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

第一百一十三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

第三十四章西遊路上,他將歸來

敦煌城南門外,大軍環伺,軍容整齊,敦煌城中的百姓一個個扶老攜幼,抱着香爐,舉著線香,仰首眺望。八大士族組織起僧人做起盛大的法事,禪音佛唱,響遍了半個城池。

「來了!來了!」有百姓呼喊起來。

就見無數兵馬的簇擁下,翟紋乘坐着一駕馬車緩緩而來,百姓們大聲歡呼:「敦煌縣君!敦煌縣君!」

翟昌滿臉含笑騎馬跟着,十幾日前這場兵變,如果不是翟述壯烈戰死,翟氏實在算得上最大的贏家。

「紋兒,要不要和百姓們說幾句?」翟昌低頭問道。

「遮上車簾。」翟紋淡淡道。

翟昌愕然,卻見翟紋欠身起來,拽下了車簾,將自己和歡呼的百姓隔開。

翟昌苦笑不已:「也好,也好。」

原來呂晟升天後,大軍便從魔鬼城返回敦煌,李淳風既然受了皇帝的旨意,便提前派人返回敦煌,把旨意傳給地方官員,命他們在城中修築二十八宿台,翟紋會替朝廷祭祀太上老君、玉皇天帝和二十八宿。

王君可早在封了彭國公時便交卸了西沙州刺史,朝廷委派的新刺史還沒到,崔敦禮命西沙州的長史孫查烈暫時主理州事,同時拿下了王君可的心腹,錄事參軍曹誠。

孫查烈也不知道這場席捲瓜沙肅三州的大風暴會不會連累自己,急忙兢兢業業,盡心盡職地處理好一切事務,不但在大軍返程敦煌的兩日間建好了二十八宿台,還在城中大力宣傳翟紋受到仙人庇佑的故事,動員了幾乎半城的百姓來迎接。

一場盛大的儀式將翟紋迎入城中。

玄奘和李淳風停留在城外,看着這番熱鬧的景象,嘆道:「呂晟可以瞑目了。」

兩人相顧無言,就在這時,卻聽到旁邊有人低聲道:「師父!」

玄奘和李淳風轉頭一看,只見李澶和魚藻騎着馬來到了自己身邊,玄奘頓時大吃一驚:「你們怎的敢來這裏?不是讓你們穿過魔鬼城,往高昌和焉耆去嗎?」

「師父,」李澶微笑着,「我要回大唐。」

玄奘愣了,李琰已經被朝廷宣佈為叛逆,革除宗籍,廢為庶人,子嗣必定要連坐。這時候回去生死難料,所以當日在魔鬼城,玄奘才建議他們離開境內。

「師父,我其實想過要離開大唐,可是看到王君可棄國逃亡,死於魔鬼城,我才發現我離不開大唐。因為我的母親還在那裏,我的弟弟們還在那裏,我的根就還在那裏。」李澶笑着拉起魚藻的手,「我和魚藻商量好了,我會帶着我的新娘回到長安,讓母親看一眼她的兒媳。哪怕一家人死在一起,想必她也會很開心的。」

李澶朝着遠處的城門口喊道:「牛刺史!」

正在入城的軍隊中有一匹馬兜轉回來,疾馳而出,來到眾人的面前,赫然是牛進達。牛進達陰沉着臉,只看着魚藻:「侄女,什麼事?」

「是我喊你,」李澶笑道,「不知軍中可有囚車否?請牛公把我解送京師!」

「沒有!」牛進達終於看了他一眼,惱道,「大家都不搭理你,你以為是忘了這茬嗎?自己還不悄沒聲地走掉算了!添什麼亂?」

魚藻沉靜地道:「那就請牛叔叔打造一輛,我陪着郎君一起解送京師。」

「你——」牛進達惱怒,卻沒奈何,「十二娘,陛下又沒宣佈你阿爺的罪狀,你如今仍是彭國公的女兒,誰敢解送你?」

「可是,我是李家婦。」魚藻道,「臨江王府連坐,自然也能連坐到我的身上。」

牛進達無言以對,看了看李淳風:「你是陛下的密使,你拿主意。」

李淳風也有些棘手:「牛公,我拿什麼主意?你旁邊有人嗎?

我怎麼沒看見?」

他左右張望着,偏偏不往李澶方向看。牛進達被他無賴的舉動給驚得目瞪口呆。

「足感二位盛情,我也不讓二位為難了。」李澶湧出一股溫暖,「師父,我和魚藻這就自行返回長安自首。您不日就要西遊,萬里的路程,自己一定要多多保重,千萬要回來!」

玄奘望着自己這個弟子,悲傷難抑,卻又有一種欣慰:「世子,你也好好保重自己。就像呂晟說的,這人間無論再艱難,你們都要攜手闖過去。」

「我會的,師父。」李澶道。

「一定要活着,等我西遊歸來,我去看你。」玄奘笑着道。

「我等着你,師父。」李澶說完,和魚藻跳下馬來,朝着玄奘恭恭敬敬地磕頭,然後跳上馬匹,縱馬東去。

玄奘站在城門口眺望了很久,熙攘的人群中早就看不見二人的背影,可他知道,自己終有一日還能見到他們。因為他們會活下去,今生今世都不會讓彼此分離。

「法師,你若是想要出關,不如趕緊走,瓜沙二州的各位主官都來敦煌祭祀二十八宿,你偷偷出關,大家正好假裝不知道。」李淳風道。

牛進達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玄奘笑了:「貧僧到城中還要找一個人,問一樁事。問完之後在這敦煌便再無牽掛,西遊的路上是生是死,也就不在意了。」

李淳風沒再說什麼,邀請他一起進城。

玄奘進入子城修文坊,頓時直覺到一種怪異,也不知是誰選的址,二十八宿台建在泮宮,也就是州學對面一座寬闊的廣場上。

也許敦煌重視文教,文風甚盛,修在此處想來是為了聚集天地靈秀之氣。

二十八宿台高達七尺,左側和右側各有十四級石階,合二十八數,夯土築成,外層砌著青石。在台下還從河渠里引來一條水渠,環繞高台。不過此時水渠卻是空的。

高台周圍已經擁滿了敦煌百姓,在三州官員和八大士族眾人的陪同下,翟紋來到二十八宿台下的香爐處,點燃了線香,她舉著香,看着這座高台,淚水不禁盈盈而落,喃喃祝禱道:「人之為何多狹路,只因要將天地渡。陰陽必定皆設伏,天地必藏大殺戮。奎郎,你心愿即將完成,可開心嗎?」

陪同在一邊的崔敦禮沒聽清楚,低聲問:「縣君,你方才念的是什麼?可不是之前準備好的祭辭!」

「沒什麼,開龍頭閘吧!」翟紋道。

一旁的孫查烈大聲喊道:「開龍頭閘,引水!」

「咚咚咚」鼓聲大作,守着河渠閘口的役丁們攪動閘盤,開閘放水,河渠中的流水滾滾湧來,瞬間涌滿高台下的水渠。翟紋祝禱完畢,將線香插入香爐。百姓們一起歡呼,周圍鼓樂齊鳴,僧人們圍繞高台唱經作法。

玄奘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重,就在這時,忽然有人發出一聲驚呼,玄奘急忙看去,就見整個高台似乎晃了一晃。玄奘揉揉眼睛,這時更多的人驚呼起來,只見高台下的地面緩慢地向上隆起,似乎有巨型的怪獸要拱出來。

眾人驚叫着紛紛後退,有些虔誠的百姓則大聲歡呼,跪在地上流淚:「神仙要顯靈啦!」

「不對,有危險!」這時一名士族家的僕役臉色煞白,「西窟的丁家壩就是這樣坍塌的!」

玄奘頓時就想起那一夜西窟事變,堅固的丁家壩毫無徵兆地就隆起坍塌,導致甘泉河水衝垮七層塔,將士族們私自研究天象的星圖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士族家主們頓時臉色蒼白,都想起一個可能。

地下的躁動更加厲害,地面翻滾,隆起,整個二十八宿台轟然坍塌,廢墟滾滾而落。而就在這廢墟中,突然有六座石碑穿透出來,聳立在廢墟之上!

「是墓誌碑!」張敝嘶聲大叫。

這些石碑斑駁陳舊,一看就是在地底埋了不知多少年,玄奘愣愣地看着,心中已經明了。

家主們還沒從震驚中驚醒,膽大的百姓們紛紛上前觀看,有人叫道:「這是陰氏的墓誌碑!」

「這是我們氾氏的!」

「祖先的石碑啊!竟然被神靈從地下送了上來!」

「吉兆!天大的吉兆!」

在場的人姓翟、陰、張、氾的眾多,聞言都喜出望外,紛紛擁過來觀看。家主們如夢方醒,大叫着撲過去抱住了石碑,用身體擋住。

陰世雄大吼:「滾!誰敢看挖掉他的眼睛!」

家主們看着祖先的石碑就這麼被展露在千人萬人的面前,忍不住號啕大哭,無窮無盡的屈辱、惶恐和羞恥湧上心頭。

人群中紛亂不堪,便是崔敦禮、牛進達、孫查烈的官員也都驚詫不已,互相打聽。李淳風自然知道這裏面的真相,他明白,這是呂晟留給士族最後的報復!

李淳風忍不住看了一眼玄奘,卻發現玄奘已經不見了蹤影,旁邊正在主祭的翟紋也是蹤影全無。

敦煌西門外,玄奘靜靜地站在羊馬城邊,幾條漢子牽着馬匹從羊馬市裏走出來,一名身材纖細,穿着男子胡服,頭戴冪籬的人影跟在他們身後。看見玄奘,微微一側頭,便要繞過去。

「翟娘子,貧僧有禮了。」玄奘微微合十,道。

那人靜默片刻,摘掉了冪籬,果然便是翟紋。她神情詫異地看着玄奘:「你如何知道我在這兒?」

「你從二十八宿台擠進人群,我便跟着你了。」玄奘道。

這時牽馬離開的幾名漢子停下腳步,不遠不近地站着,眼神幽冷地打量玄奘。

翟紋道:「原來法師早就盯上我了,不知道有何貴幹?」

「我想知道,那個人是誰?」玄奘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

「哪個人?」翟紋詫異。

「那個在魔鬼城中升天而去,身軀化作蝴蝶煙花的人!」玄奘神情中露出悲傷。

翟紋大吃一驚:「法師,你說什麼呢?那人是呂郎啊!」

「他真的是呂晟嗎?」玄奘傷感地道,「不,他不是呂晟!」

「你瘋了嗎?」翟紋怒道,「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不是呂晟他又是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誰……」玄奘道,「他扮演得很像,幾乎是毫無破綻,神情,嗓音,動作,甚至感情,統統毫無破綻,哪怕近在咫尺我也看不出來。可是我知道那不是他。」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翟紋驚訝。

「在魔鬼城中我就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怪異感,尤其是那天上宮闕顯現人間的時候,那是你們故意營造出來的海市蜃樓吧?」玄奘道,「其實你們在魔鬼城中就是為了演這一場戲。」

翟紋冷笑:「海市蜃樓乃是天地所顯化,人力如何能營造?」

「人力自然難以營造,否則怎麼讓朝廷信服?」玄奘淡淡道,「但並不是完全無法營造。海市蜃樓都說是蜃吐氣所化,海上、雪原、大漠中最容易出現蜃景,此前貧僧也以為是如此。不過我聽說蜃景時常在同一地點出現,而且出現的時間也有規律可循,貧僧便開始向城中的商旅打聽,一些胡人商旅告訴貧僧,他們曾經在魔鬼城中見過幾次蜃景,都是在下午未時和申時,這時往往是太陽最烈、沙漠中最熾熱的時候。所以貧僧便想,魔鬼城中的蜃景或許有規律可循,而魔鬼城距離玉門關最近,恐怕你和呂晟早就摸清楚了蜃景出現的規律。」

「法師,」翟紋搖頭不已,「月有陰晴圓缺,哪怕真有規律,也並非每一日都會出現蜃景,我和四郎怎麼可能營造出這麼一幕?」

「你跟隨大軍撤走後,我進入了魔鬼城深處。」玄奘微笑着,「在一片空曠的沙磧中,我發現了掩埋在沙子下面的石炭。還發現有幾十座燒炭的炭爐。」

翟紋愕然,對於石炭她自然不陌生,西域盛產石炭,因為木柴珍貴,從漢代就有人燒石炭取暖,其火力和耐燒更勝木柴。

「那不是一堆,而是幾百上千堆,方圓幾十畝的石炭鋪在地面上燃燒之後又用沙子掩埋。」玄奘道,「所以我便想起那日呂晟遣走玉門關里的百姓,讓普密提保護他們,穿過魔鬼城前去焉耆和高昌。那一夜他們是留在魔鬼城中鋪石炭吧?」

翟紋的面色凝重起來,卻沒有說話。

「那日我們聽到天上宮殿傳來仙人的呼喊,化為眾生之音,其實那本就是潛藏在魔鬼城中的百姓在呼喊,所以那聲音才有老人,有男子,有女子,有孩童。」玄奘道,「貧僧一開始不解,鋪上這些燃燒的石炭有什麼用,後來偶爾蹲在地上,看見貼近地面的空氣蒸騰扭曲,遠處的景象似乎扭曲折射,這才終於明白。原來蜃景便是空中之氣上下受熱不均,將遠處的景象投射而來!地表沙粒受到太陽灼曬,而上層空氣偏冷,空氣就會出現扭曲。你和呂晟觀察到這個原理,便可以在最頻繁出現蜃景的地方,控制蜃景出現。如果它不出現呢,無非是地面受到的炙烤不夠而已,所以才會鋪設燃燒的石炭,將地表的沙子加熱。」

說到這裏,玄奘微微苦笑:「那一天李澶和魚藻也護送百姓去了魔鬼城,想來他們也參與了吧?可惜貧僧這個徒弟長大了,懂得瞞着師父了,竟然守口如瓶。」

「你說的這些我並不清楚,那時我在王君可的軍中。」翟紋道,「再說,那個人到底是誰,和這個蜃景又有什麼關係?」

「之所以分析這個蜃景,是因為貧僧對你和呂晟的目的實在想不通。」玄奘皺眉道。

確實,按照呂晟的心愿,他營造天上宮闕是因為自己將死,要給翟紋增加一層神聖色彩,讓她回歸家族。可是,如果魔鬼城中死的不是呂晟,而是假冒的,這邏輯就講不通了。

翟紋嘆息:「法師為何一定認為死的不是四郎呢?」

「因為……他說,多希望今生能有你這樣的朋友!」玄奘眼眶通紅,喃喃道,「我們都知道,在我們彼此心裏早已經把對方認作了生死之交,可是在將死之前他卻說出了這番話。」

翟紋愣住了。

「那是人死前的遺憾吧!他表演得再好,也會對生命留下眷戀,也會對人生留下感慨,這也許是他內心最深的遺憾。那就是他不能像呂晟一樣,擁有我這樣的朋友,擁有你這樣的愛人。」玄奘道。

翟紋終於忍不住,喉頭哽咽失聲。

「後來他和你訣別時,你們一開始還按照原定的劇本演戲,只是到了後來,你感情流露,把這個人當作了真正的呂晟,訴說他離去后你的凄苦。說,那不是我們!對,那人講述的故事確實不是你和他,而是你和呂晟。」

翟紋默默地回想着,直到此時,心中難言的疼痛仍在,若是他在面前,她仍然想對他說,我的餘生再也觸摸不到你,我半夜驚醒再也無人安慰我,我孤單寂寞時再也無人相伴,我哪怕窮盡人間,也找不到你的痕迹……

「這一句話,讓那人心中的城防徹底坍塌,他說,他做不到!」

玄奘終於流出了淚水,「他做不到什麼?他做不到冒充呂晟,讓自己活活燒死!他懇求你不要再這樣挑動他的感情了,他願意死,但他不想在臨死前如此痛苦。他懇求你不要再把他斬得遍體鱗傷。翟娘子,因為他愛你。可是他從未說出口,他把這愛意藏在心底,哪怕到死也不曾說出來,因為他知道,他愛你的唯一方式就是作為呂晟去死。」

翟紋放聲痛哭:「法師,我告訴他,我後悔了!」

「可是他不後悔。」玄奘道,「你這句話帶給他最大的欣慰,所以他告訴你,他至死不悔。因為你捨不得他。」

翟紋嗚嗚地哭着,眼前似乎那個人仍在向前奮力奔跑,他身上的肌膚一片片龜裂,冒出火焰,他化作煙花,化作蝴蝶。一瞬間翟紋似乎有些迷茫,自己是在那蝴蝶的夢中,還是自己在夢中見到那隻蝴蝶?

「翟娘子,」玄奘深深吸了口氣,問道,「呂晟在哪兒?他為什麼要讓人冒充他?你是不是要去與他相會?」

翟紋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裝束,似哭似笑:「法師,呂晟死了。」

玄奘呆若木雞,他一直以為翟紋這樣胡服打扮,是要與他相會,卻渾然沒想到,呂晟竟然死了!

「他死了……」玄奘喃喃道,「什麼時候?」

「三年前。」翟紋道。

玄奘徹底驚呆了:「這……這不可能……難道這些時日我見到的呂晟——」

「是的,一直都是那個人。」翟紋凄涼地說道,「這三年來,我日日見到的呂晟,也是那個人。」

「這到底怎麼回事?呂晟怎麼死的?」玄奘淚如泉湧。

翟紋獃滯地走到護城河邊,寬闊水渠里,波光艷影照耀在她的臉上,彷彿整個人都朦朧了。

「那是武德九年的八月十九日,戌時日暮,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即將到來,我坐在婚車裏,被敦煌城最英俊最年少有為的校尉令狐瞻迎娶過門。我沒有見過令狐瞻幾面,但我仍然覺得這是自己最好的歸宿。因為翟氏和令狐氏有六百多年世交,都是河西士族,郎才女貌,這是整個西沙州都羨慕的婚姻。別人都羨慕,這不就是最好嗎?」

翟紋低聲訴說着,像是在講給玄奘聽,更像是沉浸在無邊的回憶。

「我的人生的確在那一夜改變,但不是作為新嫁娘,而是被一頭天狼給擄走,登天而去。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沙磧中,眼前是個毛茸茸的大狼,又像個毛茸茸的人。他披着人的衣衫,身上都是狼毛。我害怕,哭叫,拚命逃跑,可是在無邊的沙磧中很快就被他揪了回來。

「這時我才知道,這個稱自己是奎木狼的怪物,居然就是西沙州錄事參軍,呂晟。呂家曾經到我府上提過親,可是被阿爺給拒了。

我故意遠遠地去見過他,丰神絕世,才華橫溢,據說太上皇稱他是『大唐無雙士,武德第一人』,可怎麼就成了一頭半人半狼的怪物?

「四郎冷笑着向我講述了自己被士族們改造成人狼的經過,我深深被震撼了,原來阿爺和令狐家的翁親竟然做出這等慘絕人寰之事!我對這個男子忽然有一種憐憫,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恐懼,我家與他有如此深仇,他會怎麼對待我?

「隨後這些日子,四郎遭到了士族和軍隊的追殺圍剿,他挾持着我逃亡,有時會暴起殺人,有時會落荒而逃,在一次圍剿中,士族部曲亂箭齊發,有一支箭朝着我射來。我失聲驚叫,四郎撲在我身上,擋住了那支箭。

「四郎殺光了那群部曲,命我幫他拔掉箭頭包紮,然後帶着我踉踉蹌蹌地逃走。路上我問,為什麼不讓我死?他惡狠狠地說,他要拿我來報復翟氏。

「他受的傷很重,在一片沙磧中,他終於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沙磧中的夜晚很冷,他發起了高燒,時而蘇醒時而昏迷,整整一夜都在說着胡話。他在夢中哭泣,哭自己的父親,哭自己兄長們,還哭自己當年的理想。他與他們對話,想要跟他們走,說這人間了無生趣。

「他的腦子似乎燒糊塗了,發瘋一般要撕掉身上的狼皮,卻疼得撕心裂肺地哭叫,最終昏迷了過去。我覺得這是逃跑的機會,我在沙磧中拚命奔跑,跑到天亮時,終於在沙磧中發現一支商隊。我想要去呼救,卻終究不忍把他拋棄在沙漠中等死。我用一支金釵從商隊那裏換來了草藥和飲水,又跑回去救活了他。」

「你為什麼要救他?」玄奘忍不住問。

「是啊,我為何要救他?」翟紋喃喃地說,「蘇醒以後,四郎也這樣問我,為什麼要救他?我說我信佛,我相信人間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有神佛在天上看着。

「四郎沒有再說什麼,帶着我繼續走着,來到了玉門關。那時的玉門關中盤踞著十幾名突厥馬匪,他將一種不知名的植物碾成粉末,含在口中,然後噴出火焰。他說自己是天上的奎木狼下界,而他們就是追隨自己下界的隨從,叫作星將。那群馬匪被懾服,從此對他言聽計從。

「玉門關里盤踞著神靈的消息慢慢傳開,四方各國無數的逃民紛紛來追隨他,他的法術越來越完備,施展的神通越來越強,可他越來越痛苦。他有時候穿上華貴的衣衫,溫文爾雅,有時候又脫掉所有的衣服,露出毛茸茸的狼軀。他有兩隻鋒利的精鋼狼爪,後來又畫了圖形,設計出更複雜的東西,狼的后爪,用白骨拼成的狼頭,都讓人拿到敦煌去找人打造。他還縫製了狼皮背包藏在兩肋和胸腹,改變了軀體的形狀,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一隻大狼。

「他有時候恢復成呂晟,安靜地修訂自己的三敘書,有時候又在深夜中咒罵,化成一頭狼,在玉門關的關牆上奔行,在大漠的明月下嚎叫。那時候我害怕極了,不知道他會怎樣對待我,可是他從不曾侵犯我,當他是呂晟的時候對我自然冷言冷語,卻彬彬有禮,當他變成惡狼的時候便把我驅趕到烽燧下的那座小屋,自己離得我遠遠的。」翟紋凄涼地說着,「可是我知道他對我還是恨的,很多次夜晚,我都發現他化作狼的模樣,悄悄潛入我的屋子,蹲在我的身邊磨牙吮血,嘴裏念叨著,想生撕我的血肉。我不敢說話,拚命讓自己假裝睡覺,連顫抖都不敢。」

「確實是失魂症!」玄奘嘆道,「他實在受不了自己遭遇的痛苦,但他心中的道德和自律讓他無法靠傷害一個弱女子來獲得滿足。

他把自己分裂成了奎木狼和呂晟。一個兇殘狠辣,妖魔降世,一個溫文儒雅,如長安市上佳公子。他把惡念和苦難完全轉嫁給了兇殘的奎木狼,而自己保留了人世間最大的善意。」

「是啊!」翟紋的淚水簌簌而落,哽咽道,「他也知道無法控制自己了,於是決定送我回家。」

「他送你回家了?」玄奘深感震撼,知道了呂晟遭受的苦難,才知道他做出這等決定的艱難。這個當年以天下福祉為己任的長安無雙士,居然在分裂的狀態下依然能守住自己的底線,不願把過錯加之於一個弱女子身上!

「他送我回家了,可是我又回來了。」翟紋臉上流着淚,卻笑着說道。

「為何?」玄奘奇怪。

「他趁著自己恢復成呂晟的時候,親自把我送到敦煌城,可是我到了敦煌才知道,我阿爺和令狐氏已經宣佈我死了。」翟紋凄涼地笑道,「當我日日夜夜恐懼害怕的時候,我最親的家人想的不是如何拯救我,而是掩蓋此事,挽回家族的尊嚴。」

玄奘頓時明白了。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他初到敦煌時,無論是翟法讓還是翟昌、令狐德茂,都告訴自己翟紋被奎木狼殺了。只有令狐瞻深深懷疑,不惜代價決戰奎木狼,要找到她的屍體來證實。

玄奘默然長嘆。

「我對家族徹底絕望,於是主動跟着四郎回到了玉門關。」翟紋道,「四郎還不願意要我,可是那時候我能去哪裏?天下之大,我已經是一個死人。我說我能做飯,能劈柴,能牧馬,能縫製衣服,四郎後來說,是最後這個技能打動了他。」

翟紋溫馨地笑了起來:「在玉門關中,四郎的病情時時發作,因為他被披上狼皮的時候邪毒入體,身上經常潰爛,發燒。我便陪着他,幫他熬藥,擦汗,看着他痛苦的樣子,我真的好愧疚,好心痛。後來我便跟了他,我說我要陪伴他一生。他說自己活不了多久,我說能多久就是多久吧。」

「原來如此,」玄奘嘆息著,「這真的是一場冤孽。」

「冤孽嗎?我認為是緣分,他是上天賜給我的最好的愛人。」

翟紋道,「那時候他仍然深受分裂之苦,白天是奎木狼,有時候晚上會變成呂晟,或者相反,毫無規律。他化身奎木狼的時候,我便幫關里的百姓幹活,他變回呂晟的時候,我們便騎着馬看天上的星辰,踏遍大漠雪山。我們住在烽燧下那個小院,我收拾屋子,烹飪飯食,他劈柴挑水,我們其樂融融,每當他感覺自己要變身的時候,就會急匆匆跑回障城的洞府,那時候我就會在門口送別他,像是一個送丈夫離開的小妻子。」

玄奘忽然便想起最初到玉門關時的一幕,看來那並不是呂晟和翟紋在給自己演戲,而是他們的生活日常。玄奘猛然心中就是一陣疼痛。

「但是四郎心中越來越痛苦,他一直和李植暗中謀划,要滅盡士族。他們制訂了周密的計劃,安排了呂師老做俗講師來敦煌,安排了呂離做雲遊道士接近王君可,在西窟丁家壩的下面埋了膨石,要掘開甘泉河衝垮七層塔,又將墓誌碑埋在泮宮的廣場上……」

「膨石是什麼?」玄奘問。

「是一種……」翟紋想了想,「是一種似水晶般的不透明石頭,微微有些發黃,這種石頭磨成粉末,一旦遇水會劇烈膨脹。開山採石的人喜歡把這東西灌進石縫裏崩裂石頭。四郎和李植運了幾大車埋在丁家壩和泮宮的地下。」

玄奘恍然大悟,怪不得剛才一引入水渠,地面就開始翻滾,崩塌了二十八宿台,將墓誌碑拱出了地面。

「這些計劃都是呂晟安排的?」玄奘匪夷所思。

「對,包括利用老道士侯離這個角色,勾引起王君可的野心,讓他聯姻張氏,最後一步步引誘他謀反,把士族牽扯進去。這些計劃全都是他三年前就規劃好的,他的夢想就是給士族最殘酷的報復,讓他們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翟紋道。

玄奘嘆了口氣,呂晟雖然不願傷害翟紋,那只是他不願把仇恨發泄在一個女子身上,卻並不代表他饒過了士族:「但貧僧一直有一個疑問。這些計劃都是三年前就擬定好的,為何發動得這麼晚?

貧僧來敦煌前也剛開始沒多久吧?」

「因為計劃還沒發動,四郎就死了!」翟紋哽咽失聲。

玄奘張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心中被巨大的悲傷所籠罩。

「在玉門關,他日日夜夜受到體內的邪毒折磨,他的身體日漸衰弱,為了報仇,他研製藥物,提升自己的身體,結果造出了星將那種怪物。他減輕了劑量,讓自己變得力大無窮,各項能力都超越人類,可是那些藥物也在摧殘着他的身體,僅僅幾個月,他就油盡燈枯。」

翟紋道,「他知道自己壽命將近,復仇的心思便慢慢淡了,他拋開一切,每日每夜陪着我,似乎想要在這短短的時間內陪着我過完一生的歲月。可是他更害怕的是,他死了,我怎麼辦?他想過無數的方法,他不想讓我留在玉門關,因為他死之後,玉門關註定將被人剿滅。

他也不想把我送到西域和中原,因為在那裏我無親無故,無依無靠。

他時常從半夜驚醒,流着淚對我說,紋兒,我該拿你怎麼辦?」

玄奘嘆息著,似乎眼前能看到呂晟病重彌留之時痛苦焦慮的模樣。他就像烏江邊上的楚霸王,窮途末路,拋棄生死,卻對自己的虞姬悲傷長嘆,奈之若何?

「就像在魔鬼城那個人告訴你的,四郎要給我安排一個絕對自由、絕對幸福的未來人生,衣食,安全,名譽,親情,交際,一個都不能少。最後,他說,唯一的選擇就是把我送回家族。」翟紋哭着說道。

玄奘知道,魔鬼城那個人演的就是呂晟,他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感情也是真摯的,只不過真實的故事發生在兩年半之前,呂晟病入膏肓,油盡燈枯之際。

翟紋擦了擦眼淚,繼續道:「他廢棄了報復士族的計劃,然後又向皇帝上了一封密函,告訴皇帝自己能在回歸天庭時讓天庭和太上老君重現人間,條件就是朝廷給我提供一生的衣食和安全。」

玄奘低聲:「那時他也是打算製造蜃景,吞入螢火,讓自己在烈火中解體?」

「是啊!」翟紋喃喃道,「他想要以這樣的死亡換來我一生的平安,得朝廷的封贈。然後收買了趙會首,編造出紫陽真人贈送天衣的故事來證明我的貞潔,又安排呂師老俗講奎木狼和披香殿侍女的故事,把我們的孽緣讓世人認為是天上神靈之間的一場凄美愛情。

他說,他最害怕的就是親人和百姓鄙視我,冷淡我,瞧不起我。他說他最愛的女人,不能遭受別人丁點的異樣眼光,他要我坦坦蕩蕩,堂堂正正活在世人中間。」

說到這裏,翟紋號啕大哭。玄奘沒有勸她,事實上他心中也是難過無比,無法排遣。

「然後呢?」玄奘等她哭罷,才慢慢地問道。

「然後,他沒有等來皇帝的回復。剛發走密函不久,他便在一個夜晚,油盡燈枯。」翟紋目光獃滯,「臨死前,他握着我的手說,要活着,要活得精彩。你的人生越快樂,我死後越安心。我答應了他,我要讓他安安心心地回到天上去,不要再牽絆這個令人痛恨的人間。」

「所以——」玄奘喃喃道。

「所以,我要把他生前未了的心愿一一執行!」翟紋忽然神情一變,眼神中充滿了犀利,鋒芒逼人,一字一句道。

「我重新拾起了他的每一份計劃,西窟決堤,蠱惑王君可,與皇帝談判,培育天衣冥蟲,青墩戍安插內應……只有輪到報復翟氏時,我心有不忍,便以佛舍利誘騙翟法讓破產,逼他自殺。因為當年給我阿爺施加壓力,逼死呂晟父親的,便是翟法讓。他是始作俑者。」翟紋的神情很平靜,似乎在說着一樁與己無關的事,「只是最後蠱惑王君可謀反的時候沒控制好,他竟然暗藏心思,蠱惑了李琰謀反,自己來攫取功勞。唉,若是四郎還在,定然會比我做得更好。」

玄奘無言地望了她半天,他沒想到這一樁樁一件件大事,真正的幕後實行者竟然是這個女子。這還不夠好?那些栽在她計謀下的人恐怕得羞愧而死了。

「那個人呢?」玄奘低聲問。

翟紋道:「他是我從呂氏遺族的近親中找到的一名與他長相相似的堂兄弟,再進行化妝,冒充成他的樣子。」

「原來如此!」玄奘震驚地看着翟紋,「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我要讓四郎重新活過來,親手完成他的所有心愿!」翟紋沉聲道,「呂氏遺族原本就充滿仇恨,對我的計劃全力支持,他們找出來的那個人與四郎同一個血統,長得極為相似,我將他化妝之後,宛如呂晟復活。而且為了逼真,我還依照當年四郎被粘上狼皮的過程,在那個人身上也粘上了狼皮!」

「你瘋了嗎?」玄奘徹底驚呆了,眼前這個女人竟然瘋狂到了這種地步!這是對愛情的執念還是內心的仇恨?

「我沒有瘋,這是呂氏遺族的共同要求,也是那個人主動請求,因為他要在真相大白之日,讓天下人看到士族們如何陷害、摧殘一位大唐的狀頭!」翟紋道,「也正因為這樣,我才會把天衣種入你的體內,因為我想着,如果他今生最好的朋友也像世人一樣誤解他叛國被殺,他一定會很難過。他臨終前孜孜不忘的就是當年無法實現的理想,我想,請你來見證他的一生,他或許會欣慰吧!」

玄奘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復仇者內心潛藏的仇恨讓他渾身冰涼,而呂晟凄涼的一生,又讓他不知如何評判那些毀掉他的人。

「那個人……叫什麼名字?」玄奘最後問道。

「他沒有名字,說自己就是呂晟的影子,讓我叫他無名。」翟紋道。

玄奘喟然長嘆,他當然知道那個人的意思。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這是世間大道。

為人子者,患不從,不患無名。這是為尊長的復仇。

寄命於他人之門,埋屍於無名之冢。這是做他人之影。

「好了,法師。」翟紋淡淡地道,「緣由因果都說遍了,四郎要做的事我一一替他做完了。他報復了士族,洗脫了冤屈,又讓我得到朝廷封贈,回歸家族,他在這世間再無遺憾。」

翟紋轉身就要離去。

玄奘急忙問道:「你要去哪兒?」

「自然是去過我最自由最快樂的一生。你不是答應過他嗎?要讓我開悟,活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比他活着的時候還要快樂!」

翟紋微笑道。

玄奘頓時赧然,這句謊言一直讓他耿耿於懷。即使他想做,可如今的翟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代替呂晟把三座州郡、八大士族、無數的帝王名將都玩弄於股掌之上,又哪裏需要他去開悟?

「可是,有一點四郎不懂我,我最快樂的不是回歸家族,做一個養在深宅里空度餘生的怨婦。他早已給了我最好的人生。」翟紋忽然嘬唇一聲呼哨,護城河邊無聲無息馳出來十幾匹駿馬,普密提和五名星將赫然便在其中,其他都是玉門關的狼兵。

普密提牽着一匹空馬過來,恭恭敬敬地遞過呂晟的白骨狼首,翟紋熟練地拆解,套在了頭上,赫然化作一頭猙獰的巨狼!

翟紋飛身上馬,呵呵笑着,卻在巨狼口中化作轟隆隆的迴響:「法師,當你西遊路上聽說有一隻天狼縱橫大漠,呼嘯百國,那就是奎木狼又回來了!」

她雙腿一夾馬腹,那戰馬疾馳而出。星將和狼兵緊隨其後,十幾騎戰馬蹄聲滾滾,呼嘯而去。

玄奘看了一眼古樸雄渾的敦煌城,又望着滾滾而去的沙塵,恰如那翻滾不息,洶湧而來的青史。青史如筆,紅塵如刀,斬盡了英雄豪傑,消磨了帝王天驕。

他耳邊似乎又聽見煙娘彈著琵琶,婉轉悠揚地唱着:人之為何多狹路,只因要將天地渡。乾坤終將入遲暮,世間無一永定篤。

陰陽必定皆設伏,天地必藏大殺戮。上天下地只一命,命之一字壓千古。

知己者也不怨人,知命者也不怨天。福禍存亡俱已定,都是己身將命行……

(全文終)

貞觀二十三年,大唐境內一片安定祥和,然而長安上空卻烏雲翻滾,山雨欲來——皇帝李世民纏綿病榻,時日無多。朝堂之中人心惶惶。王玄策卻截得李世民的一則密令:「李勣位高權重,王玄策膽大包天……」

正值此時,長安城流言四起,流傳《秘記》一篇,有讖圖七卷,一卷一殺。每七日,長安城死一人,死狀與讖圖一般無二。受李世民之命,王玄策着手調查此案,又唯恐皇帝借刀殺人,便請出玄奘。

師徒二人抽絲剝繭,卻不想引發《推背圖》橫空出世。

玄奘、李淳風、袁天罡、娑婆寐,四大奇人鬥智鬥法,在長安掀起驚濤駭浪。而待真相揭開之時,眾人才發現自己竟淪為棋子,即將促成一樁足以令大唐傾覆的驚世陰謀……掃描二維碼,並回復「西遊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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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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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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