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傷變

第393章 傷變

入夜之後,川東這片幽靜的小村落,沒有了戰局,不引人注目,但戰亂的痕迹卻屢銷不去,范遇在河畔取水時,心還在撲通跳個不停,他知道,那是種持續輝煌后無法沉澱的心悸。心悸,悸這來之不易的一切,會突然間不翼而飛……

范遇終究和海逐浪、祝孟嘗這一類的驍將不同,他一向擁有敏銳的洞察和清晰的頭腦,對於今天天驕和林阡雙方的反常,他完全能夠洞察且體會,雖不可能想到吟兒的身世那麼準確,卻也能隱約覺察到,將有一起風波因為吟兒而在天驕和林阡之間生起……

矛盾似乎在不斷地轉變中越來越深了。范遇嘆了口氣,起身剛要走,忽地發現叢林後面一個熟悉的身影,藏在黑暗之中不仔細看根本就分辨不出,但從范遇這個角度,恰好能看出來是誰:大嘴張?他一動不動躲在這裏做什麼?

雖然這位大嘴張平日裏為了挖掘他說書的題材到處亂竄搜集八卦,也經常有這種鬼祟詭異的行為舉動,但是,范遇從來沒有發現,大嘴張竟然能行動如此之快,只一個瞬間,已然不在原地!悄無聲息,不露痕迹!

范遇近前去看,找了許久都沒有影子,看來是真的離開了,還沒來得及考慮,乍見路的那端由遠及近兩個身影,靜靜行路未曾張揚,不是盟王盟主又是何人?他二位應該是從河畔觀景談心回來,盟主一路都靠在盟王身邊小鳥依人,儘管只是走路而已不說話,盟主面頰上都掛着幸福和開心的笑,而盟王的神情里,亦盡顯風輕雲淡,彷彿,本沒有什麼不快的事情發生過,將發生……

范遇想,盟主真是個奇人,好像會把開心帶到她存在的任何一個角落,盟王眉間從來都綿長的憂鬱,遇見她便慘敗地逃光了。連范遇看到這幕情景,不知不覺也把適才心悸拋到了九霄雲外,在路旁恭候他倆。

「咦,范遇這個智多星,怎麼也跑到這來了?」吟兒眸子一亮,先看見了他向他揮手。

范遇正想答話,突然全身一震,足足停隔了半晌,驀然想通了:「將軍!盟主!怕是……怕是……有人在跟蹤你們!」是啊,大嘴張為何平白無故地出現在第二刻阡和吟兒就出現的地方、等他們一來就迅速消失!?范遇一邊點頭,一邊更加透徹:「他們的跟蹤,不是就近窺聽,而是遠距離的監視,所以……所以……很難發現……可是,訓練有素……」

吟兒聽得震驚,阡卻一笑,既淡然,也倦怠,明顯早就已經知道:「那便讓他們監視去吧。反正也沒做什麼對他們不利的事。」

吟兒一愣:「可是……剛剛……」

阡嘆了口氣:「日夜防著家賊,着實沒有意義。」

范遇也是一怔:「將軍,原來知道自己正被人盯着?」

「名義上保護我安全的這些,十個有九個都在盯着我。可是,又有什麼辦法,不都是短刀谷精挑細選的么?」阡苦笑。

「將軍不曾想過,整治這群身邊的人嗎?」范遇問,「其實上次在黔西作戰,蘇慕離趁人之危要來對將軍你不利,那時我就覺得大嘴張這些人武功平平,無所事事……本以為大嘴張就一張嘴口無遮攔的,現在才發現……他們不是無所事事的。」不禁也嘆了口氣,「唉,我也明白將軍為何不整治,若是真的整治了,就是真的要和短刀谷撕破臉了……這根線,還是緊繃着,不要斷的好。」

「這次的主動權,不在我的手上。范遇你是明白的。」阡輕聲說。

范遇點頭,再明白不過,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其實從始至今,阡都沒有去把主動權握到手裏,或者說,阡不希望他自己掌握。

那夜,除了范遇,其實還有莫非來找過阡,所說的,所慮的,基本一致。他的眼神術判斷向來精準,顯然不可能把大嘴張忽略在外。

「這些人……就任憑他們活動在林兄與盟主周圍么?那對你們的生活,該造成多大的困擾?不像保護,倒像禁錮了。」莫非慍怒的口氣。

「莫非,這一段,就暫且讓我和吟兒居於劣勢吧。」阡微笑平息他心中怨氣,話中卻好像略帶深意。

「好,林兄。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莫非必當竭力為林兄分憂。」莫非臨走時,焦慮少了很多。

吟兒也總算明白了黨派之爭遠比想像中兇險,不禁噙淚說:「大嘴張……我早就說過要把他調遣開可是一直沒有動他,我原以為像他這樣的人雖然麻煩了點可是不會奸險,現在才發現,他一直用他的麻煩在掩蓋着他的奸險……太不可思議了……」

「越看上去不像的人,其實越是啊。只不過大嘴張的那張面具,不叫『偽善』,而是『膚淺』罷了。大嘴張就是打着搜集故事的幌子,在搜集著情報……」阡苦笑,「吟兒,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吧。」

「嗯,我明白,我明白為什麼勝南不要佔主動權,因為勝南不想與他們衝突……可是勝南為什麼甘心佔劣勢呢?如果現在把身邊這些人適當地清理一番,可以對無良馬賊和天驕他們起到一定的威脅作用,也是對延期之舉有利的。為什麼不用呢?為什麼要佔劣勢?」吟兒不解地追問。

阡回答不了,他不能回答。

他必須佔劣勢啊……現在他只求自己占的這份劣勢,能給天驕一個優越感或者說是平衡感,使之一時還不會和自己理論到吟兒。如果現在阡在延期之舉這個問題上佔優勢,那吟兒就……就很可能會被天驕揭穿身世,以取得形勢上的平衡……是啊雖然天驕揭穿吟兒要冒着失去他林阡的危險沒錯,但是只要阡和柳五津等人之間有一絲明顯的裂痕,那麼天驕一定會想,橫豎我都要失去林阡了,還有什麼可怕……

阡於是隨便找了個理由敷衍了吟兒,一邊有些緊張害怕,一邊心裏竟剩著一絲甜:想不到,我竟能意氣用事地理虧一次了……吟兒,所有的理由都那麼冗長那麼繁瑣那麼牽連甚廣,只有我自己知道,一切都歸結於三個字,為了你。

然而,次日的一切,發生得那樣凶急。竟是連阡,也沒能夠預料到——

明明阡回到盟軍之後對越野山寨鬧劇的真相隻字未提,也決定和柳路石陳和天驕雙方都將事態遮掩,顯然這樣的醜事林家軍歷來都是選擇不予宣揚的,然而始料不及的是,第二天清晨便在駐軍中流傳了開來!

林家軍自己宣揚是不可能的,阡這裏也把一切都打點妥當了,卻依舊紙里包不住火?是第三方泄密,還是……有人刻意為之?

是天驕嗎?天驕昨天在掩護和被掩護的選擇上就有過一次類似的取捨,難道天驕是和自己一樣的思路?!其實天驕清清楚楚:哪件事上佔了優勢的人,在另一件事上就理虧!

不會錯,太像天驕的做法了,不僅宣揚了越野山寨的鬧劇真相,還添油加醋地流傳了一些關於他林阡對柳路石陳的厭憎、輕蔑、絕望,各種說法,都大有林阡和柳路石陳將要決裂的趨向,加之契合昨日林阡強調延期時的態度冷硬,使得事情一宣揚便軒然大波,而柳路石陳在盟軍中頗受指責。

一旦在輿論上造就柳路石陳的壓力,阡在延期之舉就占夠了優勢,所以阡在天驕面前就徹底喪失了說話權!——所以,吟兒危險!

阡在聽到這些流言之時,明顯體會得到天驕對自己的招式正中自己的防備,不由得攥緊了飲恨刀:天驕,為了讓我交出吟兒,竟要將我逼到這一步嗎?可知道做到這一步,遺患無窮?在輿論上造成柳路石陳的壓力,卻會疏遠我和他們,令我們的誤會越來越深,難道你事先不曾考慮過嗎?!

當流言已經鋪天蓋地,追查來源根本就是妄想,阡思及昨日大嘴張監視之事,更加確信這是天驕在人心上的一出苦肉計。真可惜,現在連自己也辨不出,此刻來營帳中負荊請罪的柳大哥,在不在這出苦肉計里了……

對一個人的懷疑,是日積月累的,更是循序漸進的。

但此刻,就暫且相信柳大哥是真心誠意吧,柳大哥一夜之間,仿如老了十多歲……面目憔悴,全心全意地求阡原諒……

「勝南,那些充斥於耳的……你相信幾成?」柳大哥問得戰戰兢兢,話說得顫抖,淚幾乎盈眶。

「柳大哥相信幾成,我便相信幾成。」曾幾何時,他林阡也變得不愛說真話。

「勝南……」柳五津聽到這句冰寒,倒吸一口涼氣,「我……我對流言相信幾成,正是對自己不信幾成啊……因為不夠信任自己能留住你,柳大哥……悔不該……」向來輕鬆示人的柳大哥,此時此刻,竟不能自控,淚流滿面。

如果這是真的,阡不忍看;如果這是假的,阡不願看。背轉身去,阡作為統帥,豈可能輕易去動情,事實已經如此透明,此情此境總該嚴懲一個兇手來殺雞儆猴,也好幫着減輕柳五津在輿論上的罪過,阡當即下令:「將大嘴張押上來!」

帳中一干人等全都始料不及,眼看着大嘴張被莫非一把推進營中,被問罪而五花大綁的大嘴張表面上嚇破了膽內心又有誰能看得見,一旦跪下便是一副心驚膽寒、屁滾尿流的模樣,帶着驚恐的表情不住求饒:「盟王饒命!盟主……盟主饒命!」

「可知道,你這私放謠言、擾亂軍心的罪名,按罪當誅!」阡怒喝,大嘴張大驚失色:「盟王息怒……我……不是我……饒命啊盟王,真的不是我,不是我啊……」看阡面容嚴厲,大嘴張明白事態超乎想像,不住地磕頭求饒:「盟王……下次不敢了,不敢再大舌頭了,不敢了……」

「拉出去,斬首示眾!」這道命令一下,眾將噤若寒蟬,皆知事態嚴重,竟無人能敢上前求情。

「盟王不要啊!」大嘴張一臉驚悚,看莫非領着眾兵衛上得前來,賴在地上不停地左顧右盼,明顯是期待誰為他求情。

果然,果然是一夥的。阡冷眼旁觀著,是你們的人,竟然沒有一個人願意為他求情,寧可犧牲他……

「慢著!勝南,不幹大嘴張的事!」眼看莫非即將把大嘴張強行拖走,總算有人站出來求情,阡側過臉來,看見的還是柳大哥熟悉的臉。柳五津面色凄楚地越行越近,走到阡的眼前,因為說真話,而不停地顫抖:「他沒有私放謠言,他說的,都是真的……那些流言,全是真的啊……」

「什麼?柳大叔?!」站得最近的海逐浪一聽便瞠目結舌,堅信柳路石陳的向清風亦是啞然。祝孟嘗更是氣憤不已:「柳大叔,怎麼……怎麼可以這麼做!?」

「當中……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啊……」楊致誠難以置信地試圖找到理由。

阡也不得不驚詫得佇立原地,柳五津痛苦地不知是站不穩還是真的跪下,這熟悉的身影,竟就在阡的身前無聲無息地下沉,阡吃驚地立即扶起他:「柳大哥,你這是在幹什麼!?」

「勝南,柳大哥……真的是……做錯了……在你身邊安插了人,跟着你看你在做什麼……都是因為不信任自己能留下你啊……可是,就是因為這麼做,所以更容易失去你,這信任的裂痕,是從我們這邊生出來的,如果說這就是勝南你寧可去相信楚風liu的原因,柳大哥不能怪你,一切都只怨柳大哥,為淵驅魚,把你推向了那邊的知交之情,情願相信金人,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柳五津說話聲越來越低,語氣也逐漸沉重,悲慟自責無以復加。可是阡感覺得到,氣氛是那樣的不對勁,只有阡一個人覺察得出,柳五津的身體在不住地抽搐,說到這一句,柳五津驀地抬起頭來,眼中閃過一絲悲愴,一絲黯淡:「勝南竟因為柳大哥一人,而信仰顛覆?若真如此,柳大哥當眾自戕謝罪!」

一道刺眼的刀光閃落,猝不及防,阻隔了所有人和戰局中心的關聯,驚呼聲中,柳五津一把推開扶着他的阡,橫刀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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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風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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