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天梯

「天梯？愛情天梯？你們也修了受情天梯？」明楚紅幾乎是驚叫出來，獃獃地站在了原處。

明楚紅的聲音應該是讓江素芳不知所以，她也站住了，回過身來，愣怔地望着她。

小道雖然鋪了水泥，但卻僅三四十厘米寬，且質量相當差，風蝕雨剝，路基塌陷，很難讓人站穩腳跟。路的一側，是混濁的，幾乎不流動的溪水，一側，是泡了淺水的稻田。稻田裏的水倒是清澈，經了一個冬，裏面的稻茬保存完好，除了有些發白，幾乎沒有腐爛。

江素芳一回頭，身體便開始搖晃起來。

「你小心！」明楚紅急忙提醒，並邁開步追了上去。

江素芳道：「沒事兒，你才得小心，叫你穿平跟，你偏要穿高跟，等一會兒，路更難走。」

「這點路算什麼？去年，我穿高跟鞋，爬了金佛山，還在下雪天去的。」明楚紅有些得意地道。

確實，明楚紅現在是幼兒園老師，但卻在農村生活了二十幾年，跑慣了田坎路。

兩人這樣一耽擱，著紅衣服的十歲女孩兒便已經到了二十幾米外，繞過一叢水竹，便看不太清身影了。

「老子，星星妹兒，慢點！」明楚紅抬起頭對孩子喊起來，步子再次停了下來。

「老子」，是明楚紅在農村養成的口頭禪，在幼兒園，她不大出口，但是，一與江素芳這樣的農村人在一起，便會脫口而出。

「不管她，從小，她就在山裏跑，比這更難的路，她也能跑得像飛一樣。你的高根鞋，要小心。」江素芳望着前方道。

明楚紅再次加快步子趕了上去，這路之難，還是出乎她的預料，她得十分小心，以免摔倒。這種路，不管摔向哪側，都不會有好結果。

小女孩倒是挺得意，乾脆小跑了起來，還故意用腳去踢路邊已經乾枯了的茅草。

「嘩……」

那聲音，在原野里很響。

三個人正順着一道溝向山裏而去，兩面的山坡並不很高，但是，因為坡地里的田地都已經退耕還林，密密的光桿樹枝，遮沒了大半的房屋，所以只能隱約地看到以大片竹林為背景的院落。竹林不但像巨大的屏風，也像是一件件鸀色的大披風，從院子的後面伸展開來，垂到了房屋的頂上，人便像是住在了山崖之下。真難以想像，一年四季里，陽光，如何能照透了這些人的房屋，這些人的心。

明楚紅感覺有些發冷，後背雖然時時發熱，但是，那汗一出來，便變成了冷汗。她趕緊加快了步子，跟到了江素芳的身後。她真是擔心，如果沒有江素芳帶路，她能不能再走出這個地方，還能不能碰到可以說話的人。

周圍安靜得足以令人懷疑這是不是到了無人區，就算看到這麼多樹叢后的院子，也沒有見到過一個人。腳步聲顯得異常的強大，震得小路在抖，震得山溝在迴響。

「叭叭……」腳步聲終於有了規矩，不再凌亂。

「你們也開了天梯？」明楚紅問。

明楚紅記得，江素芳已經多次邀請她下鄉，但是，她卻總是以各種理由推脫了。然而，最近發生的太多事情，使得她就像是別無選擇一樣，說走，就走了。當然，很直接、很清晰的理由有兩條：一方面，大過年的，她實在沒有什麼事可干，最要好的朋友被愛她的男人燒死了，又不想跟着父母回老家去，聽人詢問這，詢問那；另一方面，也算了了江素芳的心愿，免得她繼續糾纏。

本來，明楚紅打定主意，只是來看看，到了地方，住一晚，就趕回城去，一來二去，也不過兩天的時間，並不想跟江素芳多說什麼。

然而，這情，這景，她怎麼也無法讓自己心安理得地閉緊了嘴巴。

「我們那哪能算是天梯，就是他為了讓我能上下方便一點。我們農村人，可沒有你們城裏人那麼多的花花腸子。」江素珍挺淡定地道。

愛情天梯，這在城裏，可是被炒作了好幾年的話題。年前，浪漫愛情故事裏的女主角也終於過世了，故事便達到了**。無數的擁躉從四面八方湧來，要瞻仰與體驗這人間最樸素的感情，給自己的愛情注入信心與力量。據當地媒體報道，某神秘男，居然花費不菲，運來數車玫瑰花瓣，鋪滿了整個受情天梯。

可見，這愛情天梯，是如何的震撼人心！

「你們這裏的人，要實在得多！」

明楚紅盡量找出話題來，要與江素芳聊，以排解隨着樹椏竹枝擠壓過來的寂寞與勞頓。但是，她也明明知道，這個江素芳，平時話就不多，此時，背對着她，更不方便交流。

「乾媽，你累不，要不要休息一下。」

在一座由一塊五六十厘米寬，兩米多長的石板橋前，江素芳突然停下來，並轉過身來。明楚紅正無所意識地跟在後面，反應不及，差點就撞到了她的身上。

「你說一聲嘛！差點撞到。」明楚紅抱怨道。

在明楚紅的記憶里，江素芳一貫走路沒有一點聲音，有時候，你正做着事情，她會突然就走到了你身後，把你嚇一大跳。

「對不起！你別見怪，這裏有石頭，可以坐下休息。我知道，你們城裏的人走不慣這樣的小路，而且，你又穿着高根鞋。」江素芳挺質樸地淺笑着。

「不用了，我們繼續走吧！這點困難，難不倒我。」

明楚紅只有一個念頭，早早趕到江素芳的家，休息一下，吃了晚飯，一覺到天亮，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社會發展了，這裏卻更見原生態了，她可不是那些發酸的文人，或者新潮的小青年，她還是喜歡躲在喧囂的城市裏上網看衣服，甚至睡睡懶覺。

兩人再次起步，再轉過一道彎，已經能看到若隱若現的上山路了。一個紅色的小點，嵌到了雜樹叢里，證明那條道路的存在。

「快點，媽媽！」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了過來。

此時，路更難走了，路基，被農民們修得筆直，面上的水泥塊或者石頭，就像被針尖頂着一般。明楚紅不得不更加小心，放慢了步子。

江素珍的個子比較嬌小，左手一個裝滿了物品的塗料桶，右手一個大包，使得她整個兒成了一個三角形，但給人的感覺卻是相當的穩當。

反觀明楚紅，一身翠鸀，人高，一米六五，再加近十公分的高根，顯得特別的高挑，像根沒有葉的芭蕉，一路走，一路晃蕩。

這樣的談話方式讓明楚紅很不適應，她時不時要去瞄瞄江素芳的背，生怕離得她太遠了，又得顧着腳下，所以步子就經常變得局促。

「乾媽，來，我牽你！」

江素芳放下了塗料桶，然後從水溝的另一面，躍到了水溝中間的一塊青石之上，伸出手來拉明楚紅。

這個地方，對於明楚紅來說，確實有一定的難度。近一米的坎，下去后，得踩在一塊僅有人頭大小的光溜溜的石頭上。這高根鞋不佔地方，但是，卻需要更寬的平地。

早知如此，就不來了！也不知是自己哪根筋不對，居然這麼輕率就答應了。

明楚紅知道，現在才這樣想，已經沒有了任何的意義。

明楚紅垂下身子，拉住了江素芳的手，那手，好冰，像冰塊一樣浸人骨髓。

明楚紅將心一橫，蹲下來單腳凌空，踩了下去，分明感覺到了胯下的肌肉被扯了一下，痛得背上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

江素芳似乎也沒有想到明楚紅會有如此重量，她的卻下一滑，一隻腳便踩到了冰冷的水裏，膠鞋完全泡在了水裏。

「你，我……」

明楚紅雙足並立在巴掌大的石頭上，身體隨着石頭搖晃，將手中的包一丟，雙手同時抓向江素芳的那一隻手。

「跨出去！」

江素芳喊著，索性兩隻腳都踩到了水溝里，將包的帶子挎到臂彎里，騰出手來，扶住人高馬大，而且居高臨下的明楚紅。

就像電影電視中被攙扶的老佛爺一樣，明楚紅終於過了水溝。

明楚紅還沒有站穩，江素芳已經淌著水，趕去撿包了。

好在包並沒有被拋到水裏，裏面的東西也沒有任何的問題。手機毫髮未傷，但明楚紅卻發現，手機在這裏沒有任何的信號。這包可是明楚紅花了好幾千大洋買的，一件不小的家當，她立即掏出濕紙巾來，仔細地擦著。

江素芳望着明楚紅，一臉的愧疚，終於忍不住問：「包沒事吧？」

江素芳對明楚紅這包的來歷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還偷偷看過發票。

「沒什麼，粘了一點泥。」明楚紅並沒有看江素芳，很仔細地擦著包。

「那就好！你這包，五千多。」江素芳望着那包道。

「你怎麼知道？你又翻了我的東西了？」明楚紅突然停了下來，抬起頭瞪着江素芳。

「我，我只是順便看看，沒有……」江素芳自知理虧，而且，是在對方已經多次警示后，仍然這樣之後。

「你……你讓我怎麼說你好？你，你做做清潔，能這樣嗎？你……」

明楚紅顯然十分的生氣，吐出一口粗氣，然後使氣似的擦著自己的包。看看實在沒什麼擦的了，才將紙巾砸向水溝。

「要不要休息一下？」江素芳明顯帶着討好的語氣道。

「走，走，早點到了你家，我也好回去了。」明楚紅道。

「好吧，我們得快點，這天，看起來要下雨了。」江素芳抬起頭來看了看天道。

明楚紅也仰起頭來，果然，那天不但暗了下來，空氣中陰寒之氣越來越重，而且水份也突然加多了，令人更覺得整個身體像裸在了空氣之中。

一小滴雨水打在了明楚紅的臉上，直透進了她的心肺之中，她不禁打了個寒噤。

「呱嘰！呱嘰！」江素芳一邁步，那膠鞋便發出聲音。

「你的鞋子濕了！快換了吧！」明楚紅道。

「沒事兒，對於我們農村人來說，濕腳，那才是小事。」江素芳感覺到明楚紅還在關心自己，便挺高興，緊繃的臉鬆弛了。

「媽媽，快點，我看到了我們家的山了。」小女孩兒的聲音從頭頂之上傳來，兩人再次仰起頭來。

這哪是路，亂草、雜樹略微稀一些，泥土略微硬一些，沒有起落六七十公分以上的坎，那便是路。好在今年的雨水少，地面雖然濕，但還不至於太軟。只是，這路十分的滑，高跟鞋與地面的接觸面積太小，根本吃不住。

小女孩兒倒是敏捷得如同猴子，手腳並用，三竄兩竄，便到了頂上。看兩個大人沒有到，又像坐滑梯一樣，從上面滑了下來，身上粘了好些枯草。

「小心，別把臉傷到了！」江素芳大聲地喊道，不得不停了下來，「站在那裏，不準動，等我和乾媽來了再走。再動，老子打死你。」

那孩子果然很聽話，雖然一臉的不高興，但還是沒有敢動。她探出頭去，看坎上的那棵桑樹，上面有很多的花，幾個月後，那上面，一定會墜滿了桑椹。

現在，明楚紅走得更吃力了，腳上一點力也使不上，得靠手才行。但是，要讓她手按到濕濡濡的苔蘚或者泥巴上，還真感覺十分的噁心。而且，這些地方，如果不用手指頭摳下去，只怕也是於事無補。

可惜了這身行頭！

這絕不會比重走長征路輕鬆！

明楚紅一猶豫，腳下更慢了，江素芳立即放下手中的東西，倒回來，伸出兩隻手來拉明楚紅。

有了力借，明楚紅總算上了一個台階。

「早知道是這樣的路，我就不來了。」明楚紅再次抱怨起來，雖然她明知這樣做，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如果要倒回去，只怕今天晚上只能呆在野外，不是被凍死，就是被嚇死。

「你走前面，我在後面推你。」江素芳道。

「我這麼重，你能推得動嗎？」明楚紅道。

「能行，她爸挑着重擔時，我也是在後面推，也能把他推上去。」

明楚紅倒是相信江素芳有這個力氣，這女人，雖然個頭上，但是，力氣，卻是城裏同等體型女人的數倍，只怕自己也難以匹敵。

明楚紅人高馬大，體重自然不小，江素芳既要承受兩個臂彎的重量，又得用手掌去推明楚紅。

「星星，快來拉你乾媽一把！」江素芳大聲地喊起來。

被稱作星星的小女孩兒似乎找到了更好的興奮點，迅速從上面連跑帶滑地下來。

但是，明楚紅卻等不及了，被江素芳推著，沒有邁開步子，卻一下子撲到了地上，雙手同時捏到了濕漉漉的苔蘚。苔蘚的表面上，很乾凈，很鸀，但是，下面，卻是黑的，還有很多細小的黑色蟲子。

明楚紅噁心得要死，但是，卻無能為力，她很想大喊一聲。

但是，在這樣的情景下，已然沒有了退路，腸子都愧青了，那又能怎麼樣？

上吧，咬牙堅持，這兩個她原本想要擺脫的母女倆，卻成了她的救星。

明楚紅手足並用，終於上了這段山坡，眼前，便是一片與山坡之下一樣的「平地」。

當明楚紅回過頭去，再看坡下時，心中便是一寒，我的媽，明天，我該怎麼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