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2章 霜凝孤鶴迥,月曉遠山橫

第1482章 霜凝孤鶴迥,月曉遠山橫

「探知到宋軍大部分還在增援六合的『途中』」「『毫無戰鬥力』的六合守軍「?

大錯特錯。

當青鸞暴露、戰狼賦閑,仆散揆對宋軍情報怎可能探知準確。

事實上,在金軍先鋒到達距離六合二十五里的竹鎮時,便已有宋軍先一步抵達六合、卡住了所有的要路而金軍卻對此茫然不覺;

更不知道,這支兵馬正是戰功煊赫的畢再遇所領,他被宋廷任命為節制淮東軍馬,故而可以靈活地調遣淮東宋軍。

智謀百出、治兵有方的畢老將軍,經泗洲、靈壁、盱眙、楚州數場戰鬥早就教東線金軍聞風喪膽,如果仆散揆早先得知彼處是他在守,斷然不可能把重心從和州轉移到六合,可是,世上哪有後悔葯賣?

毋庸置疑金軍這第一戰輸得極慘——畢再遇因「滅魂」告知,確定金軍低估了他的速度,便利用這一點迅速出謀:「大軍偃旗息鼓,假裝不在六合,精銳且隨我來,弩手伏於城上」,親自率領精兵以及義軍諸如慕容茯苓等高手埋伏在南門。

金軍甫一逼近城濠,倏然遭遇萬弩齊發,乍靜乍噪,始料不及,鬥志昂揚的兵將們瞬間全遭猛擊而蔫,詫異、慌亂、生死一線,當是時,畢再遇下令大開城門,伏兵盡出,鼓聲喧天,同時城上旌旗盡舉,難以判斷守軍到底幾萬幾十萬……金軍驚恐,狼狽潰逃,畢再遇乘勝追擊,鐵面黑馬,猩風烈袍,揮舞雙刀以一敵百,完全不像年過花甲。

慕容茯苓攜莫邪緊隨其後,長劍在握,剛柔並濟,金將雖有用鐧、用斧轟砸者接連攔路,都被她策馬飛馳之際逐一四兩撥千斤,后又有用刀、用劍劈砍者左右夾擊,全遭她近乎同時地強行刺挑開去。

儘管慕容茯苓從小到大都是個假小子,卻歷來在姐姐和愛人的庇護下長大,沒經過幾番風雨並且也算大病初癒,然而就像是天定的劍主一般,初提此劍就戰力飆升不同凡響,好像註定了將憑莫邪叱吒風雲一馬平川,馬平川,好熟的名字,呵,這些雜碎,還不如淮南爭霸時候那個花拳繡腿的騏驥派掌門馬平川呢。

畢再遇先前見過冷飄零、鳳簫吟和楊妙真的厲害,今次再看到這慕容茯苓利刃飛揚流光溢彩,既心中驚嘆又見怪不怪,笑着想梁紅玉真是扎堆轉世了。眼看就要與她並駕齊驅,陡然斜路一根袖箭狠打,畢再遇一驚即刻左轉馬頭、抽刀助慕容茯苓格開這致命一擊,卻見白光一掠、飛電過隙,竟猝然有道黑影鬼魅地浮現在他身右……若非他雙刀卓絕,必定折損在了對方這聲東擊西的一計!縱然畢再遇防禦及時,轟然對撞后還是覺得對手內力渾厚,細細打量這位突如其來的高手,身材玲瓏有致竟也是個女人無誤。

「畢將軍,實在厲害……」慕容茯苓揮劍阻斷幾個蝦兵蟹將,回頭看見對面的黑衣女正是盟軍的老熟人曼陀羅,原來這麼快就從和州來了六合?!其實慕容茯苓認識黑衣女比吟兒更早,興州的血濺婚宴她就在場圍觀,親眼看到曼陀羅一根袖箭入局就從宋恆劍下救走林陌,內力可及宋恆下限,怎麼說也是九分天下的實力,然而畢再遇竟然光憑膂力就能與之抗衡,想來也是天生神力、冠絕官軍了。

不容喘息,前方狂風驟起,金軍增援陡至,畢再遇雙刀果決攔在陣前,說話時不停止與曼陀羅力拚:「茯苓,先帶將士們回防。」

「然而……」慕容茯苓看出畢再遇單挑勝算不大,怎可能任由主將獨留此地、爾後明擺着寡不敵眾?然而,她一時不能插進這戰局,甚至無法靠近這萬鈞力量的邊緣。

「這是軍令,撤!」這支金軍增援得極快,突如其來且聲勢浩大、滅魂即時情報是「先鋒過萬」,若不是被曼陀羅拖纏,畢再遇也想儘快回六合。

雖然只有幾天的短暫相處,慕容茯苓也和畢家軍一樣令行禁止,不過,他們和她勉強接受不同,滿心都是對畢再遇能脫身的信任,果不其然畢再遇很快便趕上了他們、且戰且退且殿後相護,慕容茯苓回頭微微瞥了一眼,看適才打鬥處一片茫茫白霧,心念一動:畢將軍勇謀兼備,自然不是個拘泥於刀劍比拼之人,此刻教金軍焦頭爛額的唐門煙霧彈,大概是盟主借花獻的佛吧。

「可到地方了?」畢再遇一邊策馬追上,一邊低聲問部下。

慕容茯苓回過神來,還沒想好是怎麼回事,隨着部下一句「到了」再疊加聲聲慘呼,最先追前的金國高手們接二連三被絆落馬下,電光火石之間畢家軍沖向陷阱操刀連斬,寒風拂過帶走郊野一大片生靈氣息。

留了一手,有備無患,明明是真撤,卻打出了佯敗效果,當是時,一眾金軍哪個敢追?難知虛實,縮手縮腳。

畢家軍行動神速,很快便脫離險境。慕容茯苓瞧得出他們的軍備和其餘官軍截然不同:造輕甲,長不過膝,披不過肘,頭盔重量有減輕,馬甲亦換作了皮製:「難怪出了名的『擅長野戰,機動性強』,原是畢將軍會針對官軍裝甲過重的弱點,親自設計給麾下們革新。」再想起適才將士們的軍令如山和絕對信任,慕容茯苓心道,畢將軍和麾下間默契怕是只有盟王和盟軍可及,而畢將軍的智謀,誰能出其右,誰……

慕容茯苓忽然想起那個在兩淮地區甚至整個南宋都赫赫有名的智囊,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忽然有點傷感。

危機並沒有完全過去,縮手縮腳的註定只是徒禪月清那樣的弱者,身為金軍在六合的第一高手,曼陀羅還是當仁不讓、不遺餘力地追上前來,遠遠一劍「拂水飄綿」掠襲,外表輕盈、靈活,內涵勁道、綿長,慕容茯苓遭她當作破綻打,堪堪招架了五招而不敵,虧得畢再遇雙刀再次相援才緩過性命之憂,然而他倆應戰得太過倉促,被她那霸悍的內力第一時間就佔據主導,其後數十回合,戰局更是硬生生走向了二不敵一,難以像其餘兵將那樣及時回城。

「真是糟糕,碰上信仰堅定的死士了……」慕容茯苓看曼陀羅眼中噴火,一顆心稱得上百轉千回:這當兒刀光劍影急劇升溫,等閑若想近前幫忙多半送死、遠程射箭誰知會不會幫倒忙?可是遲則生變、不能教金軍膽敢追前了……然而曼陀羅重點攻擊畢將軍,他已經不太有機會故技重施……只能靠我,該怎麼辦?

每每臨時抱佛腳都要嘆: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說時遲那時快,從天而降一道白影,一劍「乘龍駕鶴」堪稱切中肯綮,其實並未攻擊曼陀羅,而是給慕容茯苓一招補充而已,便輕而易舉將她的短板補齊、劍法瞬間從平庸變作猛厲飄逸。那人再一個箭步繞到畢再遇身側,又一劍「風聲鶴唳」合擊,當即將畢再遇原本充足的刀路演變成虛實莫測。他的出現,立竿見影幫畢再遇和慕容茯苓打破了與曼陀羅的平局。

「何人?」「你……」兩個女子不同程度地變色,曼陀羅看出他雖自身水平一般、卻能迅速增長甚至翻倍己方戰力,是個謀高於勇的極強輔助;而慕容茯苓,七年的枕邊人了還不認識他是誰嗎!

曼陀羅敵不過這三人的智勇相加,被雙刀雙劍各色弧光壓得連退數步,當中最懾人的應當就是慕容茯苓的莫邪劍了,寒光四射,削鐵如泥,縱然她武功絕頂,肩膀也血肉橫飛。

至於幽暗昏惑之境,曼陀羅原道是無人能援,畢竟她算孤軍深入,此生竟毀在了自大輕敵……

不想天無絕人之路,就在她自以為淪陷在絕處之時,驀然有兩人兩騎衝破迷霧,強行將她從戰團中救了出去。

那兩人,一個和慕容茯苓武功相近,一個則低得多,原本應該打不贏也救不了,可是他們的到來,卻令楊葉和茯苓雙雙一驚、臨陣失誤——

因為,其中一個用的劍法是「古木蒼藤」!

畢竟同在兩淮多年,藉著烽火隱約可見,武功較低的那個,正是昔年建康府林陌的貼身書童,崇力……

他,他們,怎也來了?!何時來的?!

「難道說紇石烈子仁帳下還沒祭出的殺手鐧,說的就是他林陌嗎!」慕容茯苓回到六合城中,來不及為重逢楊葉百感交集,就已經為了林陌等人的出現而義憤填膺。她先前在和州聽白路和賀思遠講過,紇石烈子仁還沒盡全力就已經奪下了滁州,意味着其帳下還隱藏高人。所以,該來的還是來了?林陌因興州婚宴被叛、因環慶婚宴叛離,他沉寂多時的報仇,第一步就是沖着他的故鄉、建康!?

「林陌,那是何人?」畢再遇不解地問,「與盟王林阡,只一字之差。」

「是盟王的親生弟弟……」楊葉長話短說,畢再遇驚愕不已:「盟王他有個金國王爺做岳父已夠離奇,現在還有親生母親和弟弟做伐宋先鋒?」

「都是命途。」楊葉嘆息。世人多覺得林阡為難,誰又能懂林陌可悲。

「小兄弟,你是……」畢再遇這才想起問他,看他風流才俊,應是抗金聯盟中的,可是先前好像沒怎麼見過他?轉頭望慕容茯苓,她臉色蒼白,語帶尷尬:「他……是茯苓過去的夫婿,淮陰之戰失了最愛的女子,生無可戀了好些日子,現下大概終於想通了吧……」

「慕容山莊,楊葉!」畢再遇還在理關係,副將許俊興沖衝上前,就差沒把楊葉當個佛像抱起來了,「將軍!這是江湖上著名的『北楊葉,南金陵』,智囊啊。」

「當真?!」畢再遇喜出望外,笑着拉開許俊,「倒是缺個軍師多年,身邊儘是這樣的莽撞人。」

「將軍……」許俊被罵,滿臉鬱悶,回頭又對楊葉滿意地笑:「楊兄弟!來得真是時候!」

「將軍們過獎了,實則畢將軍足智多謀,大部分情況並不需要軍師……不過,六合之戰至關重要,我軍萬萬不能有失,重蹈楚州盱眙覆轍。」楊葉噙淚請纓,「楊某不才,唯有些小聰明可以報國,還望能夠為畢將軍守六合效犬馬之勞。」

「很好,來吧。不過,不只『守六合』。」畢再遇笑着糾正,「還有反攻滁州、楚州、北上中原與盟王會師,你可願意出力?」

「是。」楊葉喜而點頭,片刻后,回看慕容茯苓,目光倒是平靜不少,「茯苓,想不到會在此地重逢你。」

慕容茯苓避而不看,答非所問,似還說着上一句:「國家危難,大家都該站在陣前了。」

許俊哈哈大笑把他倆手牽着搭到一起:「國家危難,大家握手言和……」

慕容茯苓如遭電擊慌忙鬆開,緩得一緩,掩飾地罵:「真是個莽撞人。」

從前,只有楊葉會笑着說茯苓你真莽撞,現在,他從目光到舉止都平靜了,反而說明,她永遠失去他了。

攥緊莫邪劍,沒關係,越是孤單、哀傷,越要自立、自強——

如今她不僅僅是涅槃重生的慕容茯苓,更加是以另一種方式活着的慕容荊棘。

從前,建康周邊又哪是這樣的滿目瘡痍?

雪曉清笳亂起,夢遊處不知何地。

是的,玉紫煙崇力皆在,林陌又豈會沒來?

來了,

只不過,不像眾人以為的那樣,刀鋒無情地對準了自己的故土,而是像今夜這般喬裝后在青山中從流飄蕩,

來了,卻不是「回來」,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長嘆「佳期不可再,風雨杳如年」,低吟「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體驗「弔古論興廢,看劍引杯長」,無論醉醒都此身非我……

誠然,被南宋江湖棄車保帥卸磨殺驢是奇恥,不卧薪嘗膽,怎咽得下這口氣,

誠然,婚禮上新娘被親生哥哥無情奪走是大辱,不報仇雪恥,怎配做個男人?

可是,掀天匿地陣終究是他受騙而對不起故國,

註定負罪無法回頭,早已失去彌補機會,無法奢求任何無辜的諒解,

自然也得不到那兩個罪人的道歉,那兩個罪人面前他可以狠辣地做黃忠,可是民眾們這大好河山的面前他還是只能做徐庶,

那就盡一切可能做徐庶,北伐結束,南征開始,不予過問,不獻一策,長久地賦閑、遊離、脫節,

為了家國只能暫且咽了這口私仇的氣,強行忍了被人指點的辱,

寧可先去北疆戍邊,同樣可以報曹王救命恩情,然而曹王府上下卻說,「如今南面更急」,將他強行塞進了紇石烈子仁麾下,也罷,心遠地自偏。

十月他便到了,卻沒有主動上陣過半次,沒有任何一個故人知道他的存在,金軍倒是可以粉飾成「殺手鐧還沒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說過「願意參加和談。」

他卻不可能出現在前往臨安的使團,他也早就料到了,仆散揆那隻老狐狸怎可能答應!

金宋雙方,幾乎從南征的一開始就邊打邊議和,奈何條件相差太遠,始終不能達成和解,不想打的他,被迫主和的他,只能被動等消息,只能繼續在滁州等地苦苦煎熬,過程中死死提防著任何人對他的再次算計,他絕不允許軒轅九燁欺騙他進入掀天匿地陣的噩夢再度發生。

可又怎想到,命途就是這樣的身不由己,你不想捲入,卻還是被前推后擠?這日清晨他回到軍營時,看到母親和崇力救回那個身為金軍主將的黑衣女子,他聽崇力笑着說「我聽扶風講過這是她和少爺的救命恩人,今次我們報恩啦」,他見母親微笑問「川宇,我們救的是對的人嗎?」他不忍斥責他們半句話,畢竟那黑衣女子確實是他和扶風在興州的救命恩人,可他卻知道,崇力和母親那麼巧經過、自發地出現在陣前意味着什麼——

不管是天意還是人為,他們,代表他,和南宋交兵了!雖然他不願意,但他們恨不得。或許他們才是對的,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林陌,林陌,你卻不能快意恩仇,一忍再忍到底為何!

「是你啊。」曼陀羅醒過來,望見林陌,眼前一亮,「這倒是個好東西,價值連城。」說着便要來摘他腰間玉玦,這般還未開化的野蠻行徑,倒是像極了昔年的一個……可恨之人。

「不過,我還是得憑本事奪。」曼陀羅很有職業操守,崇力才剛說「是我們救的你呀」,她就想到了這一點,手伸到一半停下來,反而還給了他們幾兩銀子示意「兩清」,不過這不代表她放棄,「我要定這玉佩了,說吧,你想殺誰?」

「林念昔,殺了她,這玉佩就是你的。」崇力目光陡然變得毒辣,代他還在沉默的少爺回答。

「她在和州……等我先打下眼前的六合再說。」曼陀羅點頭。

林陌臉色微變。六合,是哪座城池的屏障?秦淮河、烏衣巷、桃葉渡、白鷺洲、夫子廟,這些年來無不在他心頭魂牽夢繞,越是失去后越是沉重。

或許,一切都是天意吧,他的存在本來就是紙里包不住火,南宋江湖總有一天會知道。這般不巧,偏在此刻,當建康像一把鋒利的刀冷硬地橫在他胸口……

臘月初,金軍主力十萬餘眾陸續到達,企圖焚燒灞木、決濠水淹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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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風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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