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一 Memories

番外之一 Memories

番外之一Memories

我真的很幸運。沒有得到的固然很多,但已經擁有的,就絕對不能放棄。

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中,我習慣性地打開電視,冷不防看到自己的臉。屏幕上的我面帶微笑,和嘉賓侃侃而談。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做這期節目的時候我心煩意亂到了極點,簡直想砸了電視再砸牆。

然而我終究沒有這麼做,我只是關掉了電視,頹唐地倒在沙發上,給自己倒了杯紅酒。

人是情緒化的動物,但我到底是成年人了,不比小時候,發起脾氣來可以毫無愧疚感地肆意破壞。說到底,這屋子的一花一草都是我自己辛苦賺得的,因為一時氣憤而砸掉,委實不是聰明人的做法。

端著酒杯走到落地窗前,我靜靜看着這座熱鬧的城市。新年臨近,街上張燈結綵,車水馬龍,即便是從高樓上看去,也是一派喜慶氣氛。

因為新年的緣故,我的節目暫停兩周。同時,我一直努力爭取的新年晚會主持工作也落到了旁人手裏——用某些人的話說,我最近狀態不佳,工作時不能全身心投入,屢有失誤,還是休息一下比較好。

人在劣勢,就如逆水行舟,稍不留心,就會被水流排擠到一邊。

這個微妙的借口讓我失去了所有的工作,得到了將近二十天的假期。

這是我自二十歲以來,第一次得到這麼長的假期,長得簡直讓人覺得寂寞。

我是一位電視人,如果要更具體地劃分,是欄目主播。

我整天活躍在屏幕上,採訪時下最熱門的人物,並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日復一日地工作、工作、工作,我犧牲了所有的休息時間,犧牲了自己的私隱,一切的付出都是為了更高的收視率,也是為了得到眾人的認可。沒想到工作越努力,失去的就越多,就像流水一樣,根本止不住流失的速度。

我從忙忙碌碌中回過頭來,發現愛過的人,不知不覺間已經離開我了。

而我一直注視和憧憬著的人,早已不需要我的凝望。

我不是沒有覺悟。得到普通人難以想像的名聲,就應該失去比他人更多的自由,背負起更多的責任。我的要求並不多,只希望有一個人能夠在我身邊陪着我——只需要一個人,足矣。

若是以前,總還有沈欽言會陪着我。可現在,他已經去陪別人了。於是,在我三十三歲這年的冬天,我忽然發現,居然再也沒有人願意在我倦怠的時候,朝我伸出雙臂。

在徹底醉死之前,我打了個電話給助理。

我醉眼朦朧地上了飛機,坐進頭等艙。空姐遞過來最新的雜誌問我是否要看。雖然宿醉讓我頭昏腦漲,但我還是瞄到了雜誌的封面。我不由得笑了,因為封面是我所謂的前男友——沈欽言。

當名人就是這點不好,往往在完全沒有準備的時候被熟人看到自己的臉。我跟空姐要了條毯子,把自己捂了個結結實實,繼續睡覺。

對沈欽言最初的印象,僅僅是跟在學姐身後的男孩。

那時候他大約二十歲,非常年輕,長相俊美,性格沉靜,我對他印象不壞。但那時,我的全部心思都在別的事情上,也沒想過要和他成為朋友——對我來說,他更像是學姐身後的一個影子。

後來學姐和顧持鈞遠走瑞士之前,曾單獨請我吃飯。她以為那時的我已經在Max站穩了腳跟,兼之有家庭做後盾,所以請我在可能的時候,多幫忙照顧一下毫無背景的沈欽言。

我沒有和學姐解釋我的難處,只是點了點頭。

只要是她的要求,我沒有不應允的。

那之後我和沈欽言才漸漸熟起來。

沈欽言這個人,不論他在銀幕上的表現如何,私下裏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他行事低調,從不為難工作人員,不逛夜店,不買奢侈品,連醉酒都沒幾次。平時的愛好就是看書,看很多的書,並且會把好作品都背下來,譬如他能背下莎士比亞大部分的作品,背下《戰爭與和平》裏大段大段的文字。

他說,人的記憶力深不可測,就像刀劍,越磨越亮。

他回到學校里勤勤懇懇地念書,結交資深演員,從他們身上學習一切能學習的優點。

我曾經也問過他為什麼這麼努力。他回答說,成為演員,在一般人眼裏就像是億萬大獎的獲獎者一樣幸運,只有提高自己的素質才不會讓這幸運淪為無用的裝飾品。

雖然他比大多數人的運氣都要好,但只有運氣的話,他也不可能在演員的路上走得這麼遠。他的成功,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圈子裏的不少人都是用演員這個職業來博取名利,願意把演戲當做一項普通工作來做的人不算多,沈欽言就算是一個。他是那種只要銀幕需要,他就會演到九十歲的人。

雖然我是受學姐所託才跟他深交的,但現在想來,這麼多年,其實一直是他在照顧我。

比如為我做飯,幫我戒酒,在我被工作的壓力逼得透不過氣的時候拉我一把,更不用提他幫我承擔了多少來自我家庭的壓力。

並非因為他是我的偽前男友,我才對他如此褒獎。

實際上,連我的姑姑——安氏集團的董事長都這麼覺得。

我的姑姑安樂,是商業圈著名的女強人,作風強硬。她比我年長十二歲,恰好一輪。

她得知我和沈欽言分手的消息,很吃驚。她之前本來並不待見沈欽言,但和沈欽言三次會面后就同意了我們的「交往」。

姑姑說:「如果你準備結婚的話,他是個不錯的人選。」

她向來喜怒不形於色,能做出這個評價已經是讚美了。

我的祖父白手起家創辦了安適酒店,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在全球範圍內都建立了多家連鎖店,因此我算得上是富家女。

我的父親是祖父的二兒子,完全配得上「好逸惡勞」四個字,因為他的男女關係實在混亂,三十歲上下就得了A字打頭的病死去了。那時候我已經記事,對父親面容枯槁、形如鬼魅的模樣實在印象深刻,因此後來對混亂的男女關係敬謝不敏。

我母親在父親死後,毫無壓力地改嫁,把我留在了安家。

安氏家族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各種各樣的親戚姑且不論,直系親屬也不少。祖父有兩兒兩女,還有一個私生子,除了我父親死得早,剩下的幾人都活得很健康。

你可以想像一下我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家庭里。

父親早逝;祖父因為我那不成器的父親的緣故,對我也很冷漠;祖母倒是對我不錯,但她去世得也很早;叔伯則對我這樣一個父親死掉、母親不在身邊的小丫頭片子也沒什麼好感。

一直都是姑姑照顧我,那時候她也不過十八九歲。

她照顧我直到我成年。這期間,她帶着我搬出了安家,又搬回來;她結了婚,生了一個兒子,又離了婚。最後,她作為安家最小的女兒,漂亮地贏得了遺產爭奪戰,終於大權在握,將整個安氏掌握在手裏。從此,再也沒有人能從她手裏分走一星半點的權力。

接下來,她奪回了兒子的撫養權,一步步將安氏發展壯大。雖然有人說姑姑是唯我獨尊的女王,但這就是她行事的態度,像古代的將軍,所有的地盤都靠廝殺得來。大家對她忠心耿耿,因為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都願意跟着一個強勢果斷的君主。

姑姑的努力很有成效——譬如說,即使我所持有的安氏股份很少,但通過姑姑有效的管理,仍然讓我每年的分紅很可觀,甚至會超過我的本職收入。

我非常尊敬她。這些年只要我待在靜海市,每周必回安家大宅,和她見面吃飯。

但我越來越不想回去了。姑姑的兒子——我的表弟年齡越來越大,不知從哪裏聽說了一些關於我的謠言,對我的態度越發冷漠,我怎麼討好都無濟於事。

近年來,我和姑姑的聯繫越來越少,因此這次出門,我沒通知她。

下飛機時,我接到了姑姑的電話。

她略有驚訝,「你去了瑞士?」

「是的。」

「回來過年嗎?」

我笑,「不回來了。」

姑姑對我有所不滿,我心裏有數。但人在幾千公里之外,她想斥責也無濟於事。

安家沒有我的親人,姑姑也要跟我表弟一起過年,我算什麼?

我掛了電話,走到機場外打車。

瑞士的冬天很冷,罕見的鵝毛大雪一層層落下來,覆蓋了街道。車輛駛過,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車轍。

我隨便找了家大酒店住下。躺在床上,我想:我有很多房子,世界各地也都有安氏的酒店,但沒有一個地方是我的家。

我無所事事地在瑞士閑晃了幾天,每天都穿着厚厚的大衣,坐着酒店的車,讓司機從東開到西,從南開到北——我被四個輪子的鐵盒子載着,穿行在瑞士的大街小巷。這個國家實在太小了,兩三天時間足夠看盡雪山、森林、都市、小鎮……每當夜色來臨,不論是市中心還是郊區,道路兩旁就變成了一望無際的燈光之海,璀璨而溫暖,每盞燈光都代表了一個家。

而我靠着汽車座椅,昏昏欲睡中想起某次和沈欽言的閑聊。

我們談到最想去的地方,他給了我一個匪夷所思的答案:童話世界。

我當時大笑不止,說他童心未泯,世界上怎麼可能有童話世界?

他說,正是因為沒有才想去。

童話一樣的世界啊,單純簡單,無憂無慮。那是神秘的奇境。

我一直覺得世界對我來說是模糊一片的,我彷彿站在濃霧中的行人,迷失了方向。

我喜歡熱鬧喧嘩的環境,卻又害怕熱鬧之後的冷寂。

我知道酒精毒害身體,可控制不住要去品嘗它。

我身在浮華的圈子,外表看上去花團錦簇,可又清楚地知道這些浮華終究要散去。

安家的每一個人都婚姻不幸,萬幸的是這並沒有讓我變得憤世嫉俗。我身邊的朋友,都能遇到一生一次的愛情。

我採訪過很多人,尊重每一個人的想法,可我自己對待一切的態度卻都是曖昧不明的,我甚至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政治觀點。我站在一座濃霧籠罩的橋上,不知道自己將何去何從。

我以為自己會這樣茫然寂寞地度過新年,直到電話響起來。我到瑞士之前把手機給了我的助理,自己新換了一個手機號。所以這陣子沒有電話打擾我——如果度假的時候還有電話打擾,那還散什麼心?

但現在這通電話我必須要接通。

電話那頭是學姐。

就像我心目中的姑姑只有一位一樣,我心目中能稱呼為學姐的人,也只有許真。

她的邀請我根本無法拒絕,所以我當即叫司機掉頭,去了顧家。他們在瑞士的房子不算大,是位於市郊的一棟小房子,有個小花園,可以種點花花草草。一家五口人住在這裏,很是溫馨。

在這裏有必要說一下學姐的丈夫——顧持鈞。

這些年我來過瑞士多次,見證了他們住房上的變遷。

他們剛到瑞士的時候,大概經濟上有些困難,因此都在顧家住着。我每次上門都不好意思多打擾,總是和學姐約在外面見面;後來他們的經濟條件略微寬裕,就租了屋子搬出去;直到小女兒出生后他們才買了這棟房子。

我去的時候,學姐正在準備新年大餐,顧持鈞則盡著一個好父親的責任,陪着幾個孩子裝飾聖誕樹。

我送出了禮物,孩子們很開心——我每年至少會到瑞士兩次,幾乎每次都會來拜訪學姐一家人。因為我幽默且出手大方,對顧家的三個孩子幾乎是溺愛,所以他們都非常喜歡我,雙胞胎會特別興奮地說「安阿姨你最好了」,顧竹則會親熱地叫我「乾媽」。我這輩子,大概是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所以聽到這樣的話只覺得喜悅。

顧持鈞微笑着跟我道謝,天氣太冷,說話時他呵出了白霧。

「安露,多謝。」

「不客氣。」

他留下孩子們在院子裏玩,帶我走進客廳。屋子裏暖氣很足,我長長呼出一口氣,脫下了外套,搭在手臂上。

我說:「這個時候上門拜訪,真是打擾了。」

顧持鈞為我倒了杯熱咖啡,「過新年當然要人多才熱鬧。你不忙的話,就在瑞士多玩幾天再回去,多陪陪許真。」

我笑,「我就是這麼打算的,顧先生你可不要嫌我待久了。」

他微微一笑,「怎麼會。」

顧持鈞有個很厲害的本領,就是總能讓人覺得他臉上的微笑是自然地從眼睛裏流露出來的,看上去非常真誠。但他心裏究竟想什麼,我一次都沒真正看透過。

到底是曾經的影帝啊。

他是學姐的丈夫,也比我年長得多,加上其在電影圈的地位,我從來都是畢恭畢敬地叫他「顧先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覺自己可能有點畏懼顧持鈞。

他當演員的時候是個相當有智慧的演員,現在改行當起大學老師也是個智慧的老師。我從不覺得能用「聰明」這個詞來形容他,聰明是一個淺顯而浮躁的詞語,只能說明某個人某方面的特質。而智慧,則是聰明經過了生活的沉澱結出的果實。他還在電影圈時,錦衣玉食的生活他也有過,離開之後,粗茶淡飯的生活卻也一樣甘之如飴——這就是智慧的體現,而絕非聰明。

智慧讓他的一雙眼睛洞若觀火,讓他觀察著這個世界的同時卻總是保持着理智。唯一一件讓他全部心神都貫注其中的事情,恐怕就是和學姐的那場戀愛了。這一段戀愛現在還作為傳奇被人談論。整個故事中,顧持鈞付出的很多——簡直是愛江山更愛美人的現實版,二選一的艱難抉擇。

人們對這件逸聞津津樂道,卻很少有人知道顧持鈞做出這個決定需要做多少的心理建築。

不付出就取得勝利是不可能的。因為顧持鈞的對手不是別人,是林晉修。

我放下大衣,去廚房看學姐做飯。

廚房很暖和,爐子上放着蒸鍋和高壓鍋,烤箱裏也有香氣溢出。我靠在廚房的小茶几前,端著熱茶問她:「學姐,你怎麼知道我在瑞士?」

「我想祝你新年快樂,」許真解釋,「但你的手機不通,所以我打了電話給你的助理,她告訴我你的新手機號。我還很驚訝,你從沒在冬天來過瑞士。」

「臨時起意,」我解釋,「我也覺得自己此行太隨性了。」

她看我一眼,應該有很多話要說,但終究沒選在這個時候,只用堅定的語氣說:「總之,就在我家過年吧。」

我說:「好啊。」

晚上我和他們在一起吃飯,照理說我一個外人和顧家五口人在一起吃飯,應該會覺得拘束,但顧家在待客上有一種很奇妙的本領,根本不會讓你覺得自己是「多餘」或「外來」的。並且,我在某些時候也是特別能融入環境的人。

餐桌上的我們聊著時下最新鮮的話題,說着教育孩子的經驗,再閑談一些我們都熟知的人的消息。

比如沈欽言和杜梨。

他們倆在三個月之前拿了結婚證,辦了一場完美的結婚典禮。我當時也在場,所以現在可以用幽默的口吻複述著婚宴現場的細節,譬如緊張過頭鬧出不少笑話的杜梨,比如忙得找不到北的沈欽言,還有杜梨那位相當幽默的母親。

「小竹當時病了,我沒能回國,真可惜不能在現場看呢。」學姐用一種遺憾的語氣說。

雖然沒能回去,他們也送了份大禮。

顧持鈞微微一挑眉梢,問我:「婚禮來了多少人?新聞上沒看到。」

「三百多人,主要是杜家的親戚朋友,沈家的也有一些。圈內人比較少,所以新聞不多。」

學姐一驚,「沈欽言的爸媽來了?」

「是的。」我說,「他們撐了全場,不容易。」

學姐眼角一彎,笑着嘆息道:「對沈家人來說,也是進步了啊。」

「對,我當時也這麼想。」

吃過飯後顧持鈞帶着孩子們出去放煙火,我和許真坐在客廳里,慢慢地拆著茶几上的禮物和明信片,這些大都是國內寄來的。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最大的包裹——不出意料,是林晉修寄來的。

他啊,真是什麼時候都要彰顯存在感的人呢。我忍不住揚起了嘴角,無聲地笑了起來。

認識學姐的時候我已經決定了人生的方向,決定放棄進入家庭企業,轉而做一些受到人們關注的事業。我對繼承安氏毫無興趣,也不認為自己有姑姑的交際手腕,更不會因為自己不喜歡的事業而和姑姑起爭執。

我曾經看過不少心理學專著,心理學家分析說:願意常常出現在鏡頭前的人,多半是渴望別人注視的人。至少我是因為渴望得到別人的注視而走向了屏幕前,成為一名主持人,我足夠機敏,能活躍氣氛,且善於察言觀色,喜歡那種掌控全場的成就感。

為了實現我的目標,我努力和林晉修搞好關係。

安家和林家的關係也算是源遠流長。我從小就認識他了,雖然遠談不上熟悉。姑姑掌握權柄之後,我和林晉修接觸的機會一下子多了起來。我知道他的聰明,敏銳絕非一般世家子弟可比。

我和林晉修年齡相仿。他對我很親切,場面上的禮貌從來不缺,每年我生日時他會送禮物給我,也偶爾會邀請我出席一些私密的聚會。

林晉修在外面名聲並不壞,唯一的問題是他總是更換女伴——我雖然說不上喜歡他,但如果他對我提出什麼要求,我也不會拒絕。我長相併不差,氣質自認為也還好,至少肯定高於他身邊女伴的平均水準,但他對我好像沒有興趣,從來也沒有表示過什麼,所以有一度我都不知道自己應該是失望還是慶幸。

奇妙的是,他的女伴雖多,但男女關係並不混亂,真正發展到男女朋友程度的,則一個都沒有。他的心中有一把精確的直尺,總是準確地測量出與她們之間應該保持的距離,在所謂的上流社會圈裏連個像樣的緋聞都沒有。

後來我才明白,他只是純粹享受那種被人崇拜和喜愛的感覺。

他高高在上,宛如一個帝王,微笑着觀看着一枚枚獻祭上來的少女心。這讓他覺得,自己還活着,並且很有意義。

所以他跟我一直保持着微妙的距離,因為我們是一類人,大家都是心機深沉的那類,很快就知道對方要什麼,可以愉快地做交易。

在林晉修看來,我功利心太強,並不夠純粹。

我看過榮格的書,他將人的原型人格分為四種:面具、陰影、阿尼瑪和阿尼姆斯,還有一種,自性。而人格面具,是一個人個性的最外層,它掩飾著真正的自我,與社會學上「角色扮演」這一概念有些類似,意指一個人的行為在於投合別人對他的期望。林晉修就明顯是那種人格面具還超其他人格的人,他的假面具比真正的他還要真實。

所以我沒想到林晉修會真的喜歡上一個女人。

許真在他心中的地位很特殊,我一開始就察覺到了。

絕大多數人都認為,我是因為林晉修而結識了許真——我敢說,包括學姐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和許真的結交完全和林晉修一點關係都沒有。

林晉修知道我和許真關係親密后,居然罕見地皺起了眉頭,旁敲側擊地警告我,言下之意是不許我在許真面前說些「沒用的事情」。總是戴着面具的林晉修何曾對一個人這麼上心過?我曾經惡趣味地想,這難得的真情流露,大概算得上是他「本我」的體現吧。

之前之後發生了許多事情,我有幸一直旁觀著,也不由得感慨命運弄人。

林晉修這個人,算不上冷漠,其實他有時候想當寬容,只是他的感情有限,就像一瓶水,所有的感情都給了許真,也沒什麼分量給別人了。

許真對林晉修來說,早已經成為一個不能忘懷的符號。

新年的第三天,我在酒店遇到了沈欽言和杜梨。因為剛剛結婚的關係,他們看上去是滿面春風——和寒冷的歐洲頗不協調。於是我心想,和電視劇一樣啊,所有的關係人都聚集在一起了。

我跟沈欽言開玩笑,「大冷天的來瑞士度蜜月?」

他說:「阿梨說想要滑雪,所以就來了。」

沈欽言對杜梨,真是寵愛到了極點。

杜梨看到我,開心地說:「安露姐,你也在瑞士?」

我沒有告訴他們我一個人來了瑞士。

「那我們去滑雪吧!」

我不回答,先看向沈欽言。杜梨心機全無,也許不知道在新婚旅行時候,多我這樣一個外人不好。

沈欽言對我搖搖頭,歡迎我加入滑雪軍團,「不介意的話,一起去?」

有必要介紹一下我前男友的現任妻子杜梨。

杜梨這個女孩子,可謂最幸福的那一類女孩,生活得讓人羨慕。她模樣可愛,娃娃臉,大眼睛,看上去不超過二十歲。她家境優越,家庭關係和諧,長相也足夠可愛,還有個天才的腦袋。

美麗、金錢、天賦,她一樣也不缺,因此她能夠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她在寵愛和關懷的環境中長大,本可能會變成一個嬌蠻的女孩。可能是因為家教好,又或者會養成嬌蠻習性的時間裏她都沉浸在電腦世界中,所以她的性格是天真而不是嬌蠻。

對,就是天真。

屬於天才的天真。

我想,就是因為那股天真勁兒,沈欽言才會愛上她。杜梨身上那種單純的氣質,讓她在結婚後依然毫無為人妻子的自覺性,連樣子都沒有。她甚至還挎著那個大包——裏頭裝着她的電腦等一系列電子產品,走到哪裏背到哪裏,絕不假手於人。

她坐在電腦前很厲害,而在生活中卻又遠不如網上地么精明。她縱橫的地方不是物理,不是數字,而是網絡。網絡深邃完全不遜於現實生活,所以她有個天才的腦袋的同時,並非完全不知世事。

他跟我說,自己的運氣實在是很好,能遇到這麼完美的一個女孩。他用了足足十年,終於從過去的陰影里走出來,找到了一個值得愛一輩子的人。對他而言,這種機會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他一定要好好把握,因此不能再扮演我的假男朋友了。

我當時真的想不到他會用這樣的感情去對待一個女人,一瞬間心情複雜得難以言說,酸甜苦辣都有。

我雖然不愛他,但也有小小的失落。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能讓他那麼着迷?

後來我見到了杜梨,終於有了答案。

這個答案讓我認輸。

我自嘆弗如。

阿爾卑斯山區,夏季是避暑的好地方,冬季則是世界是最美的滑雪勝地,雪道可以長達數百米,坡度極妙,滑翔而下,宛如在雲間飛行。

滑雪是一件需要技巧和天分的事情。我算是箇中高手,沈欽言也不差,被我叫來的學姐和顧持鈞一有也想當不錯,因為他們都算是運動高手,並且年年都會來這裏滑雪。

最慘的是杜梨,她的樣子只能用「可悲」二字來形容,沈欽言手把手地教,可她就是四肢笨拙,動作不協調,摔倒了不知道多少次,連顧家的三個孩子都不好,看得我們心驚肉跳。沈欽言則壓根不許她再挑戰下去,直接帶她去了休息室。

場地是我租的,我作為東道主也跟過去,跟她說:「算了吧,你先休息一下。」

她滿臉是雪,哭喪著臉看我,「安露姐,你怎麼什麼事情都能做好?許真姐也是……你們都是。」

她這時候很像小孩子,我安慰她,「我做不好的事情可多了。」

沈欽言拍打着她身上的雪花,又好氣又好笑,「回去后我們找個滑雪場再練練。」

「再練也學不好了!」她悶悶地說,完全沉浸在沮喪中,「還是我提議來滑雪的……真丟臉。」

「有什麼關係?」沈欽言揉了揉她的小腿,「疼不疼?」

「疼!」

念叨完她就從包里掏出了電腦,憤憤地打開了一款滑雪遊戲,小聲嘀咕著諸如「我真是除了會擺弄電腦什麼都不會了」之類的話。

我微笑,發脾氣和撒嬌都是二十幾歲的女孩子才有的特權。我不再打擾他們,坐纜車回到山頂。

雖然她在運動上笨拙了點,但是在各種意義上講,杜梨都很適合沈欽言。

嫁給明星自然有很多的負面效應——比如上街會被人圍觀,吃飯會被人偷拍發到微博上去。我曾經採訪過一位獲得終生成就獎的著名影帝,問他一輩子是否有什麼遺憾的事情,他思考許久后苦笑着說:妻子和女兒從不跟他一起出門。

但所有問題在杜梨面前都不是問題,她完全不是娛樂圈裏的人,也不愛出門,她所在的IT行業和影視圈八竿子打不著,自然活得快快樂樂。

作為演員,沈欽言自然少不了在電影里和別的女人上演一段段感情戲。杜梨對電影興趣也不大,她的態度非常開朗,她完全不介意電影里的沈欽言和別人談情說愛。她曾經明確地告訴我:這只是一份工作,根本無所謂。假戲真做的事情不可能發生在沈欽言身上,她非常有信心沈欽言不會談心。

她的自信是有道理的。我從來都認為,好演員多半有性格上的缺陷,並且越好的演員缺憾越大,如果說顧持鈞的缺點是自負和驕傲,沈欽言的缺點除了冷淡之外,就是在感情上的固執。

所以,對他們來說,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唯一的問題是杜梨的父親。據我所知,杜梨的父親起初對女兒和大明星交往並不贊成,但好在杜梨的母親對沈欽言格外滿意,完全站在杜梨的方陣里,對他們的關係舉雙手扶持。

所以最後,他們還是結婚了,一定還能在一起生活好幾十年。

我醒過來的時候覺得頭重腳輕,於是知道自己生病了。

我自詡是身體素質很好的那類人,沒想到異國他鄉竟然生病了。到底是不適應這嚴寒的氣候。我給自己倒了杯熱水,裹着被子靠在床頭慢慢喝,第一次認真打量屋子裏奢侈的陳設——第一次發現,我真不應該訂這麼大的房間,實在太空了,空調的暖風根本不足以加熱這麼大的空間,我身體一陣陣地發冷,覺得目眩。自己會不會一直這樣一個人被關在房間里,生、老、病、死,無人知道?

然後房門就被敲響,是沈欽言和杜梨。

今天的雪越發大了,他們也被困在酒店中,於是來找我去打球。

看着他們的臉色,不知為何我微微笑了。呵,原來我不會一個人默默病死。

不知道我的氣色究竟糟糕到什麼程度,才能讓沈欽言臉色一變,馬上拿起電話要找醫生。我阻止了他,只說吃藥就好。

於是沈欽言打電話給前台,請他們送來體溫計和醫藥箱。

杜梨坐在床沿,憂心忡忡地看着我,「安露姐,你一定是昨天去滑雪的時候有受涼了。」

「有可能。」我微微笑着說,「我也沒想到瑞士的冬天這麼冷。」

「是啊,比靜海冷好多。」杜梨感慨地說,「安露姐,你以前沒過來嗎?」

其實我根本打不起精神,但不想拂了她的好意,搖了頭做了回答,「沒有在冬天來過。」

「哦——」她歪著頭想了想,「安露姐你來的時候就應該告訴我們一聲,怎麼想到自己來呢?」

是啊,怎麼會想到自己獨自來的?

我不做聲,疲倦地搖了搖頭,伸手蓋住了眼睛。

可以說謊話,但是太累了,連說謊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沈欽言遞給我一杯溫水,用複雜的眼神看了我半晌。

我沒做聲,我知道他看出來了,也許更早就發現了。

他只是沉默地轉過臉去,跟杜梨說:「有人在敲門,阿梨,去開門。」

我在酒店躺了兩天,感冒終於徹底痊癒了。

翻開日曆,假期也快結束了。助理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過來,說某某要找我,某某欄目邀請我出席……諸如此類。

我提前離開瑞士,反正來此的目的已經達到。臨走之前學姐開車送我去機場,我們在機場的咖啡店慢慢地喝咖啡。

「你一個人來瑞士的?」

離開的時候才問我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我心裏默默苦笑,學姐做顧太太太久了,學會顧持鈞那套迂迴的問話方法,旁敲側擊地打聽我現在是否有伴。

「是一個人。」我面色不改地回答。

去年和文清分開之後,我再也懶得去經營一段感情了。我為她付出的不算少,可得到的結果卻是利用和欺騙,光是想起來就讓人覺得沮喪。

「安露,我之前一直在猜測你怎麼會在這個時間來瑞士度假。這幾天我看了很多新聞后才知道,你的工作上似乎遇到了一些不順利,是嗎?」她很謹慎地說。

我彎起眼角笑了,「所謂的職業倦怠期,我也不能每分鐘都搬出女強人的形象啊。」

她一怔,半晌后笑着點了點頭。

「是我想得太不周到了。」她喟嘆,「你太勇士了,我有時候就會忘記你也會累的。」

我心裏一酸,輕輕說:「不不,學姐我很高興你關心我。」

「總之,如果你不嫌我啰唆的話,我想說——」她頓了頓,微微仰起了臉,用一種長輩看孩子的目光瞧着我,「我能想像到你的工作有多輕,你一個人太累的話,不妨找一個人陪着你。」

我怎麼會覺得她啰唆呢?我於是溫順地回答:「是的,我也這麼想。但這個人可遇而不可求。」

她給自己的杯子加了水。

「還有件事我想告訴你。」她認真地說,「小竹也已經上小學了。所以我想,年後,我打算出去工作了。」

我喜悅而急切地說:「真是太好了!」

學姐莞爾,「你倒是比我還高興。」

我真心為她感到高興。

「學姐打算做什麼工作?」

她說:「一家銀行有一個實習的職位,我想去試試看。」

我連連點頭,「不錯!」

她做什麼工作都不要緊,只要能走出家庭,面向社會就是往好的方向轉變。

她被套牢在家庭里已經太多年了,以我的淺見,這是一段足以磨滅靈性的時間。最好的年華獻給了丈夫和孩子,自己卻什麼都沒剩下。想起Max最近大紅大紫的一部電視劇,說的是三十五歲的女主角和家財萬貫的老公離了婚,再次走向社會重新學習的故事。

廣播里響起了催促登機的聲音。

我起身,她抱住了我,輕輕拍着我的肩膀。

「安露,我每次看到你在電視上那神采奕奕的樣子,都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努力一下,不能一輩子都被局限在家庭中。」她在我耳邊輕聲說,「謝謝你給我的動力。」

我走進登機口。

陽光從侯機大廳的玻璃幕牆透過來,灑在我的腳下。我拖着行李大步走進那片燦爛的陽光中。迎著明亮的光線,我的眼淚決堤而下,怎麼也止不住。

若說在社會上,存在一種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人,大概就是娛樂圈的名人了。他們是每個人心中的過客,帶着一圈浮華的光影,卻幾乎不能在別人心中留下什麼。他們認識了很多的人,可真正能夠促膝談心的卻越發稀少。

我坐在飛機上,視線一直停留在窗外。俯瞰地面,這座城市離我越來越遠,就像廣袤大地上的一盆精緻的盆景。我搜尋着一切可以辯論的目標,街道、教堂、車輛——芸芸眾生,來來往往,勞勞碌碌,普普通通,卻搭建起了碩大的舞台。

我知道,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平凡的人,真正志得意滿功成名就的畢竟不多。

所以我真的很幸運。沒有得到的固然很多,但已經擁有的,就絕對不能放棄。

我的工作,讓我得到了眾人的肯定和喜歡,也是我存在的意義。

忽然聽到有人叫我,「請……請問,您是安露小姐?」

我緩緩地側過頭。

我的鄰座是個年輕的女孩,刀子有着透氣的眉眼,神色靦腆,很緊張,連擱在扶手上的雙手都在微微地顫抖。她怯生生卻滿眼興奮地眼看着我,「安小姐,我非常喜歡您和您的節目。我……我真是太意外了,沒想到能在飛機上看到您……」

往常,我對粉絲總是客氣而疏離,而此時我卻微微笑了笑,輕輕頷首。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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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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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一 Memor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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