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5章 冷月離歌黯

第845章 冷月離歌黯

水下通道,蜿蜒風雨又一程。

終見一朴雅小屋,中置有琴棋書畫,較之楹聯群中農舍,生活氣息不減,韻味樂趣更足,顯而易見,當年完顏永璉和柳月居住頻率最高的地方,便是這裏。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一路上,吟兒都在回味着這十六字,不為別的——因這地宮裏其餘一切全代表了二十三年前的爹娘,有且只有這一句,表述著今時今日父親的心境。這十六字告訴吟兒,完顏永璉到底是懷着怎樣的心情重返此地,來祭奠她早逝的母親、他死去的愛情……

其實單從字面上看也清清楚楚了,那一幕場景林阡隱約可以想像:那年十月,完顏永璉回朝務政離開隴陝,走出這四季如春的地下園林之時,初為人母的柳月正抱着剛剛出生幾天的小吟兒柳下送別。最後一眼,真是幸福而溫馨。柳月一定面帶微笑對夫君說等他回來,完顏雖然沒有口頭允諾但必然決心速去速返,吟兒呢,被母親捉住小手對父親揮了兩下,就忙不迭地瞪着好奇的眼睛看四周。

誰想過那是永訣!誰想過那是陰陽兩隔!誰想過二十三年之後苦寒的冬,依舊戰火頻仍的隴陝,一家三口,會這般團圓。

不,是一家四口。他林阡,早已是吟兒的夫,是完顏永璉和柳月的女婿。儘管這一切,暫時還難以公開,日後也必然坎坷。

「快來看,爹幫娘畫的像……」凌雲筆寫意繞指,丹青繪俠骨柔腸。吟兒驚奇地看着這一幅柳月的肖像,關於母親的印象始有復甦。

傻吟兒,幸好她不能像阡這樣想到那些傷人的場景,否則這一刻必然淚灑當場哪可能有心思去賞畫,敘說時她轉過頭來樂呵呵地對着林阡。

看着她沒心沒肺的笑容,林阡既愁郁又欣慰。近前一步,去看那畫中柳月,宛若在生,美貌動人。比當年他在藍府地道內看見的那張自畫像,技藝高超不少。

寢室里除了這一幅簡單的肖像外,一目了然的,還有落了一層灰的琴、已經開始泛黃的書,一張吟兒說了必然會有的床榻,上面鋪散著一局尚未完結的棋,一切,彷如終結在那時那刻,再也不曾動過。

但,梳妝台上,有樣東西是新的,畫眉墨。林阡在陳舊的首飾和眉筆中端起它時,吟兒咦了一聲也發現了:「是新的。」

林阡點頭,吟兒猜測:「爹他答應了娘,要給她帶些畫眉墨回來,所以既然回來了,就不能食言。」一邊說一邊微笑看阡。

只是這剛好觸碰林阡心傷,稍一分神,已然站立不穩,竟生生倒了下來。

吟兒始料未及,手忙腳亂來扶,眼前一黑,也跌在林阡身上起不了了。

「難夫難妻。」林阡氣力大損,幸好敵人們一時半刻不敢下水、下水了之後也未必找得到這處通道。此情此境,他卻已元氣大傷,吃力提手,觸到吟兒脈搏,確定她暫時無礙,才放心玩笑。

「管它多少難,在一起就好。」吟兒氣喘吁吁,卻笑着粘在林阡背上。

林阡心頭一震,抬頭恰好看見柳月畫像,起身起到一半遂停住,默然於心內起誓:柳前輩,您的女兒,請讓我照顧一生。

「盯着我娘看,哼。」吟兒撅起嘴。

「吟兒。」林阡斂了傷感,按著吟兒腦袋,「我倆拜堂成親的時候,有個步驟不夠正式,需要補辦。」

吟兒一愣:「哪個?」循着林阡眼神看過去,這才懂了,眼圈一紅,「二拜高堂?」

「嗯。」林阡點頭,見吟兒臉上竟然浮現出了一種「虔誠」的表情,縱然他再正經都禁不住冷汗。

若干年前,金完顏永璉、宋柳月在此琴瑟和諧,此時此刻,宋林阡、金完顏暮煙,在此鴛鴦連理……

吟兒隨阡一同拜完柳月,因這一路拖泥帶水覺得自己身子沉了不少,詭笑:「難怪一直生不出孩子呢,原是拜堂成親的時候心不實誠!」

林阡一愕:「這是什麼歪理。」

「不管什麼理,今次總算完成了。」吟兒說罷,林阡心念一動:竟又勾起了丫頭她要生子的慾望么……

「拜堂成親的下一步,是什麼來着?」吟兒眼中閃著狡黠,但此刻儼然說說而已。兩個人依著床頭坐在地上,各自都已經氣息奄奄。

「你……閉上眼睛。」林阡不忍打破她的美夢,於是說。

她一愣,像當時聚魂關上他叫她閉上眼睛一樣,乖乖地把眼睛闔上了,心裏頭撲通撲通地跳,他要做什麼?以現在的力氣,只許他親她一親吧……

他伸手拿住梳妝鏡前的眉筆和黛料,看着這個值得他用一身力氣熱愛的人兒,這麼巧也想到了幾天以前那個高聳入雲的聚魂關,而今,卻是在地底萬丈、仍然兩個人……動情之至,執筆給她勾勒眉宇。

吟兒肩頭微微一顫,已察覺出他在給她畫眉,又驚又喜,捉住他衣襟比任何時候都緊張。

看着這傢伙掩飾不住的開心,林阡豈管洞外有金軍接二連三,滿心俱是柔情蜜意,摻雜着一絲淡淡的憂:吟兒,對我而言,你最要緊。哪怕一路上就我們兩個人,沒有別的親人,都無妨。

吟兒的火毒提示著這一天午時的臨近,幸這洞室雖小,器皿之類卻一應俱全,隨便一找就能找出不少來,甚而至於一些意想不到的角落裏都有驚喜。阡吟若是來偷東西的,肯定能帶出幾大包出去,但要是再想把這幾大包擺回來,對不起,你們沒這個能力。

「爹和娘的物品,真多啊……」吟兒不愧是盜賊出身,邊喝葯邊打量著這個小屋,竟能容納數倍於它的寶貝。

「嗯,爹娘都善於節省空間。」林阡點頭。吟兒一愣,覺得這句怎麼這麼怪,啊,身邊這人已經不叫岳父岳母了,直接跳過去叫爹娘了,臉皮真厚。

無暇跟他調侃說笑,她恢復了不少、活動了會兒筋骨,卻看他還時不時捂著胸口,剛一捂胸口,似乎左肩又開始犯痛?如果說赫連華岳與林阡勢均力敵的話,凌大傑必然比他倆都高,所以林阡內傷最重、肩傷次之。想着想着,吟兒心裏一寒,金人們可千萬別把林阡當成個排行榜打!

「你先坐坐。我……」吟兒趕緊將他扶坐榻旁,看見床頭有本舊書,立刻牽起來讀,「我來給你讀會兒書。」來到手裏,卻一愣,「啊……是琴譜……」瞄著那邊有把七弦琴,立即帶著書跳起來:「那好,我來彈琴給你聽!」

林阡斜睨着她,有氣無力拊掌:「好,好。」話說這鳳姑娘剛出場那會兒是很驚艷的,手裏面武器是木琴,讓阡以為她文武雙全——可是,鳳姑娘彈過琴么?人那是當鞘用的!現在阡回想起來,保管那時候鳳姑娘古靈精怪用着玩,後來人漸漸也不玩了。

又或者有另一種可能,其實鳳姑娘是想過要邊玩邊學,可她怎麼都學不會。一氣之下不學了。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指向同一點,鳳姑娘是個半吊子。

「就彈這一曲《花間醉》給你,舒緩舒緩心境。」吟兒說畢就開始按著曲譜彈,只聽琴韻丁冬聲響,雖然不怎麼樣,但林阡期望值本就沒多高,所以這麼一聽還真有那麼點感覺。

林阡閉上眼感悟,頓覺心裏面清靜了不少,鳳姑娘親自彈琴,怎麼說也要捧場不是?林阡剛準備拍手說句鼓舞的話,忽聽琴聲一停,急忙睜眼看去,只見這丫頭眯着眼睛湊上琴譜半刻、似乎沒有看懂、故而把這段給跳過去、翻開又一頁再開始彈……

哪有這樣的人啊……

「唔……你聽得出我在跳着彈的?」她發現他在看她,臉上虛紅。

「跳,儘管跳……」他無奈揮手,示意她繼續。

等到這斷斷續續的一曲《花間醉》彈完,林阡還沒說話呢,卻看奏琴的吟兒自己眼皮打架懨懨欲睡了。

「怎麼倦成這副模樣?」林阡問。

「這琴譜,有問題!」吟兒忿忿地甩開書,沒怪她自己亂彈,反怪起琴譜來。

林阡聽完這段曲子,遠沒有吟兒那般睏乏,卻覺自己心跳放慢了不少,心知琴譜中定藏玄機,是利是害猶未可知,於是帶着探索欲將書撿起,代替吟兒坐到這七弦琴旁,對着曲譜嘗試撥了幾下。吟兒伏在琴邊榻上,饒有興緻,洗耳恭聽。

林阡雖非風雅之人,好歹也偶有涉獵,藍玉澤、洛輕衣、林美材都擅音律,怎麼說也要近朱者赤不是?(吟兒:咳咳,怎麼全是女子)

看林阡親自撫琴的機會不多,吟兒珍惜得很,聽了幾個調就忙不迭拍手,一臉崇拜說好聽。

吟兒這可不是阿諛,林阡雖彈得生硬,好歹中規中矩,分毫不差地彈了一遍出來,平和中正,意境將出。花間醉,如果說吟兒還在花園裏打轉呢,林阡還是讓聽的人見到了那壺酒。

「你也彈了一遍,怎不覺得睏倦?」吟兒奇問。她適才呵欠連天,林阡卻未曾疲憊。

「那是因為吟兒不曾彈完整。我想,是創這曲譜的人用了心機,對不尊重它的人略施懲罰。」林阡說。

「那這曲譜,一定是娘寫的。」吟兒笑嘆,「我這短短兩天裏,栽在她手裏多少回了。」

林阡沉思片刻,點頭,手指下意識又在撥弦,吟兒稍一愣神,他就又彈了一遍,自然比第一遍連貫多、熟練多也輕鬆得多,意境隨之提升了一個檔次——花間那壺酒已然斟滿酒杯,待飲了。

吟兒忽然懂了,林阡為什麼不能自控還要再彈一遍,因為這一段曲子裏有酒的醉意,冥冥之中吸引著林阡追尋。吟兒心中霎時充滿憐惜:幸好,幸好我不怕酒的醉意,不然,他連這曲子都可能不會再碰。

然而這小子恐怕真是很久很久沒喝酒忍不住,自吟兒發現這段《花間醉》后他就一直在彈,一個時辰、半個下午、一個下午……繼而,這個人告訴吟兒某個成語的意義:「熟能生巧」……

這小子是林阡?這小子不是林阡。彈出這般好,悠揚遠長,雅緻繾綣,駕輕就熟,神乎其技……吟兒原是托腮閉目養神的,漸漸放下手來瞠目結舌,然後如臨其境五體投地。靜靜聆聽,琴聲似乎在本體之外引申出了另一條蕩漾交纏的旋律,極端細微,若即若離,如觸流水柔滑,如見暗夜蝶舞。這旋律並非曲譜上有,卻隨着林阡水平的進展而愈發可聽。

吟兒想,要掌握這譜子的精髓,必然需要彈奏者細心嚴謹,別說不準跳着彈了,更加連一個音都不能錯。這麼巧,柳月的曲子遇到了林阡。

不知是休憩的緣故還是得這琴音調理,林阡的傷勢明顯緩和了不少,約莫三個時辰之後,吟兒看他臉色好看許多。放下這七弦琴起身,林阡也覺得神清氣爽。

「這琴譜,如果我沒猜錯,能夠治癒內傷。日後理應有妙用。」說罷林阡便欲抄錄。看他剛好一點又要累,吟兒忙攔著攬下了活:「你先調勻內息,我給你抄。」

林阡應言坐下,盤膝運氣,果然跟猜測中一樣,效果立竿見影,內息通暢不少。思及當年柳月避居水底,再忍耐的性子都一定百無聊賴,而陝西義軍傾覆前後她一身傷病,為能解悶,唯一的方法便是彈琴作譜,此法不僅怡情,還必然針對內傷。

回過頭去看着這個埋頭苦抄不求甚解的吟兒,林阡心中隱隱生出一絲希望:吟兒以後再遇火毒與內傷抵觸,可以用這《花間醉》來醫。琴聲治傷、針灸解熱,或許比「運氣治傷、寒毒解熱」的方法更好,吟兒性命之憂的可能性也會隨之減小。

吟兒抄完《花間醉》后,覺得此間有用的東西數之不盡,反正有時間允許,不如多抄幾種。於是又揀了些比較簡短的琴譜抄了,見林阡仍處恢復之中,於是重新坐在七弦琴旁,練了練手。卻無論如何還是彈不出那種感覺來,哼,丈母娘還是比較疼女婿啊!

恰那時吟兒耳朵一動,聽到了洞外面有異動,正待告訴林阡,阡已到她身邊:「是赫連華岳。」

沒錯,赫連華岳。秦獅在八卦兩儀陣里被林阡打到吐血、勉強還可以帶兵追趕但絕對沒什麼戰力了;凌大傑原本武功高過林阡,但剛剛也被林阡一刀隔水斬傷。剩下的,只可能是赫連華岳。

事實上有膽量潛入水底的金兵金將不多,若非赫連華岳首個下水,只怕人群作鳥獸散。饒是赫連華岳有膽到這個地步,也是在幾個時辰之後、確信人類的閉氣水準不可能這麼高的情況下才決斷……無意識地,給阡吟爭取了恢復的時間,不湊巧的是,柳月還幫了林阡一把。幾個時辰罷了,誰想過林阡戰力迅速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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