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稷下盛會(七)

第447章 稷下盛會(七)

「楓山先生的學問品格令人景仰,不知就阿湖案禮法之爭怎麼看?」

謝伋的一句高聲問話,讓台上台下都靜了下來。冰@火!中文

衛希顏在暖閣內眯了下眼,「這廝不懷好意。」

皇帝也沉下了眉。

在講經台上,各家學者論辯自由,豈有出言詢問某個學者看法的?——這是表示這位學者的觀點高明於其他人嗎?

這是拉仇恨值呀!——皇帝用了一個衛希顏在廷辯上調侃大臣的詞,覺得很貼切。

台上稷下學者中有不少是從過政的,心思敏銳的也有,一轉念就想到了謝伋的目的——朱蹕、金安節、王綱中、鄭剛中、富直柔、王大寶幾位都向謝伋飛了個眼刀子,暗道:居心惡也。

胡宏、呂廣問、胡憲這幾位學者都皺了下眉毛,對謝伋的做法心有微辭。

台下如宋藻、蘇行沖這些官員學者的臉色也黑了。蘇行沖默默地將謝伋拉入了黑名單,加入到需要關注和防備的人員中——學者們也不是一團清水,總有一些懷有別樣目的人,這是無法避免的,既然敞開門,好的壞的就都會進來。但正如老師說的,封閉無以進步,對外交流利大於弊。

這時台下已熱烈起來。

大多數學子和學者都沒有意識到謝伋這句話隱藏的不對,或者說,大家根本沒往「不懷好意」那方面想,畢竟論學會上思想還是比較純學術的,就算有人覺得謝伋這做法不太合適,但多半也會往爭奪儒學「道統」這方面想,畢竟名可秀在學術上的成就和愈漸重要的地位並不是每個人都樂所聞見——大多數人對於名可秀對此案的觀點,他們還是很好奇的,也頗有些期待的意思。

名可秀向謝伋頷首示禮道:「承四六先生之贊。」

謝伋不僅儒學精醇,四六駢文也做得極好,有被稱為王安石之後第一人,便有好友贈他「四六」之號,於是學者尊稱他為四六先生。

「可秀傾聽兩日,諸位先生均有精妙之言,令人沈吟深思。對於此案,可秀也理出了一些想法,承四六先生之問,且做金玉之後添磚,請諸位先生和諸學君指教。」

譙定哈哈打趣道:「你先添磚,咱們再來加瓦,這個枱子就砌得高了。」

大家都笑起來。

因謝伋的突發提問而鬧得台上有些緊繃的氛圍就在笑聲中消散了。

笑聲止后,名可秀開始道:「在齊氏阿湖案之前,某想先論一論神宗朝的登州阿雲案。」

這兩個案子基本是相通的,阿湖案幾乎就是阿雲案的翻版。不同的是,神宗朝時沒有制定最低婚齡的律條,但因為有居母喪這一大禮規在,阿雲案有沒有婚齡這條就是次要了。總之,兩個案子是可以放到一起說的。而阿雲案最終也是出現了兩個不同的結果——先是刑三年,十七年後再判,斬首。

殿堂內完全安靜,只有名可秀一人的聲音:

「阿雲案乍一看,是敕律之爭——但果真如此嗎?」

名可秀一開始就提了個問題,引起大家思考。

「某與蘇公等幾位先生一起傳注《論語集注》時,首要必須遵循一個原則:夫子的微言大義都有特定的語境,如果脫離這個語境去理解《論語中》夫子只言片句的真意,必定會出現謬解,或者是理解不完全。」

她隨之進入主題道:「登州阿雲案原本只是一樁小案子,最終卻鬧到朝堂宰相三公兩府之爭,新黨舊黨吵成一團,表面上看,朝堂上爭的,只是王荊公派與司馬溫公派為遵敕還是遵律,但是聯繫當時的時政背景,此案之爭事實上是牽涉進了兩黨的變法之爭。」

這個立論!……記者們的筆陡然頓了一下,目光都點亮了。

名可秀道:「荊公派主張變法,有神宗皇帝的支持。溫公派反對變法,是以『祖宗之法不可變』為據。是皇帝大,還是祖宗之法大?荊公派為變法故,當然主張當今皇帝的敕令為大,而溫公派則以『法不可改』——進一步就是制度不能改,以此限制荊公派即將推行的改革。阿雲案就出現在這個時候。」

在這麼一個因為變法而黨爭的背景下,王安石和司馬光在阿雲案上針鋒相對的態度就很容易理解了。

「這就是真相啊。」衛希顏輕嗤一聲,她還以為司馬光這些人很有法律精神呢,原來並非如此,不過是藉助維護法律的至高地位來反對王安石變法罷了。

學子們靜了一下,跟着流露出類似於「哦」的表情。

化學科的學子眼神刷然亮了:這就是透過現象看本質呀,果然真理用到哪裏都是真理!

有些純粹做學問的學者也流露出恍然的表情。

一些記者心中喟嘆:這就是高屋建瓴啊,站的高度不同,觸及問題的本質自然就深得多了。

那麼,只有名可秀看到這一點嗎?當然不是,很多精於政治的都能看明白,只不過對於阿雲案來說,維「禮」和維「法」才是這個案子最重要的爭議,至於後面牽扯的新舊黨爭則是不重要的因素。

當然,名可秀不是這樣的看法。

她繼續論道:「正因牽扯進了新舊兩黨的變法之爭,無論荊公派還是溫公派,在對待阿雲案的論罪判決上,都並非出於不偏不倚,而是維護各自一方的利益。那麼,變法派是維護誰的利益?反對變法派又是維護誰的利益?」

一些學者皺起了眉,認為名可秀已經論偏了主題——新舊兩黨之爭的利益派系,這與阿雲案,或者說如今的阿湖案有關嗎?

但是也沒有學者去打斷她的話,出於謹慎,還是要再聽一聽的。而且,他們也要想知道,名可秀繞這麼大一個圈子,到底是想論出什麼來。

便聽名可秀道:「新黨變法,是因神宗時期國家財政已經窘困,希望變法以富國、強兵。且不論新法因為施行不當或脫離實際對底層百姓造成的損害,單從新法的條款內容來看,是要抑制和削減官戶和上等戶的利益,譬如清丈田畝,按田定稅——對此損害最大的就是兼并土地多的官戶和地方豪戶。同時新法又適當減輕了一些底層百姓的負擔,而這個減輕的負擔平攤在了中上等戶身上。故,舊黨反對變法,因為變法『掠民之財以富國』,損害了『民』的利益。」

名可秀頓了一頓,問:「這箇舊黨維護的『民』的利益,究竟是誰的利益呢?」

「熙寧四年,神宗詢問三朝元老、樞密使文潞公(文彥博)變法之事。文潞公反對變法,道:『祖宗法制具在,不須更張,以失人心。』神宗曰:『更張法制,於士大夫誠多不悅,然於百姓何所不便?』文潞公答曰:『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名可秀引述了大宋國史館修撰的《神宗實錄》裏面的這段對話記錄。

文彥博說祖宗的法律制度,不用更改,否則會失掉人心。這個「人」並非是指普通百姓,而是士大夫階層。神宗說,變法改革對士大夫確實有利益損失,不過對老百姓來說回報很多的。文彥博說,皇帝是靠士大夫統治天下,不是靠老百姓統治天下。

衛希顏忽然一笑,她想起了與名可秀的一段論話。

趙昚側眉看她,以目光詢問。

衛希顏便用白話,語氣揶揄地給皇帝詮釋這段實錄:「文彥博回答說,皇帝陛下你要是拿官僚地主階層的利益來取悅普通老百姓嗎?陛下你別天真了。執行政策的權力掌握在士大夫手裏,他們會願意執行損害自己利益的政策嗎?陛下你這是要撬統治者上層的牆磚嗎?哦,他們還掌握了筆杆子,分分鐘把你寫成昏君。神宗的神謚號怎麼得來的?——大臣表示說,皇帝陛下,你變法是犯神經喲。」

趙昚嘴角都抽了。

暖閣里服侍的兩名內侍低垂著頭,使勁憋著笑,他們均想起官家在御書房說過的打趣話:國師閣下還有什麼話是不敢說的嗎?

趙昚臉色凝重起來。

皇帝是與士大夫治天下,那千萬庶民又如何?難道仁政只是為士而施嗎?若只為士,必然損及庶民的利益;但為庶民利益故,佔據國家上層的士大夫階層又會不穩。應該怎樣平衡呢?

趙昚用到了一個「平」字。

自從聽了名可秀的王霸二道后,趙昚就喜歡用「平」這個字。

他微微傾側了一下耳朵,彷彿這樣就能聽得更清晰些。事實上,在四周都鋪設了傳音管的暖閣內,不需要這麼做。而皇帝並沒有意識到他對名可秀觀點的倚重,或者說,年輕的皇帝陛下還沒有意識到名可秀的觀點對他已經有很大的影響。

台上台下的學者們臉色也凝肅了。

名可秀指出的,是一個士與庶的利益對立。

這是關乎到兩個階層。

名可秀髮出三問:「《尚書》曰:『民惟邦本,本固君寧。』——何為民?孔子曰:仁民。——何為民?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何為民?」

她道:「君之下,有二民:一曰士,一曰庶。士者,文明智慧精英也,無士不足以為國。庶者,水也。無水,士無以活。」

名可秀這裏的「士」,是指士大夫和有品級的官員這個階層,沒有包括城市和鄉村的上等戶庶民——簡單地講,就是商富和地主。在這個時代,商富和地主只能算有錢人,不能算入精英階層。

名可秀道:「若將天下的利益喻為一張餅,這張餅就是分為兩大塊:一塊是士大夫與權貴,一塊是普通百姓。士大夫與權貴佔了大頭,若還要佔下去,擠壓普通百姓的生存利益,國家就會不穩。若是做適當的忍讓,普通百姓就會感到滿足。

「但是,士大夫與權貴能從千萬人中脫穎而出,因為他們有能力,有知識,有眼光智慧,還有勇氣等諸因素,是天下人的精英。雖然,這整個階層中也有不少濫竽充數的無能力者,也有不少敗類和小人,但總體而論,是天下的精英。他們掌握著天下最多的知識,掌握了天下最多的權力,佔據了天下最多的財富,天下可以說是大部分是他們的天下。皇帝也必須依靠這個精英階層來治理國家。

「是以,普通百姓也不能過份地,或者強行地要求精英階層做出更多的退讓。」

殿內的人都微微點頭。

能坐在這裏的,都是精英階層。

名可秀又說道:「這塊大餅只分兩塊,沒計入皇帝。因為皇帝是執天下,左右平衡,不計入利益。如果皇帝也參與到分餅中,那就不是執天下,而是執皇家。」

學者們紛紛點頭,這個觀點他們是認可的。

趙昚流露出深思的表情。如今,兩府的政務皇帝已經很少直接插手,但是御史台、廉政台、監法院這三個監督百官行政、廉潔和執法公正的衙署卻是由皇帝親掌,兩府不得涉入,這就是帝王「執天下」監督以「平衡」嗎?

「儒家主張寬刑。」名可秀這才說到有關論刑的主題,「《禮記》云:刑不上大夫,刑人不在君側。因為大夫是國家或君主以賢德為標準選出來治理天下人的,故而不會有對大夫的刑法;但是,若大夫犯了法,則此人已不配為『大夫』,故要去其資格,即刑人不在君側,再論以刑法。這句話被有些士大夫和權貴理解為『豁免刑法的特權』,故違法亂紀,貪贓枉法,還要求國家對其施以仁,寬刑以待——這是謬解!靖康之前,朝廷對貪官是只解其官職,除了士大夫的資格,而後不再論以刑法,故吏治越來越**,幾乎無官不貪。而這種不合宜的『寬刑』——對士大夫過度的寬刑,就是對普通百姓的苛政,進一步嚴重的,就是暴.政。」

「漢儒主張寬刑是對士大夫,這絕非孔孟儒學的本義。」名可秀道,「孔子曰仁,難道是只仁及士大夫?孟子諷『竊國者侯,竊鈎者誅』,難道是主張嚴刑於庶民?令人欣慰的是,我朝重視仁治為前朝歷代不及,儒家寬刑思想也漸漸越過漢儒,回歸先秦儒家之本義,由士及之庶民。」

正因為大宋人文氣息越來越濃厚,這才造成一些士大夫寬刑思想的產生,而這種寬刑並非是漢朝那種寬刑,僅僅只針對士大夫與權貴這個精英階層,而是對所有百姓都寬刑。

但是,仍然有很多士大夫強烈維護原來的秩序。阿雲案和阿湖案都算是勉強的蓄意殺夫案,之所以一定要處死阿雲和阿湖,乃是維護三綱之制。那怕是勉強地觸犯了這種三綱,也讓一些士大夫隱隱感到最終會破壞這種精英治理天下的秩序,以及精英的地位。

這才是阿雲案或阿湖案產生嚴重爭執的深層次原因。

而名可秀認為,普通百姓必須擁有更多的作為人的權利,否則,精英階層和庶民階層的鴻溝越來越大,同樣造成高低兩極的分化,國家不可能「和」,不和則不穩,不穩則亂,亂則覆。

「國家不僅是士大夫的國,也是所有百姓的國。荀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故唐太宗有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要小看了普通百姓,他們如果被壓迫到沒有活路,就會把整艘船都傾翻。曾經強大到不可一世的大秦朝,毀於陳勝、吳廣之手,漢高祖立基前也只是鄉中的氓民,傾覆漢、唐的張角、黃巢,他們同樣出身不高貴。」

名可秀道:「正好先前所譬喻的,國家的利益就是一張餅,精英佔了大部分,適度地分一些給普通百姓,這沒有錯。當然,不能強行分配,否則天下必然騷亂。」

名可秀曾對衛希顏論過王莽,說他:「死讀儒經,以為尖頂寶塔可以倒砌。」

王莽的新政想推行周朝的井田制,將天下田改名王田,以王田製為名恢復井田制,想以此來抑制越來越嚴重的土地兼并。但是,這種做法嚴重損害了大地主豪強,也就是士大夫官僚階層的利益。而王莽的新政又沒有切實的措施,地主豪強多餘的土地大多沒有交出來,這使朝廷沒有足夠的土地分給應該受田的無地和少地農民,使他們對新政失去了信心。那些僥倖分到土地的,也是最糟糕的田地,對王莽新政也不滿。於是,天下大亂,王莽這位皇帝沒當多久就被砍了腦袋。

王莽認為自己更有能力做皇帝,也更有義務拯救天下蒼生,但他的新政失敗了。史家也因他篡權,將他以前的一切仁德行為都斥為虛偽。所以名可秀論王莽說:這是個,妄圖去推翻天下統治的階層,讓寶塔倒置,怎麼可能成功呢?孔子說復周禮,那是針對春秋的情況,西漢末年那種情形,還能回到井田制嗎?扯淡!——後面兩字是衛希顏加的。

無論是誰,想以過分激烈的、強制的手段去大幅削減精英階層的利益,只會讓天下動亂,最終普通百姓也得不到好處。即使建立了一個新的國家,統治國家的是誰呢?——新的精英階層!

作者有話要說:政治家的理想可以遠大,但具體施政就要切合實際了……王莽同學也是個悲催的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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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涅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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