔吸引了三批金軍主力,使得慶陽府金軍愈發虛空,加之林阡在松風觀狩獵那晚曾經親身潛入慶陽閱過一批守軍裝備,故而寒澤葉和祝孟嘗對着留守的薛煥萬演根本是泰山壓卵,節節勝利、長驅直入……這般情勢下全靠王冢虎的連續出手、將寒祝對薛萬的步步緊逼強制按停,才硬生生將局面扳回了最初的三足鼎立。

林思雪滿心欣慰,她了解王冢虎對小王爺的忠心天地可鑒,她也憑她那難得的一點小心機感知得出,王冢虎看她的眼神不一般。那傾慕,並不是最近才有,而是幾年前就埋——

初來環慶時,小王爺便為這王冢虎向思雪求娶,是思雪抵死不從,才迫使小王爺無奈與她成親;正因如此,閆夫人叛變時才會對王冢虎倒打一耙:「到底誰居心叵測圖謀不軌?這些年來,一心討好大哥,一邊又覬覦著大嫂美貌、從來都想佔為己有?」此外,當初陳鑄的部下有個叫趙昆的被擒后越獄、揮持武器傷了思雪的時候,也是這王冢虎及時趕到奮不顧身給思雪分擔了傷害……

思雪認為,王冢虎有對他夫婦二人雙重的忠心,是自己復仇路上最穩固的後盾,起先便不曾珍惜這豐厚的擁有,也無需對王冢虎給以任何的回應和回報。孰料,應了那句不珍惜的必將失去?八月初,金軍漸次有主力退迴環慶、而宋軍據說寒澤葉將向靜寧調遣,這般形勢下,真是可以將環慶宋軍趕出的好機會,立刻給小王爺報仇、亦是向林阡正式宣戰……然而當思雪興緻高漲與王冢虎說這意圖時,王冢虎居然出乎意料地搖頭。

王冢虎不肯,王冢虎對她說,目前金宋雙方自身可以平衡,我軍無需插手,靜觀其變便是……

思雪不願放過這樣好的戰機,不明白王冢虎為何反對,思前想後,只找到一種原因,便是王冢虎不願被她當作工具、明明他向她示好過不止一回卻得不到她半次點頭他終於不忿……那晚她在床前僵坐,思索、糾結、痛苦了一夜,她知道,她不是林念昔那樣的奇女子,亂世中她只能依附別人而活,可是,這個小王爺至死都不忍觸碰的身體,真的要獻給另一個她並不愛的人當籌碼?這不就是他夫婦倆婚姻不幸的癥結所在嗎,為何卻要如此可笑地繼續加重它?背道而馳!南轅北轍啊!

可是她還有什麼辦法?這是能讓王冢虎對她死心塌地的孤注一擲!孤苦無助,一夜未眠,哭腫了眼,她最終決定把自己交出,微笑的臉,屈辱的淚,堅硬的心,顫抖的步,柔軟的身體,僵硬的姿態,君隱,為了你,我做什麼都願意……她用曾經對君隱用過的手段去引誘王冢虎,衣衫不整,香肩微露,楚楚動人,微醺迷離。

那一刻她真是個壞透了的女人,卻到底是個膚如凝脂、足勝霜雪的尤物。試想她只需精心打扮、稍作勾引,便連完顏君隱那樣玩世不恭的小王爺,都難以自拔想與這「親生妹妹」共赴巫山,更何況王冢虎那樣的鄉野莽夫,血氣方剛又沒有倫理顧忌,自然是毫無掩飾的眼睛看直、把持不住。

可是,王冢虎明明也情不自禁,也慾火焚身,卻竟然和小王爺一樣,在即將越過雷池的最後一刻突然驚醒,猛地後退數尺,重重給了他自己一個巴掌,虎目噙淚:「大嫂,我是撞了什麼邪!竟想將您冒犯?!」思雪意識到他也過不去小王爺那一關,卻含淚衝上前去,意圖將他輕挽:「三弟,我是真心的,君隱也會理解……盛世的擔子,需要我們一起承負,君隱的仇,也需我們一同去報……」

王冢虎連連搖頭,急急後退:「大嫂,切莫一時衝動!大哥他,並非如你所想是被林阡陷害……據我觀察,林阡是一個在任何情況下,都不願出賣戰友和知己、儘力犧牲最少人的主帥……大哥也曾對我講,林阡是他此生,為人處世最接近的對手……」

六月飛雪那天,思雪對林念昔的信任因為親眼所見而斷裂,王冢虎對林阡的理解卻因為親眼所見而加深。此情此境,王冢虎再粗莽,也看得出林思雪是因為迫切報仇而急於投送懷抱、並非對他是真心實意,自然不可能褻瀆她,絞盡腦汁要將她勸醒。

「其實,三弟是嫌棄我?」她聽不懂,也不想聽,噙淚嗔道,顧左右而言他。

「不……」王冢虎一愣,見不得她的眼淚。

「我這自作多情的樣子,可真是丑。既然如此,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她帶着半真半假的情緒,橫劍想要自刎——情景再現,她憶起當初自己勾引小王爺不成,好像被綁在床上手腳冰涼簌簌掉眼淚的樣子,又聯想到那時候被她恨著的小王爺其實在揮劍自殘,本來哪裏可能有這樣的障礙和不幸……一時又是為小王爺痛惜,又是為自己傷感,又對雲藍那些人愈加憤恨。自刎之時,難以自控地用力,脖子上頃刻有了血痕。

王冢虎情之所至衝上前去,徒手握住她劍鋒拼力奪下:「大嫂!」只差毫釐她脖頸便被割斷。

「讓我死吧,反正你也不會聽我!」她歇斯底里,淚如雨下,劍都在抖。

「大嫂不能死!因為,因為我愛大嫂,希望大嫂活着!」王冢虎滿手是血,真情流露,輕聲細語,將她震懾,「不錯……我愛大嫂,但我更要遵循大哥的遺志,那也是大嫂說過的、認可的:我們這群人,是要給天下,消除戰伐,帶來太平盛世……自然不能幫任何強者去欺壓弱者,必須讓形勢平衡到金宋兩邊都沒法斗下去!再苦,再累,再不現實,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她一邊聽,一邊力不從心,那確實是君隱和她一起相信的,可那是怎樣美好又荒唐的理想啊,致力於兩邊平衡的君隱,最終卻被兩邊合力害死了,兩邊想打破三足鼎立,兩邊都要把他這個礙事的第一個送出局,林阡是主謀,王爺難道就不是幫凶?

然而此刻她懷疑了,王冢虎卻還相信着,扎入內心,根深蒂固。她冷笑着放下劍來,不可思議地望着他:「為什麼,有人用命告訴你了,用他的死告訴你那是錯的,你還要堅持着?被世人唾罵,被世人笑?!」

而那一刻,王冢虎看着她的眼神,也如不認識她了一樣:「大嫂?那些,大哥何曾怕過?不錯,他是用命告訴我了,是用這一生告訴我他是對的!他在世的時候,金宋從未有這般勢同水火、民不聊生!」

那是他們的互訴真心,也是他們的割席斷義。她衝動之下奪門而去奔出寨子,雖然只是暫離終將回去,卻到底也明白她和王冢虎同舟異夢,她不知道自己這一路奔到了哪裏,只懂她若不仰著頭繼續跑,眼淚必定連整張臉都承不住。山昏林暗,大雨欲來,她終於止步卻踉踉蹌蹌,胸中苦無處吐,獨愴然而涕下!

慾念是一回事,能力是一回事,懷着洶湧仇恨卻無力噴發,最後就只能是徹底絕望、無一絲光,她茫然地站在那岔路也是絕路,天旋地轉不知該何去何從:「該怎麼辦,怎麼辦?!」

那是她人生最低落的時候,沒一人支撐,沒一人拉住,渾渾噩噩,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跑到了荒郊的酒館里,更不知是為什麼與人打起架來,可能是過路的歹人望見她衣衫不整又貌美如花,想要對她不敬卻遭到她本能的抗拒和出劍?然而,對方卻也有武功底子,看她不從、更還動手,惱羞成怒立即對她毆打,卻是既要對她動手動腳又想置她於死地……

也罷,也罷,不還手了,我這一生,便這樣狼狽地結束,就這樣無用地隨着君隱去了……昏沉中,絕望下,思雪流淚放棄抵抗,緣盡,緣早盡!

電光火石,卻聽得一聲微響穿過半空,同時那個將她壓倒的男人驀然抬起,抽搐幾下,一動不動,她一驚坐起身來,那人脖頸還在汨汨流血。

眼看出了人命,周圍人作鳥獸散,除了一個白衣紅唇的男子。那男人純屬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原本並不想與她多作交流,卻在見到她坐起的那一瞬登時色變。

色變的原因,卻不是她到此時還有什麼美貌,而是她手臂上的守宮砂,觸目驚心……

她那時不知自己絕處逢生,心情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險些忘記感謝這男人的救命之恩,只是獃獃地望着他手足無措。

那個面如傅粉的男子上得前來,一邊從死者脖頸吸回所有的暴雨梨花針,一邊輕聲對她說:「姑娘,在下是唐門的代門主,唐小江。」

「……」她恍然驚醒,卻難知是友是敵,久矣,才肯回到現實,「謝謝、閣下的救命之恩……在下,林思雪……」她想,既然天要她活着,那必然還有天的用意?

果不其然天真的有用意,她完全想不到會在這僥倖逃生的下一刻,她的整個人生都柳暗花明——

唐小江再打量她手臂半刻,陡然就面露喜色、向她見禮:「林姑娘,您才是唐門這一代的門主啊!您是在下授業恩師的獨生女兒!」

「什麼……」她只覺一陣暈眩,那時還沒轉過彎來,仍然癱坐在地目光獃滯。

「唐門上一任門主唐飛靈,正是在下的恩師,對在下恩同再造。」唐小江喜形於色,扶她站起,畢恭畢敬,「您臂上的守宮砂,正是我唐門女子特有,不過形狀與眾稍有不同,它出自恩師當年之手……」

她腦袋轟的一下就炸開來,又喜又悲,半信半疑,喜什麼,喜我林思雪不是無根野草,悲什麼,悲你們若是早些找到我,也不至於會有這一連串的悲劇發生,半信半疑什麼,「這是真的?」太突然了!

「錯不了!」唐小江愈發肯定,注視着她的守宮砂激動不已,他也不知是受了唐飛靈什麼恩惠,竟愈發激動,險些對林思雪跪下再拜:「門主!」

她清醒過來,立即意識到她可以依附唐門復仇!不,不是依賴,是主宰!儘管那只是個破落唐門,還是獨孤清絕曾經鄙夷的「偽唐門」……卻聊勝於無!

最重要的是,這唐門,是和南宋那抗金聯盟對着乾的,不是嗎。一瞬,她原已鬆軟的手,全然握緊,不免要問:「老門主她,是何時、何處……為何要遺棄我?」

「不是遺棄……當年,是老門主帶着您前往天山尋夫,也就是那位心冷如鐵的武學泰斗、肖逝……結果不慎將襁褓中的您丟失、遍尋不著,老門主成日以淚洗面,久之才因此瘋了。」唐小江痛心疾首說着往事。

「天山?!」思雪一驚,忽然想起廿五年前,雲藍確實去天山派學藝,下山後才創立了新的點蒼劍派,雖然雲藍和幾個孤兒都講過收養他們的時間地點,但天下那麼大,思雪哪知道那期間剛好就有個唐飛靈去找肖逝丟失了女兒……還未想徹,思雪身體猛地一顫,抬起頭來厲聲問他:「肖逝?!你是說,天下第一,天山肖逝,他,是我的親生父親?!」

「是。門主您原名肖榕,是肖逝和老門主的唯一血脈。」唐小江還說了很多話,可林思雪大多都沒再有心聽了——

有盛世的地盤,有唐門的資源,有肖逝的武功……雲藍、林念昔、林阡,什麼仇不能報?!

只需多等半刻,天無絕人之路!

滄海橫流,金宋邊境空前混亂。林思雪遭遇的惡霸欺凌,七月底在興州境內,莫如也不能倖免。

那段時間她身體原因暫退了戰場,和莫忘一同寄居在後方民家,由於靜寧秦州等地長期激戰,境內外免不了有民眾離亂,故而有富賈、寺廟不定期施粥分米、贈醫施藥。那日,莫如背着莫忘前往領取,原還秩序井然,忽而前方喧嚷。

本是善事,奈何遭惡行破壞。十幾個橫行無忌的當地惡霸,明明不是那麼需要救助,卻還插到人群前面強取橫奪,管你是烈屬還是受傷軍人,只要敢擋,全都打趴地上。莫如一向溫柔如水,起先選擇隱忍避讓,誰料得偏有那麼一個不知死活的來對她調戲,她旁邊老媽子多嘴說了一句,被那惡霸一掌掀開嘴角滿是血,莫如一驚,腰間劍頃刻出鞘,斷絮之激中穩進,使片刻倒在她周圍的惡霸便有七八個之多。

卻有一保鏢見狀繼續撲前,刀法異常兇悍,飛快衝到她側后,狠毒地刺向她背後莫忘。莫如眼疾手快,瞬即迴轉,橫劍架開這一刀,身形微變,再追一劍直刺此人手腕,那保鏢登時血流如注。

「怎麼回事?!」有官兵前來維穩,莫如剛要答話,那保鏢趁人之危,袖中幾把飛刀齊朝莫如猛射,莫如一驚本能急閃,那幾把飛刀卻直入人群,莫如回神為時已晚,眼看便造成無謂傷亡,卻看那官兵主帥從馬上一躍而起,腳點過幾個官兵後背,一劍流星般向暗器追擊、斬斷。

「還好,沒出人命……」莫如長舒一口氣。

那少年主帥驀地回頭,嚴詞厲色:「將這幫惹是生非的,全都給我抓起來!」

善有善報,民眾里有人挺身而出,對着莫如回護:「女俠沒惹事!」「是救我們的!」「吳大人莫抓她!」

「無論如何,她也一樣動武。先帶回去,和那幾個一同下獄。」吳大人卻執意要這樣公平公正地維持秩序。

「小子,這可是你的不對了。」人群散開,從一旁轎子上走下個面目慈祥的老太婆,適才她正巧路過,應當看到了大致情景。

「伯奶奶。」吳大人一愣,迎上。

「哎呀!這女俠,可是那位才生孩子沒幾天、就幫着曹大人攻奪了天靖山的莫夫人,莫如?!我見過你的畫像,可了不得啊!」那老太婆年紀雖大,卻一點也不頭暈眼花,竟然心繫前線,還如數家珍。

「這位婆婆是……」莫如一怔。

「原來您就是莫女俠?!天靖山那一戰,曹大人麾下雙劍之一,打得敵人聞風喪膽!」那吳大人的態度來了個大轉彎,從高高在上變成一副朝聖表情。

他們全都對她感興趣,立即將她邀請到府上小敘。盛情難卻,加上莫如覺得那老太婆舉手投足都有俠氣,那少年主帥看上去也恨不得身赴前線報國殺敵……莫如便在給義軍留下記號之後,坐進了老太婆的轎子。

當然沒有被騙被拐,然而莫如卻實在沒想到,那府,居然是吳曦的府邸,那老太婆,是吳曦的伯母趙氏,那大人,是吳曦的親生兒子吳仕……

先前,她因為莫非被官軍出賣而戰死卻還遭姚淮源反咬一口的事,對官軍一直耿耿於懷、心存抵觸、甚至怨恨,從未想過吳曦的伯母和兒子會是這樣欣賞甚至崇拜英雄,他們與他說起莫非時全然痛惜、憧憬和尊敬,他們望着她的眼神都熾熱甚至發着光……

「哥哥,你終究來過……而我,是否不該怨恨地活着。」她沒有見到吳曦本人,卻隱約意識到,官軍是在積極抗金的,官軍和義軍的矛盾不該因為哥哥的死升級,「不想哥哥蒙冤,卻更不想哥哥負罪……」先前她不止一次給林阡寫信,要求林阡對涉案官軍嚴懲不貸,恨不得催林阡逼吳曦的官軍全體打道回府。想通了也心如止水的這一刻,她望着懷裏的莫忘,靜靜拍打,淡淡微笑。

那溫暖淡雅的微笑,散發着母性的光輝,映入了吳家公子的眼眸,這個女子,丈夫戰死,獨自撫養孩子,她雖傷懷,卻決無半點委頓之象,他不免對她產生了好奇,連連追問:「莫夫人,是江南女子?」「莫夫人,較之刀劍,應當更喜好詩詞歌賦?」「莫夫人,據說曾和莫將軍海誓山盟要生死相隨,是因為這個孩子,才打消了那念頭吧?」

「生死相隨?那不算承諾,那只是眷戀。」今時今日,她仍然思念著哥哥,但那可以很有很多種方法,而不是以生命去死纏爛打,「等身體好一些,孩子大一點,我不再有他的新衣服要補,卻要穿上他舊年的衣服了。」

那柔弱需要保護的孤兒寡母,莫非何嘗不牽掛着。

可惜他現在也只有在陪雪舞公主出遊時,才有閑暇去想妻兒。

莫非,黃明哲。「識時務者為俊傑,昧先見者非明哲。」

從雄關的懸崖下被救起,因為摔傷頭部,他確實有過短暫失憶,但到了慶陽養傷之後便漸漸恢復,也意識到了那個給他起名字的人不是他義父而是他親生父親。

可憐的父親,黃鶴去,活在這個孤單的人世,是多麼希望有個兒子來理解他、繼承他的所謂信仰。

那時,離第二場靜寧會戰已經過去大半月,關於他莫非的噩耗顯然早已傳遍隴陝!他清醒時,迫切想打聽莫如在哪,莫如怎樣,盟軍怎樣,主公怎樣?尤其莫如,她已即將臨盆,說好了要等他回去給孩子起名……

那時,他身體還未完全康復,身陷敵營不得隨意行動,接近不了宋軍駐地便只能在街頭晃蕩。不難打聽,靜寧大敗,主公入魔,不難打聽,秦州受累,陷入苦戰,不難打聽,北天水的天靖山,斷絮劍被握在了一個女子的手上,迎風向對,漫天遍地的金戈鐵馬!

明明該為她的堅強和成長驚喜,可聽到的時候,為何卻頭顱生疼:「如兒……」他忽然體會到了什麼叫梧桐半死清霜后,卻絕不可能允許頭白鴛鴦失伴飛,他恨不得插翅回到她身旁,所以告誡自己要盡一切可能保全和養傷。

插翅,卻難逃。

那時,有個神通廣大的人在路上和他擦肩,代表宋軍找到了他,詳細告訴他一切他想知道的人和事,卻問他,莫非,想不想幫盟王做一件事?

他見到那人的第一刻就預知會發生什麼,青城劍派的程凌霄,雖不是海上升明月中人,也並不具備任何當細作的本事,但作為落遠空的最佳戰友,其素來具備着獨特的本領:這些年來南宋選入金國潛伏的所有細作,大多都經過程凌霄的挑選、甄別和評判,他們在海上升明月擔任什麼職位,取決於程凌霄的批語。

「莫非的『眼神術』,可不是騙人的,我和他相處了幾日,真不知道他是怎麼練就的,他的條件,其實很適合做『海上升明月』的首領,等以後落遠空前輩退了位,給他領導也不錯。」昔年楊鞍就說過這樣的話。

「聽說過,夔州和黔州,他抓了不少姦細,一抓一個準。唉,勝南啊,你一向是這樣知人善用,鞍哥誇他眼神術厲害,你就讓他離間反間。」錢爽也曾對林阡這般誇讚。

去年臘月中旬,莫非與盟軍主力被分割,一個人在外圍作戰卻以少勝多,多事之秋更還以眼神術破獲了一起金國細作事件,頗得程凌霄欣賞,程凌霄讚許莫非大有前途,被聽見的鳳簫吟酸溜溜地說:「師父,你關門弟子可是我啊!」世人卻很少知道,程凌霄在挑選細作時極盡嚴苛,甚少有主動、直接讚許。

「與生俱來、無與倫比的眼神術,莫將軍,雖然你當細作有些屈才,但你不當細作實在可惜。」程凌霄說,落遠空犧牲了,因為猝不及防,除了八大王牌代職,目前根本沒第二個方法,驟然看到莫非復活,程凌霄真是始料未及又喜出望外,本意是想要他直接填補「落遠空」的空缺,不過想他畢竟牛刀初試,還是先從「掩日」做起為好。

掩日?莫非在第一場靜寧會戰中,其實就充當過掩日、轉魄的角色,代他們和當地的第三級下線交流,如果真要當,也駕輕就熟。何況昔年他在夔州、黔西、隴右等地,做過臨時細作也抓過無數內奸,比任何人都能對「落遠空」無縫對接。不得不說,程凌霄的想法完美。

落遠空?在第二場靜寧會戰里一同戰死的落遠空和莫非,他們的命途,那一晚竟產生了交匯……

「由於金軍生疑,轉魄和滅魂都被迫離開了前線,靜寧方面急需有新人接替,此其一也。」程凌霄見他沒有立即答應,向他說明軍情之十萬火急,「其二,金軍對吳曦謀求再三,妄圖分裂官軍和義軍,意欲催促他後院起火阻礙我舉國北伐,我軍明知,卻難窺探……只有深入金軍紮根,才能密切掌握他們對吳曦到了哪一步。莫將軍難道不想知道,害你幾乎送命的第二場靜寧會戰,水洛縣內到底有哪些人與金軍暗通款曲?」

怎會不想,他做夢都想揪出那些宵小,牽累盟軍,害他顛沛,甚至蒙冤,若不是林阡公然護短,只怕他連個烈士的美名都落不到,而真正的罪魁禍首,除了金營刻意流出的謠言主角姚淮源之外,全部都逍遙法外。

「可是,程掌門,細作,不是不應有情?」他怕他不能勝任,他和莫如是兩小無猜、忠貞不二。

「暫且放下牽掛,才能報仇雪恨。莫如、莫忘,我們會照顧。這場戰役不會太久,你終將回來與他們團圓。」程凌霄對他保證。

「程掌門,你說得對。只有探出到底有哪些人在暗地和金人勾結,才會避免日後有越來越多的莫非出現……」莫非並不是沒有這舍小家為大家的覺悟。

可是,為何還在猶豫?因為他當落遠空確實大材小用了,他同時還是林阡麾下那個獨當一面的莫將軍啊!他完全可以回到眾人身邊給他們驚喜,不是嗎!並不用那般隱姓埋名、心驚膽戰地當個細作!

中元節,他踟躕不定地在路上走,心事重重,因為,離程凌霄給他的期限越來越近了。

陡然間,聽得一聲長嘶,原是驚了一隊女真貴族的馬車。

「竟敢擋我的道!」「是個諸色人,不要緊,狠狠打!往死里打!」他不知道那是小豫王,當拳頭如雨點般落到身上,他卻沒有還手,咬牙,攥拳,不是因為無力,而是因為那刺耳的「諸色人」。

被抬到那雪舞公主的馬車裏,他視線漸漸清晰,才明白,這是上天給他的潛伏契機,卻更是上天給他的潛伏動機!

「程掌門,這是個好機會。我和那公主有淵源,隴右曾救她一命,她應該也認得我。」莫非回答程凌霄,願意先做掩日。

「可以告訴我,為何堅決?」程凌霄問他,堅定的理由。

「無法容忍,我們的民族,到哪裏都不能完全地抬頭。」莫非從來都矢志不渝,「不想被金軍欺壓做人,不願吳曦拖北伐後腿。」

莫非自也沒有想到,他重生為「掩日」回到靜寧戰地的第一刻,便和孫寄嘯、宋恆隔空聯手,幫助林阡奪回了水洛,立功,也是復仇。

爾後這些日子,他慢慢搭上百廢待興、新舊交替的掩日一脈,同時在郢王府慢慢地往上爬。

最初,他只知雪舞認出他是救命恩人,卻不懂原來他還是她的春閨夢裏人,否則可能爬得還要再快一些。女兒家的心思藏得素來深,何況那還是個高高在上的公主,慶陽邂逅時她對鼻青臉腫的他有過悉心照料,其後他好了她卻漸漸恢復冷傲。他眼神術略微看出一些她是在裝,後來也聽到隻言片語原來她對隴右的相逢念念不忘,不能確定,故而不敢貿然向她出招,直到有一天她旁敲側擊,問他是不是在南宋待過,機會來了,他便開始對她似是而非忽冷忽熱。

黃鶴去的算盤沒有打錯,如果在郢王的籃子裏放個雞蛋,那會給棋盤事先沒有顧及的地域補空。不過,這個叫莫非的雞蛋,可不是為了黃鶴去的仕途擺,而是為了盟軍的征途……活在黃明哲軀殼裏的莫非,怎可能被黃鶴去看出任何恢復記憶的端倪?對雪舞他若即若離,子承父業玩弄女人感情,對黃鶴去,他也是個十足的偽裝者,肆意揮霍著父親對小兒子的偏愛和信賴。

又一日,雪舞公主忽而失落地喃喃自語:只是面容相似嗎?她來到戰地不會不打聽,那個曾經駐守隴右的南宋武將,五官英朗,雄姿壯采,去了何處。回答她的,卻是傳遍隴陝的噩耗,他已犧牲。可即使如此,她還是藉著各種緣故與這黃明哲親近,與他約定下棋、賞花、出遊,雖然那同時包含了其餘侍衛掩人耳目,含蓄如她,目標卻只是他一個人。不管她是麻痹也好,移情也罷,莫非都明白得很,他這場潛伏的價值太大了。

不過,勾引女人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他身為掩日,不可能永遠在沙場之外賦閑。

儘管歷時半月的第三場靜寧會戰已經結束,但接下來關乎水洛通邊和隴干金宋雙方依舊摩擦無數,明爭之外還有暗鬥,最一石激起千層浪的,莫過於軒轅九燁對着林阡攻心——

八月下旬,竟然聽聞鳳簫吟與林陌確定婚期!一個是主母,一個是主公弟弟,宋軍怎能不震驚氣憤,大多卻不能公私不分,看到林阡若無其事,既心疼又心急如焚。

然而,鳳簫吟到這般境地,仍然行蹤難定,她之所在,越來越「絕密」。

連日來,曹王對靜寧金軍一手抓牢,無論人格魅力,抑或戰場武力,都使乘興而來的郢王沒法見縫插針,識趣識相的他,這回不再硬碰硬,而是把重心押到了羌王青宜可的身上,成天跑去別處安撫羌兵各部。這也正是一時間莫非很難接近戰場的根因,莫非忖度著,既然自己最近任務較輕,便先以打探鳳簫吟所在來練手也罷。

可是,雪舞公主雖然芳心初動,卻是個溫婉識大體的女子,換而言之,她明確地知道,她是公主而他是侍衛,哪怕現在這樣興高采烈地出遊,她也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如何能聽他的指令,帶着他跑去干出格的事,比如說去探一個陌生女人的監?

於公於私,莫非都和大家一樣,迫切想找到吟兒送回林阡身邊……近十年來,主公和主母本應時刻都在一起,怎能像莫非、莫如這般分隔兩地?他正失神,正難受,沒察覺到馬兒已跑慢了,趕緊追上前去,卻發現前方集鎮,道旁嘈雜一片,雪舞公主已經一馬當先去看情況,壓根沒人攔得住。

熟悉的「惡霸欺凌」,熟悉的「諸色人」,熟悉的「打抱不平」,不過,雪舞完全失去了平素的端莊,居然從馬上一躍而下,徑直飛劍去打那惡霸,等等,她什麼時候有武功了?!莫非還未想通,看見她對面那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一把奪去她兵刃立刻就要拍她天靈蓋,旁邊的侍衛們都還在亂戰里來不及回頭護,莫非長劍在手挺身而出,衝上前去劍浪迭起,三下五除二便把那群惡霸打退。

被雪舞公主救下的原是兩個契丹族人,這些年來,其實契丹也一直活在女真特權階層的欺辱之下,他們正準備向雪舞公主道謝、莫非也剛想要轉過身去問她可受傷了,完全沒想到就在那一瞬之間,他忽然被身後呆了很久的那個女子猛然撲上,一把抱緊,完全不顧旁人:「是你!我認得你!你就是他!!」

他忽然意識到,他這個偽裝者,是遇到另一個偽裝者了,她今天裝着雪舞的樣子出遊,可是她不是雪舞!

儘管這女子和雪舞公主同樣的面容身材,但眼神仔細分辨卻完全不同,或者說,其實沒必要用眼神區分,雪舞從容篤定,她則熱情外放,明明是雙胞胎,看着是同一個人,卻偏偏截然不同的性格:「雨祈公主?怎……怎麼是你?」

適才他因為想念莫如一時恍惚,也沒想到怎麼這次自己陪同的是雨祈而不是雪舞?明明出遊之前還是雪舞啊,敢情她姐妹互換身份耍著人玩?

「關他進我屋!」雨祈一回到她的臨時居處,便說了一句比雪舞「抬他進我車」還要霸氣的話。

莫非完全沒料到,他居然會被五花大綁着抬到了雨祈公主的屋裏,這什麼破事啊!出師未捷身先死啊!

「早聽說,姐姐養了個男寵,原來是你啊。」雨祈回屋,點燈移近,一臉嬉笑。

「不,不是在下……」他急忙辯解。

「難怪了,難怪姐姐隨父王安撫羌兵,還念著和你出遊的約定,要我裝成她來代她一天……」雨祈笑意盈盈,明艷不可方物,「不過,今日之後便不是我代她了,你落在本公主的手上,她要不回去了!」

他心念一動,雖然這雨祈公主的笑容里藏匿著無窮危險,恐怕少不更事是想把他這個救命恩人好好地報答一番……但她的眼神涉世未深,令他當即判斷出,她比雪舞要容易駕馭得多。

「要怎麼玩?我陪你啊。」他裝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引得正在研究他的她萬般好奇。

很好。他在心裏說,天無絕人之路,終於有人可以帶我去找主母何在。

情場上,一個新手一個老手,短短兩天,雨祈便轉攻為守,被莫非治得服服帖帖,當起了莫非的跑腿和跟班,在爭取到見鳳簫吟的資格之前,先給他打聽到了一系列有關林陌和鳳簫吟這場婚事的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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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風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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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8章 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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