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生命的追問 第五輯(23)

23.生命的追問 第五輯(23)

可是多年之後,有一天,我先生讓我曾經的一個精神支撐倒坍了。那天他在看一本德語書《共產國際的黃昏》。我忽然說起斯維爾德洛夫,說起他的死,我的語調有點傷感。我先生卻說,其實斯維爾德洛夫是一個陰謀家!我非常震驚,連說不可能不可能。我先生頭也沒抬,目光仍在書上。他平靜地說,這是一批前蘇聯解密檔案披露的,當年是斯維爾德洛夫讓卡普蘭刺殺列寧的!我久久沒再說話,只覺得失落又悵惘。我不能不相信我先生,他曾做過好幾年國際共運研究工作,翻譯過幾十萬字的英語和德語的國際共運史料,而且他是一個很嚴謹的人,從不傳播不可靠的消息……我眼前,是列賓油畫鉛灰色的天空,克里姆林宮的旗杆上,蘇聯國旗緩緩落下來,如同一簇紅烈烈的火焰漸漸熄滅……

此刻,悠遠厚重的咖啡味兒在飄散,波隆貝斯庫《敘事曲》不朽的旋律又在迴響……我先生的博客

我先生的blog是一個靜悄悄的blog,就如同他這個人,從沒有什麼聲響,但我喜歡他的blog的內容。有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故事,有他在鄉下的生活,有在加拿大學習的見聞,還有他對學習外文的見解。

我先生屬於那種沉默寡的人,思考多於語。他是一個非常用功的人,直到現在,不論每天工作多忙,也堅持讀書讀報。一九六九年,他從上海下鄉到安徽當知識青年,那一年他還不到十八歲。他不像我們村的知識青年十個人在一個村裏,他去的村裏只有他自己,是一個知青戶。他在那裏生活了整整七年。他說在那裏什麼苦都吃過,什麼罪都受過。但是無論怎樣就是沒有放棄學習。他在那個小屋裏的油燈下學習哲學數學和外語,他說讀書的時候就不覺得苦了。

我先生很少說起在鄉下的生活,我也想像不出他說的安徽最窮的無為縣會怎樣貧窮,因為我們下鄉的村子已經夠貧窮的了。過了些年他才說,自己很少說是因為很難描述那些吃不飽飯的日子,也無法描述當年的寒冷和孤獨。而他們很多同學就在那裏堅持着每一天。

一九八八年夏天的一天,我先生忽然燒,他一般很少生病,可那天卻高燒,我給他試體溫,結果水銀柱走到了頭,這是真正的高燒。我們剛要給他吃藥,卻現他全身顫抖起來,上下牙齒也碰得格格響,他只說蓋上被子,可是那正是三伏天。我覺得不對,就讓他去醫院,他拒絕麻煩朋友,堅持自己走着去了醫院。醫生說他患了惡性瘧疾。

我先生說,在農村時很多知青都得這種病,他們離家很遠,只能自己照顧自己。他說,有一次他病倒在小草屋裏,高燒寒戰,全身抖的時候就蓋上所有能蓋的東西,渴了就爬到水缸邊喝水,就這樣掙扎了一個星期,他居然好了,可是臉卻變成了灰色的。為了不讓父母擔心,他從不在信里說自己生病的事。

後來,像很多地方的知青,那一年我先生也被推薦上大學,卻被人頂替了。後來又被招工到縣城。他說那一天,他告別了鄉親,自己挑着擔子出了村子,一路不斷回頭張望,以為再也不會來了。他走了九十里路,到了縣裏,招工的看見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說,回去吧,你太瘦了。我先生說那年的秋天他的瘧疾也作過,怎麼能不瘦呢。第二天他又挑着擔子回到了村裏。他在那裏的農村生活了七年。

儘管遭受過很多磨難,我先生和他的同學見面時還是懷念青年時代。他們說雖然生活很苦,卻鑄就了不屈不撓的精神品格。他們說那些艱苦是那個時代中國人的艱苦,不是哪一個人個體的艱苦,而在艱苦的日子裏奮鬥的也是全體中國人民。我先生從不抱怨生活,他告訴我要以歷史和辯證的觀點看待生活,假如懂得了社會展的規律就會以曠達的胸懷對待一切。抱怨、困惑、彷徨是每個人都會經歷的,重要的是保持自我,為了將來更好而努力每一天。

那天我問他,自我到底是什麼?他說,自我就是自己的信念和立場,它完全屬於自己,不會被別人的誘惑所左右,也不會被別人的權威和恐嚇所嚇倒。過去,那些為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奮鬥犧牲的人,他們為着改變社會的不平等,奮不顧身地去戰鬥。在他們身上,自我得到最大限度的張揚,理想得到最大限度的實現。而他們為實現社會平等所表現出的犧牲精神,在今天顯得更加珍貴了。

我於是就想到他的blog,雖然沒有很多的人到那裏去,他還是那麼認真地寫着每一篇文章,他說,我們既然要寫blog就會面對讀者,無論誰看了都應對別人有益,而不是有損生命的尊嚴。我很贊同,一如我先生,我也在認真寫自己的blog,還是那句話,我只有一次生命,我願意留下美好的一切。這就要保持自我,純凈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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