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第1章 (1)

第1章(1)

第1章(1)

天幕如血,金鑾寶殿,禁軍里三重外三重圍了個水泄不通。鴉雀無聲,兩相對峙,盪溢的殺戾之氣似乎將時間都凍結成冰。

蔡問一身龍袍,燦爛金黃耀眼,手中三尺長劍,正架在身前大肚子女人的脖子上。侍衛環繞着他,刀劍一致對外。面對陡然如潮水般湧來的禁軍,都顯得頗有些驚慌失措。而方才還在吹噓拍馬、高呼萬歲的朝臣們都已紛紛倒戈,退到包圍圈外。

被蔡問挾持的女子,白衣縞素,簡單的髮髻凌亂的偏向一邊,蒼白秀美的臉上淚跡斑斑,身子微微顫抖著。

沒有人不認識她,柳枝,一個飛上枝頭變成賢王妃,幾個月不到又因和屬下私通被休掉,成為京城百姓茶餘飯後笑談的普通鄉野女子。如今蔡問居然把她抓來做最後的擋箭牌威脅賢王,是真的走投無路了吧?可是看着柳枝大著的肚子,還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蔡問睥睨眾人,一貫姦猾狠厲的眼裏此刻滿是不甘與憤恨。

「趙病,算你狠!居然裝死逃過我的耳目,最後讓你贏了又如何!你最愛的女人現在在我手裏,你若再敢上前一步,便是一屍兩命!」

當今左賢王趙病,右宰輔蔡問,二人功勛卓絕,權傾朝野,互相敵對,互相制衡。宋真宗一直懼怕這個深得民心的皇叔與他爭奪皇位,在寵臣蔡問挑撥誣陷之下,削奪兵權,再三打壓。

蔡問逐漸大權獨攬,到處排除異己。派人幾度暗殺趙病,以為其身死,這才放心發難,謀奪皇位。卻沒想到登基沒兩日,趙病突然出現,陷他於四面楚歌的境地。若不是他先有準備,抓了柳枝,怕早已橫屍當場。他們一世相爭,他一貫小心謹慎,卻沒想到最後被他已死的假象沖昏頭腦,棋差一著。

此時趙病正站在最前列,習慣性的眯着眼睛看着他,抱胸而笑,表情輕蔑高傲,優雅慵懶中又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危險和血腥。

「蔡問,你以為靠着一個被本王休掉的女人就可以做擋箭牌安全離開?」

冰冷不屑的聲音,叫在場的人都不由打了個冷戰。

宋真宗剛被救出沒多久,驚魂未定的躲在趙病身後。本就內疚不安,此刻見賢王妃被擄去作為人質,不由低聲勸道:「皇叔,皇位奪回來就是,放他走吧,切莫傷了柳枝和她肚中孩兒。」

蔡問大笑:「狗皇帝說得對,一命換兩命,何樂不為?」

趙病搖頭:「陛下,蔡問兵權在握,多年勢力根深蒂固,難以剷除,手下奇人異士甚多,又有眾多朝臣和大將的把柄,這次兵行險著,好不容易抓住,決不能放虎歸山。」

柳枝望着始終看都不看她一眼的趙病淚落如雨:「王爺,我從沒求過你,也沒想過拖累你,可就算是為了肚裏的孩子……」

江流聽到她的話心頭一痛,緊握雙拳。此刻他正混跡于禁軍之中,以不為人察覺的速度慢慢向蔡問身後靠近,想一舉偷襲,救下柳枝。

趙病顯得對柳枝的哭求無動於衷,冷道:「蔡問,你今天插翅也難逃!」

大手一揮,百餘把弓箭整齊劃一對準了他,蔡問的眼中這時才閃過一絲驚慌。

「趙病!女人就罷了,難道你連自己的骨肉也不要了?」

「真是可笑,這賤人與江流私通,我怎麼知道肚裏的孩子是不是本王的?」

蔡問心頭一涼,當年他派人暗殺,趙病就曾為救柳枝,身中數箭。他是認定了這個女人對趙病很重要,這才用來做要挾。可是畢竟沒有哪個男人能忍受戴綠帽子,當時正是他們斗得僵持不下之時,趙病休了柳枝不說,還連撤江流兩級,調了他去守邊關。但趙病一向狡猾,蔡問也一時無法確定他是不是因為怕柳枝遇到危險,而故意做樣子給他看。

柳枝拚命搖頭:「王爺,我和江流青梅竹馬,情同兄妹,怎麼可能有私情,你相信我……無論如何,孩子是無辜的!」

他懷疑她,冷落她,誤會她都不要緊,可是怎麼能說孩子不是他的?他在她眼前與別的女子相好,辱罵她,休掉她,她沒有過一句辯解埋怨。她知道他的眼中只有家國只有百姓,為了剷除蔡問,韜光養晦、處心積慮了花了整整十年。她不是故意成為他的拖累他的牽絆,如果可以,她寧可立馬自刎於蔡問劍下,也不想看他有半點為難。可是孩子啊,他們倆的孩子,一夜情亂,哪怕當初他是為負責任不得已娶她,就算對她沒有半點感情,至少也應該顧及孩子。

「你們的事,江將軍早已老實跟本王說了,你不用再狡辯!」

柳枝慌了,怎麼可能,江流他……

「你怎樣都不肯相信我么?」

「如此奇恥大辱,本王饒你一條賤命,已經算對得起這幾個月夫妻恩情!」

柳枝凄苦一笑:「趙病,這麼久以來,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愛過我?」

趙病望見她眼中絕望,心頭一驚,看江流已到蔡問身後不遠處,知道隨時都可以發出致命一擊,但是必須不出半點差錯,否則柳枝和孩子性命堪憂。雖然絕對信得過江流的身手,可是掌心還是捏了把冷汗。

「我怎麼可能會愛你?我趙病想要什麼人得不到,會看上你一鄉野女子,若不是看在你懷了本王的孩子,卻沒想到竟然連孩子……」

眉間一縷恨色,讓蔡問心又涼了半截,恐懼和疑慮更重。

柳枝低眉一笑,手輕撫自己的肚子。

孩子,爹爹不相信娘,也從沒愛過娘,他現在不要我們倆了。明明已經贏了,卻不顧我們性命也一定要贏個徹底。與其在他眼前被殺死,還不如給他個成全。

……

「柳枝!」趙病一聲驚呼。

蔡問一低頭才看見眼前之人已就着他的劍抹了脖子,鮮血四濺。他暗叫不好,退了兩步,卻聽到背後一陣風聲。

立馬回劍轉身,長劍刺穿飛撲而來的江流,同時江流的匕首也狠狠插入他的心臟。一切發生的太快,周圍的侍衛都嚇傻了,知道大勢已去,刀劍都紛紛扔在地上。

蔡問驚恐的瞪大雙眼,無法相信江流竟然寧肯同歸於盡也要殺他,知道再無力回天,絕望的癱倒在地,嘴角抽搐,終於斷了氣。

此刻江流一貫安靜無華的臉上寫滿了悲慟與憤怒,墨玉般璀亮如星的眼睛一點點黯淡下去,直至光彩全無。

腳步微微有些踉蹌,走到二人跟前,見趙病抱着柳枝,早已沒有平時一貫高貴慵懶,指點江山的姿態。那雙深邃的眼慢慢模糊,卻始終緊咬着牙沒有掉下淚來。

「傻女人,我說過,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懷疑我做的決定,都不要懷疑我對你的愛,我怎麼會棄你於不顧呢……」

江流搖頭,趙病不懂,柳枝只是個簡單平凡的女子,不懂這些朝野爭鬥,更不懂他的隱忍和大義為先。正是因為全心的信任和託付,所以他說什麼,便真的以為是了,哪裏體會得到那些狠心的舉動和話語背後的用心良苦。

他想上前再多看她一眼,和她說最後一句話,可是那兩人抱得那樣的緊,他插不進去,只能像過去一樣遠遠看着,像往常一樣安靜的守護着她,守護着他們。他不是不能在殺蔡問時全身而退,只是看見柳枝死了,他突然也不想活了。

初遇是八歲那年,他流落街頭偷饅頭吃被打昏死在路邊,六歲的她救了他並用一個銅板買下他做家僕。

「小哥哥,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人啦,除了我,沒有人能欺負你……」

於是那麼多年,他始終默默守護着她,跟着她舉家遷移,家境破敗之後,又跟着她四處流浪,她愛上賢王做王妃,他便參軍入伍做將軍。田間私塾、鄉野廟堂,他始終跟隨着她的腳步。如今既然要走,他自然也不會扔下她……

周遭亂鬨哄一片,江流手裏緊握著那枚銅錢,眼前趙病悲痛和悔恨的臉逐漸變得模糊,隱約聽誰喊了一聲,蔡問的屍體不見了,他腿一軟重重倒在地上,鮮血流得到處都是。

輕嘆一聲,回想自己這一世清冷,半生漂泊,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眼前逐漸漆黑一片,淡去了那麼多年的鼓角爭鳴,金戈鐵馬……

半月後,賢王妃大葬,舉國同喪。一向節儉的左賢王大興土木,幾傾半壁江山之力,齊集四方術士,為賢王妃建造了巨大的陵寢。

一年後,賢王親自率大軍扛遼,指揮判斷失誤,大敗於塢地,全軍覆沒,死無全屍。

江流醒來是因為聽見了一陣嬰兒的笑聲,咯吱咯吱的,空靈回蕩,頗有幾分詭異。

他睜開了眼睛,可是仍只看見一片黑暗,他發現自己是站立着的,於是嘗試着移動身體,但是腳和手好像都被什麼固定住了。他又努力晃動了一下,可是還是掙不脫束縛,彷彿是被關在了一個什麼容器里。

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可是這裏是哪裏,陰曹地府么,柳枝在哪裏?

張開嘴想說話,可是似乎失語得太久,嘴裏又塞了什麼東西,只發出殘破不全的嗚嗚聲,在容器里嗡嗡迴響。

這是棺材么?他突然意識到。

那咯吱咯吱的笑聲近了,彷彿就在腳下,然後突然有什麼東西撞向他,他覺得身體搖晃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撞擊,頭有剎那間的暈眩,他就狠狠的向地上倒下去。

「哐當」一聲清脆巨響,周身包裹的容器摔成了碎片,一接觸到空氣,他的血液就以能感覺到的速度開始飛快流動,毛孔張大嘴般拚命呼吸,眼前逐漸有了光亮。

吐出一直含在口裏的東西,是一顆通體透亮的珠子。感覺渾身痒痒的,什麼東西正在緩慢生長,他低頭一看,竟然是一層白毛,像發霉了一樣。

未等他從驚恐中回過神,另一個東西蹭到了他腳邊。他一驚,反射性的差點沒一腳踢飛。看清了卻發現那竟是一個在地上爬動的嬰孩,一面咯吱咯吱笑着,一面咿咿呀呀的彷彿在和他說話。

江流一時頭腦有些發昏,卻還算鎮定的開始環顧周圍。幾人環抱的粗大柱子,牆上鑲嵌滿了各色的寶石和夜明珠,天頂上是栩栩如生的壁畫,而正中央的巨大水晶棺告訴了他,這裏不是閻王殿,而是一座陵寢。

再看了看地上那一堆陶土碎片,驚訝的發現之前自己竟是被做成了陶俑,駐守在棺材旁邊。這座地下宮殿的規模顯然相當巨大,在夜明珠的照射下有如白晝。主室的佈局十分簡單,只有自己這座陶俑和正中央的水晶棺,地上畫滿了奇怪的符號。

心裏隱隱猜到了些什麼,卻不太敢確定。江流緩緩站起身來,朝那口棺材走去,而那個粉雕玉琢赤裸著身體的小嬰孩,則興奮的跟在他身後爬著。

棺樽和棺材蓋都已被掀開大半,而裏面躺着的那個人,正是柳枝。容貌未變,表情安詳,一身潔白,一塵不染的睡在那裏,彷彿只是小憩一會。

江流突然很想落淚,伸出的手卻終究停在半空。那嬰孩順着他的腿往上爬,力氣相當之大,很快便爬進了棺材裏,親熱的靠着柳枝。

江流低頭,果見柳枝原本大著的肚子如今已經變得平坦。再望向水晶棺蓋倒映出來的自己滿是白毛的臉,伸手摸了摸嘴裏似乎多出來的東西,兩顆尖銳的獠牙,腳步一個踉蹌。

扶著棺樽,他想哭又想笑,可肌肉彷彿僵硬了般做不出表情。將棺材中的小嬰孩抱了出來,這才看見她渾身都是奇怪的紫色紋印,紫光閃爍之後,一切又消失不見,讓他懷疑是不是自己一時眼花。

「柳枝……」他輕喚一聲,似是想把她從長眠中叫醒,又似乎怕吵到她。

探了探她的鼻息和脈搏,除了屍身保持完好之外,跟死人沒什麼兩樣。可是為何明明自己也死了,這孩子也死了,卻還能自由行動?這就是傳說中的殭屍?他心裏突然抱了絲期待,或許柳枝某一日,也是會醒來的。那麼他們三個,哪怕永遠只能活在墳墓里……

突然又憶起賢王,不知道如今離他們身死過了多少年,天頂的壁畫看上去還是有一些陳舊了。賢王不知道還在不在世,如果不在了,為什麼不和柳枝葬在一起,卻又將自己屍身做成陶俑,一直守護在她身邊?

懷中嬰孩突然啼哭了起來,江流不知她是冷了還是餓了,看周圍沒有別的東西,便取下蓋在柳枝身上的紗衣將她包裹了起來。

是個女娃啊,不知道出生多久了。明明應該已胎死腹中,卻不知為何渾身竟然熱乎乎軟綿綿的,脈象呼吸都很正常,跟平常人一樣。那當初死了還是沒死,還是說賢王又想了什麼辦法來救她?

這墓里處處透著古怪,江流呆站在那裏,一陣茫然。懷裏孩子還在哭鬧,掙脫他的手臂又爬到棺材裏去,突然就著柳枝脖子上的劍傷吸起血來。江流大驚,連忙去抱她起來,沒想到她力氣大得驚人,死死抱着柳枝不肯放。

江流知道她餓了,柳枝死而未腐,肉身仍如正常人一樣鮮活粉嫩,她出世的這段日子,沒有奶水哺育,定都是靠着吸食柳枝的鮮血而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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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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