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我是貓》(11)

第六十七章《我是貓》(11)

十一

在壁龕前方正中央安放着一張棋盤,迷亭君和獨仙君相對而坐。

「只是下棋我就不玩了。輸的人要請客,好吧?」迷亭強調道。

獨仙還是那樣邊捋鬍鬚邊說:「如此行事的話,難得的雅戲就落了俗套。因下了賭,便叫勝負奪了心智,那就無趣了。只有將成敗置之度外,以猶如『雲無心以出岫』(1)的心境,悠然自得地完成一局之後,才知曉個中的滋味呀!」

「你又來了!跟你這樣的仙風道骨打交道,真是有點兒太費勁了。你宛然是《列仙傳》(2)中的人物呀。」

「不過是彈無弦的素琴(3)嘛。」

「你是說拍無線的電報嗎?」

「不管怎樣,先下吧!」

「你執白子嗎?」

「哪個都無所謂。」

「不愧是仙人,真是大方、不拘小節啊!你執白子的話,自然我就是執黑子了吧。好,儘管放馬過來吧!從哪裏來都行。」

「執黑子的先下是規矩。」

「原來如此。那我就謙虛點兒,按常規從這塊兒着手吧。」

「常規里可沒有這樣的啊!」

「沒有也沒關係。這是我發明的新常規。」

爺尚見識淺薄,直到最近才見識到棋盤這個東西。不過,越想越覺得這個東西做得出奇地好。在不算寬敞的四方形板子上打上狹小憋屈的四方格子,亂七八糟地擺上黑白石子,擺得眼花繚亂的。然後還一下贏啦,一下輸啦,一下死啦,一下活啦的,緊張冒汗地這麼吵吵嚷嚷。面積也只不過才一尺見方的大小而已。哪怕只是用貓的前爪扒拉扒拉,也能掃它個稀里嘩啦、七零八落。不過,佛語有云:「結則草廬,解則荒原。」這是不該做的惡作劇。還是雙手抱懷觀局,遠來得悠然自得。

話說回來,最開始的三四十步棋時棋子的擺放還不算礙眼,但是一旦到了分割天下的緊要關頭,你再看,哎呀、哎呀,那場面真是叫人同情。白子兒和黑子兒在棋盤上你推我擠,互相叫嚷着:『太擠了、太擠了!』滿得幾乎都要掉下去了。可也無法因為憋屈,就讓旁邊的棋子兒閃開,也沒有權利呵斥前面的先生「別礙事」,令其退下。棋子兒們認命放棄,紋絲不動地待着,除了縮成一團其他什麼也幹不了。

發明圍棋的是人類,假若人類的嗜好會反映在棋盤上,那麼即便說「憋屈的棋子兒的命運代表了人類狹隘的本性」也無不妥吧。假若人類的本性可以從棋子兒的命運推知,那就可以斷言:「人類的喜好就是,雖生存在這個海闊天空的世界上,卻龜縮在自己的世界裏,無論怎樣都不會踏到自己雙腳立足之處以外的地方。為了做到這點,還耍些雕蟲小技給自己的地盤圈上界限。」人類就是硬要自討苦吃的生物,總結為這一句話來評價也是妥當的吧。

漫不經心的迷亭和禪修有為的獨仙,也不知他們怎麼想的,偏偏今天從壁櫥里拖出舊棋盤來,玩起了這種又熱烈又苦悶的鬧劇。二人不愧是相似的一對,所以一開始,雙方都各自任意而行,白子兒和黑子兒在棋盤上自由自在地交錯穿插。但是,畢竟棋盤是有限度的,縱橫交叉的目,每下一手,就填上一個,所以無論怎麼漫不經心,無論怎麼禪修有為,最終也要陷入困境,這是自然的。

「迷亭君,你的棋下得也太粗暴了,沒有往那種地方進的下法啊。」

「禪和尚的棋里或許沒有這種下法,可『本因坊』(4)流派裏面有,我也沒辦法啦。」

「可是,這麼下只有死路一條哦!」

「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5)這一手,就這麼下吧。」

「你要這麼來啊,好吧。『薰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6)那就,這麼跟着就沒事了。」

「咦,跟上來啦,果然了得!真沒想到,我還以為不用擔心你會跟上來呢。『敲響吧,八幡鍾』(7)那我這麼落子兒,你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不怎麼辦啊。『一劍倚天寒』(8)……啊啊,真麻煩!乾脆,截斷它吧!」

「哎呀!糟了,糟了!那裏被截斷可就成死棋了。喂,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那我重新來。」

「就知道你會這樣,所以剛才我不就說了嘛,這樣的地方是不能進去的。」

「進得冒失,失禮了!你幫我把這個白子兒拿掉一下吧!」

「那個子兒也要悔棋嗎?」

「你順便把旁邊的白子兒也拿掉給我看看吧!」

「哎,你這也太厚顏無恥了吧!」

「Doyouseetheboy?……那個,這不是咱倆的交情嘛!別說那麼見外的話了,快把子兒拿掉!這可是生死關頭。『等一下,等一下!』(9)現在可是救星馬上就要這麼喊著從花道出場的時候啊。」

「我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啊!」

「不知道也沒關係,你把那子兒給我挪開就行!」

「從剛才開始,你這不是已經悔了六步棋了嗎?」

「真是記性好的人呀!往後我還要更加倍地悔棋呢。所以才叫你把子兒挪開嘛。你也真是固執啊。人坐個禪什麼的以後,應該會變得更通達些的啊。」

「可是,如果不封死這個子兒的話,我好像就會變成有點兒要輸的感覺了,所以……」

「你不是一開始就一副輸了也無所謂的做派嗎?」

「我是輸了也無所謂,但是我也不想讓你贏。」

「你這悟道都悟到哪兒去了。還是一樣地『春風影里斬電光』啊!」

「不是『春風影里』,是『電光影里』。你說反了。」

「哈哈哈哈,我還以為已經到了大抵上都可以顛倒的時代呢,但是還是有穩確不變的地方呀。那就沒辦法了,要放棄嗎?」

「生死事大,無常迅速(10)。你放棄吧!」

「阿——門——」迷亭這次在完全是毫不相干之處落下了一子。

迷亭和獨仙在壁龕前拼力廝殺爭奪輸贏時,在客廳門口,寒月和東風並排坐着,主人蠟黃著一張臉坐在他們旁邊。寒月前面有三條鰹魚乾,就這麼赤裸著沒有任何包裝地整齊排列在榻榻米上,實乃奇觀。

這魚乾來自寒月的懷裏,拿出來時還是熱乎的,甚至手掌都能感覺到。主人和東風以奇怪的目光盯着魚乾看了一會兒,寒月開口道:

「其實,四天前我就從老家回來了,但是有很多事情,四處奔走,所以沒能馬上過來拜訪。」

「你用不着那麼急着過來啊!」主人說話一如既往乾巴巴的不討喜。

「我是不急着過來也可以,可是不早點兒來把這些土特產奉上,我不放心啊!」

「不就是鰹魚乾嗎?」

「是啊,是我家鄉有名的特產。」

「有名的特產,可東京好像也有這樣的鰹魚乾呀。」主人說着拿起最大的一條,湊近鼻尖要聞聞氣味。

「鰹魚乾用聞是辨不出好壞的。」

「因為個頭大一點兒,所以成了有名的特產嗎?」

「反正你吃吃看吧。」

「吃是總是要吃的,可是好像這條頭部是不是缺了點兒什麼呀?」

「就是因為這個我才說,不早點兒送過來我不放心的呀。」

「為什麼?」

「就是,這是耗子咬的。」

「那可危險了!亂吃會得鼠疫的。」

「哎呀,沒問題!就被咬那麼一點兒,沒有害處的。」

「到底是在哪兒被耗子咬的?」

「在船上。」

「船上?怎麼回事?」

「因為沒地方放,就和小提琴一塊兒放進袋子裏了,結果上船那天晚上就被耗子咬了。光是咬鰹魚乾也就罷了,可是這耗子還錯把我珍愛的小提琴的琴身當成了鰹魚乾,也給咬了一點兒。」

「真是冒失的耗子啊!在船上長住以後就會變得那麼沒有辨識力嗎?」主人依舊盯着鰹魚乾看,說些誰也不明白的話。

「那個,耗子嘛,不管住在哪兒,都是冒冒失失的吧。所以就算我把魚乾帶回寄宿之處也有可能再被咬吧。我覺著危險,夜裏睡覺時就把它放在被窩裏了。」

「好像有點兒不大幹凈啊!」

「所以,要吃的時候就請稍微洗洗再吃吧。」

「只是稍微洗洗是不可能變乾淨的。」

「那就用灰水(11)泡泡,使勁兒搓搓總行了吧?」

「那把小提琴,你也抱着睡覺嗎?」

「小提琴太大了,所以沒法抱着睡……」寒月話才說到一半,就傳來對面的迷亭老師大聲說的話:「你說什麼?抱着小提琴睡覺?這可真是風雅啊。雖有『春光易逝,琵琶猶沉,意闌珊』(12)之句,但這可是遙遠的古代的句子。明治時代的秀才若是不抱着小提琴睡覺,便無法超越古人啊!那我吟:『長夜漫漫,薄衫守護,小提琴。』怎麼樣?東風君,可以用新體詩寫這個事兒嗎?」他對這邊的談話也想插一腳。

「新體詩與俳句不同,不是能一揮而就的。但是一旦寫出來了,就能發出更深層次觸及靈魂微妙之處的美妙聲音。」東風認真道。

「是嗎,我以為『靈魂』(13)是要燒麻稈兒(14)來迎接的,原來新體詩的力量也能請得來嗎?」迷亭又把下棋丟在一邊來嘲弄東風。

「你再這樣閑聊的話就會輸哦!」主人提醒迷亭道。

迷亭卻滿不在乎道:「我要贏也好,要輸也好,反正對手已是釜中的章魚(15),手腳都動彈不得了。所以我無聊得很,不得已才加入小提琴這一夥的。」

作為對手的獨仙聽他這麼說后,用稍稍有點兒激烈的語氣直言道:「現在輪到你下了,我可等着你呢!」

「咦?你已經下過了嗎?」

「下了呀,早就下了啊!」

「下哪裏了?」

「我把白子兒這裏延長了,斜著下了一個白子兒。」

「這——樣啊,把白子兒這裏斜著延長了的話,我豈不是要輸?既然這樣,我就……我就……我就日暮途窮了,總覺得沒有妙著啊。我讓你再下一子兒,所以你就往你喜歡的地方落一目吧!」

「哪兒這麼下棋的?」

「『哪兒這麼下棋的?』你既這麼說,我就落子吧。……那,我就往這塊角地的拐彎之處落一子兒吧。……寒月君,就是你的小提琴太便宜了,耗子才瞧不起,把它給咬了啊!你應該豁出錢來買把更好點兒的,要我從意大利給你訂一把三百年前的古物嗎?」

「那可一定要拜託你了。順便付錢的事兒也拜託你了。」

「那樣的古董怎麼能用?!」什麼都不懂的主人大喝一聲,指摘迷亭道。

「你把人類的古董和小提琴的古董給同視一律了吧?即便說人類的古董,也是甚至今天還在流行像金田某人那樣的呢。至於小提琴,就是越古老的越好啊!……快點兒下啊,獨仙君拜託你快點兒!不是我要用慶政大人的台詞,是因為真的『秋日苦短喲(16)』。」

「跟你這樣沒停沒歇的人下棋,真是痛苦啊!連考慮一下的工夫都沒有。沒辦法,就在這裏填上一子給你看吧!」

「哎喲!哎喲!這棋最終還是讓你給下活了。真是可惜呀!我以為你怎麼着都不會把子兒下在那裏,還煞費苦心地使了幾個擾亂視線的虛著,卻終究沒能奏效。」

「那當然了!你這不是在下棋,是在弄虛作假。」

「可這就是『本因坊派』『金田派』『當代紳士派』啊!……嗨,苦沙彌老師,獨仙君不愧是去了鎌倉,在那兒萬年吃鹹菜,沒白費,都已經穩若泰山了呢!不由得讓人佩服、佩服啊!棋雖然下得臭,膽量卻大如磐石。」

「所以,像你這種沒膽量的人,就該向人家學着點兒。」主人就這麼背着迷亭回答,話音剛落,迷亭就吐了吐他那赤紅色的大舌頭。

「來,該你下了。」獨仙彷彿與自己毫不相干似的,又催促迷亭道。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拉小提琴的?我也曾經想過學一點兒的,但是聽說非常難。」東風問寒月。

「嗯,只是普通水平的話,誰都能做到的啊。」

「因為都屬於藝術,所以愛好詩歌的人學起音樂來,應該也會進步得快吧,我心裏還這麼暗自寄望呢,你覺得怎麼樣?」

「好呀!你的話,肯定會拉得很漂亮的。」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拉的?」

「從高中時代開始的。……老師,我有跟您說過我開始學小提琴的經過嗎?」

「沒有,還未聽說過。」

「是在高中時代遇到了什麼老師,然後開始學的嗎?」

「哪——里,哪兒有老師,什麼也沒有。是自學的。」

「簡直就是天才呀!」

「自學是不僅限於天才的事情吧!」寒月不悅地反駁。被譽為天才還不悅的,或許就只有寒月了吧。

「這個吧,怎麼着都倒無所謂。給我們說說你是怎樣自學的吧,我想參考一下。」

「說是可以說,老師,那我說啦?」

「啊,說吧!」

「現在是經常有年輕人提着小提琴盒子在大街上行走,可我那個時候,高中生裏頭玩西洋音樂的幾乎就沒有。更何況我上的那個學校在鄉下的鄉下,是個連穿麻里草鞋(17)的人都沒有的,那麼質樸的地方。所以,學校的學生里拉小提琴的人,自然是一個也沒有。……」

「好像那邊開始聊什麼有意思的事兒了。獨仙,咱們是不是差不多就下到這兒吧!」

「還有兩三處沒解決呢!」

「有兩三處無礙,差不多的地方就奉送給你啦。」

「就算你這麼說,我也不能要呀!」

「你有着與禪學家不符的嚴謹,真是個一板一眼的人啊。那就一氣呵成下完這盤棋吧……總覺得寒月君那邊更有意思得多啊……那個,就是那個高中吧?學生都打赤腳上學的……」

「沒那回事兒。」

「可是,聽說他們都光着腳軍訓,因為做向右轉練習,腳底的皮都變得非常厚。」

「不可能!這種事兒是誰說的?」

「是誰說的都沒關係啦。然後還有,他們的便當就是一個超級大的飯糰,把飯糰像掛夏橙似的掛在腰上。不是說他們就吃這個嘛。與其說是吃,還不如說是啃,好像啃到中心就會露出個咸梅干來。聽說就是因為期待那個咸梅乾的出現,他們才能一心一意地啃沒有鹹味的周邊,向中心衝刺。真是些精力旺盛的年輕人啊!獨仙君,這好像是你喜歡的話題吧?」

「質樸剛健,實乃穩重可靠之風。」

「還有其他穩重可靠的事兒呢。聽說那地方是沒有煙灰筒的。我的一個朋友在那裏任職的時候,想要個帶有『吐月峰』(18)商標的煙灰筒就出去買了,結果,別說『吐月峰』了,連一個可以稱得上是煙灰筒的東西都沒有。他覺得不可思議,一打聽,人家淡淡地告訴他:『煙灰筒什麼的呀,去背面的竹林里砍一根竹子來做就好了,誰都做得出來,所以沒有賣的必要。』這也算是一則反映質樸剛健之風的美談吧?啊?獨仙君?」

「嗯,那是,這個可以算,可這裏不行,必須要下一子兒收單官(19)。」

「好,單官、單官,收單官。這下就解決了!……聽你這麼說,我着實吃了一驚。你竟然能在那種地方自學小提琴,確實讓人欽佩。《楚辭》有云:『惸煢獨而不群兮。』寒月君完全就是明治時代的屈原啊!」

「我可不想當屈原。」

「那就本世紀的維特(20)吧!……什麼,你讓我提子數算一下?你這性格也太死板了吧。不用數也知道,是我輸了,肯定沒錯!」

「可是不數不成規矩啊……」

「那就請你數吧!我可不是裁判所。不去聽一代才子維特君自學小提琴的逸事,就對不起祖宗了,所以失陪了!」說完迷亭離開座位,蹭到了寒月邊上。

獨仙仔細地拿白子兒填在了白子兒的目上,拿黑子兒填在了黑子兒的目上,還在口中不停地計算。寒月則繼續剛才的話題:

「每個地方都有自己固有的風土人情,我老家的還是那種極為頑固的類型。要是有人稍微柔弱一點兒,就會說其在外縣學生裏頭名聲不好,以此名目給他施行過分嚴厲的制裁。所以非常麻煩。」

「說到你老家的學生,還真是沒法說。是不是從來,不論何時都穿一身純藏藍色的素和服裙褲來着?首先,這打扮就很異常。然後,大概是被海風吹着長大的緣故吧,印象中,個個都很黑啊。男人嘛,黑也就黑了,可要是女人也那樣兒,那想過去,一定非常困擾吧?」只要迷亭一加入談話,話題的重心就會被扯得不知到哪兒去。

「女人也是那麼黑的。」

「真虧那樣還有人要啊!」

「因為,整個地方的人全部都是那麼黑,所以沒辦法呀。」

「真不幸呀!對吧?苦沙彌兄。」

「還是黑皮膚的好吧。稍微白點兒的,一照鏡子就會變得自我陶醉,實在不行。女人始終是難纏之物呀!」道畢,主人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可是,如若整個地方的人全都那麼黑,人們難道不會以黑為美嗎?」東風提出了個再正經不過的問題。

「不管怎樣,女人是完全不必要的!」主人道。

「你這麼說的話嫂夫人就要在後面不高興啦!」迷亭老師邊笑邊提醒道。

「哪裏,沒事兒!」

「她不在家嗎?」

「先前,帶着孩子出去了。」

「難怪這麼安靜呢,她們去哪兒了?」

「不知去哪兒,她們自個兒高興出去走走就出去了。」

「然後再自個兒高興回來就回來嗎?」

「嗯,就是這樣。還是你這樣的單身好啊!」

主人這麼一說,東風略有不滿之色,寒月卻笑嘻嘻的,迷亭則回道:「一旦有了老婆都會變成這種心情的啦!對吧?獨仙君。你也屬於『妻子難』這邊吧?」

「啊?等會兒再說!四六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還認為很小,沒想到有四十六目呀。我本來還以為能更多贏你一些的,可這樣湊起來一看,才只有十八目之差啊。對了,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你也是屬於『妻子難』這邊吧?」

「啊哈哈哈哈,我倒算不上什麼『難』的。因為我老婆本來就愛我。」

「那還真是有點兒失禮了。這才不愧為獨仙君啊!」

「何止獨仙君,這樣的範例要多少有多少!」寒月代天下的妻子們稍微辯護了一下。

「我也贊成寒月君的話。我認為,人要進入絕對領域,就只有兩條路可行。這兩條路就是『藝術』和『愛情』。夫婦之愛代表的就是其中的一種,所以,人一定要結婚,必須去完成這種幸福,否則就違背天意了。……我說得對嗎?老師!」東風轉向迷亭的方向問道,依然如故地嚴肅認真。

「真是高論!反正像我這樣的,連進入絕對領域的可能性都沒有。」

「娶了老婆就更不可能進去了。」主人一臉不高興地道。

「總之,我們未婚的青年必須觸摸藝術之靈,開拓向上的道路,否則,就不會知道人生的意義。所以,我想先從學習小提琴開始着手,這才從剛才開始就向寒月君打探經驗之談。」

「對對!我們應該聆聽維特君的小提琴故事。來,請說吧!我不會再攪局了。」迷亭終於收斂了鋒芒。

「向上之路可不是用小提琴什麼的就能開拓的。以這種遊戲心態就能領悟宇宙真理的話,那還了得。要想認識其中的奧秘,若沒有懸崖撒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氣魄是不行的。」獨仙煞有介事地對東風進行了一番訓誡式的說教。說教是可以,只是東風是個連「禪宗」的「禪」字也不知道怎麼寫的人,所以他半點兒頓悟感動的樣子都沒有。

「哦,也許你說得對。但我認為,還是藝術才能將人類的內心渴慕的極致表現出來,所以,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拋棄藝術。」

「你無法拋棄的話,我就如你所願,把我的小提琴故事講給你聽吧。正如剛才所說的那樣,我也在開始學習小提琴之前就已十分費心費力了。首先,買琴就是個難題呀,老師。」寒月道。

「也是啊!連麻里草鞋都沒有的地方,不可能會有小提琴嘛。」

「不,有倒是有的。錢也老早就留心攢好了,所以不成問題。可是就是買不了。」

「為什麼?」

「地方太小了,買了很快就會被人發現。如若被發現,馬上就會有人說:『狂妄自大!』然後我就會被制裁。」

「自古以來天才就是遭受迫害的對象呢!」東風深表同情。

「又是『天才』!無論如何我都要謝絕『天才』的稱號,唯獨這個拜託別再叫了!後來呢,我每天散步路過賣小提琴的店,每當我路過店門前時都會想:『要是能買下來多好啊!』『夾着小提琴時的心情感覺是什麼樣的呢?』『啊,我想要,好想要一把呀!』沒有一天我不這麼想的。」

「理應如此。」迷亭評論道。

「奇怪的執著呀!」主人難以理解。

「你果然是個天才啊!」東風敬佩地道。

唯有獨仙一人,超然物外地拈著鬍鬚。

「那樣的地方怎麼會有小提琴呢?也許這點兒首先讓人覺得可疑。但是,只要稍微想想就會明白,這是很正常的事情。要說理由是什麼,就是,即便是在這個鄉下,也是有女子學校的。而作為女子學校的課程,女學生們每天都得練習小提琴,所以才有小提琴賣的。不用說,好琴是肯定沒有的,有的只是勉強稱得上是小提琴那樣的琴罷了。因此,店家也不太重視,將兩三把琴綁在一起掛在店鋪門頭。所以呢,我散步路過店鋪門口時,就會偶爾聽到小提琴因風吹或小孩子手的碰觸而發出的聲音。聽到那個聲音后,我突然有一種心臟要破裂的感覺,變得坐立不安。」

「危險啊!水癲癇、人癲癇,癲癇也有很多種。你的癲癇,既然你是維特,那你就是『小提琴癲癇』了。」迷亭嘲弄道。

「不對,要是感覺不那麼敏銳的話,就不能成為真正的藝術家了。不管怎麼說都是天才性質。」東風越發敬佩道。

「嗯,可能實際上真的是癲癇。不過,那音色真是奇特呀!從那之後,直到今天,我也拉了那麼多那麼久了,卻從沒有拉出過那麼美妙的聲音。是啊,要怎麼形容好呢?反正終究是無法言表的!」寒月道。

「是否璆鏘琳琅(21)之音?」獨仙舉出了晦澀艱深的說法,卻誰也沒理睬他,真是可憐。

「我每天、每天在店鋪門口散步,這麼着最終總算聽到了三次那個神奇的聲音。第三次聽到的時候,我下定決心不管怎樣也要買把小提琴。縱使被同鄉的人譴責,被外鄉的人蔑視……好,哪怕因鐵拳制裁而斃命……哪怕弄不好錯被學校退學,我也要買,只有買小提琴是我非干不可的!」

「這就是天才啊!若非天才,就不可能這樣堅定自己的決心。太羨慕了!我也不論如何都想試試讓自己燃起那麼熾烈的情感,長年不斷地用心努力,卻總是不成功。參加音樂會的時候,我盡了最大的努力熱情聆聽,卻總覺得提不起那麼高的興緻。」東風似乎連續不斷地羨慕寒月。

「興緻不高才是幸事呀!因為是現在,我才能心境平和地述說,當時可不是這樣,那個時候的痛苦是你怎麼着也想像不出來的那種。再後來,老師,我終於豁出去買了把小提琴。」

「嗯。怎麼買的?」

「那天,正好是十一月天長節(22)前一天的晚上,老家的人都一塊兒去泡溫泉了,要過夜的那種。寄宿之處一個人也沒有。我那天託病,也沒去學校,就在屋裏躺着。我在被窩裏翻來覆去地想,我要趁今晚沒人出門,把夢寐以求的小提琴買到手。」

「你還裝病,連學校都沒去嗎?」

「正是如此。」

「這樣啊,是有點兒天才啊!」迷亭也稍稍有點兒折服的樣子。

「我從寢具中探出頭來,感覺日暮西山還很遙遠,我等得焦急得都受不了了。也別無他法,只好試着把頭鑽進被窩裏,閉上眼睛等待,果然還是不行。我又探出頭來,看見秋日的艷陽照在一整面六尺高的拉門上,火辣辣的,看得我怒火中燒。拉門上方有個細長的影子映入我的眼帘,那影子不時在秋風中搖曳。」

「那是什麼?你說的那個細長的影子是什麼?」

「是剝了皮的澀柿子,被吊在了屋檐下。」

「哦,後來呢?」

「因為別無他法,我從被窩裏出來,拉開拉門,去到檐廊,取下一個澀柿子曬乾的柿餅來吃。」

「好吃嗎?」主人的提問委實像個小孩子。

「好吃啊,那一帶的柿子可好吃啦!反正東京這塊兒的人是不知道那個味道啦!」

「柿子的事兒就不說了,後來怎麼樣了?」這回是東風提問。

「後來我又鑽進被窩,閉上眼睛,試着向神佛祈禱,期盼快點兒天黑。在我覺著已經過了三四個小時的時候,我想着這下可以了吧,就探出頭來,竟然那秋日艷陽依舊照在六尺高的拉門上,火辣辣的。拉門的上方依舊有細長的影子在輕輕飄蕩。」

「這個,已經聽過了。」

「有很多遍哦!然後,我從被窩裏出來,拉開拉門,去取了一個曬乾的柿餅吃,之後我又躺回被褥里,默默地向神佛再三祈禱,希望天快點兒黑。」

「這不是又回到原點了嗎?」

「唉,老師!您別催我,請繼續往下聽!後來,我覺得已經在寢具中忍耐了三四個小時,這回應該可以了吧?就猛地探出頭來,一瞧,那秋日艷陽依然照在一整面六尺高的拉門上,拉門的上方依然有細長的影子在輕輕飄蕩。」

「這不是不管往下說到哪兒,都還是同樣的事兒嗎?」

「然後,我從被褥里出來,拉開拉門,去到檐廊上吃了一個柿子餅……」

「又吃柿餅了嗎?不管你說到什麼時候,都凈在吃柿子餅,這不是沒完沒了嗎?」

「我也着急呀!」

「比起你,聽的人更着急得多呀!」

「老師似乎有些性急,所以這故事很難講,真為難我了!」

「聽的人也有點兒為難啊。」東風也暗發牢騷道。

「既然讓諸位這樣為難,只好我妥協了。那我就大概講講結束它吧!總之我是,吃了柿子餅就鑽進被窩,鑽進被窩以後又出來吃,終於把吊在屋檐下的柿子餅全都吃光了。」

「全吃光了的話,太陽也該落山了吧?」

「然而,並非如此。我吃了最後一個柿子餅,然後在覺得應該差不多時探出頭來一看,還是老樣子,秋日艷陽依然照在一整面六尺高的拉門上……」

「我!已經受不了了!永遠都沒個盡頭。」

「作為講的人,我也厭煩了。」

「不過,有這種程度的毅力的話,就大部分的事業都能成就了!要是我們保持沉默的話,恐怕直到明天早晨還是秋日艷陽火辣辣吧?你究竟是何時才想買小提琴啊?」看來,就連迷亭也有些忍耐不下去了。

只有獨仙一人泰然處之,彷彿不論要講到明天早晨,還是後天早晨,不論要重複多少次秋日艷陽火辣辣,他也會絲毫不為所動的樣子。

寒月也鎮定自若地繼續講:「你問我想什麼時候去買,我是打算只要天一黑,就立刻出去買的。只是遺憾的是,不管我什麼時候探出頭來看,都是秋日艷陽火辣辣啊!……唉,要說當時的痛苦呀,怎麼着也不是現在諸位這種程度的焦急。我把最後一個柿子餅吃掉了以後也還是,太陽沒有落山,這情景讓我不禁潸然大泣。東風君,我實在是覺得委屈可憐才哭的呀!」

「也是啊,藝術家本來就是多愁善感的嘛。我對你難過流淚的事情表示同情,不過還是希望你讓這個故事進展得稍微快點兒。」東風人很好,所以無論何時何地都認真嚴肅,從而說話滑稽。

「我也巴不得快點兒進展呀,可是太陽它怎麼也不給我落山,我都愁死啦。」

「太陽這麼不肯落山,聽的人也難受,所以還是算了。」看來主人是終於再也忍耐不了,就說出來了。

「不聽的話我更難受。因為接下來才是終於要進入佳境的時候。」

「好,那我聽,所以你就快點兒把太陽弄下山吧。」

「好吧,雖然這要求有些強人所難,但是,是老師您嘛,我就改一下,現在就太陽落山了吧!」

「這樣就合適了。」這句台詞一被獨仙以淡然口氣說出,眾人不由得同時哈哈大笑。

「終於夜幕降臨了,我首先感到了安心和放鬆,於是我舒了口氣,走出了鞍懸村(23)的寄宿之處。我生性不喜喧囂之地,所以特地避開便利的市區,選擇到人跡罕至的貧寒村莊的村民家裏暫時蝸居草庵……」

「『人跡罕至』,這個也太誇張了吧?」主人提出抗議之後,迷亭也提出意見:「『蝸居草庵』也是誇大其詞啊。還不如說成『沒有壁龕的四張半榻榻米大的屋子』來得更寫實,更有意思呢。」

只有東風誇獎他:「事實是怎樣的都無所謂,詞句充滿詩意,感覺很好。」

獨仙一臉嚴肅地問道:「住在那種地方,上學很不方便吧,有幾里地呀?」

「距學校只有四五丁(24),因為本來學校就是在村裏的……」

「那,學生們在那一帶借宿了相當多的人家吧?」獨仙不肯輕易放過寒月。

「是啊,基本上每戶村民家裏肯定有一兩名學生。」

「那何談『人跡罕至』呢?」獨仙讓寒月吃了一記正面攻擊。

「嗯,如若沒有學校的話,那就完全是人跡罕至了。然後,說起當晚的衣服,我在手織棉布的棉襖外面套上金色扣子的制服外套,將外套的兜帽深深地扣在頭上,盡量小心地不惹人注意。當時恰是柿子樹落葉的時候,所以從我的住處走到南鄉大道的路上都鋪滿了落葉。每邁一步都會發出的沙沙聲令我放不下心來,總覺得有誰跟在我身後似的。我回頭一望,東嶺寺的森林黑沉沉的,茂密陰森,在黑暗中顯得漆黑。這東嶺寺就是松平家的菩提寺(25),位於庚申山的山麓,跟我的住處只隔個一丁的樣子,是個極為幽靜的寺院。森林上空,是延綿不絕的星空月夜,那條銀河斜著橫切長瀨川(26),末端……銀河的末端嘛,嗯嗯,暫定末端向夏威夷的方向流去……」

「夏威夷也太離譜了吧!」迷亭道。

「我沿着南鄉大道往上走,終於來到了二丁。我從鷹台町進了市內,穿過古城町,拐過仙石町,傍著喰代町,按順序走過通町的一丁目、二丁目、三丁目。接着,走過尾張町、名古屋町、鯨鉾町、魚糕町……」

「不用走那麼多條街也可以,總之你這小提琴是買了,還是沒買?」主人看上去不耐煩地問。

「樂器所在的店叫金善,也就是金子善兵衛先生,所以,真的是非常不錯的店啊!」

「甭管有多好了,你快點兒買就行了。」

「遵命!然後,我來到金善店,只見店裏的燈明晃晃,火辣辣地照着……」

「又是火辣辣呀?你的火辣辣是一次兩次結束不了的,所以又要進展艱難了吧!」這回迷亭設下了防線。

「不,這次的火辣辣,真的是就這麼一回的火辣辣,無須太擔心。……我透過燈影一看,之前說的那小提琴隱隱約約地反射著秋夜的燈火,在雕空的琴身的圓潤之處帶着冷光,只有綳得緊緊的一段琴弦白亮亮地映入我的眼帘……」

「相當不錯的描述呢!」東風讚賞道。

「就是它!就是那把小提琴!在我意識到的瞬間,我突然心跳加快,腳下輕飄飄的……」

「哼!」獨仙用鼻子嗤笑。

「我情不自禁地快步流星進入店裏,從衣服暗袋裏掏出蛙嘴錢包,從蛙嘴錢包里掏出兩張五元紙幣……」

「終於買了嗎?」主人問。

「我是想買,可是還得再等一下,現在正是關鍵時刻。我想,魯莽行事會招致失敗,現在還是不要買了。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停了下來。」

「什麼,還是不買嗎?一把小提琴就這麼能吊人胃口啊!」

「我不是在吊人胃口,實在是還不能買,我也沒辦法呀。」

「為什麼?」

「為什麼啊,因為剛剛入夜,門口還人來人往的呀。」

「沒什麼關係吧?就算有二百人、三百人路過門口,也沒關係吧?你還真是個非常奇怪的人!」主人氣哼哼的。

「只是普通的過路人的話,縱使來個一千或兩千人也無所謂。可是,有學校的學生挽著袖子、拿着大手杖在來回溜達呢,所以我就不能輕易出手了呀!那裏面還有號稱什麼『沉澱黨』的學生呢,他們可是永遠在班裏墊底還興高采烈的一幫人。然而正是他們這樣的人,在柔道上十分了得啊。我不能魯莽地向小提琴出手,因為不知會遭遇什麼可怕的事。我當然是很想要小提琴沒錯,可是,即便是我,也是惜命的呀!比起拉了小提琴而被殺,還是不拉琴而活着更快活啊。」

「那,你最後是沒買,放棄了是嗎?」主人跟寒月確認。

「不,我買了啊。」

「你真是個讓人着急的人啊!想買就快點兒買,不想買就不買好了,趕快把這事兒了結了才好吧!」

「嘻嘻嘻,這個世上的事情嘛,並不是凈能按照自己想的那樣發展的呀!」說着話,寒月就冷然地點了支「朝日」牌香煙,吞雲吐霧起來。

主人見這情形,看出要變得麻煩了,就忽地站起來進書房去了。不明所以,剛進去就又出來了,手上拿着一本破舊的外文書,隨隨便便地趴下就開始讀起書來了。獨仙不知何時退到了壁龕前,獨自擺弄著圍棋,自己跟自己下了起來。

好好的逸聞趣事也因為太過冗長拖沓,而讓聽眾少了一個,又少了一個,最後只剩下忠於藝術的東風,和對冗長話題從不屈服的迷亭老師。

寒月將長長的煙霧毫不客氣地吐到世界裏,過了一會兒又以與先前一樣的節奏開始繼續談天:

「東風君,我當時是這麼想的啊。這下,在剛入夜的這會兒是無論如何也不行了,但是深夜來買,金善店老闆就關門睡覺了,所以更加不行。不管怎樣,我都必須看準學生們散步歸去,而金善店老闆尚未就寢的時機來買!否則,好不容易籌謀的計劃就泡湯了。不過,要掐准這個時間可不是那麼容易的。」

「的確,這麼說是不容易呀。」

「然後,我估摸那個時間嘛,大約是十點鐘。因此,從現在開始到十點鐘,我必須找個地方消磨時光。先回家再來一趟就太累了。去朋友家聊天又似乎於心不安,沒意思。無奈之下,我選擇在差不多到時間之前都在市區內閑逛。然而,若在平時,兩小時、三小時,逛著逛著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可是唯獨那個夜晚,時間過得又慢又什麼的。……『一日三秋』說的就是那種感覺吧,我真是切身地體會到了。」寒月做出彷彿深有所感的樣子,還特意望向迷亭。

「有古人云:等待之身煎熬苦痛。還有古人云:等待之身勝被等之身煎熬苦痛。吊在屋檐下的小提琴也是煎熬苦痛的吧,但是,你像個沒有方向的偵探似的徘徊遊盪,已經迷茫的你必定更煎熬苦痛吧。千愁萬苦仿如喪家之犬。啊,現實中可是沒有比無家可歸的狗更可憐的哦!」

「比作狗也太冷酷了吧!雖然我這樣但還從不曾有人將我比作狗呢!」

「我總覺得聽你的講述,就像是在讀以前的藝術家的傳記,不勝同情。把你比作狗是老師的玩笑,所以請別介意繼續講下去吧!」東風安慰道。當然,寒月是即便沒有被東風安慰,也打算講下去的。

「然後,我從徒町穿過百騎町,再從兩替町來到鷹匠町,在縣政府前數完枯柳,又在醫院旁邊數窗燈,接着又在紺屋橋上吸了兩支煙,完后我看了下表。」

「到十點了嗎?」

「遺憾的是還沒有到。我過了紺屋橋,沿着河邊朝東走上去就看到有三個人按摩。並且還有狗在不停地叫哪,老師……」

「在深秋長夜的河邊,聽到遠處狗的嗥叫聲,這還真有點兒戲劇性呢。你就是逃犯的角色吧。」

「我有干過什麼壞事兒嗎?」

「你是處於正打算要乾的時候呀。」

「太可憐了,要是買小提琴就算幹壞事兒的話,那音樂學校的學生就都是罪人了。」

「要是你乾的是眾人不認可的事兒,無論你乾的是多麼好的事兒,都算罪人。所以,世界上再沒有比『罪人』這個罪名更不可信的東西了。耶穌也是,生於那種世道就成了罪人啊。好漢寒月君也是,在那種地方買小提琴,就算罪人。」

「好吧,我認輸,就算作罪人吧!罪人倒是沒什麼關係,可是還沒到十點鐘這事兒就叫人難受了。」

「那你就再數一遍街名呀。那也不夠的話,就再來個『秋日艷陽火辣辣』吧。如若還有時間的話,你就再吃它個三打柿子餅吧。不論你講到什麼時候我都聽,所以你就繼續講吧,直到變成十點為止!」

寒月哧哧地笑了。

「都這麼被你搶先一步了,我也只能投降了啊。那麼,一步到位,就算到十點鐘了吧!好了,到了預定的十點鐘,我來到了金善商店。由於正值秋末寒夜之時,所以就連繁華熱鬧的兩替町都幾乎變得無人行走,甚至連對面走來的木屐聲也讓人覺得寂靜冷清。金善商店已經關了大門,只留着小便門處的拉門。我覺得自己彷彿以被狗跟着似的心情拉開了拉門,感到有點兒害怕進入店裏頭……」

這時,主人把視線從一本破爛的書上移開,問道:「喂!已經買下小提琴了嗎?」

「這就要買了。」東風答道。

「還不買嗎?真是長啊!」主人彷彿在自言自語,說完又開始看書了。

獨仙仍舊默默無言,已將白子兒黑子兒填了大半個棋盤。

「我橫下決心大步進入,頭上依舊遮罩着外套的兜帽,說:『把小提琴給我!』聞言,圍在火盆旁說話的四五個小夥計和大夥計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向我的臉看過來。我不自覺地抬起右手用力把兜帽往下拉了一下,又說了一遍:『哎,把小提琴給我!』這回,在最前面的,剛才一直想要窺視我的臉的小夥計飄忽不定地應了一聲『哎』,便站起來去把掛在店鋪門頭的三四把小提琴一塊兒取了下來。我問:『多少錢?』他說:『五銀圓二十錢』……(27)」

「喂!有那麼便宜的小提琴嗎?不會是玩具吧?」

「我問:『價錢都一樣嗎?』他說:『是,哪個價錢都不變。每把都用心製作得非常結實。』我便從蛙嘴錢包里掏出一張五銀圓紙幣和一個二十錢銀幣給他,又拿出準備好的大方巾(28)把小提琴包起來。在這期間,店裏的人都停止了談話,一直盯着我看,要看我的臉。我的臉用兜帽遮住了,不用擔心被辨認出來,可不知為什麼心裏就是着急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出去,哪怕早一分鐘回到街上也好。

「終於我把裹好的包袱塞進了外套里,走出店門。剛一出門就聽到夥計們齊聲大喊:『謝謝光臨!』讓我打了個冷戰。我來到街上,看了一下四周,十分幸運好像一個人也沒有。不過,在對面大概一丁遠的地方有兩三個人向這邊走來,還大聲吟著詩,聲音在街區內迴響。我心想:『這下可麻煩了!』便在金善店的角處拐向西,沿着溝渠走到了藥王師路,從赤楊村來到庚申山的山腳下,好不容易終於回到了住處。回到住處一看,已經是半夜差十分鐘兩點了……」

「差不多跟走了一個晚上一樣啊。」東風同情地道。

迷亭則舒了一口氣道:「你總算講完了。哎呀呀,真是漫長的『道中雙六』(29)呀!」

「接下來的才是重頭戲呢,剛才所說的只是序幕而已。」

「還有啊?這可不是輕鬆的事情呀!大部分人遇上你,耐力上都得舉白旗吧。」

「耐力這事兒就暫且放一邊吧。我若是在這裏停下來,那就像造了佛像卻沒有注入靈魂一般。所以,我就再往下說一點兒吧!」

「當然講不講都隨你啊,聽我還是會聽的。」

「怎麼樣,苦沙彌老師也來聽聽怎麼樣?小提琴已經都買完了哦!老師!」

「這回是講賣小提琴的事情嗎?賣琴什麼的,不聽也罷。」

「還不是賣的時候呢。」

「那就更是不聽也罷了。」

「真是傷腦筋呀!東風君,熱心聽我講的,就只有你一個人呢!我繼續講的勁頭都有點兒沒了。唉,沒辦法,那就大致講講結束它吧。」

「你不大致講也可以啊,請你慢慢講吧!我覺得非常有趣。」

「小提琴是歷經周折、費儘力氣買到手了,可是,接下來第一個讓我頭疼的事情就是放置它的地方。有很多人到我的住處來玩,所以要是隨便找個地方把它掛起來,或把它戳著,很快就會暴露無遺。挖個坑埋起來的話,要挖出來時又太過麻煩。」

「是呀,那你是藏在天花板上面了嗎?」東風說得輕巧。

「沒有天花板呀!這可是農戶家。」

「那就不好辦了吧。你放哪兒了?」

「你覺得我放在哪兒了?」

「不知道呀。是放在防雨窗套里了嗎?」

「不是。」

「用寢具裹起來以後收進壁櫥里了?」

「不對。」

當東風和寒月正就「小提琴藏在哪兒」這麼進行問答的時候,主人和迷亭也在你來我往地聊着什麼。

「這個讀作什麼?」主人問。

「哪個?」

「就是這兩行啊。」

「什麼什麼?『Quidaliudestmuliernisiamiticiaeinimical』(30)……這不是拉丁文嗎?」

「我知道是拉丁文,就是問你讀作什麼。」

「可是,你平時不是一直說自己讀得懂拉丁文嗎?」迷亭見勢不妙,暫且避而不答。

「當然讀得懂啊。讀得懂是讀得懂,不過這是什麼意思呢?」

「『讀得懂是讀得懂,不過這是什麼意思呢?』你這也太不饒人了吧!」

「隨你怎麼說都行,用英語給我翻譯一下。」

「『給我翻譯』,你這也太過了吧。好像我是個勤務兵似的。」

「你說是勤務兵也沒關係,這是什麼意思?」

「好啦,拉丁文什麼的回頭再說,是不是差不多該去聽一下寒月君的故事了?現在正好是關鍵之處哦!終於到了是暴露,還是沒暴露的千鈞一髮之際,正是所謂的臨近『安慶關』(31)的緊要關頭啊。那個,寒月君,然後怎麼樣了?」迷亭突然來了興緻,再次加入了小提琴組,主人雖然可憐還是被拋棄了。寒月因此得勢,便說出了小提琴的藏身之處。

「最終,我把琴藏在了一個藤編舊衣箱裏。這個衣箱是我離開家鄉時,祖母送給我的餞行禮,說是祖母嫁過來時帶來的。」

「那就是古董啦。好像跟小提琴有點兒不協調。對吧?東風君。」

「是,是有點兒不協調。」

「放在天花板上面,不是也不協調嗎?」寒月駁斥東風老師道。

「雖不協調,但可吟成俳句哦,放心吧!『寂寞清秋,提琴箱中收。』怎麼樣?二位!」

「老師今日很能作詩啊!」

「豈止是今日,我每時每刻都作詩於腹中啊!說到我在俳句上的造詣,那可是就連已故的正岡子規(32)先生都對我嘖嘖稱奇呢!」

「老師與子規先生交往過嗎?」老實的東風直率地提問。

「哪裏,即便不交往,也始終用無線電報肝膽相照了呀。」聽迷亭這麼胡言亂語后,東風老師愕然沉默不語。寒月笑着又繼續開始往下講:

「因此,藏小提琴的地方是有了。可是接着是,拿出來的事情又讓我頭疼了。如若只是要拿出來避人眼目地看看,也沒什麼做不到的。但是,光看是沒有任何作用的,小提琴不拉就沒有用處了。然而,一拉就會發出聲音,發出聲音就會立刻暴露。正好隔着一道木槿籬笆的南鄰就是『沉澱組』的頭頭的寄宿之所,所以危險啊!」

「的確頭疼啊!」東風以同情的語氣附和道。

「確實,這下是要頭疼了。因為是比閑言碎語更要命的證據之音啊,小督局(33)就是完全因此而敗露的。這若是偷食,或造偽鈔,那還好收拾,但音樂可是藏也藏不了的東西呀。」

「只要不出聲,怎麼都好辦。可是……」

「且慢!你說只要不出聲就好辦,可也有縱使不出聲也瞞不住的時候呀。以前我們在小石川的寺院裏自己做飯吃的時候,有個叫鈴木藤十郎的人。這位藤先生十郎非常喜歡甜料酒,常買甜料酒來裝進啤酒壺裏,一個人樂在其中地獨酌。有一天藤十郎先生出去散步以後,在苦沙彌兄稍稍偷喝一點兒的時候……」

「我怎麼可能喝什麼鈴木的甜料酒?喝的人明明是你!」主人突然大聲嚷道。

「嘿呀,我還以為你在看書沒問題呢,果然你還是在聽的呀。真是個疏忽不得的人。所謂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說的就是你了。的確,這麼說來,我也喝了。我也喝了是沒錯,但發現酒的人可是你喲。兩位,請注意聽了。苦沙彌老師本來是不會喝酒的哦。可是,他覺得是別人的甜料酒,就拚命地喝,於是,不得了了,他就整個臉漲得通紅了。哎呀,那真是讓人不忍看第二眼的樣子……」

「閉嘴!明明連個拉丁文都不會讀,還……」

「哈哈哈……然後,藤十郎先生回來了。他晃了晃酒壺就發現少了一大半。好像他嘴裏說着一定有人喝了,就去到處看看,就看到這位大爺僵在角落裏,彷彿紅土捏成的泥像……」

三人不禁哄堂大笑,主人也邊看書邊哧哧竊笑。至於一個人待着的獨仙,看起來是由於過度操練自己不具備的能力,有些累了。他伏在棋盤上,不知何時開始的,已在呼嚕呼嚕地睡覺了。

「還有不出聲也被發現了的事情哦!我以前去姥子溫泉的時候,被安排跟一個老頭兒住在了一起。好像說他是東京某和服店的退休老闆還是什麼的。反正只是合宿而已,不管他是和服店的,還是舊衣鋪的,都跟我沒關係。只是,出現了一件讓我頭疼的事情。這個事情就是,我到姥子溫泉之後的第三天,煙就沒了呀!

「我想各位都是知道的,那個所謂的姥子溫泉就是山裏頭的一幢房子,只能泡泡溫泉、吃吃飯,除此之外其他什麼也幹不了,是個十分不方便的地方。所以在那裏斷了煙就是災難啊。東西是一旦沒有了就會越發想要,所以我才剛發覺沒煙了,就突然變得很想抽,平時也不這樣的呀。偏偏讓人討厭的是,那個老頭兒是備了滿滿一個行李包的煙草登上山來的。他慢慢地一次拿一點兒出來,在我面前盤腿坐下,吧唧吧唧地抽,彷彿在說:『想抽吧!想抽吧!』他只是在那兒老老實實地抽他的煙的話我尚且可以容忍,結果他竟然一會兒吐煙圈,一會兒豎着吐煙,一會兒橫著吐煙,甚至讓煙如雜技演員一樣橫飄在空中不散,或者把煙吸入他那獅子鼻的鼻孔里,又再從鼻孔里噴出來,來回倒騰。反正就是,他一直在『炫人口鼻』呀……」

「什麼?什麼叫『炫人口鼻』?」

「炫耀衣服東西的是叫『炫人眼目』,那炫耀煙草的就該叫『炫人口鼻』嘛!」

「哦哦,你與其這樣苦悶下去,還不如跟他要點兒來好吧。」

「但是我沒有跟他要。我也是男人啊。」

「唔唔,不可以張口要嗎?」

「也許可以吧,可我沒要。」

「那,你怎麼辦了?」

「我不張口要,我偷!」

「啊,不會吧!」

「他掛着毛巾去溫泉后,我就想:『要抽,就是現在了!』便心無旁騖地一個勁兒猛抽起來。我剛覺得:『啊!真暢快呀!』還沒一會兒,拉門嘩啦一下被拉開了。我疑惑地回頭一看,來的正是煙草的主子。」

「老先生沒進溫泉嗎?」

「他說他正要進去的時候發覺忘了拿錢褡子了,就從走廊折了回來。他還惦記着別被我偷了錢褡子,這首先就是對我的冒犯!」

「這可沒法說啊,你偷煙的事兒還擺在那兒呢。」

「哈哈哈……那老頭兒也是相當有辨識力的。錢褡子的事兒就先不說了,且說他一拉開門就發現整個房間都籠罩在煙霧中,又悶又嗆,我把兩天攢著沒抽的煙都給它變成蒸騰的煙霧了。『壞事傳千里!』這句話說得真好啊,偷煙的事兒一轉眼就暴露了。」

「老先生說了什麼嗎?」

「不愧是年紀大的人的修養啊,他什麼也不說地用信紙包了五六十支煙,然後跟我說:『恕我冒昧,不是什麼好煙,如若不嫌棄就請拿去抽吧!』說完,就又下溫泉池子去了。」

「這就是所謂的『江戶情懷』嗎?」

「我不知道這是『江戶情懷』還是『和服店情懷』,反正從那以後我跟老頭兒是非常肝膽相照了。我在那裏高高興興地過了兩個星期後回來了。」

「這兩個星期中,香煙都是老先生請的客嗎?」

「啊,差不多是這麼回事兒吧。」

「那個小提琴已經結束了嗎?」主人終於把書扣過來,一邊起身一邊問,最終還是投降了。

「還沒有。現在開始才是有意思的地方呢,正是好時候呢,請過來聽吧!順便叫上那個在棋盤上睡午覺的老師……叫什麼來着,啊,對啦,是獨仙老師……希望獨仙老師也賞臉過來聽聽呢!怎麼樣?你那樣睡對身體不好呀。可以叫醒他了吧?」

「喂,獨仙兄!起來啦,起來啦!有趣的話題喲。起來了啦!都說了,你那麼睡對身體不好了!說你老婆會擔心呢。」

「嗯?」獨仙哼唧著抬起頭來,口水順着山羊鬍子流下長長的一條,猶如蝸牛爬過的痕迹,明晃晃地閃著亮光。「啊,好睏呀!『山上白雲如我懶』(34)啊——睡得真舒服啊!」

「大家都知道你睡著了,現在起來一下怎麼樣?」

「嗯,已經,起來也可以了。有什麼趣聞嗎?」

「接下來,終於到了把小提琴……怎麼了?苦沙彌兄!」

「怎麼辦呢,完全弄不清楚了。」

「接下來,終於到了拉琴的時候了。」

「接着終於是拉響小提琴的時候啦。過來這裏聽吧!」

「還在說小提琴啊?真叫人頭疼!」

「你是彈『無弦之素琴』那一夥的,所以屬於無須頭疼的一方。寒月君的琴是會吱吱嘎嘎響的,一拉就會被隔壁鄰居聽見,所以現在才非常頭疼啊。」

「是嗎?寒月君莫非不知道不會被隔壁鄰居聽見的拉琴方法嗎?」

「不知道呀,若有這樣的方法,還真是想請教一下。」

「用不着請教!只要看看露地白牛(35),就應該能立刻明白。」不知怎麼搞的獨仙說的話驢唇不對馬嘴。寒月認定這是他還沒睡醒而玩弄的奇談怪論,便故意不理會他,接着話頭繼續講:

「後來,好不容易,我想出了一個計策。次日就是天長節,所以從早到晚我都在家。我一會兒把衣箱蓋子取下來看看又蓋上,一會兒蓋上又取下來,一整天過得心神不定的。終於太陽落山了,在衣箱下傳出蛐蛐叫聲的時候,我把心一橫,拿出了那把小提琴和琴弓。」

「小提琴終於出場啦!」東風道。

「貿然拉琴可是危險的喲!」迷亭提醒道。

「我先拿起琴弓,把琴弓從弓尖到弓把都仔細查看了一番……」

「又不是不入流刀鋪的東西。」迷亭嘲弄。

「實際上,當我覺得這是自己的靈魂時,我的心情就變得恍如武士在深夜的燈影下將磨得鋒利的名刀拔出刀鞘一般了啊!我握著琴弓就不住地顫抖起來。」

「絕對是天才!」東風道。迷亭聽了對東風說:「絕對是癲癇!」加上了這麼一句。主人則說:「快點兒拉琴就好啦!」獨仙則是做出一副好似在說「真是麻煩」的表情。

「值得慶幸的是,琴弓沒有缺陷。然後,我又把小提琴同樣地拿到油燈旁邊,里裏外外好好地檢查了一遍。請把此期間想像成大概花了五分鐘,且衣箱下的蛐蛐始終沒停沒歇地在叫喚……」

「你要我們怎麼想像都行,所以你就安心拉琴吧。」

「我還是沒有拉。……幸而小提琴也沒有瑕疵。這樣的就沒問題了,我一確認完就猛地站起來……」

「你要去哪兒嗎?」

「好啦,請安靜地聽一會兒吧!要是像這樣每說一句都被打岔的話,我就講不下去啦……」

「哎,各位,叫你們都閉嘴呢!噓——噓——」

「打岔的就你一個人好吧!」

「哦,是嗎?那是我失禮了。我洗耳恭聽,洗耳恭聽!」

寒月說:「我把小提琴夾在腋下,趿拉着草鞋,兩三步跨出土階茅屋,不過,且慢……」

「看吧,又來了!那什麼,我估摸着你是要在哪裏停電的。」

「即便你返回來,也沒有柿子餅了哦!」

「各位老師這麼插科打諢,實在遺憾之至。但是我也奈何不得,我只能對着東風君一個人講了。可以吧?東風。我雖然兩三步跨出了門,但是又返了回來,進屋把在離開家鄉過來時花三銀圓二十錢買的紅毛毯從頭上披下來,呼一下吹滅了燈。跟你說啊,頓時四周變得一片黑暗,這下是不知道草鞋在哪兒了。」

「你到底要去哪裏呀?」

「哎呀,你就往下聽嘛!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草鞋,出門一看,正是:『星月夜裏柿子葉落,紅毛毯下小提琴藏。』我向右走,又向右走,在緩緩地爬庚申山時,東嶺寺的鐘當——當——地響起來,聲音穿透毛毯,穿透我的耳朵,進到我的腦中回蕩。你猜已經幾點了?」

「不知道呀。」

「已經九點了啊。這之後,我要獨自一人在深秋的長夜裏走大約八丁遠的山路到達一個叫大平的地方。要在平時,素來膽小的我必定會害怕得不得了,但是,人一旦全神貫注就非常不可思議,不論是害怕還是不害怕,一丁點兒這樣的念頭都不會想起,壓根兒沒有感覺。我變得滿心裏只有『我要拉小提琴』這一個念頭,真是奇妙啊。

「這個叫大平的地方,位於庚申山的南側。天氣好的時候,登上此處遠眺,可從赤松的間隙之間一目了然地俯視山下的城市,是一個絕佳的觀景平台。嗯,面積,大約有個一百坪(36)左右吧。正中央有一塊約八張榻榻米大的岩石。北側是一片叫作『鵜沼』的池塘,池塘周圍凈是約有三抱那麼粗的樟樹。因為是在山裏頭,有人住的地方就只有一間采樟腦的人用的小屋。池塘周圍那一塊兒是個即便在大白天也不太令人舒服的不好的地方。幸好工兵為了演習給開闢了一條路,所以登上來時還不算費勁。

「我終於來到了那塊大岩石上,將毛毯鋪好,不管怎樣先在上面坐下來。由於在這樣寒冷的夜裏爬山,我還是第一次,所以我坐在岩石上稍微平靜一點兒后,四周的冷清空寂便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心底里滲透。如此情境之下,會擾亂人心的唯有稱為恐懼的這種感覺,如若連這種感覺都抽去,餘下的便全是皎皎清冽的空靈之氣了。

「在我茫然呆坐二十多分鐘期間,不知怎麼的,我有了這樣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彷彿身處水晶造的宮殿裏,並且只有我一個人住在那裏。而且那獨自居住的我的身體……不,不只是身體,還有心和靈魂,也全都變成像是用瓊脂還是什麼造出來的那樣,透明清澈得令人難以想像。究竟是我在水晶宮殿裏面呢,還是水晶宮殿在我的裏面呢?我變得分不清了……」

「變得玄乎起來了呀!」迷亭一本正經地奚落道。

「有趣的境界!」獨仙緊隨其後道,看起來有些許佩服的樣子。

「如若這種狀態長時間持續下去,說不定我會直到第二天早上都一直呆坐在一塊岩石上,好不容易要拉的小提琴也沒拉……」

「那裏是有狐狸什麼的地方嗎?」東風問道。

「在這種狀態下,自己和外界的區別也消失了。就在我辨別不出自己是活着呢,還是死了呢的時候,忽聽身後的老池塘深處傳來『啊』的一聲尖叫……」

「終於出現啦!」

「那個叫聲的回聲在遠處回蕩,伴着深秋的風掠過漫山林梢,我這才突然清醒過來……」

「總算安心了!」迷亭假裝成寒月,撫胸定神道。

「你這是『大死一番(37)乾坤新』呀!」獨仙說着遞了個眼神,可寒月卻絲毫不解其意。

「然後,我清醒過來,把周圍看了一圈,庚申山一片寂靜,就連雨滴從房檐上滴下時那麼大的聲音都沒有。哎!咦!剛才的聲音是什麼呀?作為人的聲音的話,太尖銳了;作為鳥叫聲的話,又太大聲了;作為猿啼聲呢……可這附近肯定不會有猿猴的啊。到底是什麼?是什麼呢?這個問題一旦在頭腦里浮現,頭腦便會想去解答,因此一直沉寂著的傢伙們紛然雜然糅合而來,以好似當年歡迎康諾特爵士(38)時的城裏的人們那樣瘋狂的氣勢在我的腦中翻騰。在它們翻騰的工夫里,我全身的毛孔突然張開了,有如被噴了燒酒的多毛小腿似的,號稱勇氣、膽量、辨別力、沉着等的貴客,都開始嗖嗖地蒸發出去。心臟在肋骨下跳起了拋大鼻子滑稽舞(39),兩條腿開始猶如風箏的嚎叫般抖動起來。這可受不了!我猛地迅速將毛毯從頭上罩下,把小提琴往腋下一夾,搖搖晃晃地跳下岩石,一溜煙地跑過八丁路程的山道,下到了山腳,回到住處往被窩裏一鑽蒙頭就睡了。東風君,縱然是現在想起來,也是再也沒有那樣讓人不寒而慄的事情了。」

「然後呢?」

「就到這兒,沒了啊!」

「不拉小提琴嗎?」

「即便想拉也拉不了啊,因為有『啊——』的一聲嘛,就算是你,肯定也拉不了的!」

「總覺得你講的故事好像不夠味兒啊。」

「就算你這麼『覺得』,事實就是如此呀!怎麼樣?老師。」寒月把在座的環視一圈,樣子十分得意。

「哈哈哈……確實是講得很好!能把故事講成這樣,你也算是費盡心思了吧!我還想,大約是男版的桑德拉·布魯尼(40)出現在東方君子之國吧,所以直到剛才我都一直在認真地洗耳恭聽呢!」迷亭道。他以為會有誰提出要聽聽桑德拉·布魯尼的講解之類的,但是出乎預料的,什麼問題都沒人問,所以他就只好自個兒主動說明了:「桑德拉·布魯尼是在月下森林裏彈豎琴,唱意大利風格的歌曲,可謂與你的抱小提琴登庚申山是『同曲』,但卻『異工』啊!真可惜,人家是驚到了月亮裏面的嫦娥,你卻是自己被池中怪狸給驚到了。在間不容髮之際,造成了滑稽與崇高那麼大的差別。想必你遺憾得不得了吧?」

「倒也沒那麼遺憾。」寒月意外地滿不在乎。

「說到底就是因為你要在山上拉什麼小提琴,做這種趕時髦的事情,所以才會被嚇唬呢!」這回是主人給添了個嚴厲的批評。緊跟着獨仙感嘆道:「大好男兒竟拘泥於鬼窟里(41),真是令人遺憾!」

所有獨仙說的話,從來就沒被寒月理解過。不單單是寒月,恐怕是誰都沒理解吧!

「這個就這樣吧,寒月君,你最近也還是去了學校就光磨玻璃球嗎?」迷亭老師隔了一會兒,把話題轉了。

「沒有,前段時間我從寄宿之處回老家探親了,所以處於暫停狀態。我已經厭煩玻璃球了,其實,我正在想放棄算了。」

「可是,你磨不出玻璃球,就當不上博士了呀!」主人微微皺着眉頭道。

寒月本人卻意外地輕鬆:「博士嗎,嘿嘿……博士的話,已經不當也可以了。」

「但是,婚期拖延了,雙方都麻煩吧?」

「結婚是,誰的結婚?」

「你的啊!」

「我和誰結婚呀?」

「金田家的小姐啊!」

「啊啊?」

「啊什麼?你不是都有那樣的約定了嗎?」

「約定什麼的根本就是沒有的事兒!是那邊自己隨便到處去張揚這種事情的。」

「這可有點兒太粗野、太亂來了!是吧,迷亭,那件事情你也是知道的吧?」

「那件事情,你是說『鼻子夫人』事件嗎?若是那個事件的話,就不僅僅是你知我知而已,而是已經作為公開秘密被傳得天下皆知了。眼下就是,總有人來找我打聽:什麼時候有幸能在《萬朝》之類的報刊上,以『新郎、新娘』為標題,把兩位的照片刊登上去呀?究竟什麼時候可以啊?問得我都煩了。還有東風君他們,都已經作好了名為《鴛鴦歌》的長篇巨作,從三個月前開始就只等着你們結婚了。只因為寒月君不當博士,就有可能讓他們嘔心瀝血的傑作由寶物變成了廢物,所以他們才擔心得不得了。哎,東風君,對吧?」

「倒是還沒有把這個作為要擔心的事情來看待,不過,是有打算不管怎樣也要把那篇傾注了滿腔同情的作品公之於世的。」

「是吧,你看看!你能不能當上博士,可是會給四面八方帶來意想不到的影響哦!你稍微振作點兒,給我們去磨玻璃球吧!」

「嘿嘿嘿嘿,有勞各位多方操心,真是對不住!不過,我已經不當博士也無妨了。」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我已經有一個名正言順的老婆了呀。」

「哎呀!這可太厲害了!你在什麼時候秘密結的婚呀?真是不能小瞧這世道啊!正如苦沙彌先生你方才聽聞的,寒月君他已經有老婆孩子了。」

「孩子還沒有啊!結婚還不到一個月就生出孩子的話,可就是個問題了。」

「究竟你是在何時、何地結婚的?」主人提出個似預審法官的質問。

「要說何時,就是我回到老家的時候,她就已經好好地等在家裏了。今天拿到老師這兒來的那個魚乾,就是從親友們那兒得到的結婚賀禮。」

「就送三條魚乾做賀禮?真小氣啊!」

「哪裏,有一大堆呢!我只從中拿了這三條來。」

「那,既是你家鄉的姑娘,應該膚色也黑吧?」

「是呀,黝黑黝黑的,剛好和我相配。」

「那麼,金田家那邊你打算怎麼辦呢?」

「不想怎麼辦啊!」

「那,在情理上有點兒不好吧?是吧,迷亭?」

「沒什麼不好的啊!金田家把她嫁給別人也是一樣的。反正所謂的夫婦,就是在黑暗中偶然撞在一塊兒這樣的事情。總之,沒有撞在一塊兒就過去的,還要特意去撞在一塊兒,這就是多此一舉。既是多此一舉,誰和誰撞在一塊兒都無妨啦。只是,唯獨可憐了創作《鴛鴦歌》的東風君啊!」

「沒事兒,《鴛鴦歌》可以根據情況改成給你這邊寫的。給金田家婚禮上的,再另作一首就好了。」

「不愧是詩人,就是灑脫自在呀。」

「你已經回絕金田家那邊了嗎?」主人還惦記着金田家。

「沒有,沒有回絕的道理。提親也好,求婚也好,我自己從未跟對方表示過,所以,不加理會就夠了……不對,是即便不加理會也夠了。此時此刻,也有十名二十名偵探盯着呢,會把我們的談話從頭到尾一句不漏地彙報過去哦。」

主人一聽偵探一詞,立刻拉下臉來交代:「哼!那就別理會了!」但是,看起來主人還意猶未盡,又針對偵探,說了下面的一番話,有如發表重大議論似的:

「乘人不備,懷中盜物者謂之小偷;乘人不備,勾人心聲者謂之偵探。趁人不覺,溜門撬窗偷他人之所有物者謂之盜賊;趁人不覺,誘人失言讀人心意者謂之偵探。將砍刀插在榻榻米上,強佔他人錢財者謂之強盜;卑鄙羅列恫嚇之語、強迫他人意志者謂之偵探。所以,偵探這種傢伙,跟小偷、盜賊、強盜是一家的,都是臭不可聞的卑劣傢伙。若是聽那種傢伙的話,那就有毛病了。決不能服輸!」

「哎呀,沒問題!縱使來個一千、兩千臭不可聞的偵探,到上風口來列隊襲擊,也沒什麼可怕的。我可是磨玻璃球的著名理學士水島寒月啊!」

「真是讓人佩服得渾身發冷呀!不愧是新婚學士,就是神銳氣盛啊!不過,苦沙彌先生,要是偵探跟小偷、盜賊、強盜屬同類的話,那麼,僱用偵探的金田君那樣的人又是什麼的同類呢!」

「大約是熊坂長范(42)之流吧!」

「比作熊坂,太妙了!『只見一個長范,卻成了兩個,原來是身首異處。』(43)對面巷子裏的那個『長范』就是靠放高利貸起家的,是個貪婪成性、頑固不化的傢伙,不論到什麼時候都不用擔心他會自動消失。被那種傢伙抓住就太不幸了!一輩子都會被詛咒的啊!寒月君,你可要小心嘍!」

「那有什麼,沒問題啊!『哎呀呀,你這窮凶極惡的賊人!方才也對你的手段了如指掌,你卻尚不知引以為戒,還膽敢上前來,看我不給你嘗點兒苦頭!』(44)」寒月從容不迫地模仿寶生派(45)的腔調,讓人看出他的氣勢。

「說到偵探,二十世紀的人基本上都有偵探那樣的傾向,究竟是什麼緣故呢?」獨仙就是獨仙,提出了一個與時局問題無關的,可謂超脫的問題。

「是物價高的緣故吧?」寒月答道。

「是不解藝術情趣的緣故吧?」東風答道。

「是因為人類生出了文明之角,都像金米糖(46)似的躁動不安。」迷亭回答說。

接着輪到主人發言了,他擺起架勢捏腔拿調地開始這樣的評論。

「這個問題正是我思考了很多、很久的問題。我的答案是,之所以現代人有偵探化傾向,其原因完全就是個人的自覺心過強。我稱其為自覺心,但我的自覺心絕非獨仙君所說的『見性成佛』,或『天人合一』等悟道之言……」

「唉,話題好像變得艱深起來了呀。苦沙彌君,既然你要鼓弄唇舌發表一番大論,那就恕我迷亭冒昧,也在你之後,堂堂正正地對現代文明發表一番不滿言論了!」

「好啊,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明明也沒什麼可說的!」

「哎,我還真是有要說的,而且還是大大地有。你們前不久把刑警巡警當神一般敬仰,而今天,卻又把偵探比作小偷盜賊,這變化簡直是前後矛盾。像我,就是始終如一的人。從還未出娘胎的時候開始到現在,都不曾改變過自己的見解。」

「刑警是刑警,偵探是偵探。前不久是前不久,今天是今天。一個人的見解一成不變的話,就正好證明了他沒有進步。所謂的『下愚不移』(47)指的就是你了。」

「你這可夠嚴厲的。要是偵探也能這樣正面出擊的話,倒也還有可愛之處。」

「我是偵探?」

「我說的是,因為你不是偵探,所以正直,非常好的意思呀。咱們不吵了,停下!好了,讓我們來恭聽你那篇宏論的下文吧!」

「所謂現在的人的自覺心,就是過度清楚知道在自己與他人之間有着截然不同的利益鴻溝這個事情。然後,這種自覺心伴隨着文明的進步,變得一天比一天敏銳起來,所以最終就變成,一舉手、一投足都沒法不加粉飾、天然無雕琢了。

「有個叫亨利(48)的人,他這樣評論史蒂文森(49):『他進到掛着鏡子的房間后,就會每次從鏡子前走過時照一下自己的身影,否則他就會難受。他就是這樣一個連一瞬間都沒法把自己給忘了的人。』這段評論很好地說出了如今社會的趨勢。人們在睡覺時也想着『我』,清醒時也想着『我』,這個『我』一直跟着人們無處不去。因此,這只是讓人的言行舉止變得人為地矯揉造作,只是讓人自己變得拘束狹隘,只是讓世界變得滿是痛苦艱辛,讓人從早到晚不得不以有如年輕男女相親時的忐忑心情來過日子。『悠然』啊,『從容』啊這類的字都只剩筆畫,成了毫無意義的字。

「從這點上講,現在的人都有偵探的性質、小偷的性質。偵探乾的是瞞人耳目、自己獨自任意而為的營生,所以他們勢必要讓自覺心變強,否則做不了偵探。小偷也是,他們時刻惦記着:『會不會被捕?』『會不會被發現?』所以勢必他們的自覺心不變強不行。而現在的人則是,無論是睡覺還是醒著,都在不斷地算計怎麼做能對自己有利,怎麼做能不吃虧,所以也勢必如偵探盜賊一般,自覺心不變強不行。他們終日惶惶不安、鬼鬼祟祟,在進墳墓以前都不會得到一刻安寧的就是現在人的心。這是文明的詛咒。愚蠢透頂!」

「原來如此,真是有趣的見解。」獨仙開口道。一旦談到這樣的問題,獨仙是很難收斂的。「苦沙彌君的解說深得我意。古代的人是教導我們要『忘我』,而現代的人是教人不要『忘我』,所以截然相反。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用稱為『我』的意識來充滿。正因為如此,一天二十四小時里沒有片刻太平,無論何時都是灼熱的地獄。若問天下有何良藥?那麼,除了忘卻自我之外就沒有其他可做葯的了。所謂『三更月下入無我』(50),就是吟詠這種最高境界的。

「現代人即便要做些體貼的事,也是有欠自然的。就連英國人自豪地說『幹得好』的行為也是,出乎意料的自覺心綳得快要破裂了。據說英國國王去印度遊玩,在與印度的王族同席用膳時,那個王族沒意識到是在英國的國王面前,不自覺地就以本國的習慣,用手去抓馬鈴薯放到盤子裏,後來覺察后變得滿臉通紅、羞愧難當。這時英王卻假作不知,也伸出了兩個手指頭抓個馬鈴薯放在盤子裏……」

「這是英國情懷嗎?」寒月問道。

「我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主人緊跟着道,「說的還是英國。據說在一個兵營里,聯隊的眾多軍官宴請一位下級軍官。吃完飯後用玻璃盅端來了洗手水,這位下級軍官看來不太熟悉宴會,竟然將玻璃盅端到嘴邊把裏面的水一口氣給喝乾了。然後,聯隊長突然地說起祝福下級軍官身體健康的話來,接着也將洗手盅里的水一飲而盡。於是,在場的其他軍官們也都爭先恐後地舉起洗手盅祝福這位下級軍官的健康。」

「還有這樣的故事哦!」不甘寂寞的迷亭道,「卡萊爾第一次謁見英國女王時,由於他是個不諳宮廷禮儀的怪人,所以他突然邊問『怎麼樣』邊就撲通一聲坐到椅子上去了。然後,站在女王身後的眾多侍從和侍女就都哧哧地笑了出來。啊,不對,不是笑了出來,是想要笑出來。於是,女王轉到身後做了一點兒暗示,然後眾多的侍從和侍女便於不經意間都悄然坐到椅子上了,卡萊爾這才沒有丟了臉面。這種極為用心的體貼也是有的啊!」

「若是卡萊爾的話,或許就算大家都站着,他也不會當回事呢。」寒月試着簡短評論。

「體貼的這種自覺心,算是好的。」獨仙接着往前推進,「不過,就因為有自覺心,所以做些體貼的事時也會變得很辛苦。可悲呀!一般都說,隨着文明的進步,殺戮之風就消失了,個人與個人之間的交往也變得平和,這是大錯特錯的!自覺心這麼強烈,怎麼可能會變得平和?的確,乍一看,似乎是非常安靜太平,然而,事實上彼此都極其痛苦。恰好跟相撲的人在相撲場上四肢交纏扭作一團、動彈不得一樣吧?外表上看,平穩至極,但當事人心裏面卻是翻江倒海吧?」

「吵架也是啊!以前的吵架是以暴力鎮壓的,反而無罪。近來則是變得相當巧妙,所以就讓自覺心越發地強烈起來。」這回說話權輪到了迷亭的頭上。「培根(51)有句話是:『順從大自然的力量以後才開始戰勝大自然。』現在的吵架,正是如培根的格言說的那樣吵的,太不可思議了。簡直跟柔道一樣啊,考慮的是『怎樣利用敵人的力量打倒敵人』……」

「或是像水力發電一樣。不違抗水的力量,反而能將其轉化為電力,發揮巨大的作用……」寒月剛想接着說,獨仙就迅速把話頭接過去了:「所以呢,貧時為貧所束,富時為富所縛,悲時為悲所羈,喜時為喜所絆啊!才子死於才,智者敗於智,像苦沙彌君你這樣脾氣暴躁的人,只要利用你的暴躁脾氣,你立刻就會蹦出去,上敵人的當……」

「哈哈哈哈!」迷亭邊笑邊鼓掌。苦沙彌笑嘻嘻地回答:「我這邊也不會那麼容易讓他們如願以償的啦!」大家一聽,同時大笑起來。

「對了,像金田家那樣的,是因何而斃命呢?」

「老婆是因鼻子而斃命,家主是因罪孽而斃命,手下是因當偵探而斃命。」

「小姐呢?」

「小姐嘛……我沒見過小姐,所以就不好說了……不過,最有可能的是為穿而斃命、為食而斃命,或者是為醉酒而斃命之類的吧!總不會是為戀情而斃命吧。弄不好會像卒塔婆小町(52)那樣斃命街頭呢。」

「這有點兒過分了!」由於向小姐奉上過新體詩,東風提出了異議。

「所以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53)是句非常重要的話,不到達這種境界,人就會痛苦不堪啊!」獨仙接二連三地說些彷彿獨自一人恍然大悟的話。

「你別那麼賣弄顯擺啦!像你這樣的,弄不好會來個倒在電光影里呢。」

「總而言之,我可不想活在人類文明以這種趨勢發展以後的日子裏。」主人說。

「那你別客氣!去死就好啦!」主人話音剛落,迷亭便立刻戳穿了他。

「但我更討厭死!」主人不知在固執什麼己見。

「出生時,沒有一個人是深思熟慮后再出生的;死時,卻沒有一個人不苦惱。」寒月講了一句淡漠的格言。

「借錢的時候滿不在乎地借,還錢的時候卻誰都擔心。跟這個是一回事兒呢!」這種時候,能馬上接上話的就是迷亭君了。

「正如毫不考慮還錢的人是幸福的一樣,絲毫不為死亡苦惱的人也是幸福的。」獨仙一副超然出塵的姿態。

「根據你的說法,那也就是說,沒心沒肺就是大徹大悟了?」

「是呀!禪語有云:『鐵牛面者鐵牛心,牛鐵面者牛鐵心。』(54)」

「然後,你就是那個標本了?」

「那也不是。不過,人變得『為死而苦惱』是在神經衰弱這個病被發明以後的事哦。」

「確實,你這樣的不管怎麼看,都像是神經衰弱出現之前的人啊。」

迷亭和獨仙兩人在你來我往地進行着莫名其妙的對答時,主人則一直在向寒月和東風二人發表對文明的不滿。

「怎樣才能借了錢不用還,這是個問題!」

「才沒有這種問題呢,借的東西就必須還啊!」

「哎呀,只是討論嘛,你別說話,先聽。正如怎樣才能借了錢不用還是個問題一樣,怎樣才能不用死活着,也是個問題。不,應該說曾經是個問題。鍊金術就是針對這個問題的,而所有的鍊金術都失敗了。人無論如何都是要死的,這一點變得清晰明了了。」

「在鍊金術之前,就已清晰明了了吧。」

「哎呀,就是討論,你別說話,給我先聽着!好嗎?當人無論如何都是要死的,這一點變得清晰明了時,就產生了第二個問題。」

「噢。」

「既然橫豎都得死,那麼怎樣死好呢?這就是第二個問題了。『自殺俱樂部』就是伴隨着第二個問題出現的,有着必然出現的命運。」

「原來如此。」

「死亡是痛苦的,但不能死,卻更加痛苦。對神經衰弱的國民來說,活着是遠遠比死亡來的更加痛苦的。因此,為死而苦惱,並不是由於不想死而為死苦惱,而是苦惱怎樣死才最好。只是,大部分的人因智慧不足,就順其自然聽天由命,然後在過着這種日子的時候,社會就會欺壓殺害他,給他來個了斷。可是,有點兒個性的人是不會滿足於社會給的一點兒一點兒慢慢來的欺壓致死,必然會對死亡方式進行各式各樣的深入研究,最終提出一個嶄新的好方法。因此,世界今後的趨勢,必然是自殺者增多,且那些自殺者皆以自己獨創的方法離開世界。」

「那就會變得十分不太平啦!」

「會的,肯定會的!亨利·阿瑟·瓊斯(55)寫的劇本里,就有個反覆推崇自殺的哲學家……」

「他要自殺嗎?」

「很可惜,他不自殺。不過,過個一千年後,大家一定都會實行自殺的。到了萬年以後就會變成一說到死,人們就會想到自殺,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的死亡方法。」

「那就會變得非常糟糕了!」

「會的,一定會的!這麼一來,自殺也能積累大量的研究而成為一門了不起的科學了,像落雲館那樣的中學,就會把倫理學替換成自殺學,將其作為一門正課來教授。」

「奇怪啊,連我都想去旁聽了呢!迷亭老師,您聽見了嗎?苦沙彌先生的高論。」

「聽到了啊。到了那個時候,落雲館的倫理學老師就會這樣說了吧:『諸位,不可墨守稱之為公德等的野蠻遺風。作為世界青年,諸位首先應該留意的義務就是自殺。另外,根據『己所欲,可施於人』(56)的道理,可以將自殺活動進一步展開,去殺死他人。特別是像門口對過窮措大(57)的珍野苦沙彌氏般的人,可以看出活着於他非常痛苦,所以儘早將死亡奉送給他,乃是諸位應盡之義務。當然,與古時候不同,今時乃是開明時期,故不可再做出舞刀弄槍或飛箭投矢之類的卑劣舉動了。只可憑着嘲諷之高尚技巧來讓他被戲謔致死,這既是為了他本人,也能成為諸位的功德,還能成為諸位的榮譽。』……」

「這樣呀,這個課講得有意思啊。」

「還有更有意思的呢!在現代,警察是以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為首要目的。可是,到了那個時候,巡警就會手持用來殺狗那樣的棍棒來擊殺天下公民……」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現在的人珍惜生命,就用警察來保護。但是那個時候的國民活着才痛苦,所以巡警就慈悲為懷,予以擊殺了啊!當然,稍微識相些的人大部分都會自己自殺,因此,會被巡警擊殺的傢伙都是些懦弱得不得了的人和沒有自殺能力的白痴、殘廢。然後,希望被殺的人就會事先在大門處貼張告示哦。只需在告示上寫『有個男人(或女人)想要被殺死』什麼的,貼好后,巡警在方便的時候巡視過來發現了,就會立刻按照他的意願進行處理。屍體嘛,屍體就照樣由巡警拉車來挨個收走吧。還會出來更有意思的事呢……」

「老師的玩笑總是無邊無際呢!」東風萬分欽佩道。

獨仙又習慣性地捋起了山羊鬍子,慢條斯理地辨析道:「要說是玩笑就是玩笑,但要說是預言,說不定就是預言。沒有徹底明白真理的人,總是會被眼前的現實世界所束縛,喜歡把泡沫般的夢幻認定為永恆的真實,因此聽到稍微離奇點兒的話,就馬上認定是玩笑。」

「燕雀焉知大鵬之志呀!」寒月折服道。

獨仙一臉「沒錯」的神情接着講下去:「從前,西班牙有個叫作科爾多瓦的地方……」

「現在也還有吧?」

「也許還有吧。今昔的事情且不必理會。那裏的寺院裏一響起黃昏的鐘聲,家家戶戶的女人們就都出來下河去游泳,這是那裏的風俗習慣……」

「冬天也游嗎?」

「你問的那塊兒我確實不知道,不過,總之是不分老少貴賤,都要跳進河裏的。但是,河裏面連一個男人都沒有。男人只是遠遠地觀望。從遠處看就是,暮色蒼茫的波光中,朦朧地扭動着白花花的肌體……」

「真富有詩意呀!可以作一首新體詩了呢!那個地方叫什麼名字?」東風只要一聽說裸體,就立刻往前湊。

「科爾多瓦呀!那裏的年輕小夥子們都不能和女人一起游泳,不僅如此,還不允許他們從遠處正經地觀看女人們的身姿。小夥子們覺得很遺憾,就搞了個小惡作劇……」

「哦,是什麼樣的點子?」一聽惡作劇,迷亭就興高采烈。

「他們賄賂了寺院裏的敲鐘人,讓他提前一小時敲響了作為日落信號的鐘聲。女人都是膚淺的生物,一聽,『喲,鐘聲響了』,便紛紛聚集到河岸邊,穿着背心短褲就撲通撲通地跳進水裏了。雖是跳進水裏了,可是和往常不同,天不黑。」

「是不是『秋日艷陽火辣辣』啊?」

「她們往橋上一看,好多男人正站在那裏張望。即便害羞,卻也無可奈何。據說都臊得滿臉通紅。」

「然後呢?」

「然後嘛,也就是說,人是會只因眼前的習慣而被迷惑,然後就忘卻了根本原理。所以說不小心是不行的啊!」

「原來如此,真是可貴的教導。我也來講一則關於被眼前習慣所迷的事兒吧。最近我看了某個雜誌,裏面就有一篇這種騙子的小說。嗯,假設我在這裏開了個書畫古董店,店面上陳列著大師的書畫、名人的器物,當然不是贗品,都是真真正正、貨真價實的上品。既是上品,價格肯定都是很高的。然後,來了個好奇的客人,問:『這幅元信(58)的畫多少錢呢?』我說:『標價六百銀圓就是六百銀圓。』那客人說:『想要是想要,可惜我手頭上帶的錢不夠,真可惜,只好回頭再說了。』」

「是規定他這麼說嗎?」主人還是老樣子,說的話沒有戲劇藝術味道。

迷亭嚴陣以待地道:「對啊!這是小說啊!說什麼都是事先定好的。於是,我說:『哎呀,畫錢沒關係的,您若是中意的話,就請拿去吧!』客人猶豫說:『那也不好啊。』於是我極為爽快地說:『那就分月付款吧!分月時間可以長一些,每月就還一點兒,反正今後也會得到您的光顧,所以……不,您千萬別客氣。怎麼樣?每月付十銀圓左右行嗎?要不然每月付五銀圓也行。』之後,我和客人有個兩三回的你問我答,最終,我以六百銀圓的價格將狩野法眼(59)元信的畫賣給了他,但是,是分月付款,每月十銀圓。」

「簡直跟泰晤士的百科全書(60)一樣啊。」

「泰晤士百科全書是確有其事的,我說的可是不確有其事哦。下面開始終於要進行巧妙的詐騙了。請聽好了!每月付十銀圓,六百銀圓的話,要多少年才能還清?你說呢,寒月。」

「當然是五年啊!」

「當然是五年。那麼,五年的歲月,是長呢,還是短呢?獨仙君,你怎麼認為?」

「『一念萬年,萬年一念。』(61)既短,也不短啊。」

「你那是什麼呢?是道歌(62)嗎?真是缺乏常識的道歌啊。那麼,五年裏頭每月付款十銀圓,也就是說,對方付六十次就可以了。然而,這裏面有個習慣的恐怖之處,每月都重複做同一個事情,當重複了六十次的時候,那麼就會第六十一次依然想要付十銀圓,第六十二次也還是想付十銀圓,六十二次,六十三次……隨着重複付款次數的增多,就會變成不管怎樣到了日子就得付款,不付就不舒服。人似乎很聰明,卻會被習慣迷惑,忘卻了根本,這是人類的一大弱點。利用這種弱點,我就可以無數次地每月獲得十銀圓啦!」

「哈哈哈,怎麼可能?不會那麼健忘吧?」寒月笑道。

「不,這種事情完全有可能啊。我就曾不計算地每月還大學的助學貸款,直到最後被對方謝絕接收。」主人有點兒嚴肅地說。他是把自己的丟人事兒當成人類普遍的丟人現象來公佈了。

「看吧,這種人現在在這裏就有一個,可見這是確實可行的。所以,聽了我剛才講述的《文明之未來記》后笑它是個玩笑的人,就是那些把月付六十次即可的付款拿來付一輩子,還覺得正常的傢伙們。特別是寒月、東風這樣缺乏經驗的青年們,必須好好聽我的話,以求讓自己不容易上當受騙!」

「在下明白了。分月付款一定只付六十次。」

「唉,這番話雖然像是開玩笑,實際上卻是能成為鑒戒的哦!寒月君。」獨仙對寒月說,「假設啊,現在苦沙彌君或迷亭君給你忠告,說:『你擅自跟別人結婚有欠穩妥,所以趕緊去金田家謝罪吧!』你會怎麼辦?會想去謝罪嗎?」

「謝罪還是饒了我吧!對方向我道歉的話我也沒什麼,要我去道歉,我就不想去了。」

「要是警察命令你去道歉怎麼樣?」

「那就更加會拒絕了。」

「要是大臣、貴族的命令呢?」

「越發難以從命了。」

「看看!以前和現代的人的變化就是這麼大!以前是只要用在上當權者的威風權勢就什麼都可以做到的時代,而到了現代,則是縱使用在上當權者的威風權勢也有做不到的事情的時代。當今社會就是,不管你是什麼王族,什麼高官,在一定程度之上以後就都無法凌駕於他人人格之上了。說得激烈點兒的話就是,在當今社會,壓迫一方的權勢越大,被壓迫的一方就越感到不痛快,感到不痛快就要進行反抗。所以,今時不同往昔,出現了正是由於在上當權者有威風權勢所以做不到的新現象。在以前的人看來,當今社會是個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情卻理所當然地通行於世的社會。世態人情的變遷真是不可思議啊!迷亭君的《未來記》也是,若當它是玩笑,那它也不過就是個玩笑,可是,若把它作為這塊兒信息的說明的話,不也回味無窮嗎?」

「既然出現了這樣的知己,那我就一定要講講《未來記》的後續了啊!就跟獨仙君的見解一樣,如今的社會,若還有人想仗着當權者的勢力逞威風,持着二三百條竹槍就想橫行霸道,那就恰如坐轎的非要跟火車賽跑一樣,是個落後於時代的老頑固。——嗯,相當於不明事理的罪魁,放印子錢的長范先生。所以,對他們只要安靜地觀看他們如何顯身手就好了……不過,我的《未來記》講的可不是那種一時湊在一塊兒的小事兒,而是攸關全體人類命運的社會現象。

「仔細看清目前文明的傾向,預卜遙遠未來的發展趨勢,結婚將成為不可能的事情這個結論就出來了。且勿驚慌,我所說的『結婚將成為不可能的事情』的解釋是這樣的:如我前面所言,當今社會是個以個性為中心的社會。在家主代表全家、郡守代表一郡、諸侯代表一國的時代,代表者之外的人是完全沒有人格的。即便有也不被認可。如今這方面驟然巨變,所有生存者全部個個都主張起個性來,變成不管見到誰都是一副好像在說『你是你,我是我』的樣子。兩個人在路上相遇時,也都彼此在心裏面跟對方鬥氣,想着『你小子是人,我也是人』,就擦肩而過了。個人的個性就是變得這麼強烈了。

「每個人平等地變強了,所以實質上就是每個人平等地變弱了。從世界變得別人不能輕易地做有害於自己的事情這一點上看,個人的確是強大起來了。可是,從世界變得自己不能隨便對他人加以干涉這一點上看,很明顯,個人的力量變得比從前弱多了是吧!強大起來自然誰都高興,弱小下來可沒人願意,因此,人會堅持不讓別人侵犯自己一分,這樣堅守着自己的強大之處的同時,又會想要侵犯他人,哪怕半分也好,想要由此來強行填充自己的弱小之處的不足。這樣一來,人與人之間就失卻了空間,活得就憋屈了。人們都儘可能地填充自己,直到腫脹得快要撐破,然後就這樣痛苦地活着。

「由於痛苦,人就開始用各種各樣的方法來尋求人與人之間的空間。如上所述,人是自作自受的痛苦,痛苦之餘想出的第一個方案就是父母與子女分家制。日本也是,您去山溝里瞧瞧,每家每戶都是全家人擠在一所房子裏進進出出的。他們沒有應該張揚的個性,即便有也不張揚,所以才能一家人住一塊兒相安無事。而文明人,即使是在父母與子女之間,若不能相互之間都隨心所欲地為所欲為,就會覺得自己吃虧了。所以,為了保護氣勢洶洶的雙方的安全,就必須要分家。

「歐洲由於更文明進步,就比日本更早地實行了這一制度。就算偶爾有兩代同居的家庭,那也要不就是兒子跟老子借了要付利息的錢,要不就是跟外人一樣要付寄宿費什麼的。正因為父母承認並尊重孩子的個性,才能形成這樣的好風氣。這種風氣早晚也是一定得傳入日本的。

「族人早已分家,父母與子女在今日分家,一直被壓抑的個性終於得到發展,而伴隨着個性的發展,要對個性尊敬的想法將無限地延伸出去,以至於再不分開就不舒服。然而,在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都已分開的今天,已經沒有什麼可分的了,於是,作為最終方案的就是夫妻分開了。按照現代人的觀點,男女因為住在一起才是夫婦,這是個極大的錯誤觀點。要想圓滿地住在一起,就必須配合互相的個性吧。若是從前倒沒什麼可指摘的,那個時候講什麼『夫婦同心』,外面看上去夫妻雖是兩個人,實則內里卻是一個人。正因為如此才宣稱什麼『白頭偕老』『生同裘,死同穴』,死了也要變成一個洞穴里的貉子狸。多野蠻啊!

「如今這一套可就行不通了。因為丈夫始終是丈夫,妻子不管怎樣都是妻子。而那些妻子是穿着行燈袴(63)上女校,鍛鍊出了完整而又堅定不移的個性,然後再梳着西式髮髻嫁進門來,所以是很沒道理會變得對丈夫千依百順的。而且,對丈夫千依百順的妻子也不是妻子,而是玩偶。妻子越是變成聰慧可靠的賢妻,個性就越是得到極大的發展,個性越是發展就越是變得跟丈夫合不來,合不來就自然要與丈夫發生衝突。所以,只要是被冠以賢妻之名的女人就是一天到晚都和丈夫在衝突。娶個賢妻的確是件美事,但娶的妻子越是賢妻,雙方的痛苦程度就越增大。就跟水和油一樣,夫妻之間有着涇渭分明的鴻溝,如若雙方都保持安穩不越過鴻溝的話就還好。可是,夫妻的水和油是互相作用的,所以家裏就會如大地震一般,一下升一下降地起起伏伏了。到了這個地步的時候,人們就漸漸明白了『夫婦同居於雙方都有損』這個道理……」

「所以,夫妻才要分居的嗎?真讓人擔心啊!」寒月道。

「分居,一定會分居。天下的夫妻全都是要分居的。至今為止是住在一起的才算是夫妻,但從今往後,社會會變得把住在一起的男女視為沒有夫妻的資格。」

「於是,像我這樣的就會被編進沒資格的那組唄!」寒月在關鍵時刻炫耀自己和老婆的恩愛。

「生於明治時代真是幸福啊!像我就是因為創作了《未來記》,頭腦比當前形勢超前了一兩步,所以我會好好地從今天開始保持獨身哦!別人會嚷嚷說我這是失戀的結果什麼的,但是短視者的目光委實是淺薄得可憐呀!這個暫且不說了,還是接着談《未來記》吧!

「那個時候,會有一位哲學家從天而降,倡導破天荒的真理。根據他的說法就是啊,人是有個性的動物。消滅個性就會落得與消滅人類相同的結局。為了完成生而為人的意義,就必須不惜任何代價保持自己的個性,同時還得去發展它。那種因被陋習束縛,勉強執行結婚的行為,就是違背人類天生傾向的野蠻風俗。在個性不發達的蒙昧時期是怎樣的姑且不論,現今已是文明的時期,而在今日還依舊陷於此等弊端之中,恬然不知反省的,就實在錯得離譜了!

「在文明開化已達高潮的現代,兩個不同的個性已沒有應該以一般以上的親密程度被聯結在一起的理由,也不該有。然而,沒受過教育的青年男女卻不顧這個顯而易見的道理,還是受一時的情慾所驅使,冒失地舉行婚慶合巹之禮,實在是有悖道德倫理的罪惡昭彰之行。吾等為了人道,為了文明,為了保護那些青年男女的個性,必須盡全力抵抗這種野蠻風氣……」

「老師,我完全反對這個說法!」東風君此時以毅然決然的樣子用手拍了下膝蓋。「在我看來,要說世界上什麼東西最珍貴?那就是愛和美了,除此之外再沒有比它們更珍貴的了。慰藉我們的,將我們變得完全的,讓我們幸福的,全都是此二者,全都靠它們。我們能夠擁有優美的情操、高潔的品格、純凈的同情心,亦全有賴於此二者。因此,不論我們出生於哪個世道、哪個地方,我們都不能忘記這二者。這二者在現實世界出現時,愛就化身為夫妻關係,美就分別化身為詩歌和音樂。因而,我認為,只要有人類生存在地球的表面上,就絕不會有夫婦與藝術消失的事情吧。」

「不消失自然是好事,但是,與現代哲學家說的一樣,必定會徹底消失,沒有辦法,放棄吧!還有什麼?藝術?藝術也會落得與夫妻相同的命運哦!所謂個性的發展,就是個性自由的意思吧!而所謂個性的自由,就是我是我、你是你的意思吧!那麼,藝術什麼的不是就沒有能存在下去的道理了嗎?藝術會興盛,是因為藝術家和欣賞者之間有個性一致的地方吧!不論你多麼堅持自己是新體詩詩人,如若讀了你的詩后覺得精彩有趣的連一個人都沒有的話,雖然讓人同情,你的新體詩的讀者,除你自己之外都消失沒有了吧!那麼,縱使你作再多篇《鴛鴦歌》也無濟於事呀!幸運的是你出生在明治時期的今日,所以才普天下全體人都愛讀你的詩吧?不過……」

「沒有,還沒到這個程度啦!」

「若是現在都沒到這個程度,那到了人文高度發達的未來,也就是到了出現一位大哲學家提出『不結婚論』主張的時候,就會變成誰都沒有讀者了!不,並非由於是你寫的才沒人看,而是由於人人各自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所以覺得別人作的詩文什麼的一概都沒意思啊!眼前就已經在英國等地,確實出現這種傾向了。在現今的英國小說家中,個性最突出最強烈的作品已經出現了,你看看梅瑞狄斯(64),再看看詹姆斯(65),讀者不是極其少嗎?也難怪少。那種作品就是,沒有那種個性的人就不會讀得有意思,所以也沒辦法。這種傾向漸漸發展盛行,到了婚姻被定為是不道德的時候,藝術也就徹底消亡啦!是吧?要是到了你寫的東西我看不懂,我寫的東西你看不明白的那一天,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藝術可言?」

「雖然是這樣沒錯,可我總直覺性地覺得沒法這麼想。」

「你是直覺性地沒法這麼想的話,我就是曲覺性地這麼想罷了!」

「你也許是曲覺性的,不過……」這回獨仙開口道,「總而言之,對於人類,越放任人個性的自由,人與人之間就越會變得拘束、憋屈,這是毫無疑問的。尼采之所以推出超人哲學,正是因為這種憋屈感無處排遣,不得已才將其變成那種哲學的呀。乍一看,那個貌似是尼採的理想,但那個才不是理想,是牢騷才對!這位老兄悚懼個性解放的十九世紀,對身邊人也無法毫無顧忌地隨意翻身睡覺,所以才有點兒自暴自棄,隨便胡寫得那樣粗暴野蠻。讀了那個以後,與其說變得痛快,不如說變得同情。那個聲音並非勇猛精進之聲,不管怎麼說都是怨恨憤懣之聲。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從前是『聖人一出,天下翕然匯於旗下』。所以暢快啊!如若現實中有這種暢快,就沒有必要像尼采那樣憑藉紙筆之力將其表現在書本之上了。所以,荷馬(66)也好,傑弗里·喬叟(67)也好,儘管同樣寫的是超人性格,但給人的感覺卻迥然不同。是活潑歡快的啊!他們寫得暢快淋漓。因為他們是在有了快活的現實以後,將快活的現實轉寫在紙上的,所以自然沒有苦澀的感覺。

「在尼採的時代這樣可就不行了,因為英雄之類的一個都沒出現。而且就算英雄出現了,也沒人把他尊為英雄。從前只有一個孔子,所以孔子也很有影響力,但是現在卻是有許多位孔子,弄不好天下個個全都是孔子也說不定,所以,就算你顯擺『我可是孔子啊』也沒有威望,不管用。不管用就會滿腹牢騷,滿腹牢騷就只好在書本上擺弄個超人什麼的了。

「我們想要自由就得到了自由,但是得到自由的結果卻是感到不自由,因而現在苦惱不堪。正因為如此,西方文明之類的即使看上去不錯,但總歸還是無用之物!與此相反,東方自古就有進行內心的修行,這才是正確的啊!看吧!個性發展的結果就是所有人都得神經衰弱症,等到局面變得沒法收拾的時候,人們就會發現『王者之民皞皞如也(68)』這句話的價值,然後就能領悟到『無為而治』這句話不可小覷。可是,就算領悟了,那個時候也什麼辦法都沒有了。猶如酒精中毒后才想『唉,要是不喝酒就好啦』一樣。」

「老師們所言,似乎大多為厭世之說。但是,說來我也奇怪呀,聽了這麼多卻什麼感覺都沒有。這是怎麼回事呢?」寒月道。

「那是因為你娶了老婆啊!」迷亭立馬給了個解釋。

緊接着,主人突然講出這麼一番話來:「要是有了老婆后,就有了女人是好的之類的想法的話,那就是個天大的錯誤了。為了讓各位參考,我把一些有趣的東西讀給各位聽聽。好好聽着啊!」說着,他舉起了之前從書房拿出來的那本舊書,道,「儘管這本書是本古老的書,但卻說明了從那個時代開始,就已對女人不好的地方了如指掌了。」

主人剛說完,寒月就問:「有點兒讓人吃驚呢,究竟是什麼時候的書啊?」

「是一個名叫托馬斯·納什(69)的人寫的,成書於十六世紀。」

「越來越讓人吃驚了。那時候就已經有人說了我老婆的壞話嗎?」

「是有各種女人的壞話,裏面一定有你的妻子。你聽就是了!」

「好,我聽!這是值得感謝的事兒啊!」

「書中寫道:首先,應該先介紹一下從古至今的賢者哲人的女性觀。好嗎?都有在聽嗎?」

「都在聽着呢!連我這個光棍也在聽呢!」

「亞里士多德說:『不管如何女人都廢物,若要娶妻,則娶大女不若娶小女,因小廢物的禍患總比大廢物少些……』」

「寒月君的妻子是大女,還是小女?」

「算是大廢物那邊的啦!」

「哈哈哈,這還真是本有趣的書啊。好了,接着讀吧!」

「有人問:『何為最大奇迹?』賢者答曰:『貞婦……』」

「這裏面的賢者是誰啊?」

「書上沒寫名字。」

「反正肯定是個被女人甩了的賢者。」

「下一個出來的是第歐根尼(70)。有人問:『娶妻當在何時?』第歐根尼的回答是:『年輕時太早,年老時太晚。』」

「這位老師是在酒桶里想出來的吧。」

「畢達哥拉斯(71)說:『天下應懼者有三,曰火,曰水,曰女人。』」

「這些希臘的哲學家意外地是愛說蠢話的人呢。要讓我說,天下一切皆不足懼。入火不焚,落水不溺……」獨仙只說到這裏,有點兒詞窮了。

「遇女子不迷。」迷亭老師發出援兵補充道。

主人趕緊接着讀下去:「蘇格拉底說:『駕馭婦人,人間之最大難事也。』德摩斯梯尼(72)說:『若欲令敵苦痛,其上策莫若贈吾女予敵,令其日夜疲於家庭風波,致其無力再起。』塞內卡(73)將婦女與不學無術者視為世界兩大災難。馬可·奧勒留(74)說:『女子之難駕馭處,恰似船舶。』普勞圖斯(75)說:『女子天性好飾綾羅,以遮其先天之丑,不過是淺陋之策。』瓦列利烏斯(76)曾贈書於友人,告之曰:『天下萬事,女子皆可悄然行之。願皇天垂憐,使君勿陷於女子計中。』又說:『若問女子為何?非友愛之敵而何?非須避之苦而何?非必然之禍害而何?非自然之誘而何?非似蜜之毒而何?若棄女子便為無德,則不棄女人者尤為可譴。』……」

「已經夠了!老師。恭聽了這麼多愚妻的惡言,已經足夠了。」

「還有四五頁,順便聽聽,怎麼樣?」

「哎呀,差不多就行啦,已經是尊夫人要回來的時候了吧。」迷亭揶揄道。

他話音剛落,便聽見飯廳方向傳來女主人喚女傭的聲音:「阿清!阿清!」

「這下可慘了!太座可在家呢!你看!」

「哦呵呵……」主人笑道,「管她呢!」

「嫂夫人!嫂夫人!您什麼時候回來的啊?」

飯廳里靜悄悄的,無人答話。

「嫂夫人,剛才的話聽見了嗎?嗯?」

還是沒人答話。

「剛才那些話啊,可不是您家先生的想法喲!都是十六世紀的納什君的主張,所以請您放心!」

「我不知道!」女主人在遠處簡單地答道。寒月哧哧偷笑。

「我也不知道的,不好意思啊!哈哈哈……」迷亭肆無忌憚地笑起來。

這時,大門哐當地被粗暴拉開,來的人既沒說「有人在家嗎」,也沒說「打攪了」,剛覺得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客廳的紙隔扇門就被粗暴地拉開了,冒出了多多良三平的面孔。

三平今日與往常不同,身穿雪白的襯衫、嶄新的大禮服,真是人靠衣衫馬靠鞍。他右手拎着用繩子捆着的四瓶啤酒,看起來沉甸甸的。他把酒往鰹魚乾旁邊一放,也不打個招呼,咚一聲就坐了下來,坐得沒個正經,一副刺眼的武士姿態。

「老師的胃病近來可好?就是因為這樣總待在家裏,才不行哪!」

「說不上壞也說不上好,沒法說。」

「雖然您說是『沒法說』,可臉色不好哪!老師您的臉色蠟黃蠟黃的。最近去釣魚挺好的。從品川雇只小船……我上個星期天就去了。」

「釣到什麼了?」

「什麼也沒釣到。」

「釣不到也有什麼意思嗎?」

「可以養浩然之氣啊!你,怎麼樣?你們去釣過魚嗎?釣魚可是很有趣的哦!因為可以在遼闊的大海上,乘一葉小舟四處遨遊哪……」三平跟誰都不客氣地搭話。

「我倒是想在小小的海上乘一艘大船巡遊呢。」迷亭接了三平的話。

「反正是要釣的話,不釣條鯨魚或人魚就太沒意思了。」寒月答道。

「那種東西能釣得上來嗎?文學家真沒常識哪!……」

「我可不是文學家。」

「是嗎?那你是什麼?對我這樣的商務人士來說,常識可就是最重要的了。老師,我近來常識豐富起來了,格外豐富。無論怎樣只要待在那種地方,因為環境在那兒呢,自然而然就變得有常識了。」

「怎麼變得有常識了?」

「就說抽煙吧,抽「朝日」牌的或「敷島」牌的就吃不開。」說着,他拿出支金箔過濾嘴的埃及香煙,吧唧吧唧地抽起來。

「你有能讓你這麼奢侈的錢嗎?」

「我是沒錢,不過馬上就能解決啦。只要抽著這種煙,信用就會截然不同。」

「比寒月君你磨玻璃球還要輕鬆地得到信用,真好,一點兒不費事兒。真是『輕便信用』呀!」迷亭對寒月道。

寒月什麼都答不上來的時候,三平說:「你就是寒月先生嗎?博士,最終不當了嗎?因為你不當博士,所以我就決定去得到了。」

「你要得到博士?」

「不,是金田家的小姐。其實,我是覺得你挺可憐的。可是,因為對方一再跟我說,請一定要娶她,娶她吧,我才最終下定決心娶她的啊,老師!但是覺得情理上對不住寒月先生,時常心裏不安呢。」

「請一定別顧慮我,儘管娶!」寒月道。

「你想娶就娶唄,可以吧。」主人含糊地回答。

「這可是喜事呀!所以,不論有個什麼樣的女兒,都沒什麼好擔心的。喊一聲:『誰要娶?』跟我剛才說的一樣,這不就好好地找到一位這麼出色的紳士做女婿嗎?東風君,新體詩的素材出來了,快點兒着手寫吧!」迷亭又一如往日得意忘形地調侃起來。

三平道:「你就是東風君嗎?我結婚時,你能給寫點兒什麼嗎?我會馬上印刷出來四處分發。還要讓《太陽》雜誌幫我刊登出來。」

「哦,那就寫點兒什麼吧!您什麼時候要用?」

「什麼時候都行,從你以前的作品裏拿一篇也行。作為報酬,婚禮的時候請你喝喜酒。讓你喝香檳,你喝過香檳嗎?香檳很好喝的。老師,我打算婚禮的時候請樂隊的,所以把東風君的詩譜上曲子演奏如何?」

「你喜歡怎麼弄就怎麼弄好了。」

「老師,您能幫我譜個曲嗎?」

「你胡說什麼啊!」

「有誰,在這裏面有懂音樂的人嗎?」

「落榜的女婿候選人寒月君就是個小提琴高手啊!你好好求他一下試試吧。但是,他可不是個會為了區區香檳而答應的人。」

「香檳也是啊。一瓶四五銀圓的就不好。我請客用的可不是那種便宜貨啊,怎麼樣,您能給我譜一曲嗎?」

「好啊,我當然譜啊!即便是一瓶二十錢的香檳,我也譜。要不然,我給你白乾也行!」

「不能白讓你干,謝禮是要給的。如果你不喜歡香檳,這樣的謝禮怎麼樣?」三平說着,從上衣的暗兜里掏出七八張照片來散放在榻榻米上。有半身的、有全身的,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穿和服裙褲的,有穿長袖和服的,有梳高島田髮髻的,一水的妙齡女子。「老師,候選人有這麼多呢。作為謝禮,我也可以從這裏面給寒月君和東風君做媒,各介紹一個。這樣如何?」說着推出一張到寒月面前。

「不錯呀!請一定給我做媒。」

「這個也很好吧?」三平又推出一張到寒月面前。

「這個很不錯呀,請一定給我做媒。」

「要哪一個?」

「哪一個都可以。」

「你相當多情哪!老師,這個是博士的侄女。」

「是嗎?」

「這邊的這個性情極好,年紀也輕,這才十七歲。這個的話,有上千銀圓的嫁妝。這邊的是知事(77)家的小姐……」三平一個人在那兒滔滔不絕。

「我不能把這些全都娶了嗎?」

「全部嗎?這也太貪心了吧!你是一夫多妻主義嗎?」

「不是一夫多妻主義,而是肉食論者。」

「隨便什麼都無所謂吧,這種東西還是快點兒收起來好!」主人訓斥似的直言。

於是,三平道:「那麼,就是一個也不娶了是吧!」他邊確認邊把照片一張一張地收進了口袋裏。

「你那啤酒是幹嗎的?」

「是我帶來的手信。我在拐角的酒館買來的,為了預祝我結婚。請喝一杯吧!」

主人擊掌喚來女傭,啟了瓶塞。主人、迷亭、獨仙、寒月、東風,五人謙恭有禮地舉杯,祝賀三平的艷福。

三平以特別快活的樣子道:「我邀請今天在座的諸位來參加我的婚禮,諸位能來嗎?都能賞光吧?」

「我不去。」主人立刻回答。

「為什麼?這可是我一輩子一次重大典禮呀!您都不肯賞光出席嗎?有點兒不近人情哪!」

「雖不是不近人情,我是不去的!」

「沒有衣服嗎?怎麼着外褂、裙褲總還是有的吧?老師,您也稍微去去社交場所比較好啊!我會把您介紹給名人的。」

「堅決拒絕!」

「胃病會治癒哦!」

「不治癒也無礙。」

「您這麼固執地堅持,我也無可奈何了。你怎麼樣?能出席嗎?」

「我嗎,一定去啊!可能的話,我還恨不得撈個媒人的榮譽呢。『香檳交杯,三三九度(78),鬧春宵』……什麼?媒人是鈴木藤十郎先生?也是,我就覺得差不多應該是他。這個有點兒遺憾,不過也沒辦法了。要是出現兩個媒人的話也太多了吧!那,作為普通人的我也是確定會出席的!」

「你怎麼樣?」

「我嗎?『一竿風月閑生計,人釣白蘋紅蓼間。(79)』」

「這是什麼啊?《唐詩選》裏的嗎?」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

「不知道嗎,還真是麻煩了。寒月君會賞光來的吧?因為你還有至今為止的關係呢!」

「我必定會出席的!因為要是錯過樂隊演奏自己作的曲子就太遺憾了。」

「就是呀!你怎麼樣?東風君?」

「我嘛,我想出席時在你們夫婦面前朗誦我的新體詩。」

「那一定很快活。老師,我自出生以來,從來沒有過這麼高興的事情。所以,再喝一杯啤酒。」於是,他自己一個人咕嘟咕嘟喝起了自己買來的啤酒,喝得滿臉通紅。

秋日天短,卻也終於入暮。看到火爐里散亂地躺着香煙殘骸,一片狼藉,才發現爐火早就已經熄滅了。看來就連悠閑的諸公也沒了興緻。「已經很晚了,我回家吧。」獨仙第一個起身。緊跟着,「我也回去了!」其餘的人也紛紛告辭,出了大門。客廳便跟劇場散場后一樣,驟然寂靜冷清下來。

主人吃過晚飯進了書房。女主人緊了緊略微單薄的襯衣的領子,繼續縫補一件洗褪了色的便服。孩子們頭並頭睡着。女傭去洗澡了。

就算是看起來悠閑自得的人們,一旦將心底深處的門敲開,也會聽見某個地方有悲涼的聲音。縱然是看似已大徹大悟的獨仙,他的雙腳還是要踩在地上,不會落在其他地方。迷亭也許是逍遙自在的,但他的世界也並非畫中的世界。寒月放棄磨玻璃球,最終從老家帶了個老婆來。這是理所當然的正常日子。然而,如若把理所當然的正常日子定為永久持續下去的生活,那就會感到無聊吧。東風也再過個十年,就會認識到今日草率地獻上新體詩的錯誤吧。至於三平,他到底是個住水裏的人,還是個住山上的人,有點兒難以斷定了。如若他能一輩子都可以請人喝香檳酒,得意揚揚,那也好。鈴木藤十郎先生則會一直混下去,混來混去就蹭上了泥。不過,即便帶着泥,也比不會混的人吃得開。

爺作為一隻貓來到這世上,住在人世間也轉眼已有兩年多了。爺曾經認為不會有其他如爺這般的見識家了,但是,前幾日有個叫卡德爾·穆爾(80)的素不相識的同族突然趾高氣揚地出現在爺面前,嚇了爺一跳。爺我仔仔細細聽它說話后才知道,原來它已經在一百多年前就死了,只是一時起了好奇心,為了來嚇唬爺,才特地變成幽靈從遙遠的冥土出差到此的。聽說,這貓在要和母親見面時,作為問候的表示就叼著一條魚出去了,可在半路上它就最終沒忍住,自己把魚給吃掉了。不愧是干出這種行徑的不孝之子,它的才華也相當了得,不輸於人類,甚至還發生過它在某天作了首詩嚇它家主人一跳這樣的事情。既然這樣的豪傑早在一個世紀之前就出現了,那像爺這樣的庸碌之輩,就該早早歇息,回歸無何有之鄉(81)才對。

主人早晚要因胃病而死,金田老頭因貪慾已經是死了。秋天樹木的葉子已幾乎落盡。死亡是萬物的定業(82),若活着也不大能於世界有益,或許速速赴死才是明智的。按照諸位老師的見解,人類的命運似乎終歸是自殺。粗心大意的話,貓也不得不在那麼憋屈不自由的世界中出生。真是令人恐怖啊!不知怎麼的,爺覺得鬱悶起來了。要不,喝點兒三平的啤酒來給自己稍微鼓鼓氣吧!

爺轉悠到廚房裏。秋風把房門吹得咯嗒作響,並從細細的門縫裏鑽了進來。油燈不知何時已熄滅了。看來今夜月光明亮,從窗戶投下影子來。茶盤上並排放着三個杯子,其中有兩個杯子還留着半杯茶色的水。玻璃杯里的東西,就算是開水也讓人感覺寒涼,更何況是在寒夜裏被清冷月光照着,靜靜地跟滅火罐排列在一塊兒的液體,還沒沾唇,就已覺得冷得不想喝了。可是,事物是要去嘗試的。三平等人喝了那東西后臉就變得通紅,呼吸也變成彷彿熱得難受的那種。那,即便是貓,只要喝了就不可能不變得快活吧。反正是不知何時會死的命,所以凡事都要趁著還活着的時候先做了。等死了之後再從墳墓的影子裏嗟嘆:「啊,太遺憾了!」那時也追悔莫及了。爺想好了就把心一橫,決定喝點兒試試!

於是,爺鉚足勁兒將舌頭伸進杯中,吧嗒吧嗒舔了幾下后被嚇到了。舌尖猶如被針扎了似的,麻酥酥的。真不明白人類怎麼會異想天開喝這種爛東西,真是太難喝了。無論怎樣貓和啤酒的性質都是不合的。這下糟了!爺把伸出去的舌頭縮了回來,又重新思考了一下。就跟人類的口頭禪似的,他們把「良藥苦口」掛在嘴邊。然後一感冒什麼的,就皺着眉頭苦着臉喝奇怪的東西。到底是因為喝了葯才痊癒的,還是明明會痊癒還喝葯?爺至今都對此心存疑問。正好是個好機會,這個疑問就用啤酒來解決吧。假若喝下去后變得連肚子都苦了,那也就不過如此而已。假若像三平似的,喝下去后變得快活得連前後都分不清,那便是得到了空前賺頭,讓爺教教鄰近的貓們也是可以的。好啦,會怎麼樣就聽天由命吧,爺決心幹掉啤酒,便再次伸出了舌頭。睜着眼睛不容易喝,所以爺緊緊閉上眼睛,再次吧嗒吧嗒地舔起來。

爺我忍耐上又加上忍耐,終於喝光了一杯啤酒時,奇怪的現象出現了。一開始是舌頭火辣辣的,嘴裏像從外部受到了擠壓般難受,但是,隨着越喝越多,終於變得輕快起來,到把第一杯收拾掉的時候,就已經一點兒也不費勁了。爺想已經沒問題了,便輕輕鬆鬆地把第二杯乾掉了。爺順便把灑在茶盤裏的啤酒也擦乾淨,全都舔進腹中。

然後,爺為了觀察自己的情況,便紋絲不動地在那兒蜷了一陣子。逐漸地身體變得暖和,眼睛開始發糊,耳朵開始發熱。爺變得很想唱歌,很想唱着「俺是貓,俺是貓」跳舞,變得想說「主人、迷亭和獨仙都去吃屎吧」,變得想給金田老頭用爪子來個幾下,變得想咬掉女主人的鼻子……變得想干各種各樣的事情。最後,爺搖搖晃晃地想站起來,站起來又想左搖右擺走路。這傢伙太有意思啦!爺想出門。出了門就想朝天上打個招呼:「月亮大姐,晚上好!」怎麼都高興啊!

「所謂的『陶然』大約就是這種感覺吧!」爺一邊這麼想着一邊毫無目標地四處亂晃,好像是這樣,又好像不是這樣的感覺。爺我隨便挪動松垮的腿邁著胡亂的步子走動后,不知怎麼的,總是頻頻犯困。爺都搞不清自己是在睡覺,還是在走路了。爺想睜開眼睛,可眼皮卻重若千斤。變成這樣的話爺也不過到此為止罷了。「不管前面是山還是海,爺我都不會吃驚了。」爺想着便邁出綿軟無力的前爪,同時聽到撲通一聲,爺剛說「咦!」就明白過來——這下被害死了。爺根本沒空思考究竟是怎麼被害的,只是才剛剛發覺是不是被害了的時候,頭腦就變得一片混亂模糊了。

爺回過神來的時候已浮在水面上。因為太難受了,便用爪子一通亂撓,但撓到的只有水,而且這一撓就立馬沉了下去。沒辦法,爺就用後腿蹬了上去后再用前爪撓,聽到了嘎吱吱一聲,好像稍微有一點兒感覺了。好不容易把頭露了出來,這才想看看這兒究竟是哪兒呢。爺環視周圍一圈,原來是掉進一隻大缸里了。這隻大缸里,一直到夏天,都繁茂地生長著一種叫「水葵」(83)的水草。後來,漆黑的烏鴉飛來把水葵啄食殆盡,之後又用這隻大缸的水洗澡。洗澡的話水自然就少了,水少了烏鴉就再也不來了。方才老子還在想:「最近水少了很多就看不見烏鴉了呢。」卻萬萬沒想到,爺居然會代替烏鴉自己在這種地方洗澡!

從水面到缸口四寸有餘。爺伸長爪子也夠不著,跳也跳不出去。如若什麼都不幹閑待着,就會一個勁兒地往下沉。如若掙扎求生,就只能用爪子嘎吱嘎吱地撓缸壁,爪子碰到缸壁時,就感覺身體似乎稍稍浮了一點兒起來,但是爪子一滑,就瞬間又沉下去。沉下去時太痛苦了,便又立刻嘎吱嘎吱地撓。這樣反覆折騰著的時候就累了。這時儘管心裏焦急,爪子卻不怎麼聽使喚了。最後甚至爺自己都很難分清,爺我究竟是為了沉下去而撓缸,還是為了撓缸而沉下去。

此時,爺在痛苦中這樣思考:爺之所以遭遇這種責罰,就是因為想從水缸里爬上去。爺雖然極其熱切地想爬上去,但也對爬不上去的這一事實再清楚不過。爺的腿不足三寸。好,就算爺是浮在水面上,那麼,即便爺從所浮的位置竭盡全力伸長前腿,爪子也還是沒法搭上五寸有餘的缸口。若爪子沒法搭上缸口,那麼無論怎麼抓撓,無論多焦急,縱使花上個一百年粉身碎骨地撓,也還是不可能出得去。既然已透徹明白出不去,卻還想要出去,那就是無理取鬧。所以,正因為想做沒有理由做到的事情才會痛苦不堪。毫無意義!自討苦吃,自找折磨,真真愚蠢!

「算了!放棄吧!隨便怎樣都無所謂了。爺再也不想嘎吱嘎吱地撓了,已經厭煩透了!」爺這樣想后,便前腿、後腿、頭、尾巴全都任憑自然的力量擺佈,爺決定不再抵抗了。

爺漸漸覺得輕鬆舒服起來。辨別不出自己是覺得痛苦,還是覺得感激。也判斷不出自己是在水裏,還是在客廳里。無論在哪裏怎麼個樣子都無礙了。只是覺得舒服。不,甚至連是否舒服也感覺不到了。日月隕落、天地灰飛煙滅!爺進入了不可思議的平和安寧。爺死了,死了才得到這種平和安寧。平和安寧是不死就得不到的。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1)雲無心以出岫:出自陶淵明的《歸去來辭》。「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比喻作者自己無意出仕,厭倦官場而隱,表露自己的高潔志趣和找到歸宿的愉悅。

(2)《列仙傳》:是中國第一部流傳下來的關於神仙人物的傳記,作者不可考,但一般署名劉向。記赤松子等神仙故事七十則,明版每則均附有四言贊語,篇末又有總贊,體例仿《列女傳》。晉代以後言神仙故事者,皆依據此書。歷代文人亦多引為典實。

(3)素琴:「素琴」實際上就是空琴,有名無實的琴。是與晉代的陶淵明相關的典故。《宋書·陶潛傳》記載說:「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

(4)本因坊:日本圍棋界榮譽稱號。因創立最早而人才最盛,被認為是日本棋道的正宗。

(5)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史記·項羽本紀》:「噲遂入,披帷西鄉立,瞋目視項王……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指人有豪氣。

(6)薰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蘇軾《戲足柳公權聯句》。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薰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

(7)八幡鍾:江戶深川富崗八幡宮的時鐘。民謠中說:「敲響吧,八幡鍾,把我的情人叫醒。」日文中「看兒子」與敲鐘的「敲」字諧音,迷亭在此借題發揮。

(8)一劍倚天寒:日本一位將軍在出征之前去問來自中國的明極楚俊禪師:「在生死交關的時候該如何?」禪師說:「兩頭俱截斷,一劍倚天寒。」意思是指,把「生」一劍斬掉,把「死」也一劍斬斷,中間什麼也沒有了,只剩斬掉生死的那把劍。這把劍像虛空一般廣大無邊,也可以說全虛空就是一把劍,生與死根本沒有機會存在。一遇到這把劍,對死亡的觀念、憂慮、恐懼不見了,對生的欲求、貪念、執著也沒有了;生也斬掉,死也斬掉,「一劍倚天寒」就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大智慧、大決心、大信心。

(9)等一下,等一下:這個是日本傳統歌舞劇十八番中的《暫》的主人公的台詞。其出現場面為,在好人就要被無辜殺害的危急關頭,主人公喊著「等一下,等一下」地從稱為「花道」的與觀眾席相連的舞台出場,之後拯救了好人。另外,「等一下,等一下!」的日文發音與要悔棋的說法發音一致。

(10)生死事大,無常迅速:此為禪語。在日文中意思是:生死確實是大事,可是無常的事情也會瞬間來到。

(11)灰水:鹼水。是把植物燒成的灰浸泡在水裏以後將上方清澈的水取出來的那個水。自古以來用於物品的洗滌、漂白等。

(12)「春光易逝,琵琶猶沉,意闌珊」:這首俳句是日本江戶時期俳句詩人、畫家與謝蕪村的作品。

(13)靈魂:迷亭所說的「靈魂」指的是「亡靈」,此處日文中東風說的「靈魂」與迷亭說的「亡靈」用了相同的漢字,但讀音不同。迷亭是故意嘲弄對方。

(14)燒麻稈兒:在日本,盂蘭盆節的時候,有在門前燒麻稈兒迎送死者魂魄的風俗習慣。

(15)釜中的章魚:此處迷亭將熟語「釜中的魚」改為「釜中的章魚」。釜是指日本傳統的金屬制煮鍋,「釜中的魚」意為活不了多久馬上就要死了。

(16)秋日苦短喲:源於歌舞伎《戀女房染分手綱》中人物慶政的一句台詞:「天黑了。秋日苦短喲!」

(17)麻里草鞋:明治時期的一種高級草鞋。裏子和帶子是用麻編織成的。

(18)吐月峰:靜岡市某山的名字。用這裏竹林中的竹子製作的煙灰筒上,刻有吐月峰的名字。

(19)單官:在圍棋收官階段,單官指占不到「目」的官子。一般是在棋局基本結束,雙方圍的地盤區域都確定之後才開始走單官,稱為收單官。

(20)維特:是德國作家歌德創作的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的主人公。

(21)璆鏘琳琅:璆鏘,佩玉碰撞之聲。琳琅,指所佩之玉。佩玉和鳴,發出優美的聲響。

(22)天長節:天皇誕辰之日「天長節」。

(23)鞍懸村:此地名為虛構。

(24)丁:日本長度單位,1丁約等於109米。

(25)菩提寺:菩提寺(ぼだいじ)是代代歸依,埋葬祖先遺骨,吊菩提之寺。也稱作菩提所、菩提院等。例如,日本皇室之泉涌寺和德川家之寬永寺、增上寺都是有名的菩提寺。

(26)長瀨川:日本有多條河流都叫長瀨川。

(27)五銀圓二十錢:明治時期五銀圓紙幣等於五個一元銀幣,一元銀幣等於100錢銀幣。當時有20錢面值的銀幣。

(28)大方巾:此處指的是專門用於包裹東西的大方巾,可在收納、保存、攜帶時使用。即使是現代日本也有很多人用方巾包裹便當盒。

(29)道中雙六:雙六,一種室內遊戲,跟大富翁有點兒相似,扔骰子決定點數,接着走格子進行遊戲。跟大富翁不同的是,格子上安排有各種各樣的狀況,類似家裏失火、斷腳、繼承遺產等人生路上可能遇到的事情,噩運和好運,然後玩家要根據安排進行遊戲,如腳斷了就只能走1/2點數的路……「道中雙六」畫的格子是「東海道五十三次」,指的是日本江戶時代從江戶到京都的驛道──東海道──途中所經過的53個宿場。迷亭藉此諷刺寒月買琴道路的曲折漫長。

(30)Quidaliudestmuliernisiamiticiaeinimica:拉丁文,「妻子若非友誼的仇敵,又是什麼?」出自英國作家托馬斯·納什所著的《蠢動的分析》。

(31)安慶關:在鎌倉初期設於石川縣小松市的關卡。傳說源義經以修行僧侶的裝扮去奧州,路過此關卡時被盤問,因部下辯慶的機智行事才得以過關。

(32)正岡子規:(1867—1902)日本明治時代詩人。原名常規,別號獺祭書屋主人、竹子裏人。曾在日本新聞社工作。早年致力於俳句、和歌的研究和革新,后創辦《杜鵑》雜誌。

(33)小督局:這裏指的是高倉天皇的寵妃。她是櫻町中納言的女兒,擁有稀世的美貌,並擅彈箏,得到了高倉天皇無上的寵愛,后遭到中宮平清盛的嫉恨。她因為懼怕平清盛,躲藏到了嵯峨,與天皇音信不通。被天皇任命去尋找她的源仲國在找尋時聽到了微弱的《思夫嘆》的琴音,於是順着聲音調查下去,發現了小督隱居的小屋。小督遂被源仲國帶回宮中。後為平清盛所捕,削髮為尼。故事見《平家物語》謠曲《小督》。

(34)山上白雲如我懶:袁枚的《春日雜詩》有句:山上春雲知我懶。

(35)露地白牛:佛學術語,露地,為門外之空地,喻平安無事之場所;白牛,意指清凈之牛。法華經譬喻品中,以白牛譬喻一乘教法,從而指無絲毫煩惱污染之清凈境地為露地白牛。從容錄第十二則(大四八·二三四下):「我衲僧家慵看露地白牛。」

(36)一百坪:約330平方米。一坪約等於3.3平方米。

(37)大死一番:《佛學大詞典》禪林用語。與「大死大活」「絕後再蘇」等語同義。佛教真理並非肉體之死所能得,乃是捨棄身心之一切執著(大死)而達於絲毫不掛礙之境界始能得之。碧岩錄第四十一則(大四八·一七九上):「須是大死一番,卻活始得。」說明一個人從愚痴而到達覺悟,其過程就如「大死一番」。

(38)康諾特爵士:即阿瑟親王,康諾特和斯特拉森公爵(ThePrinceArthur,DukeofConnaughtandStrathearn),全名阿瑟·威廉·帕特里克·阿爾伯特(ArthurWilliamPatrickAlbert,1850年5月1日—1942年1月16日),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和艾伯特親王(ConsortAlbert)的第三子。明治三十九年(1906)他為了授予日本明治天皇勳章而來到日本,當時受到了非常盛大的歡迎。

(39)拋大鼻子滑稽舞:明治初期,宴席上吉原(日本的紅燈區)的幫閑們會跳一種滑稽舞來取悅客人。落語家三游亭圓游有個超級大的大鼻子,明治十三年(1880),他在落語講台上捏住自己的大鼻子,一邊模仿丟掉鼻子的動作,一邊跳起了這種滑稽舞。

(40)桑德拉·布魯尼:英國小說家喬治·海瑞狄斯(1828—1909)同名小說中的女主人公。

(41)鬼窟里:禪林用語。又作假解脫坑。幽鬼所棲之處,即暗黑之處;比喻拘泥於情識,蒙昧無所見之境界。或指習禪求悟之過程,陷入空之一端而執之為悟,滯礙不通,反成邪見。《碧岩錄》:「休相憶(道什麼?向鬼窟里做活計!)。」

(42)熊坂長范:日本平安時代傳說中的大盜賊。與石川五右衛門一併被作為盜賊的代名詞。

(43)只見一個長范……原來是身首異處:這句話,出自日本謠曲《烏帽子折》的最後一句唱詞。指源義經將熊坂長范一夥的襲擊一個不剩地擊退後把長范斬成兩段。

(44)哎呀呀……看我不給你嘗點兒苦頭:這段話引用謠曲《烏帽子折》。其謠曲描述的故事是,熊坂長范在正式襲擊前派出身手矯捷的部下去探查源義經住的屋子,卻被早有防備的源義經擊殺而慌張撤退。即便如此,熊坂長范一夥後來還在半夜來襲擊源義經,結果全軍覆沒。而此處引用的則是,熊坂長范一夥第二次來襲擊源義經時,源義經的台詞。

(45)寶生派:日本能樂流派之一。

(46)金米糖:金平糖(葡萄牙語:confeito),又作花糖、金米糖、金餅糖、星星糖。金平糖是日本的一種外形像星星的小小糖果粒。是冰糖在水中溶化后煮干,加入小麥粉製作而成,周圍有碎小的疙瘩。於15世紀室町時代末期,由葡萄牙傳教士傳入日本,現今為日本傳統和果子之一。葡萄牙傳教士路易斯·弗洛伊斯曾將這種糖獻給織田信長,其對這種點心感到驚喜,從此金平糖開始在京都流傳以及製作。初期,因物稀,為大名獻給天皇之貢品。

(47)下愚不移:出自《論語·陽貨》。子曰:「唯上知下愚不移。」孔子說:「只有上等人有知識,下等人愚昧這點是不會變的。」

(48)亨利:(1849—1903)英國詩人,批評家。一條腿。史蒂文森的小說《金銀島》的主人公,就是以他身殘志堅為原型的。

(49)史蒂文森: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英語:RobertLouisStevenson,1850年11月13日—1894年12月3日),蘇格蘭小說家、詩人與旅遊作家,也是英國文學新浪漫主義的代表之一。

(50)三更月下入無我:中國禪僧偃溪廣聞的詩句:三更月下入無何。無何,即烏有鄉,意為無心心境。

(51)培根:(1561—1626)英國哲學家,被稱為英國唯物主義和整個現代實驗科學的真正始祖。

(52)卒塔婆小町:是根據著名女和歌歌人小野小町的傳說創作的音樂謠曲中的一則,一般寫作卒都婆小町。小野小町(約809—約901)是日本平安時代早期著名的女和歌歌人,是「六歌仙」和《古今和歌集》收錄作者中的唯一女性,著有《小町集》。小野小町是出羽郡司小野良真的女兒,傳說出生於現在的秋田縣湯澤市小野(以前的雄勝郡雄勝町小野)。其生平不詳,民間有傳說指她曾是仁明天皇的後宮更衣。相傳容貌美艷絕倫,使小町成為後世美女的代稱。謠曲描述的是高野山的僧人譴責一個年老力衰的女乞丐坐在卒都婆(卒都婆指為了供奉死者而立在墓石後面的細長板子)上,結果沒想到反而被此女乞丐用佛法反駁。僧人驚問其名,才知是落魄的小野小町。

(53)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出自《金剛經》。關鍵是「住」和「心」二字,住,指的是人對世俗、對物質的留戀程度;心,指的是人對佛理禪義的領悟。人應該對世俗物質無所留戀,才有可能深刻領悟佛。

(54)鐵牛面者鐵牛心,牛鐵面者牛鐵心:《碧岩錄》第三十八則《本則》中有「鐵牛之機」的話。這話里,「面」和「心」是指「外表」和「實質」。「鐵牛」和「牛鐵」是抽象的「豬」和「蘇格拉底」。他們討論人想長生不死,像欠債不還一樣。獨仙認為,有的人因為「長生不死」才能幸福,而有的人卻能因為「視死如歸」而幸福。然後就有了這句話,「鐵牛面者鐵牛心,牛鐵面者牛鐵心。」意思類似於「快樂的豬、痛苦的蘇格拉底」,豬和蘇格拉底的幸福感是相同的,而他們幸福的原因卻截然相反。一個是滿足於生命,一個滿足於生命的意義。

(55)亨利·阿瑟·瓊斯:HenryArthurJones(1851—1929),英國戲劇家。劇本主要有《馬加爾及其失去的天堂》《說謊者》等。其劇作對英國社會的保守思想和上流社會的習慣勢力有所嘲諷。戲劇理論作品有論文《英國戲劇的復興》《國民戲劇的基礎》《理想的劇場》等。

(56)己所欲,可施於人:此處迷亭將論語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給倒過來說了。

(57)窮措大:比喻貧窮的讀書人。醋大,形容既貧寒且酸氣的書生,含有輕慢之意。清朝道光年間有書《談徵·言部·醋大》中說道:世稱士流為醋大,言其峭酸冠士民之首也。亦作措大。

(58)元信:狩野元信,日本室町後期的畫家。狩野派第二世。為狩野派始祖正信之長男(一說次子)。據傳曾擔任室町幕府的御用畫師。天文十二年(1543),製作內里(禁中)小御所障壁畫(障屏畫與壁畫的並稱),又曾指揮眾弟子作石山本願寺的障壁畫。元信廣學中國畫的各種樣式,兼采日本風俗畫(大和繪),嘗試融合兩者之長處。其簡明畫風,被視為桃山繪畫的雛形。代表作有大德寺大仙院客殿襖繪(1513年左右)、妙心寺靈雲院舊方丈襖繪(1543)、清涼寺緣起等。

(59)法眼:僧侶的級別之一。這裏指的是狩野元信的稱號。他是狩野派創始人狩野正信之子,原名四郎次郎,通稱大炊助,後世稱為古法眼。1545年狩野元信獲「法眼」稱號。

(60)泰晤士的百科全書:當時,倫敦·泰晤士在日本以分月付款方式售賣的百科全書。

(61)一念萬年,萬年一念:一念萬年是佛教用語,指的是剎那一念之心,而攝萬年歲月無餘。一念,指極短促的時間。《仁王般若波羅蜜經·觀空品》:「九十剎那為一念。」北魏曇鸞《無量壽經優婆提舍願生偈注》:「六十剎那為一念。」《翻譯名義集·時分》:「一念中有九十剎那。」一念即萬年,萬年即一念。乃表示舍離長短等相對概念之絕對語句。意同「一即一切」。謂在一念心中收攝萬年之歲月而無遺。古諺云:「十世古今,當處一念」即是此意。又信心銘(大四八·三七七上):「宗非促延,一念萬年;無在不在,十方目前。」

(62)道歌:是把道德、經驗教訓編成容易詠唱的短歌。

(63)行燈袴:明治以後製作出了完全沒有襠的行燈袴。行燈袴,就是燈籠袴,是完全的筒形,不過外形與馬乘袴相同,只是無襠而已,因為像燈籠而得名,屬於典型的無襠袴。無論男女學生都非常喜愛行燈袴。明治時代是男性的普通裝束、女學生的袴。

(64)梅瑞狄斯:喬治·梅瑞狄斯出生於1828年2月12日,卒於1909年,是英國19世紀作家。他被認為是英國心理小說的真正鼻祖,曾被選為英國作家全會主席,曾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被譽為「小說家的小說家」和「第一個真正的現代小說家」。

(65)詹姆斯:亨利·詹姆斯(HenryJames,1843—1916),19世紀美國繼霍桑、麥爾維爾之後最偉大的小說家,也是美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的大文豪,被譽為美國「小說泰斗」。重要的長篇小說有《一個美國人》(1876—1877),《貴婦人的畫像》(1881),《波士頓人》(1885—1886),《卡薩瑪西瑪公主》(1885—1886),《波音敦的珍藏品》(1896),《梅西所知道的》(1897),《未成熟的少年時代》(1899),《聖泉》(1901)和後期的3部作品《鴿翼》(1902)、《專使》(1903)和《金碗》(1904)等。

(66)荷馬:古希臘盲詩人。公元前873年生。約前9—前8世紀。相傳記述公元前12—前11世紀特洛伊戰爭及有關海上冒險故事的古希臘長篇敘事代表作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即是他根據民間流傳的短歌綜合編寫而成。據此,他生活的年代,當在公元前10至前9、8世紀之間。他的傑作《荷馬史詩》,在很長時間裏影響了西方的宗教、文化和倫理觀。

(67)傑弗里·喬叟:英國中世紀作家。其代表作《坎特伯雷故事集》擺脫了舊時代詩作的脫離現實、矯揉造作的風格,通過塑造三十多個個性鮮明的人物,揭露了僧侶階層的腐朽,嚴肅地考慮婦女問題,反映了當時各色各樣的人的生活和社會的全貌,因此傑弗里·喬叟被認為是英國中世紀文學和文藝復興文學之間承上啟下的人物。喬叟率先採用倫敦方言寫作,並創作「英雄雙行體」,對英國民族語言和文學的發展影響極大,故被譽為「英國詩歌之父」。

(68)王者之民皞皞如也:出自《孟子·盡心上》(十三)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意思是,孟子說:「霸主的百姓愉快歡樂,聖王的百姓心曠神怡。」

(69)托馬斯·納什:ThomasNashe(1567—1601)英國的作家。好爭論,寫的大多是諷刺性作品。本文中從這裏以下的女性觀是引用他的《愚行的分析》(1589)一書里的開頭部分。

(70)第歐根尼:(希臘文Διoγνη,英文Diogenēs,約公元前412—前324)「錫諾帕的第歐根尼」(DiogenēsoSinopeus,亦譯狄奧根尼、戴奧真尼斯),古希臘哲學家,出生於一個銀行家家庭,犬儒學派的代表人物。活躍於公元前4世紀,生於錫諾帕(Σινπη,Sinopeus,現屬土耳其),卒於科林斯。他的真實生平難以考據,但古代留下大量有關他的傳聞逸事。

(71)畢達哥拉斯:(希臘語:Πυθαγ?ρα?,約前580—前500),古希臘哲學家、數學家和音樂理論家。

(72)德摩斯梯尼:(Δημoσθ?νη?,前384—前322),也譯作狄摩西尼或德摩斯提尼,古希臘著名的演說家,民主派政治家。早年從伊薩學習修辭,后教授辭學。積極從事政治活動,極力反對馬其頓入侵希臘。后在雅典組織反馬其頓運動,失敗后自殺身亡。

(73)塞內卡:(拉丁語:LuciusAnnaeusSeneca,約前4—65),古羅馬時代著名斯多亞學派哲學家。曾任尼祿皇帝的導師及顧問,公元62年因躲避政治鬥爭而引退,但仍於公元65年被尼祿逼迫,以切開血管的方式自殺。

(74)馬可·奧勒留:(MarcusAurelius,121—180),全名為馬可·奧勒留·安東尼·奧古斯都(MarcusAureliusAntoninusAugustus)。擁有愷撒稱號(ImperatorCaesar)的他是羅馬帝國五賢帝時代最後一個皇帝,於161年至180年在位,是羅馬帝國最偉大的皇帝之一、斯多亞學派學者,其統治時期被認為是羅馬黃金時代的標誌。他不但是一個很有智慧的君主,同時也是一個很有成就的思想家,有以希臘文寫成的關於斯多亞哲學的著作《沉思錄》(Τ?ε???αυτ?ν)傳世。在整個西方文明之中,奧勒留也算是一個少見的賢君。

(75)普勞圖斯:(公元前254—前184)是羅馬第一個有完整作品傳世的喜劇作家,出生於意大利中北部平民階層,早年到羅馬,在劇場工作。後來他經商失敗,在磨坊做工,並寫作劇本。他也是羅馬最重要的一位戲劇作家。他一共寫了一百三十部喜劇,流傳下來的有二十部,著名的有《孿生兄弟》《一壇黃金》和《撒謊者》。這些戲劇大多是希臘新喜劇的改編,不過反映的卻是羅馬人的生活與習俗。他的喜劇揭露或諷刺上層人物的貪婪、腐化等惡習,頗多民主傾向;藝術上以情節巧妙、動作豐富、語言生動活潑見長。普勞圖斯的喜劇對文藝復興以來許多戲劇家如莎士比亞、莫里哀等都產生過影響。

(76)瓦列利烏斯:卡圖盧斯(GaiusValeriusCatullus,約公元前87—約前54),古羅馬詩人,生於山南高盧的維羅納。在奧古斯都時期,卡圖盧斯享有盛名,然而後來慢慢被湮沒。現在所有卡圖盧斯的詩歌版本均源自14世紀在維羅納發現的抄本。他繼承了薩福的抒情詩傳統,對後世詩人如彼特拉克、莎士比亞等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傳下一百一十六首詩,包括神話詩、愛情詩、時評短詩和各種幽默小詩。

(77)知事:主管事務。多用於官職、管理職任的職稱,如掌管僧院事務的住持原來叫知事,用於官職名是源自中國古代的知府、知縣,當時又稱「知某州事」和「知某縣事」,因此被簡稱為「知事」。現仍通用於日本,日本都道府縣行政區的首長即為知事。

(78)三三九度:婚禮時,舉行交杯儀式,新郎新娘交杯換盞,用三隻酒杯,每杯三次共九次。

(79)一竿風月閑生計,人釣白蘋紅蓼間:意為,將一支釣魚竿作為朋友,與其一起悠然自得地生活,享受在有着白色浮草、紅花的岸邊釣魚。其中,一竿風月比喻忘卻世事,在清風明月的美景下行樂。出自宋·陸遊《鵲橋仙》詞:「一竿風月,一蓑煙雨,家在釣台西住。」此處典出陸遊詩:「一竿風月老南湖。」

(80)卡德爾·穆爾:KatersMurr,小說《雄貓穆爾的生活觀》中的主人公。作者是恩斯特·提奧多·阿馬迪烏斯·霍夫曼(ErnstTheodorAmadeusHoffmann,1776—1822),是一位律師。一生共創作50多篇中短篇小說、3部長篇小說,此外還擅長作曲和繪畫,寫了2部歌劇、1部彌撒曲和1部交響樂。《雄貓穆爾的生活觀》是他未完成的一部長篇小說,借兩個不同藝術家的不同經歷,繼續探討藝術家同社會的矛盾,嘲諷了當時的德國社會以及貴族資產階級的風俗習尚。他的著名作品《胡桃夾子與老鼠國王》更是被改編成芭蕾舞劇、音樂劇、話劇、電影、動畫等,在世界上影響巨大,成為最著名的童話之一。

(81)無何有之鄉:指空無所有的地方。《莊子·逍遙遊》:「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成玄英疏:「無何有,猶無有也。莫,無也。謂寬曠無人之處,不問何物,悉皆無有,故曰無何有之鄉也。

(82)定業:佛教語。指難以消除的重大業力。前世的報應。一定受報的業。定業有善惡兩種,善的定業,定受樂果,惡的定業,定受苦果。

(83)水葵:又名蒓菜、馬蹄草等,被譽稱為21世紀的生態水生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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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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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我是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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